茅街的长延和他姑妈的通信
姑妈:
昨天接到您的信,您要我谈谈家里的情况。可是您已经离开家乡二十多年了,这里发生了那么多事,还有些事是我没出生就发生了的,我到底从哪里谈起呢?您一定知道,在我们茅街,每过不久就有变化,人和事都会变得认不出来。我虽年纪不大,也常觉得自己跟不上形势呢。看来您其实很熟悉我的情况,可能有人告诉了您。是的,我现在是一个人住,自从父母十年前去东边后,我就一直住在他们留下的房子里面。当时他们对我说“去一阵子,”我怎么也想不到“一阵子”成了十年,而且还要持续下去。
那么先说说我的近况吧。他们走了没多久我就没上学了,因为要吃饭啊。那时住在马路对面的潘奶奶将我带到火柴厂的车间,帮我找了一份糊火柴盒的工作,每月五块钱。我在火柴厂一直干到现在。现在我成了厂里年纪最小的保安人员,我每天夜里去厂区巡逻,工资是八块钱了。我们这些保安人员没有正式武器,一人发一根木棒。厂里让我们成天练臂力,这样的话,用木棒就可以将来厂里盗窃物资的小偷打死。但是哪里有贼呢?我从来也没碰到过,也许我们的敌人就是那些工人吧,我看上面领导就是这样想的。车间里的那些人一个个骨瘦如柴,下陷的双眼冒火。他们做夜班时,我就在车间外转来转去的,我心里又激动又害怕,时常将木棒掉在了地上,自己被那响声吓得直冒冷汗。不,他们并不偷厂里的木材,也不偷其他任何东西,他们很规矩呢。日复一日,我们这些心怀鬼胎的保安人员还是在巡逻,同那些工人较量。较量什么呢?我在屋里挂起一个沙袋,是厂里发给我的,我每天在那上头练拳击。现在,我身上已经有点肌肉了,不过我还是常将木棒掉在地上。我总觉得,如果有一个贼从车间里冲出来,我一定打不死他,很可能,他倒会捡起木棒将我打死!有一回巡逻时,我碰见领导了,那人是个高个子,比我高两个头,起先我以为他是贼,就紧握木棒等他走拢来。他停在冬青树的阴影里头,就像消失了一样。我怕得不行,憋着一口气往那树枝里头打了一棒。领导“哎哟”一声就出来了。领导立在月光下,口气冷冷地问我多大了,我说十七岁,他懊恼地一跺脚就走了。后来好多天里,我都等着他们来开除我。然而却没有。还是打住吧,我的近况一点意思也没有。我想说点别的。
我一直想离开茅街到外面去生活,哪怕是到城里的西边去也行,听说那边住着做苦力的人们,吃饭不成问题。说起来,茅街应该算一个好地方,像我这样一个没人管的小孩,在那些年头里竟可以靠自己活下来,自食其力,这一点很了不起。我听说这个地区的口号是:“决不饿死一个人”。父母走的时候我才九岁多,潘奶奶马上到家里来找我,将我领到火柴厂去干活,那里一日三餐都有人管。后来我就学会了做饭,我的工资虽少,生活是不成问题的。那么为什么要出去呢?姑妈,当年您也是从这里离开的,我觉得,您离开的时候心里一定有过矛盾,一定是想了又想才下决心。即使您不在此地了,心里还是挂记着这里,对吗?爸爸和妈妈离开的那天早上,两个人还坐在厨房里的矮凳上剥豌豆呢。我还记得妈妈说,下午就回来炒豌豆吃。她是对爸爸说的,我在门口偶然听到的。
我要离开茅街,可能是因为这里的生活太阴沉了吧。除了火柴厂的那些事以外,待在家里心里也不那么踏实。到底哪里不踏实呢,我也说不明白。比如说现在吧,是中午,我刚刚起床,就听见盲人金过来了。他坐在我家门前的石阶上帮人算命,他的顾客是一名妇女,哭哭啼啼的,一定要金帮她算出自己哪一天会死。女人的声音很陌生,大概不是本地人。金的话含含糊糊的,听不清楚。那女人走的时候不太满意,还质问金:“你到底是真瞎还是装瞎?”刚才我醒来时本来心情是不错的,因为外面天气晴朗,不冷也不热,我准备到街道图书馆去打发这个下午的。可是这个盲人,把我搞得一点好心情都没有了。金不该坐在我的门口拉生意。还有那女人也怪得很,近乎无理取闹,脑子里还有种奴役别人的思想。我打开门,却并没有看见金坐在台阶上,我又向街道的两头张望,也没有看见人影。刚才这一出戏到底是怎么回事呢?姑妈您能告诉我吗?
因为长年做夜班,我的睡眠不是很好,我总是想那些奇奇怪怪的事。我曾作过这样一个设想:我在雨天里在这个地区漫游,所碰见的全是很久以前就离开了这里的人,我每遇见一个人,就要冲他(她)喊一句:“你带回你的雨衣了吗?”我还作过另外一种设想:沉默的茅街人全都变得爱说话了。夜里我出门去上班时,到处一片嘈杂,一些窗口甚至传出口号声,喊的是一百多年前流行的口号。我本来就神经质,现在越想这些荒诞无稽的事就越害怕。如果茅街地区的人不是这样沉默,如果那些熟人碰见我就打招呼,也许情况要好得多。事实却是,几乎所有的人走路时都低着头,遮着脸。同我招呼的只有潘奶奶,白茅,刘工等少数几个人。不打招呼也罢了,有时又有意外发生。有一回大晴天的,那人撑着伞,遮着自己的半个身子朝我走来,已经走过去了,却又忽然站住,口里喊出话来:“长延,你这小子,连伞都不打一把啊!”待我要转身向他走拢去时,他又连忙急走,甩开我。这个人是造纸厂的传达,家就在西区,家里赤贫,满屋子都是莲子壳,他老婆带着三个小孩破莲子为生。就因为这种怪举动,我的心情被这些人搞得很沮丧。我觉得自己在这个地区很引人注目,要不他们怎么总同我为难呢?我既不招他们,也不惹他们,他们却时不时来那么一句讽刺,不是说我骄傲,就是暗示我要检点自己。我去问他们呢,又问不出个什么来,因为他们太涣散了,说过的话马上就忘了。也有几个被我逼不过的,居然破口大骂,说我这种追究是“不自量”。
我只好暂时放弃追究,坐进图书馆。我读的是那些侦探小说,也读推理小说。我读书很入迷,但思路从来跟不上那些作者,因为我爱走神,我很少将一个故事从头到尾弄明白,我想这一方面是自己的能力问题,另一方面是因为我喜欢那种迷迷糊糊,朦朦胧胧的恐怖感。经常,我的整个下午就沉浸在那种凶杀的氛围之中。从图书馆里出来,便听见很多人在地底下喊话,于是疾走,可走到哪里都听见那些个声音。图书馆里的老阿姨总是注意侦探小说的最新出版消息,然后设法买了来,等我去借。多年来她同我之间心存默契。那一天图书馆要关门了,我起身准备离开,季阿姨(她姓季)招呼我到她那边去。她弯下腰,从书架的最底下拿出一个纸盒,盒子里有一张手制的贺卡,上面喷了香水,画着一只我说不上名字的鸟。那是色彩极为淡雅的水彩画,季阿姨说这是我妈妈寄给她的,我听了很吃惊。我的父母是做小食品生意的商贩,以前他们在家里时每天都是早出晚归,辛苦而忙碌,我从未见过她画画。季阿姨又从贺卡里头抽出一张照片,说照片上的年轻女人是我妈妈。我很生气,觉得她在开我的玩笑,一扭身就要走。她一把捉住我的手臂,口里“长延,长延”地叫个不停,就好像要将我从梦中叫醒一样。我站在柜台边等她说话,没想到她也生气了,将贺卡和照片扔在地上用脚踩住,说我“思想老化,不可救药”。好久以来我一直后悔没有仔细看看那张照片,回忆也回忆不起来了,隐约地觉得那是一位眼神很特别的、风情万种的年轻女性。当然不会是母亲,母亲怎么那么年轻呢?我还是去图书馆,季阿姨用一种冷嘲的口气向我报告:“又来新书了啊。”我感到她在心底热烈地期待我做出回应,可是她到底要我回应什么呢?我当然不敢再提那张被踩坏了的照片,我太软弱了。我低着头,将整个身心埋在那本书里头,可仍然感觉得到老阿姨在我身边。
这个地区有一些怪事,姑妈您也许知道也许不知道,我愿意在这里写出来,让您同我分享。在我去上班的路上有一条又窄又长的胡同,胡同的两边是高高的围墙,一个门都没有。白天里,胡同里总是有一些行人来来往往,可是到我半夜去厂里值班时情形就完全不同了。没有人这是可以想见的,连那些野狗也不往这里来,这都没有什么。最令我苦恼的是这种事常发生——我会失去对自己身体的感觉,仅凭意念机械地迈动脚步。那种时候,我总是充满了惶恐地想:“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会是这样呢?”我的左手在摆动,但是我的右手贴着身躯一动也不动,我的挎包快要从肩头滑下来了。我的脚踩在水泥路上,但一点声响都不发出。我就这样走啊走啊,惶恐不安地一直走到胡同口,然后我耳朵里“嗡”的一声响,感觉就恢复了。白天里,我一想到这事就不舒服,可是又没有办法,我必须经过这条路,没有第二条路可以通到火柴厂。有时,为了避免不愉快的事发生,我一进胡同就飞跑起来。开始这一招似乎见效了,过后却又并没有见效。因为我的速度会不由自主地慢下来,不管我如何努力也没有用,接下来我又变成那种僵尸——这发生过好几次,比不努力更糟,因为有人在墙头唤我,我却无法抬起我的头去看。啊,我多么盼望一个人出现在胡同里啊,哪怕一条野狗也行。可是却没有。当我轻飘飘地在胡同里移动之际,我的脑子并没有完全麻木,相反,有时它还活跃地工作起来了。我记得在那种时候,父母的面容清晰地出现过。本来我差不多将他们都忘光了。在我的想象里头,他俩总是一前一后在一条独木桥上走过来又走过去。妈妈的样子并不像图书馆里的那张照片上那么年轻,也不是很老,爸爸戴着一顶大草帽,脸上有汗。我白天里特意去过几次胡同,我用皮鞋的后跟敲打着路面,想要窥破天机。我的确在墙头发现过人影,不过当我看见那人时,他正在飞身往下跳。围墙那边是一个废弃的车站,里头尽是报废的长途汽车,当年父母就是坐那种车离开的。当然,那人爬围墙只不过是为了抄近路,他不会是夜里对我讲话的人。人们都在匆匆赶路,他们当中有城里的也有外乡人,一看他们的脸就知道他们没有任何心事。就说这个背着渔网的老何吧,他是去小河里捞鱼的,他的脚步稳实有力,眉宇间透着精明。这样的人怎么会有心事呢?
