保安
乡下的日子真难过。总是那老一套。一年到头,农活催着赶着我,不像我干农活,倒像农活做我。习惯了的劳作,可以预料的结果,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插下水稻是为了将来打谷子……实在是荒唐,难以忍受。这几天下雨了,老母亲又在家里唠叨着叫我去种红薯。唉,她又怎么知道我的苦呢?两年前我跟随邻村那伙人去城里打过一次工,是在一家餐馆做后厨。我不小心引发了火灾,就连夜赶路坐车逃回了家。那一回我就像从阎王殿里逃出来了一样,不知有多么后怕。后来同乡告诉我,其实并没有多大的事,因为餐馆保了火险。我心里想,对他们来说也许不是大事,可我几乎被那种事吓破了胆!我一个身无分文的乡下佬,出了那种事,只有逃跑。现在,已经没有人愿意介绍我去城里工作了,我却又开始想念起那个城市来。尤其是那些在夜雾中闪闪烁烁的霓虹灯,对于我有种勾魂的吸引力!深夜,当最后的客人也已经散去,我坐在台阶上抽一支烟的时候,那种激情就膨胀起来。我觉得我已经不再是我,那个叫简元的乡下青年,我成了这个城市的阴魂,我在朝那些五颜六色的光点飞奔。后来呢,就发生了失火的事,我的故事结束得太早了。
乡村的寂静和夜间的黑暗一点都不适合于我,自从我看见城市的第一天,我就深深地感到了,只有它那里才是我终生的归宿。那么为什么要跑呢?大不了被餐馆老板赶走,再去找别的工作,或者被抓去坐几天牢。确实不用那么害怕。我不知道为什么跑回了家。那一天我的老母亲还有点高兴,说:“城里本来不是我们的久留之地。”她这句话像针一样扎在我的心上。此刻她又在说种红薯,她是那种固执得要命的人,心里有了一个念头就要不停地说。
“妈妈,我要进城了。”我向她宣布。
“是吗?就凭你这个样子?”她停下手中的针线活,锐利地扫我一眼。
“那我就走了。”我的语气也很硬。
我傍晚住进一家小旅馆,第二天一清早就去“保姆市场”。所谓保姆市场,就是马路边搭的一个棚,可以让乡下来的农民在那里等待雇主。求职者大部分是妇女,年轻的老的都有。也有不少男人,他们希望去工地做小工,或做大楼清扫工作之类。我就夹在这些男人当中。等了一会儿,来保姆市场的人越来越多,慢慢在马路上排出了很长的队伍,一直排到十字路口那里去了。雇主实在是太少了,整整一上午,只来了两个建筑工地的包工头。他们是开着小卡车来的,都是冲进人群当中,胡乱抓了四五个身强力壮的汉子,带上车就开走了。我身体远不如那些人强壮,自然就没被选上。
我蹲在地上,开始后悔两年前逃跑的举动。当时要是不跑,现在好歹也有份事做。而且我的那些同伴,都是因为我逃跑这件事而不理我了。因为我一跑,他们就承担了责任,他们说我是懦夫。我又想,我要是个女的就好了,因为雇主大都是来找女保姆的,多半很快谈好了条件和工资,就一块离开了。我朝外一望,看见队伍已经不存在了,只是棚子里头还有不少的人,而且大部分是男的。唉,男的找工作怎么这么难呢?又快到下午了,希望越来越小,我的情绪像被泼了一瓢冷水,我居然打起冷噤来了。不行,我得去吃点东西。
我走进保姆市场旁边的粉铺,要了一大碗酸辣粉,埋头吃起来。我的吃相一定很难看,因为老板正盯着我看呢。我抱歉地朝他笑了笑,脸红了。
“我的一个外甥开了家首饰店,你去那里做保安怎么样?”
我突然听见这句话的时候,还没有反应得过来。我傻乎乎地张嘴看着这个半老头。
“做保安,就是保卫铺子。你干不干啊?”
“干!”
