暗夜
齐四爷终于答应带我去猴山了。猴山在同我们相邻的乌县,要走三天,中途还得在别人家借宿。这种事,单是想一想就会令我心花怒放!
我们在昏沉的夜里出发。齐四爷说,这种好事情,不要走漏了消息,一走漏消息,整个计划就会遭到破坏。我虽然不知道“计划”这两个字的意思,但一旦齐四爷说出这两个字,源源不断的,变幻着的遐想就充满了我的脑海。当家人都入睡了的时候,我从卧房溜进厨房,背上事先准备好的干粮,从窗口跳下,来到大路上。
齐四爷住在车水马龙的大路边,这条路连接两个县的交通要道,他那间盖在低洼处的房子,屋顶刚好齐路面。我一边走一边想,齐四爷睡在家里,就可以听到车马和行人在他的上面来来往往,这太有意思了。我也在他家里睡过一夜,同齐四爷睡一张床。我的运气不好,在密不透风的麻布蚊帐里头,我不停地流汗,整夜都在暗无天日的矿洞的噩梦里头挖掘。就是那一次,我失去了我的蟋蟀王,它从我衣袋里跳出来,跳进矿洞的沟里永远消失了。第二天我奔回家。它果然不在瓦罐里头了。尽管这个巨大的损失,齐四爷的家仍然对我有无穷的魅力。只是很遗憾,他坚决不再让我在他家过夜了。他为什么不让我待在那里呢?大人们都是很固执的,他大概要独享一些什么东西吧。
今天夜里特别黑,虽然路上有一些运货的独轮车在我旁边走,我却几乎看不见他们。我尽量紧挨马路最边上走,免得挡了他们的道。在两棵樟树的缺口那里,我用脚探到了花岗岩的台阶,然后小心翼翼地下到洼地里。我遇见了齐四爷的老黄狗,这只狗从来不叫,只是迎上来舔我的手。我随着它进了屋。
屋子里面更黑,可以听到独轮车在头顶吱吱呀呀地走过去。齐四爷在里边弄响着什么东西,我看见他擦燃了一根火柴,但我看不清他到底在干什么。
“敏菊啊,要是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就只好歇在野地里了。”他说。
“不是沿大路一直走吗?怎么会找不到借宿的人家呢?”我故意这样问,其实心里是很高兴的。
“傻瓜,傻瓜。”
借着外面的一点微光,我勉强看出他背上背着一个包袱。我猜测那里头是窝窝头,还有喂猴子的零食。老黄狗在他屋门口呜咽着,老黄狗干吗要哭呢?
“猴子是很凶残的,阿黄以为我再也回不来了呢。”齐四爷说。
上了大路之后我们就排成单行,齐四爷在前面,我在后面,尽管我们紧挨着路边走,那些独轮车还是不时地撞过来,差点撞到我们身上。那些人咕噜着,说黑灯瞎火的,他们实在没有办法看清路。他们干吗要赶在这个时候运货呢?他们同我们一样,也是怕走漏消息吧。我看不清他们运的是什么东西,好像每个车上都是黑乎乎的一大堆,那很像不值钱的柴火,要是这样的话就太奇怪了。路其实是比较宽的,路的两边栽着樟树,可以模模糊糊看见树冠,我和齐四爷就是凭着这些标志知道自己是走在路边的。但这些独轮车的主人是怎么回事呢?他们是真正的瞎子吗?
又有一个人撞过来了,齐四爷差点和他一块飞出了马路,掉到低洼处的灌木丛里去。我们这条路是用泥土高高地堆出来的,就像河堤一样。在家里时,经常听到大人嘱咐小孩:“不要掉到马路下面去了啊。”
“齐四爷,齐四爷!伤着了没有啊?”我朝他弯下腰去,着急地问。
“死不了。”他说,用手撑着身体慢慢起来,“我的包裹……”
我在周围摸索了好久才摸到他的包袱,那里头的食品已经少了一半。
“该死的。”我咬牙切齿地说。
“不要骂他,敏菊,他心里痛苦呢。”
然而那车夫若无其事地走远了,轮子吱吱呀呀地叫着,就像在炫耀。我突然想到,也许这些独轮车都是故意来撞我们的,为了什么呢?就因为心里痛苦吗?我不能理解这些人。他们的人数这么多,一拨又一拨地飞跑而过,说不定哪一下就将我们两个人都撞伤了呢。
齐四爷的脚步放慢了,那背影显得有点畏怯,他的腿也有点瘸。我跟在后面提心吊胆的,生怕又有一个暴徒撞过来搅了我们的好事。想到前面遥远的路程,我有点埋怨他不该在夜里出发,因为根本没有必要走夜路,这老头太固执了。埋怨归埋怨,一想到猴山,便又兴奋起来,警诫自己:可不要被眼下的困难吓倒啊。我没有想到在夜里大路上会有这么多的独轮车,这些心怀痛苦,生活不如意的汉子,愤愤地推着他们的货物前行,没法预料他们会干出什么坏事来。我记起在白天里,我几乎连一辆这种木轮子的独轮车也没见过。白天里他们只在那些山间小路上走。
后来就再也没有车子来撞我们。我们走了很久,大概已是凌晨三四点钟了,齐四爷停了下来,他将包袱放在膝头,靠着树干坐下了,这个时候独轮车已变得稀少。我往地上一坐,眼皮就粘在了一起,我立刻倒在齐四爷的怀里睡着了。也许因为我睡在那一堆窝窝头和给猴子吃的零食上头的缘故,我在梦里没完没了地同几只猴子争抢食品。后来猴山的管理人员来了,将我带进一间墨黑的草房里,说是让我在里头“反省”。他锁上木板门就走了。我突然觉得那人是成心让我在里面饿死,就拼命撞那木板墙。
“敏菊!敏菊!你要把我撞死啊?”齐四爷说着就给了我一巴掌。
我不好意思地揉着眼站起来,又一次在心里埋怨他不该夜里出发。现在路上一辆独轮车也没有了,天特别黑,我心里有点害怕。万一遇上强盗怎么办?
“一过了赤庄,那些鬼魂就不来撞我们了,你看多么清静。”
“那是鬼魂吗?”我吓得一身发抖。
“你还以为是人。有那么多赶夜路的人吗?傻瓜。”齐四爷轻轻地笑了一声。
我回忆刚才路上的情景,因为后怕脊梁骨都冷了。
“我以前也在夜里到大路上来过,怎么一次也没有看到这些鬼啊?”
“不是每个人都看得见的。当你心里想着到猴山去时,那些家伙就来了。”
我想,齐四爷说这话大概是逗我玩吧。鬼是一些影子,影子怎么可以将他撞得飞起来呢?而且当时我还听到那个车夫发出了沉重的呻吟呢。
路上太寂静,我很想要齐四爷对我讲话,这样我就不至于害怕。可是齐四爷显然是在想自己的心事,不论我问什么他都只回答一两个字,于是我开始盼天亮。
不知又走了多久,反正很久,齐四爷又停下了,说要休息一下。路边连树也没有了,奇怪的是我们也没有掉到路边的洼地里去。路边还是不是洼地呢?路有多宽呢?我什么都看不见,只能勉强看见齐四爷晃动的背影。也有可能我们早就不在大路上了,我没法确定自己在不在。还有,现在应该是早上七八点钟了,天怎么还不亮啊。我把心里的疑惑说了出来。
“是这样。”齐四爷说,“大概七点半了吧。你会习惯的。”
我们开始吃干粮,齐四爷还带了两壶水,他给了我一壶。吃完干粮,齐四爷就站起来,说要找一家人家借宿去。我很高兴,因为我实在走不动了。
我们摸索着下了马路。吃了东西之后,我心里的害怕就减轻了,但还是担心着,怕遇到强盗。我听过太多的关于黑夜里的强盗的事。
马路下面有一排土屋,齐四爷摸到第一家,他没有去敲门,而是敲窗户,就像故事里的强盗一样。里面有个苍老的声音答应了。齐四爷压低了声音同那人说话,我听不清楚,只觉得那人似乎很烦躁,齐四爷正在同他解释。越听到后面我越失望,因为里面发出了吼声,敲窗子的不是齐四爷,而是里面那位了,他在警告齐四爷。也许他将齐四爷当强盗了吧,但又不像,他们俩像是老熟人。齐四爷只好放弃。
第二家要好一些,齐四爷轻轻一敲那人就打开了窗子。可是这只是假象。他一翻过窗户就进到了屋里,我没想到他还如此的身手矫健。当我不耐烦地等在窗外时,里头已经打起来了。只听见一片杂乱的响声,然后齐四爷就被扔出来了。像扔一捆柴一样,那人的力气一定非常大。齐四爷痛苦地呻吟着,间或又发出一声赞叹:“真是个大力士啊。”我问他里头的人是谁,他说不知道,也没法知道,因为根本就看不见。他还说就因为这才打得过瘾。
“敏菊啊,我们就靠着这墙根睡一下吧。动作要快,不然那家伙跑出来,我们又睡不成了。他想要干什么就会干什么。”
齐四爷边说边坐下去,一会儿就打起了鼾。而我呢,就势伏在他膝头上,不到一分钟就入了梦。
我似乎刚睡着就被弄醒了,于是气得哭了起来。我闭着眼,被齐四爷从后面用力推着爬上了马路,又走了一段路我才真正清醒。我向齐四爷提出要在大路边再睡一睡,他说不行,因为那些鬼魂不会放过他。
“要睡的话就只能到马路下面去找那些人家借宿。”
“可是他们不让我们借宿啊。”
“正是这样。不过刚才我们已经睡了一觉,对吗?”