除了胡同里的怪事之外,火锅店也是一个我害怕去的地方,幸亏我用不着常去那里。文家火锅是一大间半地下室,里头总是蒸汽弥漫,挤着不少茅街地区的人们。人的脸都看不清楚。有一回,我懒得做饭,就去那里吃火锅。我来到火锅店的外面,从窗口看见那些人在来来回回地走,不时爆发出笑声。我刚跨进一只脚,就有好几双手同时拉住我,而我脚下是一块活板,于是我就掉下去了。我摔得几乎晕了过去,过了好一会才听见人们在讲话。他们将我扶到座位上坐下,有人捅了捅我的后背,说:“我是你的叔公啊。”这下面更黑,蒸气更浓,头顶上的那些灯根本照不到人身上。到处影影绰绰的,我只感到里头很挤,很热,再就是吃火锅的人多得不得了。叔公将装调料的碗放在我面前,用一双长筷子夹了一些肉片放到我碗里。我既看不见他,也看不清火锅和桌上的碗,只是低下头,傻乎乎地吃着。一个刺耳的声音在耳边响起:“民以食为天啊。”还有人在质问:“他为什么一个人到这里来?”我旁边自称是叔公的人就替我回答,说我是偶然掉下来的,下不为例。那人还不放过,又问叔公我对自己的前途是如何计划的,叔公就笑起来,说:“小伙子还太嫩。”我很懊恼,也被激怒了,冲着那人发出声音的处所挥出一拳。我练过沙袋,这一拳的力量大概不小,因为对方“哎哟”了一声就沉默了。我感觉我打在他脸上了,不过也许不是脸上,而是别的什么地方,我说不清。叔公说我闯祸了,必须马上逃走,因为过一会警察就会来。可是我一站起身来要走,他又用双手捉住我的肩膀将我压下去,说不能乱动。还说当年我父亲就是一个乱说乱动,不计后果的人,搞得只好中年离乡背井。我听见人们纷纷离座,一会儿屋里就空了,只剩下我同叔公,还有倒在脚下的那个人。后来大概是警察进来了,摆弄着那些手铐,他们好像有不少人。叔公说:“这就好了,这是正常程序。”我坐在那里等,心里很焦急,那些人却像没事一样聊起天来,一边还“哧溜哧溜”地吃火锅,不时又摆弄一下手铐,似乎在提醒我。我不清楚他们到底有多少人,好像坐满了一桌子,连对面的桌子上也坐满了。莫非来了一屋子警察?我问叔公,叔公就说:“好呀,好呀,这一来真相就要大白了。”
我很想知道被我打倒的那个人究竟怎么样了,他有没有生命危险。可是那一天里后来发生的事变得更为暧昧了。我只记得我在位子上坐了很久,大腿都坐麻了,头发也被不断腾起的蒸汽弄得湿漉漉的,那些人却一点也没有要离开的样子,吃个没完没了。叔公凑到我耳边告诉我说,他将“尸体”悄悄弄走了,对我不利证据已经消失了,他藏尸体的地方任何人都找不到。我听了他的话松了口气。接下去情形并不乐观。叔公一步也不让我离开,说如果这时离开就会出事。我汗如雨下,热得受不了,就说:“要是有条毛巾擦擦就好了。”旁边的警察听到后立刻回应我说,隔壁的盥洗室就可以洗脸。他拉着我穿过人群往右边走,我像盲人一样迈步,穿过那些桌子,最后随他来到一间更暗的小房间,我从气味上判断那也许是一间锅炉房。这个警察要我伸出双手来,他把我的手铐在窗户的铁栏杆上头,说:“你就在这里洗脸吧。”然后他就离开了。门一关,小房里热得没法呼吸,手又被铐着,我觉得自己要死了。我于昏迷中听见叔公在问:“他待了有多长时间了?”那人回答说五个小时。我听了心里一惊,挣扎着醒了过来。我口里喊出莫名其妙的一句话:“叔公,我爸爸是从这里出走的吗?”叔公哈哈一笑,对那人说:“我看他啊,全都明白了。”于是他俩过来将我的手铐松开。叔公要我用力跺一下脚,我跺了一下,又踩着了活板,整个人都掉下去了。我以为自己这下掉进了地狱,睁眼一看却是茅街的人行道。火柴厂的厂长和潘奶奶正站在拐角那里说话呢,我赶紧猫着腰窜进一条小胡同,拐了几个弯回到了家里。
姑妈,您不会以为我在编故事哄您吧,我才没有那个闲心呢。再说,有这样的必要吗?您已经离开二十多年了,您走的时候我还没出生,现在您在另一个城市里生活,我完全用不着编故事来讨好您,是吗?我之所以告诉您这些,是因为您问了我,而我,一写起来就没个完了。这里这么阴沉,我就是想要找人诉说也找不到一个人。本来我都已经差不多绝望了,就在这时候我收到了您的信,这真是个奇迹。奇迹发生的那天下午,我从图书馆走回来,沉浸在日本推理小说的阴郁氛围中,一点都不想回到现实中来。您的信就像天外来客一样待在这张大桌子上,是邮递员从窗口扔进来的——我没有邮箱,因为没人给我写信。您在那封信里告诉了我您现在的情况,您还说起离家前茅街的情况,我当然知道您是我姑妈,因为我从小就听我爸爸反复说起过他的这个姐姐。我记得那时候他很为您感到骄傲,他说您是“女中豪杰”。姑妈,您说到从前的茅街马路上跑着牛车,妇女们都坐在门口纳鞋底,我闭上眼用力想象,怎么也想不出那种情形。那是什么样的一个城市?现在真是一点痕迹都看不到了啊!现在城里既没有牛车也没有马车,只有运煤的货车,弄得满街全是煤屑。
今天就写到这里,再见。
长延
长延:
我的孩子,我那么喜欢读你写的信!
姑妈读着你的信的时候,心里总在想,这是怎样的一个孩子呢?你的爸爸(我叫他逄枝)从前是个郁郁寡欢的人,你妈妈也是同类型的人。我在茅街的时候,逄枝的性情还没有后来那么暴烈,我从未见他发作过。逄枝和你妈都没有固定的工作,逄枝的工作就是每天去大河边捞鱼,捞了那些小鱼在市场上卖,卖不完的做火焙鱼。他这个工作虽然收入不稳定,但他很喜欢。在你出生前,他一直以捞鱼为生,你妈妈则一边打理家务,一边做些鞋底卖。我嘛,在茅街教那些孩子,就住在学校里。
有一天,逢枝进了我的屋,他一言不发,低着头坐在桌边想心事,看上去脸色有些苍白。我预感到有事情发生了,但我要等他自己讲出来,我熟悉他的性情。那一天有些意外,他一直没说话,后来又站起来默默地离开了。过了一段时候,我就听说他放弃他做了十几年的捞鱼的营生,进火柴厂烧锅炉去了。当时我很吃惊,我到你们家去询问他。他对此事的回答是:“因为寂寞啊。”他这句话让我一下子就看到了他十多年的生活的底蕴,我无话可说。可是逄枝却激动起来,开始唠唠叨叨地对我讲述河边的风景。他讲的无非是些老生常谈,朝霞呀,落日呀,鱼鹰呀,帆船呀,轮渡呀等等,完全没有意思的事。也就是说,除了我之外,没人听得出他要讲什么。我当然听出来了,我就问他,从空气清新的河边转移到灰腾腾的锅炉房工作,习不习惯?他回答说,他必须同人在一起,否则那些风景就要将他彻底压垮。长延你看,你爸爸就是这样一个人。多少年过去了,现在我只要听到汽笛声,就会想起你爸爸向我描述过的那些河边的风景。
逄枝虽说在火柴厂工作,可是他并不同厂里的人交往。这并没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因为茅街的人大都是这种风度。不过逄枝又有些同茅街人不一样的地方,否则,他也就不会脱离做了十多年的营生,选择那样一个工作了。他对我说他这样做的结果是“感觉好多了”。
长延,我给你写信并不是专门要来讲你爸爸的事的,再说,他已不在茅街,说也没用。你就是找遍了河边,也找不到他从前捞鱼的那个地方了,因为那个地方早就消失了,现在成了货运码头。那么我要讲什么呢?让我想想看,我有点老糊涂了。对了,刚才我是想要向你说明,隔了这么多年,为什么我要向你打听家乡的情况,可是我一提笔就离题,因为往事一幕幕在眼前出现,弄得我有点激动。如你所知,我现在住在大城市里头,过着退休的生活。我觉得我这一生快要走完了——我比你爸爸大二十岁。近来我常去附近的一个公园,同那里花圃的一位老园丁聊一聊茅街的往事,因为他也是从茅街出来的。老园丁有两个儿子,他同他们相处得不好,所以他独自住在花圃的破工房里。他侍弄花草的时候,我就站在他旁边同他讲话。当我同他的谈话越来越深入的时候,被我尘封了二十多年的记忆就全部打开了。这一段时间我一直生活在茅街的氛围里,根本摆脱不出来。我开始搜索自己的记忆,于是我忽然想起了你,一个没有见过面的侄儿,我们文氏家族的继承人。逄枝离开茅街的那一天给我来过一封信,信里提到了你,他显然为你担心,可他又写道:“顾不了那么多了”。这正是他为人的风格。虽然你父母杳无音信,我却凭直觉感到,你还在茅街,在渐渐成长起来。我也知道茅街的那个口号:“决不饿死一个人”。大概当年逄枝也是抱着这样的信心离开的吧。前天我和老园丁站在夕阳里头,我对他说起茅街的牛车在大马路上来来往往的情形,说起那些神情专注的车夫。当时老园丁正在做一个盆景,他听了我的话手就开始颤抖,后来又说他感到冷,就撇下我进屋去了。他一走开,我心里感到特别空,我在花园里走了一圈后,发现连自己的腿都变得不像自己的了。我害怕回到家里去,可又不得不回去。幸好,一出公园的门,我就恢复了常态。
长延,你从我上面写的这些,已经弄清了我为什么念念不忘茅街吗?这真是一件说不清的事。我写信的此刻,我耳边还响着牛车驶过的隆隆响声呢。车上坐的多半是小伙子,偶尔也会有一位姑娘。那是什么样的农村姑娘呢?在打霜的早晨,我在晨曦里头看清过她的面庞,那种坚毅的神情令我永生难忘。长延,我正在想,也许你也已经有了那种表情吧。那时的学校没有电铃,上课和下课都是由工友用锤子敲那块挂在梁上的铜。傍晚时分,只要他一发出下课的信号,牛车就从我们这里隆隆进城了。有多少次,我因为百感交集而眼前发黑。实际上啊,姑妈也是因为心里寂寞才离开茅街的呢,长延能理解吗?这二十多年里,我忙忙碌碌的,故意将那些事撇在一边不去想它们,我是有意不去主动同你父母联系的呢。
从我住的房子望出去,也有一条河,河里驶着轮渡船,我坐在家里一天到晚都可以听到汽笛声。有时我忽发奇想,就会到轮渡去等船。我做出要接人的样子,等了一船人,又等一船人,还伸长了脖子在人群里头辨认着。有一回我看见一个长得很像逄枝的青年。我心里想,这是不是长延呢?他一开口说话我就知道不是,因为他是东边的口音,长延,你大概会想,我既然这么挂记你,为什么不去一趟茅街,将你接到自己身边来呢?我不能这样做,孩子。有两个理由。一来我已经是风烛残年,无法对另一个人的前途负责;二来你是文氏家族在茅街唯一的继承人,我不能破坏逄枝的安排,也不愿失去自己的梦乡。要是你离开茅街,我、逄枝,还有你妈妈,我们不就成了孤魂了吗?那么我为什么又要去轮渡码头呢?只能说是我相信奇遇吧。我夜里不大睡得着觉,坐在高楼的房子里面,我总是看到很远的地方有个男孩朝我走来,他走到河边时,要搭轮渡的人太多了,他怎么挤也挤不上去,只好坐在地上哭泣。我在空空的房子里大声说:“你不要哭,我来接你了。”我这样说过好多次。
长延,你说你常去图书馆看侦探小说,这事姑妈听了别提多高兴了!图书馆的季阿姨,先前我在茅街小学时,她在那里做杂役。她很善于揣测别人的心思,至于她拿出的照片,也许是你妈妈,也许是另一个女人,你不要太在意。已经这么多年了,你一定从那些书籍里头看出门道来了,这里头也有季阿姨的功劳,你说是吗?我猜,从一开始就是她把你引到图书馆去的,对吗?你瞧,在茅街,有那么多的人在暗中关怀着你。或许你根本就不想离开那里,或许我上面写的那些想法都是过时了的。起先我写信给你是有顾虑的,我担心我们没法沟通。现在我大大放心了,你写来的每一句话我都深深懂得。看来,除了血缘关系之外,这同你读的那些书也有直接关系。我真想再听一次季阿姨敲钟的声音啊。当然这并不是说我想回去,从我离开那里以后,我一次也没想过要回去。我一想起逄枝的那一次发作就胆战心惊,哪里还会有回乡的念头呢?