我就这样成了“彩虹”首饰店的保安。这是一家开在繁华地段的金银首饰店,据说有两百多年历史了,现在的年轻老板是第六代。
啊,玻璃柜里头用丝绒盒子装着的那些宝贝,我该如何来形容它们?很显然,我这个乡下佬找不到恰当的词语来形容它们。那么美,那么昂贵的东西在我的眼里却有些怪异。我从来不能久久地凝视一枚钻戒,一串珍珠项链,一只玉手镯。我只要看它们一眼,就会心潮澎湃,继而就会感到难堪,于是不得不马上掉转目光。我不知道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感觉。
我的工作是手执一根电棒站在店堂的角落里,隔一阵又到店堂各处巡回一圈。这家店里还有另外五个人做同样的工作。我们做轮班,每班三个人。工资是每月六百元,比在餐馆要低,不过我不在乎。我只要待在城市就好,其他的事不愿意去想。住的地方当然也很糟,六个人住一间房,上下铺,房里拥挤得只剩下一条窄窄的过道。第一天晚上,我脱下工作服,躺在上铺时,心里真是无比的轻松。我万万没想到自己求职的过程是如此的顺利,这么快就成了一名保安,就像老天在照应我一样。我闭上眼,脑海里全是那些珠宝首饰在旋转,首饰当中有一个黑影,也许那个黑影就是没见过面的老板吧。
我们的队长姓金,是一位小个子的白脸汉子,十分严肃,左眼有点斜视。在厅堂后面的小房间里,他告诉我电棒的使用方法。他冷不防朝我肩头一击,我立刻就瘫倒在地了。他站在我的上方,咬牙切齿地说:“到这里来工作的人就得知道我的厉害!”我本来痛得龇牙咧嘴的,听了他这句话吃惊得差点都忘了疼痛。可他接着又说:“你放心,我今后不会管你的事了。”他说完就走开了。金队长就睡在我的下铺,他睡觉一点声响都没有。我起夜回来开了一下灯,看见这个人平躺在被子下面,紧紧地咬着牙关,额头上冒着汗珠。我躺下之后好久还在倾听,但仍没听到他发出任何响声。保安队的其他几个人睡觉也十分安静,连鼾都不打。我很少见到这么安静的人们,他们就像鱼儿一样。
我当保安的第二天,我母亲打电话来找我,她在电话里告诉我说,她自己将那些红薯全部种下去了,还说想来看我。我当然拒绝了她。她来这里干什么呢?再说我一点都不希望将我的过去带到这个新环境来。妈妈在电话里头迟疑了一下,说:“你好自为之吧,家里的事有我就行了。”看来她又以为我来城里是短期行为。别人家的母亲都不像她这么固执。
我们的店堂很大,分三部分:左、中、右。我被分配守卫右边的店堂。我这边的陈列柜里主要出售纯金项链和钻石项链,都是些最昂贵的、我不敢凝视的首饰。店里生意很好,往来的顾客很多。在水晶吊灯柔和的光线里,人们都自觉地压低了声音说话。几天之后,我就能够集中注意力窃听到顾客的只言片语了,尽管他们说话的声音很小。这是金队长分配给我的一项工作,他说我们必须严密监视店堂里的每一种动向。来买首饰的一般是情侣、夫妇,小姐,有时也有单个的男子,我偷偷仔细打量这些人,发现他们的表情都很严肃,严肃里面又有种掩饰着的紧张。也许,他们是为了掩饰心里的紧张而假装严肃。穿着入时的小姐在彩色大理石地面上迈着僵硬的步子;一对夫妇在门口犹豫不决,不知他们是要进来呢还是要出去;一对情侣目光迷惘地伏在陈列柜上,好像已经忘了他们正在选购;新进来的两名女子脸色苍白得可怕,像乡下常说起的女鬼……打量着这些人,我的神经自然就紧紧地绷起来了,我时时刻刻感到要出事。至于顾客的只言片语,我更是猜不透他们的意思。其中有这样的一些:
“这粒红宝石里面有血,你注意到了吗,宝贝?”
“呸,我还见过血更多的。你不要以为……”
“什么时候展出南非钻石?”
“我看你是自投罗网……”
“老板呢?老板在哪里?哼!”
“你闻到那种气味了吗?我们今天没白来,宝贝。”
“店里的珠宝首饰都是真货,全城独此一家。”
我一点都不能理解这些怪话,但我又不敢凑得太近去听个究竟。所以在我当班之际,我就总被一种奇异的欲望骚扰着,使得我有时想窃笑,有时又想大声吼一句话出来。但我必须拼命压制,像他们一样做出那种严肃的样子,这是我的工作所要求的。
我来这家“彩虹”首饰店已经好多天了,但我还一次都没有见过老板的面。这里的店员一个个面色苍白,表情同那些顾客们很相似。我是不敢拿这种问题去问他们的。我很少同他们讲话,下班时见了面也仅仅只是打个招呼。有一天,我问了金队长。
“简元啊简元,我早提醒过你不要管自己分外的事,你怎么就不开窍呢?这是非常危险的。你注意到昨天傍晚店堂里飞进来的蝙蝠没有?那就是老板!”