“为什么你要进去和那人打架呢?你和他打架,他就不让你借宿了。”
“这种事是忍不住的,只好这样下去了。”
我想到一件事,那就是周围是如此黑暗,齐四爷却熟门熟路似的,知道从哪里下马路,也知道什么地方有人家可以借宿(虽然没借成)。难道他对这条路如此熟记于心了吗?还是他长着夜猫的眼睛?如果说他长着猫眼,为什么他又说在那家人家什么都看不见呢?他似乎听到了我心里在发问,说:
“我夜夜都在这条路上来回走,你想,我还用得着睁开眼来看吗?”
天一直没亮,我也没法睡,就这样走啊,走啊,腿像灌了铅一样。有一刻我忍不住哭出了声,我一边走一边啜泣。
“哭什么?”齐四爷责备地说,“现在回去还来得及。”
可是我怎能回去呢?且不说已走过的漫漫路途,在这种漆黑的夜里途中可能遭遇的不幸,只要一想到放弃去猴山的乐趣,我就会万念俱灰了。昨天我向阿三他们说到这件事的时候,没有一个人相信。“猴山是什么?根本就不存在一个猴山!”他们肯定地说,“你被那老头骗了。”当时我骄傲地认为他们都是蠢货,懒得同他们解释。我还发誓,以后再也不同他们讨论这种事了,因为只会使自己变得怒气冲冲的。猴山是我同齐四爷之间永久的话题。就是我在他家过夜的那天晚上他告诉我这件事的。据他说这不是一般的猴山,山上的猴也不是真正的猴,而是人与猴之间的一种动物。它们身上有毛,但头部却光溜溜的,而且脑袋也很大。最奇怪的是这些猴相互之间有我们听不懂的、复杂的语言交流。如果在春天里的某一天去猴山,某些猴子便会突然对你开口说人话。但是这种事是很稀少的,时间也必须凑巧,据说是中午十二点,太阳正对你的头顶的时辰。我问齐四爷去过猴山没有,齐四爷说他这一生仅仅去过一次,那一次的情况不堪回首。本来他发了誓,再也不去那里了,可是后来的几十年里头,他总在想着破坏自己的誓言。这两年,他感到自己活不多久了,终于下决心前往。他说,如果他死了,我千万不要将看到的情况说出去,只要记在心里就好。我问他猴子是不是会吃人,他说猴子是很凶残,但对人很友好,决不会吃人的。那么,他为什么会因此而死呢?齐四爷说这是一个秘密,到了猴山谜底就会解开。齐四爷说的事情虽然可怕,但我并不明白那事的底细,对于自己完全感觉不到的事,我是不会那么害怕的。我是多么想听猴子说话啊,还有什么是比同一只说人话的猴子交朋友更大的诱惑呢?
当我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决心将自己的双腿忘掉,这一来,我就像浮在空中往前移动的半截身子了。我使劲这样想,一边想一边往地下吐唾沫,好像要将疼痛从身体里头吐出去一样。齐四爷递给我窝窝头和水壶,我一点都不想吃,但他威严地命令我吃,我只好啃了一口。突然,黑暗与寂静之中响起了骚动,似乎是有很多猛禽在空中搏斗。一些冰凉的东西落在我的脸上,不知道是它们伤口流出的血还是它们的排泄物。
“齐四爷!齐四爷!这些东西落到我眼里,我的眼睛要瞎了!”
“不会的,孩子。再说走夜路也用不着眼睛。”
“啊,我要死了!”
“不要这样说话。你吃窝窝头吧。”
我机械地啃着难吃的窝窝头,窝窝头上面也沾满了从天上落下的那些湿漉漉的东西,汁液流到我的手臂上。啊,我尝出来了,那的确是血,猛禽的血有浓浓的腥味,使我恶心得想吐,但我还是将这一口难吃的东西用力吞下去了。
“这样就有力气了。敏菊,你这个小鬼,我不该带你来。”
我吃完了窝窝头,但我并没有变成鸟,我的两条腿还是拖累着我,不过因为刚才同恶心的感觉搏斗,它们的疼痛被我暂时忘记了。我觉得这是个法宝,于是又从自己的包里拿出另一只窝窝头,我伸展着手臂,让窝窝头沐浴着天上落下的鸟血,然后发狠似的用我的牙齿咬下一口,咀嚼起来。天上哪来这么多的鸟呢?
后来,齐四爷又提出要去下面借宿,还说那是他的老朋友,我们一定可以美美地睡一觉了,这回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床上,当我们醒来时,猴山就在眼前了。
有人在马路对面叫我的名字,他坚持不懈地叫着,声音里透着嘶哑,那是我的邻居永植。永植也同我一样喜欢歪门邪道的事情,就在前不久我还同他一起饲养过蟑螂呢。我答应了一声,想跑过马路去,但是齐四爷不准。齐四爷说永植那种人“胸无大志”,只好一辈子被搁在路上,寸步难行,可也回不了家。
“你跟了他去,我就甩了一个包袱。”
我们走了好远,我还听得到永植那绝望的呼唤。没想到这个永植夜里也来这种地方耗费他的光阴,为了什么呢?总不是为了好玩吧,这里一点都不好玩,还有可能受到鬼魂的袭击。
“永植会怎么样呢?”我担忧地问齐四爷。
“他死不了的,这个小流氓,”
“但是他根本不是小流氓,他特别老实。”
“大概你也认为自己特别老实吧?”齐四爷的声音里充满了嘲弄,“我就会看到的,让我们走着瞧。”
我琢磨不透他话里的意思,便很气愤。我也恨自己——为什么刚才不跑过去同永植见见面呢?其实齐四爷才不会甩下我呢,他要一个人去猴山的话一定早就去了,他之所以在几十年后带上我一块去,肯定是因为我对他有某种用途吧。那是什么样的用途呢?我又忐忑不安起来了。
永植的声音终于听不到了。一想到他那孤凄的样子,我的心比这黑夜还要沉。
永植的父亲是继父,继父把永植当作吃闲饭的人,经常把他从家里赶出去。有一次,他在我家山上的土洞里住了两天,终于饿不过下了山,躲在我家厨房里偷红薯吃。那一次我还拿了几个熟鸡蛋送给他。但是永植却是一个骄傲的男孩,他无端地认为自己懂得世界上的一切事情,所以根本不把我放在眼里。有时我也有点怨恨他,不过我总是佩服他的。他一边吃着我拿给他的鸡蛋,一边说起猴山的事。他说齐四爷应该选中他去猴山才对,因为他是村里唯一懂得这种事的,也只有他可以帮得上齐四爷的忙,他关注这件事已经有很久很久了,甚至还画了一个路线图。当时他用入迷的语气讲述着,没注意到我的脸色越来越阴沉。然而齐四爷选择的是我。按照永植的看法,我头脑迟缓,干事情只有冲劲没有策划,他怎么也想不通齐四爷为什么认为我是最佳选择。我在得意的同时也有点怜悯他——他今后怎么办呢?回想起这事,心里更同情他了。
我问齐四爷,为什么永植回不去了。他说:
“那种继父,饶得了他吗?”