长延,你有空的时候,到河边溜一溜,说不定会发现你爸爸从前的某些踪迹呢。一个人,只要他在一个地方真正生活过,总会留下某些痕迹的,哪怕那个地方已经被改造得面目全非了也是如此,你有这个兴趣和耐心吗?我想会有的吧,你是逄枝的孩子嘛。
姑妈
姑妈:
读了您给我的两封信之后,我对我的生活有了些信心。我以前也隐隐约约地感到有些人在暗中帮助我,现在经过您的提醒,这件事变得明确起来了。
那一年父母离家后,我一下子变成了孤儿。他们走的时候在抽屉里放了些钱,但并不多,也许是暗示我,叫我尽快地自食其力。当然那个时候我并不懂得这种暗示。我本来就对去学校很厌恶,他们一走我就不上学了。我每天用那些钱买食品,有时还买书。钱很快就花完了。那天早上醒来时,我心里充满恐惧。当然,家中还有一个铜盆,有一座坏了的老式挂钟,一些旧衣服等等,都可以卖到废品站去。可是这又能维持多久呢?我起床后就拿着铜盆去废品站,我认识那个姓冬的老头。冬老头举着我送去的铜盆看了又看,半天没作声。后来他问我:“这个盆子,你是要卖一元钱呢?还是要卖五元钱?”我听不懂他的话,就一声不吭。于是他又问了一遍。我鼓起勇气回答说五元钱。他眉开眼笑,说:“那我就给你一元钱吧。”我委屈地拿了一元钱往家里走,越想越害怕,就蹲在路边哭起来了。就是那个时候潘奶奶看到了我。她问我为什么哭,我就哭得更利害了。潘奶奶说她知道我为什么哭了,还说她有办法,让我跟她走。这一走就走到了火柴厂。我进车间时,只听见里头一片嘈杂,满满一屋子人,我低着头不敢看他们。潘奶奶将我安顿在长长的案板前坐下,她自己就帮我办手续去了。那一天发生的事,我至今历历在目。我此刻回忆这事是因为我突然想起了冬老头这个人,想起了他对我的问话。我的前途也许就是那一刻决定的。谁知道呢,说不定是他同潘奶奶商量过了?如我告诉过您的那样,后来我就不为吃饭的问题发愁了,我甚至每个月还剩下一点点钱去租书来看呢。冬老头现在还在废品站,后来我又去找他卖过几次家里的旧东西,他不再占我的便宜,反而很大方,大方到了荒唐的地步。比如一双旧胶鞋,他给我的钱可以买一双新的了。“年轻人,来日方长嘛。”他总是这么说。
昨天下了一天的毛毛雨,到了傍晚天晴了。我想起了您的嘱咐,就带上手电往河边走去。我穿过那个货运码头,沿着大堤下面杂草丛生的小路往南走。风在耳边呼呼地吹,天很快黑下来了,我只好亮起手电照路。一路上,我想的都是如何避免我的胶鞋踩到泥泞里头,根本顾不上想别的。我深一脚浅一脚,弄得满头大汗,最后终于走到了麻石阶梯那里。我在阶梯上坐下来擦汗,风变得柔和起来,码头的灯光静静地发出黄色的光。有人从石梯上下来了,晃着手电,他也是下去找东西的吗?我让到一边等他过去,他却紧挨着我坐下来。他是码头货运工人,穿着粗帆布工作服。他一坐下来就说那些厌世的话。“总是这些一模一样的晚霞啊。”他的哀叹就像呻吟,他一动,骨头就发出爆裂的声音。我就对他说,他其实很喜欢他的工作,会要一直做下去。他听了我的话就吃惊地同我隔开一点,说:“小鬼头,你心里想些什么?”然后他就站起来,小心翼翼地下到河里去。我看见他穿过深深的杂草到了水里,我再要看就看不清了,他消失在黑暗中——也许是消失在水中了。这个人的古怪举动感染了我,我害怕自己也会做出和他相同的举动,就连忙起身往上爬。整整一个晚上,我的思绪都被河边的事占据了。姑妈,当您说要我到河边去看看时,是抱着一种什么样的期望呢?我使您失望了吧?那位坐在我身边的码头工人,我感到他的裹在帆布里头的身躯很有力量,想想看,他可以让自己的骨头发声。而我,不论如何尝试也不能成功,我的骨头比他苍老得多,骨质疏松。啊,我开始胡说了,谁知道他是不是一桩案子里头的杀人犯呢?他消失在河水里的举动莫非是做给我看的?
我经常想这件事:世界在人的眼里,是原来的样子呢,还是面目全非了呢?我的记忆力是很好的,我记得我两岁时的一些事。那时茅街到处有槟榔卖,我吵着要吃,妈妈就给我买了。我手里拿着两只槟榔站在屋前看人点花炮,有一个小姑娘跑来,一把就抢走了我的槟榔。我没哭,只是疑惑:槟榔刚刚还在,现在怎么就没有了呢?好多年了,在茅街根本再看不到槟榔的影子,那些卖槟榔的小摊子也早就改卖别的东西了。我却记得毛巾店的阿喜婶婶卖过槟榔。我去她那里买毛巾,装作无意中向她说起:“从前的槟榔摊子生意真兴隆啊。”没想到她瞪了我一眼,将毛巾从柜台上拿走,不卖给我了。不久就有流言传到我耳中,她说我是“一个找麻烦的人”。这件事给我留下了深深的惆怅。还有一件事就是老鼠的到来。我小的时候从未见过老鼠,那时家里的剩饭剩菜都放在灶台上,第二天还可以吃。父母出走之后,我就发现了老鼠。那之前我只在书上读到过。它们一共有两只,都上了年纪,我把它们叫作鼠爸爸和鼠妈妈。再后来我又发现连街上都跑着老鼠,还发生了老鼠咬伤婴儿的事。最开始出现的那两只上了年纪的老鼠,它们是从哪里迁徙过来的呢?它们的原居住地发生了什么事呢?它们是随着大队伍过来的,还是单独过来的?为了观察它们,我故意将剩菜放在灶台上。我多次见过它们吃东西的样子,它们从地板上跑过的神态,可是我还是不能破解它们的迁徙之谜。还有一种可能就是根本没有什么迁徙,它们原来生活在地底下,现在在地面露头了。厨房里的灶台边有一个洞,他们总是一前一后从那个洞里钻出来。家里空空荡荡的,显然是没有它们的窝。对于老鼠们来说,这个世界是什么样的呢?
姑妈,我心里有一个空洞,我说不上来那是怎么回事。我在河边走的时候,那种感觉就会上来,我就像掉进一个洞里去了一样,所有围绕我的事物全都化解了,无影无踪了。下半夜,我在厂里值夜班,我走到大门口,居然看见资华均厂长坐在门口石狮子的底座上。“长延啊,”他开口说,“有情况吗?”“报告厂长,一切正常。”我做了个敬礼的姿势,资厂长笑起来,说:“我怎么觉得这里黑乎乎的一片呢?”我告诉资厂长说,是因为大树的枝叶太浓,将车间里的灯光挡住了。人们都在车间里,机器也是开着的。他侧耳细听了一会儿,又古怪地笑起来,说:“我看那里面没有人。这种夜晚令人揪心啊。”我不自在地站在资厂长面前,似乎听懂了他的话,又似乎没听懂。我紧紧地握着手里那根木棒,生怕它从我手里掉下去。那一刻啊,世界真的从我身边消失了。不知过了多久,资厂长的声音才从遥远的地方传来:“长延,你不要乱下结论啊。”我抬起头,看见他在灯光下走远了的身影。天亮前,我感到自己化成了幽灵,我在厂区游荡,所有那些事和人都同我毫无关联,我手里的木棒也成了多余的东西。我看到另外两个手持木棒的保安从我对面走来,他们好像看不见我,冲着我过来,我连忙闪到路旁。直到我写信的此刻,我还在想,这是怎么回事?他们真的看不见我吗?我用木棒猛敲水泥地,可那两个人连头都没回!姑妈,我对您说的这种事发生过不止一次呢。资厂长来过我家里,他一进来就将门关上,很亲密地问我,是不是已经对火柴厂的工作适应了。那一回我看着他的脸,拿不定主意要如何回答。心想,莫非是暗示我可以换工作?或者是要辞退我?如果是要辞退我,那可不符合“决不饿死一个人”的茅街原则啊。我已经工作了这么多年,怎么还来问是否适应呢?说老实话,我在这个世上最害怕的人就是资厂长,每次他对我提问我都答不上来,因为他问问题的出发点和任何人都不一样。我想起来了,他就像站在那个空洞里对我提问,他的思维将我也揽进了那个洞。我不记得我说了几句什么样的无意义的话,纯粹是敷衍他。他却显出满意的样子,说我“有超出自己年龄的老练”。这世上最怪的人也是资厂长,谁会像他那样来谈话呢?我观察过别的工人,我觉得他们都有明确的生活态度,但那也许只是表面的吧,对这种事,我心里越来越没有底了。我总是想一些生计之外的事,真的,我从不考虑自己的生计。或许正因为茅街“决不饿死一个人”,我才会这么年轻就这么老练?据我的观察,这里的年轻人都很老练,就连小孩都是如此。隔壁的韦宝才九岁,就已经学会了将双手背在背后,做出心事重重的样子在人行道上散步。我对他说:“小韦宝,你吃饭了吗?”他盯我一眼,傲慢地仰起小脸回答:“我有工作,顾不上吃饭。”好像是,茅街的人们之间并不对这种情况大惊小怪,他们心照不宣,共同的秘密滋养了他们内心的高傲。那么我呢?我心里并不高傲,也没有秘密,只有对我周围这个世界的困惑,我算不算一个真正的茅街人呢?也许算,也许不算吧,我这样想。
有一件事我要问您:您工作过的那所小学在哪里呢?我曾按您的指示去过那里,那里现在是茅街最大的旅馆的所在地。没有人知道关于小学的事。上了年纪的清洁女工对我说,小学是有的,不过是她爷爷那一辈人的事了。那个时候的茅街还是一片水稻田,一位富商在稻田边上建起了一所小学,方圆几十里的小孩都来此地读书。老女人说话时像盲人一样仰着脸,翻着白眼。当时我产生了一种奇异的联想,我仿佛看见她灵魂出窍,飞到了穿长衫的时代。我还去问了图书馆的季阿姨,我提到小学那块当作钟来敲的黄铜。季阿姨只是一味地笑,不回答我的问题。有时她又做出天真的神态反问我:“你怎么知道这些事的啊?”她说她本人一点儿也不知道,也没听说过。她在旅馆里工作了好多年,后来茅街地区建了这个图书馆,她就调到这边来工作了。她还说她很喜欢听我讲小学的事。“那就像我青年时代的梦想呢?”她说。姑妈,我很气恼,因为他们都不愿证实您说过的话。茅街的人总是这么暧昧,这么曲里拐弯,内心阴暗。不管怎样,我是相信您的,我喜欢您说的那种情境,我觉得那是真实的,而他们,全都在掩饰什么,在说谎。有一天傍晚,我坐在家里的桌子旁边,一下子就看到了您的小学的办公室。办公室是一长排的平房,最前面那一间的墙外就挂着那块黄铜,有一个面目模糊的男子在敲那块铜。虽然我听不到响声,但他每敲一下,那些喜鹊就乱窜乱飞,然后又落在了原地。我想,那一定是您的小学的办公室,因为我隐隐约约地听到了孩子们的吵闹声。大院里头为什么会有那么多的喜鹊呢?当我努力想辨认一下时,眼前的这幅风景就乱成了一团了。我去还书的时候,季阿姨突然对我说:“梦想成真的事是存在的。”我回答她说:“我看您是将真事变成梦想了呢。”她听了一点都不觉得我是讽刺她,反而笑得一脸的皱褶都漾开了,连声说:“真聪明,真聪明。”
自从您老人家给我写信之后,我就开始注意起一些事情来了。这些事我以前也发现过,产生过疑问,但从来也没有弄清过。每天中午十二时准,那位算命的盲人就要经过我家。他背着二胡,不用棍子探路,低着头往前直闯。听潘奶奶说,盲人金原来是火柴厂的一个会计,后来因为争强好胜被人戳瞎了双眼,只好去学算命。可是他算命的技艺不高,生意也不好,不过饭还是有得吃。看来他对这一带是很熟悉的,所以不用棍子探路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什么障碍,在什么地方转弯。盲人金总是坐在小吃店外面的雨篷下给人算命,他的顾客都是外地人,因为茅街人不太相信他。那么十二点他从我门前经过时,他是到哪里去呢?不少人看见他行走在郊区的小路上。由于兴趣不大,没人追随过他。写到这里,我就犹豫起来了。因为我的这次行动并没有发现什么机密,也似乎没有什么可记录的。仅仅只是因为我心底有种隐隐的不安,我才在这里将它写下来。是啊,我到了郊区农场,我看见盲人金在塘边的青石板上坐下来,脱下肮脏的鞋袜,将一双苍白的、略显浮肿的脚伸到水中。那些蚂蟥立刻游拢来了。它们吸血时,盲人金垂着头,好像睡着了一样。我不眨眼地看着那些蚂蟥,心情很沉重,有种窒息感。盲人金突然开口说:“长延,你不要难过。”原来他知道我站在他身后呢,怎么回事呢?即使他的眼睛看得见,他脑后也并未长眼睛啊。这时他已经开始穿袜子了,他的脚已消了肿,显得很瘦,发青。我不等他站起来就偷偷跑开了,我感到没来由的羞愧。我问自己:这到底是一种什么样的好奇心呢?姑妈,您认识盲人金吗?您知道关于他争强好胜的那回事吗?他的眼是真瞎吗?我知道我的好奇心有点卑鄙,可还是禁不住说出来了。潘奶奶将盲人金去郊区农场的事称之为“处理个人问题。”我问她个人问题是指什么,她说就是同婚姻相似的那种问题。盲人金是个鳏夫。有什么问题会同婚姻相似呢?潘奶奶真会卖关子啊。我写了这些,自己并没有发现什么线索,我也不知道心里有种什么企图,只是那种不安又一次平息下去了。他还是天天从我门前经过,不断激起我内心的羞愧。
当我决心将一件事忘掉时,那件事反而如同拦路虎一样出现了。我说的是资厂长,他又来家里询问我是否已对自己的工作适应了。我如实地回答他说:“有时也很难。”资厂长说,厂里发生了失窃事件,正在追究保安的责任。我说在我值班期间并没有出现任何问题。“当然,失窃发生在白天,你是值夜班的,那个小伙子为表明自己清白居然砍断了手指。”他想了想又说:“保安这一行不好做,谁能保证灾难不落到自己身上?”资厂长一直在翻东西,就好像这是他自己家里一样。他打开大柜从里头找出我们家的户口簿,仔细地查阅了好一会,然后皱着眉头对我说:“长延啊长延,你快二十岁了吧?”由于弄不清资厂长的真实意图,我心里惶恐得要命。他是不是来找碴的,要辞退我呢?他站在窗前,将我家那张发黄的全家照举到眼前,嘿嘿地笑着,笑得我背上出冷汗。后来他将我们的照片放进他的公文包,说了一句:“长延你这小子!”就离开了。我满心沮丧,将被他翻乱的东西整理好。有一件瓷器,是一个花瓶,我没注意到它已经破了,将它收进柜里去的时候,裂口割破了我的手掌,血如泉涌。我用碘酒倒在伤口上消毒,又撕了一件旧衬衫来包扎,我将伤口包了又包,血还在不断渗出来。这意外的情况令我害怕了。我又撕了件旧衬衫,血还在渗出,怎么回事呢?地上扔了一堆浸了血的布条,我看一眼头就发晕。我就这样不断地剪布条,换布条,一直到剪完第三件衬衫,血才止住。这时我已经头晕得站都站不起来了。我捧着受伤的左手半躺在床上,天渐渐黑下来了。既然我一时半刻出不了门,也就不可能托别人去厂里请假,那么我可能要旷工了。这时资厂长说过的那句话就又在耳边响起来:“谁能保证灾难不落到自己身上?”尽管害怕,我还是昏昏沉沉地睡着了。啊,那一夜啊,不堪回首!我听到家里所有的瓷器和玻璃用具都在碎裂,开开灯,便看见地板也裂开了口,那只公鼠和那只母鼠跳了出来,穿过房间,从窗口窜出去了。剧痛中,听见资厂长在窗口那里说话:“长延啊,这屋里的每一样东西,你都试着用过了吗?你要轮流将它们使用一下,因为它们身上都有历史啊……”我听到他的声音,但我看不到他的人。第二天我去上班,谁也没提我旷工的事,也没人询问我的伤势。现在伤口已经长好,不过我一想起我流过的那些血就不寒而栗,这事对我的影响太深了。
有时候,我坐在家里,于静默中竟会被自己心中怪异的念头吓得惊跳起来。潘奶奶有一个叫福娃的小孙子,他总在街上用水枪袭击我,弄得我一身都是水。我在冥想中将小家伙带到河边教他游泳,然后又将他推向深水区看他挣扎。这样的想象居然持续了多年,如今那小家伙已经长大了,也不再玩水枪了。今天,他来我家借一把伞。他拿着伞,讨好地笑着对我说:“长延哥,我最怕水了,一做梦就在水里挣扎呢。”他的话如同在我头顶炸响了一个霹雳。我用昏暗的眼光看着窗外的街道,一下子感觉到了那些建筑物上面的年轮和沧桑。在那边,盲人金从农场回来了,他坐在潘奶奶家门前的台阶上拉二胡,他拉的是欢快的调子。最近他瘦得厉害,盲眼深深下陷,头发如乱草。街上行人川流不息,不知为什么很多人都提着鸟笼子,一会儿鸟叫的声音就盖过了二胡的声音。我看见盲人金灰溜溜地站起来回家了。这同样的风景我已看了这么多年了,还是没有看透它。用“门外汉”这个词来形容我是很恰当的。不是就连福娃这样的小孩,也能毫不费力地看穿我的那点心思吗?人流变稀了,我听见潘奶奶在屋里骂福娃,好像还用棍子打他,他双手抱头从房里冲出来,边跑边喊:“我要跳到河里去淹死!”他从我身边跑过去时我叫了他一声,可是我的视线被一只鸟笼挡住了,鸟笼里头有一只凶狠的鹦鹉,它用尖厉的声音冲我大叫:“福娃!”我吓得倒退几步,浑身发抖。将鸟笼高高举起的是一位老者,那人看着眼熟,像是妈妈那边的亲戚。“这只鹦鹉送给你吧。”他说,朝我逼近。“不,不……”我退到屋里,将门关上,又将窗帘也放下了。
姑妈,姑妈,您说说看,到底是什么东西在向我逼近呢?我,一个名叫长延的小伙子,茅街的居民,我害怕些什么呢?我住在父母留给我的房子里,我有职业,身体也没有病,可有的时候,我为某些说不清的事忧心如焚,到了精神恍惚的程度。夜晚降临时,我走街串巷,想对整个茅街地区进行一次搜寻。我在街道上和巷子里头遇见各式各样的行人,有的是本地人,有的是外地人,都低着头在匆匆赶路。我在电线杆下面停住脚,隔一会儿就有一个人进入我所在的光圈,我看见他们苍白的侧脸,可是看不见他们的表情。路边的房子里住着我认识的那些人,窗口透出黄色的灯光。偶尔也会有某个人打开门,向外面张望一下,就像是往外面发信号一样。我来到西边大马路的尽头,这里建起了一座六层的高楼,据说是政府部门的办公楼。办公楼里黑洞洞的,没有人上夜班。大门旁的传达室小屋里亮着灯,那位干瘦的老头戴着老花镜,在教他孙子写字。孙子伏在桌上,很不耐烦的神气,写两个字又回头看一看他。老人抬眼从花镜上方看见了我,热情地招呼说:“是长延吗?请进!”我走进狭小的房子,他让我坐在值班的床铺上。他自如地对我说起他的事来,就像我是他的家人。实际上我同他并不熟,只知道他姓汪。他说他对这个雇用他的部门没有信心。当他口里吐出“没有信心”这几个字之际,我觉得很滑稽。这真是一个怪老头。在我的想象中,“政府”是一个很遥远的机构,同我们百姓是隔离开来的。“那么,您如何看待这栋楼里进行的工作呢?”我问他道。“行尸走肉。”他不屑地撇嘴,不愿细说了。我意识到这不是一位一般的传达老头,我脑海里浮现出“奸细”两个字。大概在城里,这一类的人就如同厚厚的松针下面隐藏的菌类一样。他们是垂死的机构的副产品,身负着类似“解说人”的义务。我想问他几个问题,可是那小孙子发怒了,将写字本摔到地上,还居然跳起来打了爷爷一个耳光。这事令我大大的迷惑不解。老头居然捂着脸,显出窘迫的表情,口中嗫嚅着:“啊,我又多嘴了嘛。”我待不住了,就起身出门。走出没多远回身一看,那爷儿俩仍在灯光下,一个伏在桌上写,一个站在后面指点,显得十分和谐。刚才到底发生过什么呢?
姑妈,我越写心里越乱了,今天就到这里吧。
长延
长延:
你的信让姑妈这颗衰老的心又恢复了活力!当你如实地描写你周围的环境时,我便透过你朴实的文字看到了往日的风景。怎么说呢,我相信,已经有过的东西总会从沉渣里慢慢渗出来的吧。人还在,那些事就不会消失,人是这个世界里的奇迹,对吗?好多年了,我想着茅街的风景,我想不清楚,因为在大城市里人的脑子总是浑浊的。我依稀看到一条短短的街道,像蚕一样在一团雾里头蠕动,这便是全部。我悲痛地问自己:我的那些喜鹊都到哪里去了呢?还有高坡上的那所小学,孩子们的吵闹声要传到两里路之外?这些年里头,也有茅街的熟人到我这里来过,他们全都守口如瓶,一点情况都不向我透露。我不能确定他们这样做的用意,是怕我伤心呢,还是故意要让我伤心?
我将你的信读了又读(现在已经有五封了),让时光悄悄地溜走,这种感觉真好!姑妈老了,连白日梦都很少做了,但姑妈并不甘心,她还在等,等某种信号从空中传来。后来就有人带来了你的地址。那是一个阴天,有个小姑娘在我家门外跳绳,绳子一下一下打在木门上。后来老乡就推门进来了。老乡是位大嫂,因为长途跋涉脸色很难看。我并没有问她,倒是她在问我。她喝了我给她泡的香片茶之后,目光就变得犀利了,她看出了我的空虚。“您在那边难道一个亲人也没有吗?”她似乎是在责怪我。我迟疑了一下,说出了你的名字,不过我已经忘记了你的地址。我拿出笔,她以粗大的字迹写下了你的街道和门牌号码,还咕噜了一句:“贵人多健忘嘛。”这位大嫂以前是个洗衣工,靠帮别人洗衣洗被子为生。每天上午,茅街的某个地方都会响起她的收衣服的吆喝声,那时我们小学是她的一个很大的顾客群呢。就是这么一个不起眼的人,成了我生活中的指路人。你看,这事我记得这么清楚,这是因为她说话的口气太特殊了,她走了好几天我还在想这个问题:“谁是我的亲人呢?”我一下子感到,虽然从血缘上说你只不过是我的侄儿,但远远不止如此。我们家只有你一个人留在茅街了,并且你已经长大了,这个人是来告诉我这件事的。我没有见过你,你出生后,逢枝来过一封短信,后来我就再也没得到过你的消息了。我不感到唐突,在我一生中,我多次看到婴儿在黑暗中长大。那位大嫂走后,我就开始酝酿给你的信了。那封信我写了又撕,撕了又写。为什么呢?是这样,孩子,我一拿起笔,脑子就乱了,不,也不是乱了,而是,怎么说呢,脑子里一片空白。你这个没见过面的小侄儿,就像一道符咒,消除了我脑海里的所有的词语。我曾是一名能说会道的老师,也很会写文章。可是突然,你的事情像长城一样挡在我的眼前,将我的视野局限在自己的脚下了。长延,你不会认为我在夸大其词吧,姑妈说的都是真话。整整六个星期,我被架在半空,那条裹在雾里头的蚕始终不现身。茅街,它是姑妈的心头之痛啊。二十多年里头,它一直是若隐若现的,大嫂来过之后,我和它的距离一下子拉近了,可是我却更看不见它了。这就是我不知道要如何给侄儿写信的原因,我不知道我究竟该把你当陌生人呢,还是当一个没见过面的亲人,我也不知道要不要在信里提起从前的茅街——它肯定已经不存在了。后来我挣扎着写出了那封语无伦次的信,你接到信之后一定很迷惑,很不满吧?