“难道去猴山是大逆不道的事啊?”
“哼!”
这时齐四爷将我朝马路下面推了一把,我跌了下去,打了几个滚,然后用力挣扎着坐了起来。黑暗中出现一盏油灯,油灯是在一栋矮房子里,我听见齐四爷在同房主人说话。那房子真是出奇的矮,比狗屋高不了多少,我猫着腰从敞开的房门钻了进去。
房里什么家具都没有,只有一个乱草堆成的铺,齐四爷就是躺在那铺上同房主人谈话。我悄悄地挤过去,在靠近他们脚旁的地方睡下来。啊,多么舒畅啊。开始还听得到那两个人的声音,几秒钟后我就睡熟了。
我被惊天动地的炮声炸醒了,我觉得自己才睡了五分钟。听见房主人对齐四爷说,这是附近山上炸石头。
“这种地方,谁敢住呢?每隔半小时就来这么一下。也只有小孩子才能睡得着觉,我可是好多年没睡过了啊。”
“我没想到你把房子改造成这种样子了,这是入乡随俗吧?”齐四爷说。
“大概是吧。要不然垮下来可就砸死人了。”
我还想听下去,可是眼一闭又睡着了。这一次睡得久一点,大概有十几分钟,齐四爷在炮声炸响之前将我弄醒了。他的方法是一把揪住我的领口,拖着我站起来,然后使劲往两边摇晃我。我直到睁开眼才发现自己是站在外面,而前面的矮屋变得黑洞洞的了。
齐四爷推着我,我东倒西歪地走,我们又爬上了马路。
“不是说,每隔半小时山炮就要炸响吗?”我记起了这件事。
“我们不进他的屋就听不到炮声。是他制造的紧张氛围呢。自从他的儿子死了之后,他就人为地造出了那样一个环境,你看他多么有力!”
原来齐四爷在骗我,他说让我美美地睡一觉,醒来就会看见猴山。现在我能看见什么呢?还是只能看见他晃动着的影子。那么关于猴山,不会也是他的谎言吧?要知道不光我,还有永植也是相信这事的啊。某种疑惑开始像虫子一样在我心里咬起来了。我听老人们讲过地狱,那同我们现在的情况有点相似。不过地狱里至少有些地方还有火光,这里却没有。我也不知道我们到底走了多久了,也许快到同乌县交界的地方了。
后来我又吃了两个窝窝头,喝了些水。我问齐四爷我们到了什么地方,他回答说他心里也没底,他还叫我不要问这种问题,因为没人能回答得了。听他这样一说,我的脑子里完全空了。我又挣扎着再问他什么时候可以到猴山。他同样叫我不要问,说他才不会回答呢,他可不是傻瓜。
天上还是有那种鸟在飞,但它们已不再相互厮打了。它们低低地飞过,巨大的翅膀有时从我脸上扫过去,弄得我差点跌倒。齐四爷说,我们经过的地方是“鸟区”,每一个人,当他还是小孩子的时候,至少到过一次这种地方。如果我用力去想,就会想出当时的情景来。他又提醒我说,我脖子上的疤就是那次留下来的,因为一只小个子的鹰啄破我的血管要喝我的血,后来被我母亲用铁耙赶走了。我的脖子上倒的确有个疤,但齐四爷说的事情我一点印象都没有。
当我躲开一只鸟的翅膀时,齐四爷就说我应该昂头挺胸迎接它,因为它是来认亲戚的。我认为他在开玩笑,还是躲来躲去的。可是我哪里躲得了呢,它们一拨又一拨的来。当然也可能是同样的一拨在围攻我。
“它们身上流着你的血呢。”他说。
我闻到湿热的、禽类特有的腥味。这种气味将我带进一个记忆——冬青树上的一条青虫掉在地上,被公鸡啄来啄去的,绿色的汁液混合着灰土,已经完全失去了虫子的形状。公鸡到底是在青虫体内找什么东西呢?
“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齐四爷说。
我们终于将鸟区远远地抛在了身后。只有同它们拉开了距离之后,才听得到它们那绝望的叫声在黑沉沉的夜空里响起。在家里,爹爹只要一坐下来抽烟,就会发出这种感叹:“末世的风景啊。”莫非我现在看到的,就是他心里的风景?爹爹是内向、不快乐的男人,在家里时我很少注意到他,在这个时候我却想起了他。我又想到,当他说“末世的风景啊”这句话时,也许并不是恐惧,也不是憎恶,反而是种向往?我从来没注意过他说话时的表情,但那语气确实有点怪怪的。而且他一说这句话,就将烟雾喷得满屋子都是。
我一边走一边注意地聆听。慢慢地,我听出来了,那些叫声的确不光是绝望,鸟们在召唤,就像死刑犯临刑前仍要召唤什么东西。是什么东西呢?假如我是那个死刑犯,我会召唤什么东西呢?
走啊走啊走啊,我走了多久了呢?我的腿已经不属于我了,我对它们已经失去了痛感,所以我走起来已经不那么费力了。齐四爷的背影在我前面忽大忽小的,有时像一座山,有时却小到完全看不见了,那背影弄得我心里很难受。我集中意念让自己快跑,但我跑不到他跟前,他总是同我拉开几十步距离。我又听到了独轮车的声音,不过这一次不是在我身旁了,它们在远方。它们有很多,几百辆?车轮“吱吱呀呀”的响声中又夹杂着一些鸟叫,又混乱,又让人心里无端地着急——会不会发生什么祸事了呢?
前面那座山停下来了。当我靠近他时,他就迅速地缩小成原来的样子了。
“你坐下,”他说,“永植那家伙,野心真大啊。现在他正好浑水摸鱼。”
“永植在哪里呢?”我在黑暗中睁大了双眼。
齐四爷没有回答,默默地从包袱里头摸出一个东西递给我,说是永植刚才送来给我吃的脚板薯,要我趁热吃。那东西很大,我刚一握住它就发出一声惊叫,赶紧扔掉了。那不是脚板薯,而是一只真人的脚板。我还摸到了它上面的脚趾头呢。齐四爷生气地呵斥了我一声,将那东西捡起,拍拍灰,小心翼翼地放进他的包袱里。
“是永植的脚吗?”我惊魂未定地问。
“是啊。他可是破釜沉舟了。”
“他在哪里?”
“他?就在那些独轮车里头,你不是听到了吗?是啊,有很多很多车,他已经到了乌县那边。鸟啊,狮子啊全都同他在一起。你听到了的。这个家伙,居然有这么大的野心,我可是小看他了。”
缺了一只脚的永植,是在如何飞跑呢?居然已到了乌县?我觉得,现在齐四爷已经对我不满了,恐怕永植更称他的心。永植啊永植,你的脚真的被你自己砍下了吗?你砍下了脚就可以飞跑了吗?我心里七上八下地坐在那里。
齐四爷的身体又在渐渐长大,渐渐同我拉开距离。过了一会儿,他又变成山了。我觉得他的头部已到了云端。在远方,响起了鼓声,不过也许是雷声吧,谁知道呢?
“齐四爷,你的身体在变魔术吧?”我向那上方喊道。
黑暗中有一只手抓住我,将我拖起来继续走路。这只手明明是齐四爷的手嘛。接着我又摸到了他穿着麻布衣的上身,这正是那件短小的褂子,他一年四季都穿在身上。
又有人在马路对面叫我,这回不是永植了,居然是爹爹,那声音凶凶的。
“爹爹!爹爹!”我喊道。
他不回答。他沉默了。怎么回事呢?后来,就再也听不到他的声音了。我很后悔,我干吗要那么急躁呢?如果爹爹一直在路上陪伴我,我就不用害怕了。我想象着他坐在马路边抽着旱烟,说“末世的风景啊”的样子。也许,他多年以前就到过猴山了吧?爹爹年轻时在村里是出色的劳动力,犁地,割麦没有谁做得过他。我听村里人说,他总是有很重的心思,几十年里头,这些心思越积越多,将他压垮了。在家里,我很尊敬爹爹,但是我的朋友永植却不把我爹爹放在眼里。当然,他好像不把任何人放在眼里。他说:“敏菊,你爹爹真是个孱头。光说不做。我看啊,他应该出去流浪!”我说,要是爹爹流浪去了,家里的活谁来干?永植对我的疑问冷笑一声。
“在这种地方,你爹爹是不会回答你的。”齐四爷的声音好像是响在半空中。
他又变成山了,我一抬眼就看见他成了黑压压的大东西。
“我们快到乌县了吗?”