毕竟,你是我们家的骨血。我此刻对那位大嫂心里充满了感激。我想,她也是你的看护人之一。你瞧,你在多么宜人的环境中长大!茅街虽阴暗,但黑夜里有那么多的手伸出来扶助你,所以你才能成长为今天这个样子吧。我收到你的回信之后心里的一块石头就落了地。那以后我在与你的通信中吃惊地发现,消逝了的东西正在一点一点地复活。正确地说是,那些东西一直潜伏在黑暗里,而如今,只要我们写信,它们就都被带出来了。比如你说的图书馆的古怪的季阿姨,你要是不说她的话,她就只是一个小学的杂役。我看了你的描述之后再回忆起这位阿姨,便深深地感觉到了她性情中那种莫测的东西。现在她在我的记忆里头不再是飘荡不定的影子,她成了一条细长的、可追索的通道,虽然我不能确定这条通道是用来干什么的。那时我丢下她一去不回头了,所以她才变成影子。我说过所有有过的事都不会消失,这个看法在她身上得到验证了。这样一个谜一样的女人,当然会喜欢那种日本推理小说。但我想,日本人的那种清晰推理还不能给她带来满足吧,因为不满足,她会一本接一本地读下去,欧洲的啦,美国的啦,俄国的啦,恨不得将全世界的这种小说都读完,你说是吗?
眼下我生活在一个工业大城市里,我周围到处是高耸入云的烟囱。当烟囱一齐冒烟时,这个城市就变得朦朦胧胧地不真实了。有二十多年了,我一直在烟雾中飘来飘去的。我常想,Z城这个地方对于老年人来说真是理想的安居之地啊。那时在茅街,我是怎样萌发了出走的念头的呢?说来你也许不理解,我之所以要离开,是因为那块当钟来敲的铜。日复一日,那种原始风情的、令人遐想联翩的上课下课的信号居然可以逼得人要发疯。那一天我站在坡上,当放学的“钟声”响起来时,我便看到在人口稠密的居住区当中有一个黑洞,黑洞的形状呈铁锅形,上面宽下面窄。“钟声”每敲一下,黑洞便抖动一下,“钟声”停下来,黑洞就消失了。我所立足的,是整个茅街地区的制高点,所以那种画面分外清晰。当时我腿一软,坐在地上。我听见孩子们在吵闹着走出校门,听见班主任们在维持路队秩序,但这一切都仿佛发生在遥远的地方。新梅老师发现了我,她将我扶起来,我却对她说:“赶快安装电铃吧,赶快。”第二天便安装了电铃。电铃声响起来的时候,我感到自己的生活步入了老年阶段,于是产生了出走的念头。我当然不是不喜欢茅街,我只是不喜欢那种被黑洞吞噬的感觉,我要生活在一个相对安全的地方。后来我又想过:学校为什么会建在那种高地之上呢?决策人就找不到更好的地方作为校址了吗?我已经告诉过你,那种悬置的感觉好久以后还在折磨着我。我不喜欢住在高地,我愿意隐没在人群和房屋里头,所以我选择了这座烟雾飘飘的城市。我啊,几乎是以欢快的心情离开茅街的呢。直到今天,茅街仍然是我的一切,而Z城等于零。这并不是说我要回茅街,我用不着回去,我只要在此地等待就可以了。那边会传来消息。近年来,这种消息越来越频繁地传来,于是我收到了长延的信。也许,这是对我长久的思念的犒劳,也许这里头还隐藏了更深的不祥之兆,就如同我当年看见黑洞一样?我猜不透,我唯一能够确定的是,你的信激活了我,让我老年的生活完全变了样。现在是烟囱吐烟的时刻了,我起身关窗,将尘埃挡在外面,我看见奔跑的人们那歪斜的身影,可我心里想的是你旷工的事。我想,长延正在经历我当年逃避的那些事呢。
长延,这就像抽丝剥茧,一层一层地将往事揭开来了,对吗?你老说:“这里这么阴沉。”你写的那些事却是我渴望的呢。我年轻的时候啊,可远远没有你自由。那时还没有城市,只有一条叫茅街的小马路,家家都去河里挑水吃。姑妈每天的工作是挑五担水,要是完不成,你奶奶就要大发雷霆,将我视为宝贝的绣花绷子扔出屋外。每次我从青石阶那里下到河边,就看见那些老男人立在水中,露出上半身。他们有时是七八个,有时竟有十来个。他们在干什么呢?既不是洗澡也不是纳凉,就只是立在水中发呆。他们是我不愿去河里挑水的最大原因。我终于将这事告诉你爷爷,你爷爷说:“那些人是心里发烧才到河里去站着的。”于是下一次我去河边时,就硬着头皮仔细观察他们。我心里想,既然这些人都不是茅街人,他们只能是那艘大船上的船员。后来我又想,他们也不会是船员,因为船员总要离开,而他们日日立在水中,到冬天才消失。并且这些人虽上了年纪,长相都很相像,一律的小胡子白头发,双颊沉陷,愁眉苦脸。他们是一个母亲生的吗?水里头有老人站立的事困扰了我好几年。终于有一回,我忍不住透露给了我的同伴舒鸟。舒鸟也是天天要帮家里挑水,但她听了我讲的事却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有这样的事吗?”她迟疑地说,“我没有看见过。”那一刻,我是多么的愤怒!我抛下她掉头走开了。那个时候我想不通,人为什么愿意生活在谎言中呢?虽然爷爷奶奶从不说谎,但我还是难以同他们交流。你爷爷说话太精辟,太深思熟虑了,往往我还没开口就感到自己的幼稚可笑,你奶奶呢,总是在家里骂人,我同她关系不好。
后来我和舒鸟在那条小街上散步,我们多次商讨过逃跑的事,连行头都准备好了。然而就在我们即将付诸实施的那天夜里,你爷爷和奶奶双双煤气中毒,再也没有醒过来。你想,我们房子一下子空了那么多,只剩下我和你爸爸了,我还能跑到哪里去呢?他们的去世并没有给我带来自由,后来我又挑了好几年河水,直到用上自来水为止。那几年,我总在河里那些老人当中辨认,看有没有爷爷,我认为他们全都是经过了化装的。长延,你瞧,从前的茅街多么小,多么单调乏味。街上的邻居全是熟人,每个人的一举一动都在别人眼里,腻味得不行。父母死后我和逢枝的压力就大起来了,因为整条街都传着一种流言,说我俩是凶手呢。他们说:“两个上了年纪的人,再蠢也不会把门窗关得死死的睡在房里。”他们的话有道理。那么,到底发生了什么呢?我不知道,逢枝也不知道。流言打消了我逃跑的愿望,我心里只想着在人们的眼皮底下装几年好人,让茅街的人忘记我和逢枝。逢枝总要我给他讲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我就想起来带他去看看。那时已经用上自来水了,河边也正在修码头。我们到了那里,可什么也没看到。风那么大,刮得我们站都站不稳,风将修建码头的水泥刮上天,又落到我们头上,我们灰头土脸地回到了家。你爸爸猜测说,那种事是只能独自一个人才看得到的。上次我叫你去码头,你说你去了,并告诉我你的经过。我对你写的那些情况很熟悉,你说的那个码头工人,也许就是当年立在河里的老人的孙子,所以他径直就走到河里去了。这些人都熟悉水性嘛。我老觉得,是因为我看见了河里的那些老人,茅街的人才把我和逢枝看作凶手的。两桩事之间必定有联系。
我最讨厌去河里挑水。可是不挑水就没水喝没水用,父母那么老了,总不能让他们去挑吧。逢枝就更指望不上了,那时还是个三四岁的毛毛虫呢。河里的那些老人改变了我对这个世界的看法。我当时认为,整天站在水里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而且他们那种失魂落魄的样子也让人起疑心。如果是遭了难,就应该是一个人站在那里为要不要投河而犹豫不决。可他们那么多人,既不投河也不上岸,只是让人觉得滑稽而已。世上怎么会有这样一些人,过着这样一种生活呢?太阳落山时他们就上岸了,他们老迈的身体从我旁边走过,浑身散发着河水的腥味,有几个还因为爬那阶梯太费力而发出呻吟。长延,我知道你已经看不到当年的景象了,现在那里已经是码头了嘛。在夜深人静之际,老人们的孙儿们会不会梦到前辈做过的那些事呢?也许还会有人去寻找当年事件的蛛丝马迹吧?有的人不用找,因为那种事就在他们心里,比如你碰见的码头工人就是这样。我住在这个大工业的地方,当烟囱吐烟时,我就想起了清亮的河水,阳光,风,还有河里的老人。真想回到那个时代去啊。这里也有河,可这算什么河呢,发出恶臭的黑水熏得人要捂着鼻子走。长延,姑妈爱看你的信。
姑妈
姑妈:
我昨天满了二十岁。我在图书馆里待了一个下午,让那本推理小说把我的脑子弄得稀乱。那是我所愿意的,每一次我都故意不让自己跟着作者的逻辑走。为什么我要这样读书呢?是因为我不相信作者对事物的解释吗?从图书馆里出来,我有些精神恍惚,有些莫名的担忧的情绪。我正低着头走,黄馆长(她是图书馆馆长)过来了。“长延,你出生的时候,我就在旁边呢。”这位花白头发的老太太说完就看着我,对我很不满意的样子。我羞愧地说:“啊,谢谢您,您老人家还记得我的生日。”她笑了笑,说:“你不要低估了自己。”有人在叫她,她就抛下我走开去了。我虽然同这位馆长认识,但并没有同她谈过话,我们平时只是点头之交而已。这样看起来,图书馆里头的这些事成了推理小说了。我是什么时候开始去图书馆的呢?啊,那是好多年以前的事了。那时我总在外面游荡,街上的小孩常来欺负我,将我打哭了。那一天我正靠着一根电杆哭泣,季阿姨过来了,她拉着我往图书馆走,边走边说:“你要学习,不学习就受人欺。”当时我觉得她的话很奇怪。不过我很感激她,因为她让我舒舒服服地坐在桌旁,递给我一本书名为《孤魂鬼影》的小书。我立刻被里头的凶杀故事吸引住了,看得忘记了一切!那天下午,光线渐渐暗淡下来,室内的电灯打开了,读者都走光了,只有我一个人坐在桌旁,季阿姨好像也回去了。我突然意识到那么大的阅览室里头只有我一个人,而室外的走廊里更是黑得不开灯就什么都看不见。我去推门,推了几下都推不开。我的全身都抖起来了。“季阿姨!”我的声音那么尖,那么陌生。“长延害怕了吗?”是季阿姨在说话,她从书架之间探出上半身,她的脸是蓝色的。她干吗要躲在那里?是谁从外面把门锁上了?我感到毛骨悚然,连话也不敢同她说了。当时我的样子一定特别傻,季阿姨口里发出奇怪的声音,像猫儿叫春一般,于是我全身的血都凝住了,我快要失去知觉了。不知过了多久才听到她用正常的声音说:“门没锁,你应该向内拉。”我机械地走过去,轻轻一拉就拉开了门,这时我看到走廊里都亮起了灯,我和她一前一后走出去。我心里想,她是故意吓唬我吗?她却说:“刚才你那副样子太好笑了。”原来她刚才是在笑!后来的年头里我又听到过她笑,她的笑声一点都不像猫叫春,而是很正常。不过我很快适应了图书馆里头的氛围,再也没有产生过恐惧情绪。尽管如此,我还是感得到那种地方是有秘密的。尤其是那几个老阿姨,她们会趁我们这些读者不注意的时候交头接耳一下,然后又立刻分开,板着脸坐在柜台后面。有一天我进去的时候,听见管理员棉阿姨在柜台后面嘀咕:“他来一天不来一天,把这里当消遣的地方。”我听了她的话很困惑,难道我必须天天来吗?难道来这里不是消遣?不是来消遣是来干什么呢?那一天我坐在桌旁心里七上八下的,脑子里却分外灵光。有好几回我都仿佛就要确定故事里的凶手了,但到关键时刻思路又迸散了。我看见棉阿姨朝我投来不屑的目光,于是就脸红了。我觉得自己真是个无用的傻瓜。这里的读者都是茅街的居民,大部分是老头老太太,闲着无事的那些人。不知怎么的,我感到自己在他们当中很孤立。年纪越大我越感到这一点。这些沉默的读者,同管理员们是心存默契的。他们读书时小心翼翼,决不让我看到他们在读什么书,就好像那是天大的秘密一样。仅仅有一次,我在姜老头去还书时瞥见了他读的那本书的书名:《古代造纸技术》。我想,他读的那本书令人遐想联翩。第二天我也去借那本书,棉阿姨板着脸说,那本书刚被借走了。我一看阅读室里头并没有姜老头,就问谁借走了。棉阿姨尖刻地提高了嗓音,说:“你管得真宽啊!”我闹了个大红脸,因为那些人都不解地瞪眼看我。我拿着推理小说走到我那个固定的座位坐下,仍然忍不住要猜测:此刻是谁在读那本造纸的书呢?难道有人在同姜老头轮流读一本书吗?我越是觉得《古代造纸技术》这本书令我神往,越是借不到这本书。我坐在那里疑神疑鬼的,连自己手里的那本书也看不进去了。直到好久以后,我在路上碰见季阿姨,她才仿佛是无意中谈到这件事。她对我说:“长延啊,有些书不是你可以看的。你干吗去关心古人的事呢?你应该关心眼下这个时代嘛。”她的话特别刺耳,什么时代啊,我住在茅街,活动范围狭小,我一点也感觉不到她所说的时代。姑妈,您瞧,我一激动就将图书馆里的事写了这么大一篇,其实这算什么事呢?什么事也没有!
但是季阿姨说的关于时代的话留在我的记忆里了。我一想到她的话就不自在,我开始盲目地去留意她暗示的时代风气,我要像蚕蛾一样咬破裹住我的茧。那时我还是个青少年,我也想追求时尚呢。对了,姑妈,当您描述那些站在河里的老人时,我便想到这件事了,也许那就是你们那个时候的时尚?在水天一色的风景里,倔头倔脑地立在那里,摒除常人赋予他们的那种意义?我不知道对不对。图书馆里的管理员们,还有那些老读者,他们都是遵循时尚行事吧,火柴厂的那些厂长啦,工人们啦,全是这样。从他们大家的身上隐隐地透出这个时代的秘密。但是我说不出,也理不清这秘密到底是什么。住在我隔壁的是火柴厂的单身工人小狼。小狼的房子是两间狭小的平房,没有阁楼的那种,据说也是他父母留给他的。在我眼里,他可以称得上是时尚的代表。他排斥我这个不合时宜的人,很少到我家里来。他是一个有着明确的生活目的的人——也许茅街的人都这样。前不久他敲门后进屋来了,他阴沉着脸,问我能不能帮他一个忙。他说他有严重心脏病,睡觉时总做爬坡的梦,好几次掉下去了,在那种黑地方,叫喊也没人回答他,如果我能关注一下他的动静,在他掉下去时到他家把他叫醒,他会很感激我的。他说着就给了我他的房门钥匙。我吃惊地盯着小狼消瘦的脸,想象着他所遭受的苦难,很想表达一点对他的同情。他说完就走了。他也是同我一样做晚班,所以白天里我就老竖起耳朵倾听他屋里的动静。星期三,我终于听到他的叫喊了,他叫的不是“救命”,而是“爹爹”。我打开门冲进去,看见他拥着被子坐在床上,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一个地方。“小狼!小狼!”我喊道。他没有动,他的一只手在周围划来划去的,看来他还在梦里呢。我用力摇他,他终于醒了,抱歉似的说:“你来了?”他要我把钥匙还给他,然后说我可以走了。我很沮丧,因为他的心灵之门刚刚打开一点又对我关上了。回到家里,我极力地想象着他在地牢里爬来爬去的情形,直想得太阳穴发痛。他并不需要帮助,他只是要促使我注意他的境况。说起来,茅街人又有谁是需要帮助的呢?这种独立性大概也是时尚之一吧。我的听觉变得敏锐起来,我听见他一声声叫“爹爹”,听见他在床上踢打,折腾,于是我自己也激动起来。他的日子不多了吗?因为这个,他才更需要别人的关注?我在街上遇见他,看见他脸上的大黑眼圈了,我暗暗感叹:“生不如死啊。”我的关注对他有什么用?他怎么这么在乎?
为了倾听时代的脉搏,我开始注意那些在车间里做夜班的工人。说老实话,我以前虽然是从他们里头出来的,但我很少去关注他们。当我提了棍子进入车间转悠时,我感到没有人欢迎我。他们默默地关了机器,警惕地瞪着我,就好像我是去搞破坏的一样。我感到他们并不把我看作他们的保安,而是看作他们的敌人。或许,他们想要偷材料,他们误认为我是去监视他们的。其实,他们真要偷材料的话,我才不管呢,厂里不是常丢东西吗,还不是这些家贼干的好事。我记得资厂长嘱咐我的那句话:“绝对不能同工人闹对立”。我走进五车间时,他们正在笑,我一出现他们就收住笑,一齐将目光投向我。小狼用埋怨的口气说:“要你关注的事你不管,不要你管的事你又来自找麻烦。你啊,总改不了。”我只好匆匆地从后门走出去了。我落寞地站在冬青树的阴影里头,回想着刚才的事。工厂的生活就在我的身边,我为什么这么不合时宜呢?当初厂里安排我做保安,是有意将我从人群里抽出来,变成一条丧家狗吗?那一天在厂部办公室,资厂长叫我穿上保安服装,还叫我在他眼前转了一圈,然后说:“很像个人样了嘛。”明明衣服和裤子都长出一大截,他却说:“正合适。”对于这个在厂区走来走去的工作,一开始我还有点新鲜感,后来就变成例行公事了。像我这种保安,胆子很小,手里只有一根木棒,心眼儿也很粗,究竟能否起保安作用是很可疑的。然而领导们似乎一点都不看重我的业绩,他们只看重我的工作态度。我听见有人在我背后说话。“他又情绪低落了。”是小狼的声音,他从窗口探了一下头又缩回去了,车间里又响起一阵哄笑。我突然意识到“关注”总是相互的,他们要我关注他们时,他们就正在关注我;如果我要摆脱他们的关注,我就必须忘记他们。我从冬青树的阴影里头走出来,一直走到厂门口,在石狮子的底座上坐下来,可是我看见右边的石狮子底座上也坐了一个人,是保安队长长安。长安平时很少过问我的工作,他是个不苟言笑的人,家里有八十岁的老爹。他见我坐下之后,突然开口了。“长延啊,你对如何开展保安工作有什么意见?”我吓了一跳,以为要出事,就语无伦次地回答:“我?我不知道。我算什么?不知道。”“你急什么呢,”他说,“不过摸摸底罢了。工作照样做。”过了好久,我偷偷看他,看见他在抽烟,沉思。我轻轻起身,绕到传达室后面,然后又进了传达室。
是上班时间,传达室里头冷冷清清的。回姨坐在桌旁一边看报纸一边打瞌睡。我进去时她看了我一眼,并没有抬起头来。我乖乖地坐在靠门口的一张椅子上面看报纸。我们看的都是刊名叫作“新潮流”的那份报,上面尽是奇文逸事,听说是资厂长要求订的。我刚刚看到一个故事中间,回姨就说话了,回姨问我想不想念姑妈。我张口看着她,吃惊得话都说不出来了。“你那姑妈,死的时候还很年轻呢。”她又说,“你父亲悲伤过度才离开茅街的。”“胡说!”我提高嗓门,一下子涨红了脸。她见我不相信她的话,就轻蔑地撇了撇嘴,继续读她的报纸。她读了没几行就脑袋“咚”的一声掉在桌子上,打起鼾来了。我闻到河里的泥腥味,这里离河很远,怎么会有那种味呢?莫非她在做河的梦?传达室里也坐不安了,我想回家,可是还没到下班时间。我欠起身,看见队长长安居然回家去了,他那摇摇摆摆的身影消失在黑暗中。我正要迈步,回姨醒来了。“长延啊,你可不要和你姑妈学。”“你不要污蔑我姑妈!”“怎么会呢?我从前同她是要好的姐妹啊。只是我不赞成她罢了。”“不赞成什么?”“生活态度吧。”她拉开桌子下面的抽屉,在里头翻找了一下,抽出一张照片来让我看,她说那是姑妈。照片上有两位年轻女人,一位当然就是回姨,另一位——啊,我的心跳到了口里!那另一位正是我在季阿姨那里见过的、她称作我妈妈的女人。是的,两张照片上的人是一个人,我完全记起来了。我家里有姑妈的好多照片,同这个人完全不相像,因为这个人是瓜子脸,而姑妈您是圆脸,这个人是单眼皮,姑妈您是大眼睛,双眼皮。“她是谁?”我冷冷地问,只想赶快离开。“你姑妈。还能有假吗?她对我说她要彻底从这个世界上消失,她说了这话后没几天就消失了。”“她没死,我还同她通信呢。”“你说的这种情况是完全有可能的,每个人都有信念,你让我想想看。”她的目光涣散了。我连忙走到了外面。天还没亮,我感到冷,就加快了脚步。我想,刚才的事是不是茅街的一种时尚呢?姑妈,茅街的很多人都有您的照片吗?您从前真的是瓜子脸,单眼皮吗?您,能不能寄一张您现在的照片给我?我希望这样我就可以去反驳她们了,我真想反驳她们啊。
长延
长延:
你要姑妈给你寄上一张照片,可是姑妈很久都没照过相了——自从我从家乡出来就再也没照过。我在镜子里头看见自己的脸,这张脸惨不忍睹。我不是说自己老,因为我已经老了,我是说我完全变成另外一个人了,同我从前的样子毫无相像之处,生活把我从前那张脸毁掉了。所以对不起,你没法反驳你那些阿姨了。为什么一定要反驳别人呢?她们手里的照片应该是我本人吧。我从前尝试过,我这同一张脸的确可以照出完全不同的样子来呢。不要纠缠这件事了,还是来说你的事吧。
你向我描述的你厂里的情况,我一点都不感到陌生,从前我住在高坡上的时候,我的学生们就住在下面厂区的宿舍里,那时火柴厂是茅街唯一的大厂。我经常做家访,我到学生家里去的时候,那些家长对我的态度也很暧昧。他们好像盼望我去,但又小心谨慎,生怕透露了他们生活中的秘密。大多数人长吁短叹,对孩子的前途感到担忧。“校长,您说这孩子将来能干点什么呢?也只好进火柴厂工作了。”他们这样对我说。我心里觉得真奇怪,既然孩子的前途是如此明确,火柴厂也不是什么不好的选择,他们干吗还要担忧?有的家长仿佛是无意似的谈起河,我还以为他们会说到站在河里的那些老人呢,可是他们没有,他们只是希望我“千万不要将孩子带到河边去”。本来家长对孩子感到担忧是正常的,可像他们那样忧心忡忡,无事烦恼,我实在不能理解。是不是他们故意做出那副样子,以使我感到肩上的重担?火柴厂的工人的心态,实在太难理解了。然而每一个人在我走出他们家门时都松了一口气,我由此想到也许他们并不想要我去,他们心里没有什么问题要我解答,他们对孩子也是很有把握的。他们同我谈话,其实在解答我生活中的疑问呢。一名家长在我出门时对我说:“您今天收获不小吧。”另一名家长则说:“我们这些当家长的,总是乐意效劳的。”他们的话令我羞愧,走出好远,我的脸还发烧呢。今天看了你的信我就明白了,多年以前的风俗仍然在茅街完整地保持着。
长延,我同你一样感觉到茅街的人们有一个秘密世界,你爸爸也是这样感觉的。有时候,我会反过来想,作为单个的茅街人,他们会不会也同我们有一样的看法呢?并且单就我和逢枝来说,虽然我们之间从前无话不谈,可是我们也常有那种瞬间,那就是在交谈的中间蓦然停住,看见对方灵魂里的无底黑洞。这也是我同逢枝终究各奔前程的原因。当然,在某个方面,我们家的人总是“心有灵犀一点通”的,对吗?不然的话,我们这种通信也就实现不了了。你想想看,两个从未谋过面的人,居然可以在通信中滔滔不绝地交流思想和情感,这种事是常有的吗?然而我无端地相信,在茅街,心灵的交流是普遍的,只不过难以觉察罢了。比如你说的盲人金,我完全可以想象他同他的顾客之间那种妙不可言的交流。他一定有一个相对固定的顾客群,他们不仅维持了他的生计,也维持了他的活力。有时候,眼睛看不见真是一种福气呢。茅街的人,怎么说呢,他们身上有种天分,对看不见的东西的感受的天分,这大概就是你所说的那种社会时尚吧。他们的天分演变成了时尚,对吗?如果不是同长延通信,姑妈同那种东西已经完全隔绝了,真有种久违了的感觉呢。现在我住在Z城,这里的时尚是什么呢?我不知道,因为除了那位老园丁,我没同任何人有过深入交往。这里的人的面目全都是隐藏的,他们穿着厚厚的风衣,领子竖起,只有嗡嗡的声音传到你的耳朵里——一种听起来有点像哭泣的声音。昨天下午居然在旧书店遇到了园丁。奇怪的是,我和他都在寻找同一种历史记录书籍——关于东部河流的变迁方面的。我发现园丁一出了公园就不像个样子了,他的背佝偻得很厉害,眼睛也看不见,居然绊倒了一把椅子,摔了一跤。我叫他的名字,他过了好久才认出我来。“哈,”他说,“您也对河流感兴趣啊,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啊。”我觉得他这种老生常谈很不中听,就微微皱了皱眉,于是他就知趣地闭了嘴。我马上后悔了,他可不是一个擅长那种老生常谈的人,我为什么不听他讲完呢?我真是神经过敏啊。我们没有找到我们要的书,只好悻悻地出门,我们一出门就分道扬镳了。我真后悔!我的思维已形成某种该死的定势,那上面结了一层硬壳,它妨碍着我对任何事物的深入。现在园丁大概也缩到他的衣服里面去了,我好不容易才同他建立起来的友谊也被我毁掉了。那个时候我同他站在花圃当中谈话,他看上去多么硬朗啊。那么,什么是老生常谈,什么不是呢?我闭上眼,将“河是人类生活的命脉”这句话琢磨了半天,越想越觉得自己的浅陋。他所说的,正是我当年挑水时的奇遇啊,我怎么全忘了呢?