“你又问这种话了,你不要问,没人搞得清的。过一会儿,我们还要到一家人家去投宿的。”
我的腿已经没有感觉了,我靠心力走路。按理说我应该轻松了,可我的心为什么这么疲惫,这么疼痛啊?
爹爹又从马路对面叫了我一声,我觉得他在同什么东西苦苦地斗,我甚至闻到了空气中有他抽的旱烟的味道。为什么他不过来呢?独轮车的声音仍然可以听得到,前方似乎是很繁忙。现在我已经不害怕了,马路上有这么多人在走,还有爹爹和齐四爷,我怕什么呢?
忽然我感到我背上背着的小小包袱里头的东西在动,那里头是我从厨房里拿的窝窝头、玉米棒和煎饼,还有几个竹叶包的米饭团。难道它们都变成了小老鼠了吗?有爪子在抓我的背,很锋利的爪子。一下、两下,啊,我的背一定出血了吧。离家前,我将包袱放在灶台上,后来我一次也没打开过。莫非有人搞了恶作剧吗?谁呢?总不会是爹爹吧。我试着将背上的包袱解开下来。糟糕,不行,小动物们(有好几只)咬住我的背不放,似乎咬到肉里面去了。我感觉到了血在往下流,我的后背大概湿了一大片了。
“齐四爷!齐四爷啊!”
“什么?”
“帮我把它们弄走吧!”
“啊,你是说鼠猴吧?这种东西弄不走的,你不要动它们,越动越糟。就挺着吧,你爹爹一辈子挺着,你也只好这样了。挺过了这一阵会好些。”
我的牙在打架,这真是钻心的痛啊。这些小东西不单单是咬我,它们还要从创口那里钻进我身体里头去。我分明感到它们在撕啊钻啊地向里面挺进。齐四爷怎么还不找人家去投宿呢?我的心力快用完了,腿也快迈不动了。
我往地下坐去。
“敏菊,你这个傻瓜,你不要同他们对抗,你同他们和解吧,和解吧。你听到什么了吗?”
我听到了,在远方,独轮车如同千军万马滚滚而行。可是我背上的这些东西,难道它们要我的命吗?我怎样同它们和解呢?我觉得自己快晕过去了。昏晕中我开始作一种想象,我将这些“鼠猴”想象成我的四肢,我的四肢长错了地方,全长到背上去了,现在的疼痛就是因为它们的生长而引起的。当我的想象进行到这里时,我突然清醒了,我想起了永植的脚板。我喊道:
“齐四爷!齐四爷!你把我的脚砍掉一只吧!”
但是齐四爷又变成了山,那么遥远,那么庞大,我的声音根本传不到他那里。是的,我的声音细得如蚊子叫,我感到自己正在死去。
我醒来时,居然躺在一张床上。旁边的桌子上有一盏细小的豆油灯,屋里有两个黑影在低声说话。我很快记起了先前的疼痛,但是背上已经不痛了,我还看见我的蓝色的包袱就放在桌上,那里头似乎并没有什么“鼠猴”。在外面,独轮车像千军万马一样,震得屋顶上的椽子微微发抖。
“这个小孩不想活了。”是齐四爷说话,他的声音略微提高了。
“哈,这很有趣!连小孩也?”另一个苍老的声音突然嚷道。
听到齐四爷同别人这样议论我,我太吃惊了。我又心有余悸地回想起“鼠猴”的事,我决心问一问齐四爷。
“齐四爷……”
“你不要说话,敏菊。”他威严地打断了我,又去同那个苍老的声音议论什么去了。
他们还将油灯吹灭了。
我的体力已经恢复了,我想坐起来,我想下床,到处看一看。这时我才发现我动不了,我被绑在床上了。
“我在他的上方悬了一把刀,他要是动得厉害,那刀就会落下来,砍断他的脖子。反正他不想活了。”
齐四爷说完这些话之后,就同那人出去了。
我试了试挪动我的脚,不行;又试我的手臂,也不行。我的脖子更是动不了,他用胶带将我的脖子固定在床上了。周围忽然变得十分静,这才是真正的恐怖降临了。齐四爷走远了,他彻底抛弃我了,他还在我的上方悬了一把刀。我竟落到了这步田地。既然我不能用力挣扎(怕上面的刀掉下来),喊话也没人听见,那么唯一可做的就只有等了。我能等多久呢?我会不会饿死呢?我经过紧张的判断之后得出了这个结论:我只能闭上眼赶紧睡着,这是唯一的选择。睡着了,这些可怕的事就感觉不到了,醒来之后又是一番天地。我以前有过这方面的经验的。我数着数字,一直数下去……我失败了一轮又重新开始数,又失败了。啊,我真是一点睡意都没有,只要我动得厉害一点,那把刀就碰响着床的上方挂蚊帐的木柱,我于是吓出一身冷汗。我大声对自己说:
“让我想想猴山的情形,我本来是到那里去的。”
一点用都没有,我什么都想不起来。我只好改口说:
“我被齐四爷骗了,我没想到他要我死。但我不想死!”
我听见自己的声音带哭腔,我喊最后这句话的时候,那刀子在上方“当当当”地响个不停。我赶紧抑制住自己,一动都不敢动了。
不知为什么,我开始来将自己想象成永植了。我就是高个子的、独脚的永植,我在独轮车的大队人马中一跳一跳地向猴山进发,我们已经过了乌县。我的上方有人在半空里问:“你是永植吗?”发问的也许是齐四爷。我回答道:“是啊,我就是永植。”奇怪,当我回答时,我的声音变得分外平静。我跳了一会儿,有人在后面推我,我差点儿跌倒了。
“你是谁?一个强盗吗?”我问道。
“你不是永植,让这些车压死了你才好呢?”那人咬牙切齿地说。
那人的声音有点熟,可我没有转过身去看他,这么黑,反正也看不见,弄不好我的身体真会扑到轮子下面去呢。
“我不是永植,我只是将自己想象成永植,这样就可以去猴山。”
“你这个冒名顶替的人!”
他又推了我一下,这次我真的跌倒了。一个轮子从我的后脑勺压过去,我听见我的头盖骨发出碎裂的声音。
当然我没死。我趁自己还没回到黑屋里,赶紧又把自己再次想象成永植。
这回我是在群鸟中往前跳了,顶着一个压烂了的脑袋。这些鸟们都不飞,像鸭子一样往前赶。
我踩着了一只大鸟的脚,鸟儿的凄厉的叫声划破夜空,它叫出的居然是“永植啊!”那么我的确是永植了。我抬起头,看见了山。不过这座山已经不是齐四爷了,它是猴山。鸟儿们立刻窜到山里头去了,剩下我独自站在那儿。山就在前方。寂静得很,山里头比外面更黑,我又是独腿行走,该如何上山呢?
当我到了山脚下时,山便不再是山了,它成了我家里的那几间青砖瓦屋。屋里那么黑,爹爹坐在门槛上抽烟。他抬起头,向我抱怨他肩膀疼,还说我已经长大了,以后地里的活儿就归我做了。
“爹爹,我只有一只脚,怎么干活呢?”我焦急地说。
“那不是很好吗?免得你东跑西跑的。断脚的计谋还是我想出来的呢!”他低下头去窃笑。
“爹爹,什么时候天亮啊?”