浓烟涌进来了,我又要关窗子了,这里的烟真呛人。
细想起来,Z城的二十多年并没有在我记忆里留下多少痕迹。真是这样吗?我到这里来之后还是当小学校长,不过我很少做家访了。一般是学生的家长到学校里来。他们就是那些裹在风衣里头的人,有的人还戴着墨镜,风衣的领子一律高高竖起,即使来到学校办公室也不放下来。他们来自各式各样的大工厂,男男女女都生着一双粗糙有力的手。其他的特征我就说不出来了,因为我不愿意同他们交谈,这些人总是用方言对我说话,我一句也听不懂。有些日子,家长们坐了一屋子,他们毫不客气地抽起烟来,那种牌子的烟我从未见过,居然和烟囱里冒出的烟是一个味道。在那种场合,我必须向他们通报某些事务,于是我就将视线停留在半空自说自话。长延,你一定看出来了吧,我还活在茅街那个青年时代的梦里,二十多年里头一直如此。那个梦覆盖着我的全部的生活。然而每次当我静下心来忆旧时,它又消失了,我被物质包裹着,物质刺痛了我皮肤里的神经末梢。
我还没来得及在此地建立起任何有效的联系,就已经到了退休的年龄。刚刚退休的那些日子,我成了真正的游魂。有一个星期的时间,我在大马路上走来走去,因为我害怕进入人群,也害怕待在家里,这两种情境都令我发狂,而人流不断的马路上正好是一个缓冲的中间地带。一个星期过去了,住在我的公寓房楼下的,名叫李奇的女子敲门进来了。她是一个憔悴的女人,才三十多岁脸上就失去了血色,看上去蜡黄蜡黄的,一双大眼总是水汪汪的,要掉泪似的。“我是来同您做伴的。”她似乎不好意思地笑了笑,告诉我说她也不是本地出生的,多年前经人介绍来这里做汽车售票员,没想到一场意外使她丧失了工作能力,现在她是靠很少的救济金生活。因为她可以说普通话,那天我就同她聊了好一阵。我问她是哪里人,她说她的家乡是海里的一个小岛。“我们那个岛只有三平方公里,是大海里的一只摇篮。”仅仅这一句话就让我在心里确定了,她具有和我同类型的思乡情结。住在这种烟蒙蒙的工业城市里头,谁能不思乡呢?她又问我我的家乡是不是也在海里,我说我的家乡是在高坡上。“那是高坡上的一只铃铛。”我说了这句话就笑起来,几天来的那种阴郁情绪立刻淡化了。但是我高兴得太早了,李奇告诉我,她就要离开Z城回家乡了,她的肺病已到了晚期,她要死在她的岛上。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显得犹豫不决,她好像很舍不得这座烟城,还不时问我,“到底哪里是我的故乡?”我想象着她胸膛里那千疮百孔的肺叶,对她的态度大为不解。“这里的空气毁掉了你的肺,你难道不记恨吗?”她说她当然记恨,可是她如果回到岛上,就一定会想念此地。“我的灵魂里狼烟遍布。”她说。没过几天她就走了,她的事情给我留下了长久的思索,也使我从马路上回到了家里。在那些失眠的夜里,我站在窗前,我的目光投到很远的黑暗处,脑海里则反复思索这个问题:李奇体内那奄奄一息的肺叶,还能否适应海岛上的新鲜空气呢?
长延啊,姑妈给你讲李奇的事,是想告诉你:不要离开茅街。姑妈老了,无所谓了,你还是一个青年,我读着你的信就能听到你那怦怦的心跳。所以啊,一个人的青年时代就该在家乡度过,否则很容易因悲伤而致命。比如李奇,据我观察,她不是因车祸而丧失工作能力的,她是自己垮掉的,她太脆弱了。从表面看,茅街是个小地方,而且你也已经对这个地区的人们个个脸熟了,可是当你的人生经验使你深入到这个地区的内部时,你的看法就完全改变了。这用不着我来提醒你,你的信里头已经说得够多了。我那时为孩子们编过一首儿歌:“茅街,茅街,美丽的太阳升起来。”现在你要是去问那些三十来岁的人,他们一定还会唱。学校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儿歌是不会消失的。这些日子我常想,长延是我命里的福星,很少有人到了老年还会有我这样的运气的。对我来说,每次收到你的信都是一个节日,我将它们翻来覆去地看了又看,我心底的黑暗处便会悄悄地打开一张门。如果不读你的信,我恐怕至今还不知道那里有一张门呢。门里头有些什么?长延已经知道了,对吧?
姑妈
姑妈:
我的信能给姑妈带来幸福,真是太好了啊,我从未想到我这个人还会对别人有什么用呢。父母刚离开时,我以为自己是孤零零的一个人了。可是在后来的年头里,我逐渐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应该说我又孤立又不孤立,所有的生活中的决定都要由自己做出,不过却又有无数双眼睛将我的所作所为看在眼里。那些人究竟是要保护我呢,还是要将我逼到绝路上去呢,我至今也没弄清过。有一点是毫无疑问的——我在茅街绝对不孤立,不仅不孤立,有时还觉得自己像牵了线的木偶呢。在这个世界里,人和人之间的关系真是奇妙无穷啊。就比如我和您,一开始这种关系真像是无中生有。毕竟,我从未见过您。现在我们通过信件交流情感,就好像从来就生活在一起的亲人,甚至远远超过了一般的亲人,这是怎么回事呢?生活中的确有很多事弄不明白,比如我去河边时只看见河水,您却看见了那么多的老人站在河里。
您说的关于门的事我是知道的。冬天的日子里,外面刮着北风,我一个人坐在家中时,我听到过那扇门打开的声音。我用力向自己的里面看,不知道是那里太黑了还是我的眼力太弱了,我没有看到它。我的确感到那门里头的东西,是我从未见过的、最最可怕的东西。如果不是姑妈提出来,我是不敢说出这种话来的。写信真好啊,一写信就什么都敢说了。
每一天,我都想冲破某种无形的阻力看清一些东西。看清什么呢?是那种秘密的,说不出的东西吧。我总是碰壁的。您编的那首儿歌我是知道的,我听见盲人金唱过,说实话,他唱出了我的情感。昨天我穿过那条狭长的胡同去上班时,路灯坏了,我只好摸黑前行。不知为什么,我一下子觉得脚底下不是平时熟悉的水泥路,而是一层又薄又脆的,泥土结成的硬壳。如果我将它踩塌了的话,就会掉下去。我小心翼翼地迈步,还是不停地听到令我胆战心惊的碎裂声。那一段路我是足足走了一个小时。我到厂门口时,资厂长从石狮子后面背着双手走出来,严肃地质问我为什么迟到这么久。我说我在来的路上遇到了麻烦。他要我不用上班了,就坐在厂门口好好想一想。我在狮子的底座上坐下来后,资厂长就甩下我走掉了。我在那里坐了一会儿,感到寂寞难耐,就站起来想到传达室去看看。可是传达室的门关得紧紧的,里头也没开灯。怎么回事呢?难道厂里今天停厂了吗?细细地听,却又还可以听到机器的响声。我轻轻地将传达室的门一推,门就开了。里面传来回姨的声音:“你怎么就搞不清你自己的定位呢,长延?”她在暗处,我在亮处,她看得见我,我看不见她。她要我站在外面同她说话,不要进去。我听到她翻报纸的声音,还有她吓唬老鼠的声音,另外,还有她同里面一个什么人说话的声音。“回姨,您同谁说话?”我问。她说没有谁,只不过她在自言自语罢了。“长年累月从报纸上读到那些可怕的事,再不自言自语,我可要疯掉了。”我想,我怎么没读到她说的那些事呢?那份报纸是一份有名的风格轻松的休闲读物啊。她的声音又在黑暗里响了起来:“市政府旁边要建游乐园了,这不是找死吗?”她的逻辑实在奇怪。我问她建游乐园有什么不好,她就反问我见过飞象没有。我说见过,市中心的公园里就有那种游戏,很安全,并没有出过事故。“你这样认为?”她冷笑了一声。“如今还有什么事是很安全的?就连你来的路上……”她不说下去了,我感到自己背上出冷汗了。后来我就稀里糊涂地回家了,我经过那条胡同时并没有发现什么异样。我虽然回到了家里,心里还是一直忐忑不安,他们会不会将我算作旷工呢?以前有一个人仅仅旷工一天就被开除了,后来那个人只好戴上墨镜装成盲人替人算命,听说生意还不错,盲人金都搞不过他。我估计自己是学不会算命的,那么,总会有别的事可以维持生活吧,茅街是饿不死人的。这样一想,心里又坦然了。这是发生在昨夜的事,姑妈,您猜猜看,接下去会怎么样呢?很可能我就像回姨说的,是那种还没搞清自己的定位的人。我优柔寡断,把任何事都搞得异常复杂。也许昨夜那条胡同里并没有出现事故,只不过是因为我自己胆怯,就在那里磨蹭了一个多小时。一般人在那种情形下都会飞奔着逃离,是什么东西吸住了我的脚步,使我身陷沼泽呢?现在无论怎么回忆,也想不出来了。最搞不清的还是回姨的心思,她是看透了我的胆怯,就故意将事情说得更可怕吗?好像也不是。我常有这样的体会,当脚步踩在地面上时,会突然感到地面在游移,不过那都是些短暂的瞬间,像昨夜那种真正的沉沦还是第一次。然而那也不能叫沉沦,我并没有掉下去,就只是地面从我脚下碎裂、消失,我的行动不能随心所欲而已。却又不是步步踏空,总好像有点什么东西在那里支撑。