“不要老惦记着那种事。你看我,坐在这里心里亮堂堂的呢。”
我想进屋,爹爹不让我进,说我身上有死人的气味,会将家里人吓坏。他要我到屋后的柴堆上去躺着,让身上的气味散发掉。我听从他,在那里躺下了。我心里想,爹爹到底是将我看成他的儿子敏菊,还是看作邻家的永植呢?为什么他问都不问我失去一只脚的事?当我紧张地思考这些事的时候,我躺的地方又成了那大路边的小屋。外面的天悄悄地亮了,我透过窗玻璃看见了发黑的麦秸垛。齐四爷的上半身从窗外探进来,他说:
“傻瓜,傻瓜,我们才走了一半路呢。你的朋友永植,他死了。”
我喊道:
“你瞎说!永植刚才还躺在我家柴堆上!”
那么,我们离乌县还有多远呢?齐四爷仿佛看透了我的心思,笑嘻嘻地从门口进来,坐在我的床边。他口里在嚼东西,喷着一股类似茴香的味道。有两只公鸡悄悄地跟了进来,他大声呵斥着赶它们走。
他一点都不急着赶路,只是一个劲地盯着瞌睡沉沉的我看。为什么呢?他为什么要告诉我永植死了呢?我也会死吗?我的眼睛睁不开,我听见齐四爷说:
“永植那小子太性急了嘛,那么快就到了乌县。结果呢,鸟啊,猴啊,狮子啊全同他在一起,他就那么飘飘然起来。结果呢,还不是将自己的身体喂了狮子了。这种事我经历得多。”
我刚要睡着,他又拉拉我的手,问我听到马路上厮打的声音没有。
我听到的是有一个人在梦里唤着我的名字,那么执着,一声接一声。于是我昏头昏脑地从屋子里面游出去,到了田野里。田野里到处都是乌鸦,黑压压的,叫声很凶狠。原来是乌鸦当中的一只在叫我的名字。那是一只小个头,叫两声“敏菊”又往前跳几步。我追随着它,一会儿就到了杨树林里头,但它三跳两跳就不见踪影了。虽然在梦里,我还是困得厉害,我怎么能睡得沉呢?我就以这种不舒服的姿势同睡魔搏斗着。不知什么时候,有一个人在我耳边嘀咕“这里就是猴山呢。”这句话让我精神为之一振,我挣扎了一下,醒来了。
周围又回到了夜里,齐四爷猫着腰在大柜那边找东西,他在朦胧光线中的剪影特别像一只老猴,越看越像。
“齐四爷,你在猴群里头生活过吗?”我说着坐了起来。
“是啊。可是我多年前就离开了。”他在板凳上坐下来,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离开呢?要是不离开,哪有这么多麻烦。你知道我为什么夜夜……”
他的话被惊天动地的号叫声打断了。在马路上,似乎发生了惨案。那叫声延续了几秒钟,然后又是震耳欲聋的车辆奔跑声,好像要将屋顶都压垮了似的。但齐四爷无动于衷,他双手抱头,懊悔得不行的样子。他口里在念念有词,我只能在他的嗓音的间歇里听清几个字:
“真他妈……我自找麻烦……倒不如死。”
“齐四爷!齐四爷!我们走吧!”我冲他大喊。
天花板上有什么东西掉下来,我害怕得都要发狂了。忽然,一切都静下来了。
“敏菊啊……”齐四爷呻吟起来,“这天……怎么就不亮了呢?”
他的情绪感染了我,我的脑海里也变得一片漆黑。
“在猴山里的时候,我杀死过我的恩人呢。那一天啊,山里头大乱,我和那些猴子全发狂了,我将那只母猴的眼珠挖出来吞了下去……好多年过去了,只要我一闭上眼,就看见那两个空空的眼眶。她还没死,她是一只长寿的猴子。没有眼睛的猴子在猴子社会里也是可以存活下来的。敏菊啊,你几岁了?”
“十四,齐四爷。”
“那你去猴山吧,去了就不要回来了。不要学我的样子。该死,你爹爹偷偷跑来把我的干粮拿走了。他存心让我去不成。”
“我爹爹知道你的底细吗?”
“是啊,他也去过猴山,去看我,他为什么去看我,我不知道。那么多年,村里没有任何人去看我。要是有人常去看我,我也不会同猴子们一块发狂了。”
他骂了几句粗痞话,我觉得他像换了个人似的,心里头有那么多毒怨。他会不会杀死我?我一会儿觉得有可能,一会儿又觉得不可能,心里七上八下的。但愿他不要挖我的眼睛。我朝窗外看了一眼,看见一些马匹在草垛旁走动,我记起来我们已经是在乌县了。外面天色较暗,但还是有一点点月光,那些马像幽灵一样,没有弄出一点响声。
我想出去,但齐四爷阻止了我。他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不要瞎想了,你走出这张门,就走到阎王殿里头去了。”
“你刚才还要我去猴山。”
“谁不要你去呢?我当然要你去。只不过我不要你学永植。”
窗子没关,有一匹马的头部伸进来了。果然,那不是马,是一个草把扎成马头的样子,我摸到了一根根的草,不禁哑然失笑。是谁在搞恶作剧呢?
但是齐四爷却不笑,他又呻吟起来了,痛苦不堪地弯下身,好像他脑袋里长了一个瘤子,正在发作一样。
我继续看外面,我看见这匹草马转身走开去了。它步态缓慢,自然,一点都不像有人在操纵它。在它的对面,另外那几匹马的剪影异常清晰。
等到齐四爷的声音舒缓下来,我就问他:
“齐四爷,那到底是什么马啊?”
“那是……你以为是……那是……啊!啊!”
他又更剧烈地呻吟起来,我不敢问下去了。
他叫我到他面前去,说有话要对我说。我蹲在他面前,他便死死地抓住我的手,一边喘气一边问我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爹爹。
我到底喜不喜欢自己的爹爹呢?说老实话,平时我真的没怎么注意他。他在外头干他的活,一进屋就满腹心思。我记得有整整一年,他都在担心我们屋子里的天花板要掉下来砸到人身上。后来他干脆将天花板去掉了,这一来我们一抬头就可以看到屋瓦。我告诉齐四爷,我不喜欢他,也不恨他。在农村里,差不多所有的人对自己的爹爹都是这么一种态度。农村生活太苦了。
“你太对不起你爹爹了。”齐四爷说。
齐四爷没说我哪方面对不起爹爹,却对我说起爹爹的一个心愿。
“你的爹爹,他想把自己家后面那座山变成猴山。我在猴山的时候,只有他一个人来看我,那一次他告诉了我这个计划。当时我鬼迷心窍,同他想到了一处。过了不久我就回家了,抱回了两只小猴,一公一母。我们喂了它们食物以后就将它们放到你家后山去。那两只猴第二天就死了。究竟怎么死的查不出原因,你爹爹还掉了眼泪。我……”
他说不下去了。我的心沉了下去。
又有一匹马将头部从窗外伸进来探望。这是些什么样的马呢?如果说它们是幽灵,我又为什么摸到一根根的草呢?我从来没见过我爹爹掉眼泪,有一回他肩膀上长了碗大的毒疮他也没有哼过一声。
我站起身,默默地抱住马的头,草梗在我指头间发出沙沙的响声。忽然,我感到在这一层草里头有一个活物在挣扎,它那么痛苦。弄得马头摆来摆去的。
“啊,啊!”我说。
“现在你知道为什么你自己那么想去猴山了吧?是你老爹把这个念头塞到你脑子里去的,你再回忆一下看是不是这样。”齐四爷的声音镇静下来了。
事情并不是这样,我爹爹从未同我提到过猴山,哪怕暗示也没有。齐四爷干吗要胡扯蛮绊呢?是他自己向我说起猴山的嘛。我爹爹一坐下来抽烟就感叹“末世风景”什么的,先前我根本就不认为他会喜欢猴子。一想起那些会说我们的方言的猴子,我又焦急起来了。我在马的前额拍了一掌,它挣脱我跑开去,同另外那几匹会合了。
“齐四爷,我们快去山上吧。”我哀求他说。
“敏菊啊,我们已经晚了呢。你还不明白吗?我们被这几匹马堵在屋子里头了啊。这都是因为你,你说你走不动了,要休息,我就带你来了这里。谁想到它们埋伏在这里等我们啊。”
齐四爷呻吟着躺到床上去了。他说他不再管我的事,我爱干什么就可以干什么,自己负责。还说他管了我这么久,实在管不了了。屋里黑黑的,一下子什么声音也没有了。我看不见齐四爷,床那么宽,也许他躺到最里面去了。我因为心里害怕就用手一路摸过去,却没有摸到他。一个大活人怎么可能一下子就消失了呢?会不会床铺靠着的这面墙有个暗门呢?