姑妈,当我闭上眼想象您为这个家庭挑水的模样时,我受到很大的震动。我确实是另外一代人了。没有谁要我对他们负责,即使我手持木棒在厂里巡逻,我也并没有什么责任心,那时我心里担忧的是自己的性命。在您那个时候,一家人就像一个人,在我这个时候,一方面全茅街人都像一个人,另一方面又各顾各。您瞧我在胡说八道了呢。有时候,我觉得自己生活得很孤独,有时候呢,又觉得自己的一举一动都牵动着别人的心。您说到的名叫李奇的那位女子,我真羡慕她。她可以完完全全地脱离开自己的出生地,然后在遥远的异乡去梦见它,就像姑妈您所做的一样。而最后,她又回去了。人的一生中有这么一次不就很满足了吗?在我看来,她的病体也是很值得我羡慕的,她太有激情了,才得那种病。同她相比,我是行尸走肉,连地壳都在我脚下碎裂,我狼狈不堪,从未有过头脑真正清爽的时候。昨天在胡同里,如果我真能沉下去,沉到下面的黑暗里头,那我也会得到一点满足。可是啊,我沉不下去。没人会告诉我一生中应该做些什么,只是不断地有人来警告我说,这个不能做啊,那个不能做啊等等。姑妈您说的李奇,这个人是一个真人吗?我现在对于她的事浮想联翩!您啊,就像给我指出了一条新的生活道路呢。当然,我并不是说我也要跑到您的城市里去,我是说,人是完全可以过另一种生活的。您明白我说的是什么吗?在一种生活里,过着另一种生活,我是这个意思。我要是能像李奇那样一不做,二不休就好了。昨天的事弄得我很惶惑,现在我倒真希望厂里开除我了,我很想像盲人金那样整天游游荡荡!但是我又凭经验感到,这个厂是不会开除我的,它只是要威吓我。您很快就可以看到结果了。我不会唱歌,让我怪腔怪调地唱一下吧:“美丽的太阳,从茅街升起,它的光辉,驱散了乌云。”
姑妈,我忘了告诉您,有一个人来同我谈起过您的学校。这是一位白胡子老人,从前在学校做杂役的,他现在住在地底下——也就是大饭店地下室最下面那一层。他一早就来敲我的门,告诉我他姓卫,是从前的茅街小学的工人。“我是看着你长大的啊。”他一坐下来就发感慨,“你说,如今哪里还能找到我们小学的遗址呢?没法找。”我明白了,他从地底下走出来,找到我家里,只是为了来谈您的学校。他心里认定这事可以同我谈。我告诉他我已经去找过了,没找到。“我就知道你要去找的,好多人都要找。”他又说。“如今的时代啊,是一个找的时代嘛。”他后来又问我他的家人有没有来过我这里。他的家人是贩卖医疗器械的商人,怎么会到我这里来呢?我一说他就放了心。他说他的家人也在找茅街小学的遗址,所以他要躲着他们。他说着就在我房里走了一圈,似乎要检查屋里是不是藏着什么人。出门的时候他才说要我当天晚些时候去他那里,给我看一样东西,那样东西定会叫我目瞪口呆。后来我从饭店下到地下室二层,那走廊里开着灯,地上尽是一堆一堆的动物内脏,恶臭熏得我头发晕。我敲了好几个房间的门,都没人回应。最后卫爷从走廊尽头那里过来了,他领着我走进他的家,然后反手将门闩好。他房里也开了灯,我看见一些破家具,不过一张八仙桌倒是十分完好的,桌上摊着一张巨大的、手工绘制的地图。“这是我画的。”我心里暗暗为他的才艺惊叹,茅街真是人才济济啊。他用粗短的指头指着那上面的一个五角星,说:“这就是小学校长办公室。”看来我的预感是对的,果然是从前的小学的地图啊。除了教室,操场,教师办公楼,宿舍等等外,他还绘出了周边相连接的地区。不过那些地区都是些陌生的名字和建筑,我从未听说过。我坐在桌旁看了好久好久,最后,我抬起头来问:“小学的位置究竟在哪里呢?”卫爷一拍大腿说:“妙就妙在这里啊,你要多看,才会知道。”我又看了几眼,头就昏起来了,还恶心,因为我又闻到了外面那些动物内脏的恶臭。他见我不看了,就很得意,说:“我就知道你看不下去嘛。”我站起来告别,他拉开门,一股强风呛得我连连咳嗽。穿过那条过道时,我头昏眼花,不断踩在那一堆堆又软又滑的东西上头,好几次恶心地叫了出来。当我终于从那该死的地底下钻出来时,我往饭店大门的台阶上一坐,连连出粗气,背上都湿透了。听到有人在身边说:“这又是一个往卫爷那下面跑的家伙,卫爷的家是这个饭店的一道风景呢。”我一抬头,看见讲话的人已经走开了,好像是个外地客。我虽然诧异,因为恶心得厉害,也没有力气去追问了。现在回想起这桩事,想起卫爷选定我去看他绘制的小学地图的用心,感到这里头的线索比那些侦探小说还要复杂。那么大,那么漂亮的四层楼的饭店,每天餐厅里都要出垃圾,为什么将动物的内脏往地下室扔呢?姑妈,您能帮我解开这个谜吗?如果不能,您能告诉我卫爷从前是怎样的一个人吗?我到过了他那里,看过了地图,可什么都看不懂,也看不下去,这件事对我的打击太大了,想想看他对我有多么鄙夷!
李奇后来怎么样了呢?姑妈,您一定要关注她的下落啊。
长延
长延:
你说的那个卫爷,姑妈从前是很熟悉的。他啊,并不是茅街小学的工人,只不过是一名游手好闲的流浪汉。白天里,他在茅街游游荡荡,到面馆里去吃人家的剩面。到了夜里,他就爬围墙跳进我们小学,他要到教室里去休息。如果我们不让他进去,他就打破窗子钻进去。后来我们就不管他了,让他在课桌上睡觉。反正他又不偷学校的东西,到了天亮他就走了,而且他还是有家庭的人。他的家人都知道他睡在学校里,所以在外面见了我脸上都显出愧疚的神色。有一天夜里轮到我值班,当时是凌晨了,我忽然听到狼嗥,茅街怎么会有狼呢?一定是从城里动物园里跑出来的。我拿着手电走到围墙那里,居然看见这个卫爷骑在墙头,伸长了脖子朝天号叫。于是我用手电照着他,大声地责备了他。而他,从墙头慢慢下来,蹲在墙根,一声不响地用双手抱住了头。当时我不想使他太难堪,就离开了他。从那一天以后卫爷就没在小学出现了,我听他的家人说,他感到自己无脸见人,已经去城西打工去了。从你描写的情况看来,他大概是在那家饭店打工。我能告诉你的就是这些,你是个成年人了,自己判断吧。这世上有很多人以自己的古怪行为默默地教育着我们,对吗?
有一件愉快的事要告诉你,这就是我和园丁之间又恢复了友谊和默契。那一天,也许是因为实在没地方可去,我又走进了公园。我像从前一样避开那些游人,绕到公园后面的花圃那里。一进花圃我就看见老头坐在石凳上发呆,可能是因为淡季到来,他无事可做吧。他的面前摆着几盆快要凋零的龙菊。我走到他跟前,他才发现了我,站起来,对我说:“又有茅街的新消息吗?”我很吃惊,他是如何知道我和长延之间的联系的呢?他说是从我脸上看出来的,因为“茅街的人,任何事都写在脸上。”接下来我们没有谈起茅街,我们谈的是我们的眼病的问题。在我们的城市,由于工业污染,失明率是全国最高的,差不多每五个人里头就有一个盲人,白内障这种眼病在城市里肆虐。我和老园丁也染上了这种眼疾。我和他都对这事耿耿于怀,因为失明就意味生活不能自理,唯一的出路是去那种低档次的养老院待着。那种地方我去过几次,园丁也去过几次,我们都对那里头的异味印象深刻,感到那种地方无异于地狱。“还是盲人金好啊。”园丁冷不防冒出这一句。我立刻回想起你信中说的那些情况,从心底和他产生共鸣。毫无疑问,我们在这个烟雾缭绕,走路都怕撞着别人的地方,绝对不可能像金那样大摇大摆,连个拐杖也不带就外出走它十几里路。作为一名盲人住在人来人往的Z城,最好是待在家里不要出门。可是不出门的话就不可能维持生活,因为我们请不起保姆。经过这样一对比,我们都觉得盲人金简直就是生活在天堂里,而那个天堂,就是我们已经回不去了的家乡。究竟什么原因使我们回不去了呢,我们说不出来。我分析了一番我的眼疾,他也分析了一番他的,暗淡的前景让我们身上发冷,可是友谊的恢复又使我们暗暗感到欣慰。这时我们被一阵喧哗的人声吸引住了。在苗圃对面的草坪上,一队盲人由工作人员领着在散步呢。他们就像儿时游戏中的情景,每个人都牵着前面那个人的衣服后摆,一大长串人在缓缓移动。他们大声谈话,脸上的表情是那样欢乐,使人联想到平时他们是多么的难以见到外面的阳光。突然见到这些兴致勃勃的盲人,给了我和园丁心理上很大的冲击,我和他迅速地交换了一下目光就告别了。他往南走,我往北走。我走几步又回头看一下,欢声笑语一浪接一浪地传过来,盲人们情绪高昂,对生活充满了热烈的向往。我从未见过这座烟城里的人们有这种精神面貌,这是怎么回事呢?这个时候天空浓烟滚滚,我的视线模糊了。我走了好远,还可以听到盲人们的喧哗,他们在那里笑啊,唱啊,完全不在乎将他们遮蔽的烟雾,哪怕他们可以闻得到。
这些天,当我为自己的白内障感到忧心忡忡之时,我其实正在不知不觉地融入Z城的风俗。这么多年了,怎么可能不融入此地呢?即使你想要不,你的心也会背叛你的大脑。我从镜子里看到,有一块胬肉正在向瞳孔方向生长,魔鬼已经露出了他的角,时候不多了。长延啊,过不了多久,姑妈就不能同你写信了。姑妈今生享受不到盲人金的那种待遇了,在这里的福利院里,姑妈将同众多的盲人一道静静地隐没在黑暗之中。但前景并不那么可悲,他人的存在将会给予我勇气。说不定有一天,盲人金也会从天而降,汇入到我们福利院的老人当中来呢。长延啊,茅街是个长寿之乡,那里的生活在我看来几乎是停滞的,变化的只不过是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你将成熟起来,生儿育女,在那里扎下根,成为我们家族的代表。我说得对吗?从你的第一封信,姑妈就看出你的个性同漂流无关,因为你身上有很多看不见的须根,那些须根正在努力地钻入你脚下的泥土,使你同茅街联为一体。再过好多好多年,你也会来到这座烟城的,不过不是来居住,你会来看看姑妈的墓,我知道你会。
长延,你不知道你的信对姑妈的鼓舞是多么的大!以后我到了养老院,我将在漫长的时光里不断回味你告诉我的那些茅街的新故事,这些故事会成为我对抗黑暗的武器。啊,我的眼睛痛起来了,我快要写不下去了。我的心在隐隐激动着,我面前的镜子里头的脸成了模糊的一片,莫非我在暗中盼望我未来生活中的转折?长延啊,不论我们在哪里,经历什么样的转折,我们都会觉得有意思,你说对吗?这是因为我们看出了,这个世界完全不是它表面的那种样子,我们看到了极其有趣的事情!我们不幸的家族赋予了我们这种超级眼力,同时也就赋予了我们一种幸运。即使我的眼瞎了也无大碍,我还是可以辨认、辨认,直到最后。长延,你又去过码头那里了吗?
姑妈
原载于《现代小说》2006年立秋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