我决心到外面去,我不觉得那些草马有什么可怕的,即使草的外表底下有活物藏着也不可怕嘛。
我在屋后慢慢找,终于找到了青石的阶梯。我顺着阶梯往马路上爬,没有遇到任何阻碍。马路上已经空了,没有人也没有车,空气因而很新鲜。我闻到了露水的味儿,莫非天快亮了?在马路下面,我刚才休息的地方,响起沉重的马蹄声,似乎是那几匹马在那里奔跑,奔跑的场地是一个广场。但我刚才并没有见到什么水泥广场啊。我停留过的那栋屋子也找不到了,那地方只有几棵没有树叶的枯树,鬼一样立在空空荡荡的地上。马的身影却看不见。我摸摸背上的干粮,还在,怕什么呢,天总是要亮的嘛。
虽然黑蒙蒙的,虽然不能大踏步地前进,我还是开路了。我在脑子里想着爹爹的事,我记起出门前我听到他在厨房里对母亲说:“永植这小子,天生是个贼种。”他的口气咬牙切齿的,大概永植又偷了厨房里的什么东西吃了。我哪些地方对不起爹爹呢?我干活躲懒,这地方的人都这样,因为吃不饱嘛。爹爹也并没有因为这事骂过我啊。那么,是因为我没有早一些提出来同齐四爷去猴山?我是提了的,他不答应我去嘛。他既然不答应,也不应该怪我嘛。现在他将我晾在半途,不管我的事了。这个齐四爷实在是怪得很。
至于找不找得到猴山,我是没有把握的。我这样走下去,总会走到马路的尽头的。但如果天还是不亮呢?如果碰不到人呢?如果碰到了人也还是没有人知道那个地方呢?如果碰到的是一个熟人,他是母亲派出来抓我回去的呢?如果……我愿意多提出些问题塞满脑袋,这样就不害怕了。要不,这空空洞洞的脚步声真是令人发疯啊。如果永植在这里,他一个人掌握了猴山的秘密呢?刚才在那屋子里,我在梦中听见他说:“我可是牺牲了一条腿才获取这些事的底细的。”
“永植,永植,”我对着空中说,“如果你一个人到了猴山,可不要把我丢在这半路上啊。你应该给我一点信号。”
有一辆独轮车远远地过来了,轮子发出的声音像婴儿的哭泣一样。到了我面前,这辆车竟然停了下来。
“大爷,您能告诉我猴山离这儿还有多远吗?”
“傻瓜,下了马路就是。”回答我的竟然是一个稚嫩的声音。
他老模老样地坐在独轮车的车辕上,对我说:
“你这个家伙,过来。”
我走过去。
“你刚才骂谁?”他一边点燃烟斗一边说。
我在火光里看到一张光溜溜的孩童脸,不会超过十三岁。
因为我不回答,他又提高了嗓门:
“你一直在骂!我都听见了!你骂谁?”
“我、我不知道。也许是永植吧?是吗?”我为他的气势所压倒了。
“他比你好一百倍!你跑了来找猴山,你知道猴山是什么样的吗?就是那些长着乱草的石头山,像墙壁一样陡直,没有谁爬得上去!那上头也没有猴,倒是有一些鹰在那里筑了巢。喏,东边就有一座。”
他将下巴往右边一扬,我顺着看过去,却什么都没看见。
“原来你认识永植啊。”我讨好地对他说,“你说说看,是不是快天亮了?”
也许,我急于想从他口中套出点情况来。
“我们这里是乌县,根本就不会天亮的。原来没人告诉过你啊?”
他的口气有点幸灾乐祸。
“上山的事,就不要考虑了吧。你看这墨墨黑黑的,怎么上山。你又不是永植,你要是他的话还可以考虑。”
“永植只有一条腿,怎么会比我还灵活呢?”
“你就是有十条腿,也上不了这些猴山!”
他突然生气了,推着他的独轮车就走。
事情真的像他说的那样吗?齐四爷骗了我吗?也许从前是有猴山的,现在已经变成荒山了?要知道连永植都相信这个啊,他可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我摸索着想下马路,我用脚往下探,探到那些溜溜滑滑的青石板,但却不知道哪里有阶梯。我又换了好几个地方,情形还是如此。我记得乌县这一段的马路特别高,我和齐四爷走下去都要走好久,如果我就这样从铺着青石板的斜坡滚下去,恐怕一下子就没命了。在这种墨黑的夜里,齐四爷凭着记忆就可以轻易地找到下去的阶梯,可见他对这条马路有多么熟悉。现在的问题是,我怎么办。又有一辆独轮车过来了,还是发出婴儿的哭声。我打算问问这个人。
“你这个倒霉鬼,还没死心啊?”
原来是那个小孩又回来了。
“每一年,都有十几个人从这里滚下去,砸破了脑袋,这里是鬼门关呢。”
他发出阴森的笑声,他的声音一下子变得不像一个小孩了。
“你到底是谁?”我问他。
“那一年你到地里去挖红薯,山路边有个人被猎人设下的陷阱里的铁夹夹住了脚,你还记得吗?那个人就是我。”
我当然记得那回事。我去挖红薯,突然下起暴雨来,我身上湿透了,心里很烦,扔下工具往山下跑。然后就看见那个花白胡须的老头。老头的样子很可怕,满嘴都是血,坐在路边动弹不得。他凶狠地盯着我。我起先踌躇了一下,接着立刻往山下奔去,头也不敢回。
“那是一个老头,怎么会是你呢?”
“你看看我,我是一个老头还是一个小孩?”
我朝他看,但什么也看不见。天太黑了。说不定他真是一个老头,可我刚才看见的却是一个小孩。我就伸出手去摸他的手,可他用力甩脱了我。
“你要干什么?”
“你的手不像老头的手啊。”
“像你这样以貌取人的家伙,我碰见过好几个!”
“你告诉我从哪里可以下去,好吗?”
“我说过了,你就是有十条腿也到不了猴山!”
他推着独轮车又走远了。
我忽然想到,也许他也同齐四爷一样,终日在这条路上来来往往?他们两个人都对我不满,是不是在暗示我,要我成为他们当中的一员?“他们”一共有多少人呢?我要下马路,我不下去,就永远到不了猴山。我又用脚沿着陡坡往下探,探一下又换一个地方,弄得满头大汗,还是一无所获。到处都是这一式的溜溜滑滑,到处都没有下去的出口。
“我是你的舅爷三永!你这忘恩负义的小鬼!”
那人在远处向我喊话,他似乎又推着车过来了,他为什么总不走远,总不离开我呢?是为了看护我吗?我没有舅爷,原来有一个,后来死了,死得特别丢人,是同别人家妻子私通,被人扔到粪坑里淹死的。但他不叫三永,他叫矮秀。
他又过来了,他凑上前来问我:
“你知道我车上是什么东西吗?”
“不知道。”
“你当然不知道,你怎么猜得出呢?是你爹爹坐在这里呢。你过来,来摸一摸他,他喝醉了。”
他拽着我的手往那黑影上贴去。
“三永,你又在搞什么名堂?由他去嘛。”
果然是爹爹的声音。但爹爹似乎不想理我。他说“由他去嘛。”看来他早知道我在这里。我心乱如麻,又记起齐四爷说我对不起爹爹的话。
“爹爹,你怎么也来了?”我的声音有点发抖。
“我就不能来吗?我总是在这条路上的。这里,风景好啊。”
他的声音瓮声瓮气,好像患了感冒。
“爹爹,我要去猴山呢。”
“好,有这个决心是好事。”他干巴巴地说。
“可是这里下不去,我怎么到得了山上呢?”
“这小子,学会想问题了,好!”
“我应该从哪里下去呢,爹爹?”
“这种事,你不能来问我。你在家里就那么懒惰,现在还没改。”
那个三永过来推车,他们又一块离开了。三永还边走边对我说:“我早告诉你了,十条腿也不行。”
现在我真是郁闷。大家都在关注我,可又都丢下我不管,这是怎么回事?还有,这里是不是乌县呢?如果不是乌县,即使我下了马路,也会找不到猴山啊。这个三永舅爷不是说“十条腿也不行”吗?我干脆坐下来等,等三永舅爷和爹爹再一次回来,那时我就要提出同他们一块回家去,反正也去不成猴山了嘛。
在我来的路上,紧靠马路的洼地里,燃起了熊熊大火。似乎火是燃烧在那些茅屋顶上,隐隐约约地听到一些人在喊叫。那里有点像我和齐四爷待过的地方。我想起爹爹责备我懒惰的话。现在齐四爷有可能遭难了,按照我偷懒的习惯,我应该装作不知道才好。可是爹爹责备我,是希望我改掉我的坏习惯吗?
我抬起脚来往回走,走了好久,才到达起火的地点。原来真是我和齐四里待过的地方!我一下子就找到了青石板的阶梯。到处都是烟,下面洼地里的那一排房子都已经烧塌了,空气中弥漫着一股恶臭。我越往下走,那股臭味就越浓,但是洼地里静悄悄的,大概一个人都没有。我用衣袖擦着被烟熏出的眼泪,想要看清下面的情况。火势已经越来越小了,有一瞬间,我似乎见到一匹马在跑,那是一匹丑陋的马,身上没有毛。待我要睁着眼看清楚时,马又不见了,空空的水泥坪上除了烟,什么都没有。
“齐四爷!齐四爷啊!”
我叫喊着跑进没有了屋顶和窗子的小屋。大概因为没有东西可烧,屋子里的烟已经不那么浓了。齐四爷就躺在我脚下,此刻他正慢慢地坐起来。我看不清,但我知道是他。和我一样,他背上还背着干粮袋呢。
“你受伤了吗,齐四爷?”
“我?没有。这算什么,比这还……”他猛地咳起来。
我蹲下去帮他捶背。
“你,你怎么又来了?你来了好,我们可以回家了。”他说。
“可是我们还没去猴山呢。”
“你这个傻小孩,这下你对得起你爹爹了。”
“齐四爷,着火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跑出去呢?”
“跑?往哪里跑?到处都是火嘛。你看窗口那里。”
“窗口”已经被烧得剩下了一个方洞,三匹没有毛的马挤在那里,外面的零星火焰不时照亮它们那难看的头部。其中有一匹似乎在流泪,大约是被烟熏的。我感到齐四爷很惊恐,因为他正往墙角爬去,好像要藏起来一样。
“不过是三匹母马。”我低声说。
“你以为那是马啊。”他的声音比我更低,“但愿我能和你一起回家。那一年,就是它,就是它……”
他说不下去了,要咳,只好死死忍住,简直憋得要疯了一样。
我一回头,看见那匹流泪的马将前身跨在了窗台上,它似乎想跳到屋子里头来,它的两个同伴被它挤得一动都不能动。
我走近窗口,轻轻地抚摸它。我感到它那没有毛的皮在我手掌里像缎子一样柔软,这种感觉很怪异。我将脸颊贴近它的脸,它的眼泪就流到我的脸上。就着闪耀的火光,我看见那不是眼泪,是暗红色的血。现在它乖乖地蹲在窗台上了,血还在不断流出来。我想,它该不会死吧?齐四爷怎么害怕这样一匹病马呢?他们之间有过什么样的恩怨呢?我正在想着这些疑惑的事,忽然啪嗒一声,母马掉下去了。它重重地摔在地上。正在垂死挣扎。其他两匹马蹲在它身旁,惊恐地看着生命从它身上消退。我看见它的口里也在往外冒血沫。
在窗口的对面有一根很粗的拴马的木桩,它燃烧发出的火光照亮了这个场景。但是现在,木桩已经烧完了,四周又归于黑暗。那两匹马幽灵一般在周围走动,大概舍不得扔下自己的同伴。
“它死了吗?”齐四爷在黑角落里高声问道,声音之大让我吃了一惊。
“它到底还是死了。我看见它故意往火堆里钻呢。现在我可以回去了。不过账迟早还要算的,另外那两个家伙还在嘛。”
“齐四爷得罪了这些马啊?”
“我早告诉你了它们不是马!你这个小家伙是势利眼,什么都看不见!”
“我们可以走了吗?”
“现在还不行,它们还在院子里。你听,它们在啃石头,一定饿疯了。你把我这一袋干粮扔到院子里去吧。”
我拿着干粮袋出去,外面烟还相当浓,我的眼睛受不了,于是将干粮扔在地上就跑回屋里。我听到身后马蹄嘚嘚地响着。
当我回到屋里时,齐四爷已经不见了。我想了想,断定他已在回家的路上了。那么,我也只好回去了。
我又一次爬上青石板的阶梯。我看见那两匹瘦马在零星火光的照耀下时隐时现,整个院子,包括那边的水泥坪给我一种特别熟悉的感觉。我从前一定到过马路旁的这些地方,只不过后来忘记了。我的脚跨进马路时,我并没有打算说话,但我不知不觉地说了出来:
“永植,你也回家了吗?”
我说出这句话后吓了一跳。然而永植果然从什么地方钻出来了。他的腿也好好的。他说:
“敏菊啊,这一趟旅行你受苦了。”
“那么你看见猴山了吗?”我问。
“啊,你还惦记这事呀。我总算搞清了,有人告诉了我。猴山嘛,是一个梦,齐四爷梦见它,你爹爹也梦见它,这些个夜里——我们出发以来就总是夜里——我也梦见了它。它是什么样子呢?让我告诉你吧:它是座荒山,里头有野鸡,我带着猎枪去打它们,好几次我都打中了。可是没有用,被我打中的野鸡都不见了,无论你怎么找都找不到。这种山啊,什么东西它都吞到肚子里去。因为在梦里找不到野鸡,我就不愿醒来,想将那梦接着做下去。”
永植沉默了。他在路边坐下,好像累坏了。
“永植啊,我们还是早点回去吧。”
“你先走吧。我没脸见人。一回家就天亮了,我害怕招人耻笑。还是这墨墨黑黑的好,我都习惯了。我刚才碰见你爹爹,我喊他他不回答,我就知道他在梦到猴山。梦到猴山的时候,人就不怕别人耻笑了。”
我朝马路下边看去,我又看到了那两匹马,马蹄嘚嘚,它们在水泥坪那里跑圈子呢。田野里的草垛烧燃了,它俩在火光里显得十分英武。
“那我先走了啊。”
“你走吧,你可以早点回家,反正你对那事又不知情。我嘛,可不同了。我只能半夜里钻后门。现在我要靠着这棵树睡一下。”
我一边吃着干粮一边加快脚步。我来的时候,这条路上的独轮车如千军万马,现在他们都到了猴山了吧。从我记事起,我就看见这条马路上车来车往,太阳亮堂堂,阳光下繁忙又喧闹。现在却是墨墨黑黑,空空荡荡。我们住在偏僻的乡下,是谁修了这样一条马路呢?都说这条大路通到乌县,可是我,不能确证我碰见过乌县的人。我听母亲说过,是外县的人修了这条马路。马路本来不从我们村穿过,因为修到我们邻村那边时,一座小山突然崩塌挡住了道,这才绕到我们村来的。母亲还说马路竣工典礼那一天,邻村那些戴黑袖章的人们将一条路堵得严严实实。那是一个大村,有上万人,山崩埋掉了两千多人。小时候,我认为这条路很险恶,从来不敢走得太远,最多就走到齐四爷家。
每次我偷懒,妈妈就骂我说:“你的脑袋里头黑得同那条马路一样。”那时我很不理解她的话,马路明明是亮堂堂的,怎么说黑呢?看来妈妈也是早就通晓这里头的奥秘的。
我在一棵大树底下蹲下来大便,我大便的时候听见远处有人在吆喝。我大便完了继续赶路时,就想起了邻村的那些孤儿。那里叫板村,板村的孤儿没有固定的居所,他们散落在草垛里,桥洞里,甚至树洞里。这些劫后余生胆大包天,他们什么都偷。如果你在地头睡着了,他们就偷走你的鞋子。我们出发时齐四爷嘱咐过我,说之所以要夜里走,是为了避开那些孤儿。他要我不要弄出响声。“那些家伙全在洼地里蹲着。他们一下子就会看出来你我不是鬼魂。”
吆喝声渐渐近了,声音是乡音,那么我已经出了乌县了?
“你来了啊?”一个苍老的声音在我身后响起,“等了这么些年你还是来了。”
那人站在离我两三米远的地方,却不走拢来。
“这样一个夜半时分,你站在一个这样空空旷旷的地方,稍有闪失的话,你可就回不去了啊。”
“您知道去猴山的路怎么走吗?”我忍不住就说了出来。
“怎么不知道,这里每个人都知道,但是没有人要去的。我们不把那条路告诉别人。我们等你来,知道你会问起那条路的事。我们不告诉你。”
“你们等我来干什么呢?”
“等你来问那条路啊。”
他显得有点不耐烦了,好像认为这种简单的问题我都不懂,真是太傻了。
我朝他走近几步,他就后退几步,很警惕的样子。我听出来他的身后还有一些人,我隐隐约约看到了那些人影。
“你们是孤儿吗?你们不会杀我吧?”
那人笑起来,后面的那些人也笑起来,他们笑得我心惊肉跳。他笑完了,就问我:
“你见过那些母马了,对吧?”
“是啊。”
“那是我们在坟地里养着的,没有草的时候也吃尸体呢。你看多么有趣。”
后面那些人逼尖了喉咙喊道:
“你看多么有趣啊!”
在人群当中响起嘚嘚的马蹄声,难道那些马上来了吗?我转身继续往回家的路上走,我要躲开这些可怕的人。
“你啊,连亲戚都不认了吗?我是矮秀呢。”那人在我身后刺耳地说。
“我同孤儿们在一起,过得很好,我们就等你来呢。你总算来了,我们这就放心啦。先前啊,大家猜来猜去的,不知道你来不来。我同这些孤儿一起,夜夜推着独轮车在马路上走,推过来推过去的,心里寂寞得很呢。”
他跟我走了一阵,觉得没趣,就不跟了。
我并不怕矮秀,他毕竟是我的亲戚。可是他为什么会同孤儿们搅和到一块去了呢?齐四爷告诉过我,说夜里游荡的孤儿全是已经死了的人。我想,即使是鬼魂,也是有区别的,那些孤儿毕竟是心怀叵测的板村人,本来马路要从他们那里穿过的,现在却成了荒村,板村人年年来我们村里讨饭。我一边想着这些事,一边心急如火地往回赶。刚才矮秀说“放心啦”,什么事情放心了呢?原来这些鬼魂一直在猜测我这个活人的事,真让人起鸡皮疙瘩。先前我躺在齐四爷的小屋里,听着独轮车在上面来来去去的,但我绝对想不到是死鬼在推车。这个齐四爷,躺在那里听了那么多年,不知道他心里怎么想的。他会不会是为了听死鬼推车,才特意将房子建在路边的洼地里呢?
我虽然已经将孤儿们远远地甩在后面了,可我老觉得路边的洼地里有马儿在跑动。齐四爷那么怕那些马,总是有他的道理的。我必须快回家,在这条路上,所有的事都没个定准,都潜伏着危险。
我跑着跑着却又撞上了爹爹。还是那个三永推着爹爹。
“敏菊,你怕什么呢?那几匹马早就到过我们家里。只有齐四爷才应该怕它们,他同孤儿结了仇嘛。”
爹爹在抽烟。
“爹爹,回家吧。”
“你先回去。我不要紧的,我又不是第一次出来。我每隔几天就出来一次,总是你舅爷推着我。为什么要他推?因为我的脚不能落地。这里的风景好啊。”
“爹爹,我可以和你一块走吗?我不愿一个人回去,家里冷清得很。”
“胡说!你这就回去。那两匹母马等在家里呢。”
“母马?”
“是啊。你是一个小孩,不用怕它们。你又没同孤儿们结仇。”
我到家的时候,天还是没有亮。我摸进厨房,听到哥哥的说话声。他正在寻火柴,他说必须马上将灶膛里的柴点燃,黑咕隆咚的要出事。
他先是点燃了茅草,后来那些柴就燃起了熊熊大火。接下去我就听见院子里马蹄嘚嘚地响,是马儿奔出了院门。哥哥在烧水,说要煮一大锅粥。
“天快亮了吗?”我问他道。
“你还不知道啊。现在是……现在是……啊,我不说了。”
他蹲下去拨火,不理我了。他脸上有种绝望的表情。
妈妈一动不动地坐在前面房里的椅子上。为什么她不点灯呢?
“敏菊啊,你爹爹时常说起的末世,现在已经到了。我们都做好了准备。你呢?你怎么打算?你出去了这么久,总算回来了。”
妈妈说话时,哥哥在厨房里大叫了一声。我拔腿就往厨房跑去。
“是妈妈干的,啊……她在灶膛里放了一包毒药。”
他用衣袖捂着眼转来转去的,忽然弯下腰,将整个头部塞进水缸。
我的眼睛也感到很不舒服,我就逃离了厨房,跑进卧室,闩上门。一会儿母亲就在外头捶门了。她“敏菊、敏菊”地叫个不停。
我站在窗前。窗外有个人划燃了一根火柴,正在抽烟。那是一张陌生的脸。他似乎早就看见我在房里,他朝窗口转过身来,大声问道:
“马儿到院里来过了吗?”
“你是谁?”
“我是谁?我不记得了。反正我是孤儿。是你母亲召我来的。”
他的声音里头有股无赖的味道,我不想理他。但他又发问了:
“你听你母亲的话吗?”
见我不回答,他就独自感叹道:
“有母亲真好啊。在外游荡的日子什么时候才到头呢?”
不知怎么搞的,我闩好的门被妈妈撞开了。她往窗前急步走过来,那个黑影立刻就潜逃了。
“他是来偷我们家的羊的,一个混进来的骗子。他根本就没死,长期在我们村混。山崩时,有块大岩石挡住他家的一面墙。那块石头,是从很深的地底长出来的。敏菊啊,你总算回来了,可是你爹,他还不甘心。”
妈妈坐在我的床边,似乎想对我倾诉什么。
“妈妈,我还是走吧。我在家里什么也干不了,不是吗?”
“你走吧,你走吧。我给你准备干粮了,你看!”
她将一个大的包袱推到我的怀里,那里头的窝窝头还是热的呢。
“你回来之前,我一直在给你蒸窝窝头。”
她笑起来,那笑声令我发抖。
我背上包袱赶快往外走。我走到院子里还听见哥哥在厨房里怪叫。
天开始有点蒙蒙亮,先前站在窗前的那个人盯上了我。
“快上马路去,这里不安全。这里天一亮,什么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
我和这个人一前一后爬上了马路。我又进入深沉的黑暗之中。我想,为什么在马路上,天就不亮了呢?以前可不是这样的。
“我不知道我应该往哪里去。我没有目的地。”我对这个人说。
“这没关系。这条路只能通乌县,你还能到哪里去呢?”
他也笑起来,他的笑声同妈妈刚才的一模一样。
“要是你仔细倾听啊,可以听到你哥哥在厨房喊‘救命’呢。”
我停下来想辨认那些模糊的声音,可是大队的独轮车过来了,一会儿我就被他们挤到马路的最边缘去了。那个人在我耳边说:
“那一回,是我代替你去死的啊。你抬头看看天吧。”
我一抬头,看见一颗星闪了几下,很快又不见了。他紧紧握住我的手,他身上似乎有电流通到我身上,我一阵阵发麻。然后他将我往前一推,叫我快走。
独轮车不断撞在我身上,连我自己都奇怪我怎么没有掉到马路下面去。
这一次,我决心独自走到乌县,走到猴山里去。不论有什么东西阻拦我,我也决不回头。如果一个人要做一件事,谁能真正拦得住他呢?
2005年4月7日于北京牡丹园
原载于《大家》2006年第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