“老板是蝙蝠?”我懵懵懂懂地问。
“呸!那是老板的探子,你要小心。”
我站在店堂后面的楼梯那里值班,我的头顶是职员办公室,那两间办公室里有时会传出抑制着的、拖长了的哭声,哭声有男也有女,在我听来十分阴惨。但是从楼上下来的职员都是衣冠楚楚,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目光清明,一点都不像刚哭过的样子。那么是谁在哭?我因此很不喜欢站在楼梯那里,可金队长说我必须站在那里,说是可以更好地应付突发事件。
好多天过去了都没有突发事件,我的日子过得很平静。下班后的夜里,我走出首饰店(我们都住在店堂后面的那间房里),来到旁边那座“金银大厦”的小小广场上。我很喜欢在那里观察夜间的城市。这些黑黝黝的影子,这些五颜六色的亮光,它们是多么的合我的心意,多么亲切啊。我点上一支烟,心里有种飘荡的感觉,太舒服了。母亲当然是不能理解这一切的,不过我听说她是在城市里长大的,好像是我小的时候舅舅告诉我的,她自己对这一点守口如瓶。我漫步走到停车场的那一头,看见车里头钻出来身穿黑色风衣的男人和女人,他们快步走进“金银大厦”。我躲进阴影里,隔得远远地观察他们。这些人们,他们绝对不会注意到有一个人在黑暗里观察他们,这件事本身就让我感到激动。不知为什么,自从见到这个城市之后,我就产生了一种“充当见证人”的冲动。起先我并不知道这是这样的一种冲动,是过去的一年多里在乡下的苦思苦想使我弄清了这一点,但我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一定要充当见证人。我爱这座城市,它里面的一切都对我有种无声的挑逗。在乡下,当一天的劳作结束,我坐在灶屋门口点上一支自己卷的烟卷时,黑暗已经笼罩了大地。我抽一口烟,城市就会在我脑海中出现。那种时候我甚至会浑身颤抖。
从小广场回来就要经过我们的铺面。从外面看,店堂里总是那样金碧辉煌,而那里头的人们的表情总是那样讳莫如深。同金银首饰结缘的人们是种什么样的心境?一位很年轻的小姐挑了一枚最昂贵的钻戒,她应该高兴才是。可是她将戒指戴好,举到空中去看的时候,为什么满脸显出那样的恐怖?难道她不是为了自己的爱好而精心挑选吗?也许就因为看不懂,我才对周围发生的一切有这么大的兴趣吧。在首饰店的生活让我深深地感到,我其实根本就不懂这个城市。
寝室是从边门进去,长长的走廊里没有灯,只能摸黑走。我经过走廊时,老觉得会有人用电棒将我打倒,我甚至都听到了那个人呼吸的声音,他紧跟着我。我在走廊尽头踩着了某人放在地上的搪瓷脸盆,里头还有漱口杯,那一阵乱响令我差点晕了过去。我听到寝室里传出恶骂。
当我硬着头皮进门时,看见大个子刘正在昏暗的灯光下聚精会神地做一个纸风轮,他头都没抬,可见对我的鄙视。这个阴沉的大个子和我同做一班,我对他感到害怕。有时我会产生这样的想法,那就是我也许不会被抢劫犯干掉,却会死在这个心狠手辣的同事手中。我不清楚自己为什么要用“心狠手辣”来形容他,但这就是他给我的感觉。
“老刘,我把你的脸盆拿进来了。”我胆怯地说。
他还是没抬头,这是他对我的一贯态度。
我拿了自己的洗漱用具去浴室,我在浴室里听到了让我魂飞魄散的新闻。有一位小伙子,刚走出店堂就被人用他新买的金项链勒死了,是14K的,很粗的金项链。这事是昨天发生的,还没破案。金队长在淋浴喷头下说起这件事时,我听到他在笑。
金队长出去了,我一个人在浴室里。热水又停了,当龙头里面那股冰冷的水流到我后颈上时,我不由自主地怪叫了一声。我想起金队长刚才说的那句话:“我们做保安的,迟早得同杀手会面。”他说的是会面,而不是搏斗。实际情况究竟会是怎样呢?
有天夜里,我在上铺翻来覆去的睡不着,但是金队长和同室的那几个人都在自己的床上悄无声息的。到了下半夜,我为一种好奇心所折磨,实在忍耐不住,就轻轻地下了床,来到外面。我从那个过道横穿过去,来到店堂后面的玻璃门那里。这张门被职员们从店堂里面锁上了。我看见那里头亮堂堂的。陈列柜里的金银珠宝闪耀出不正常的光芒,像在燃烧一样。值班的大个子刘过来了,他不知为什么赤裸着上半身。我看到他走到一个陈列柜前,揭开盖子,将那里面的项链一串一串地拿出来,套在自己的脖子上。我在玻璃门后面羡慕地看着,心里想,大个子刘看起来多么英俊啊。他戴着项链在店堂里走了一圈,回到那个陈列柜,又将项链一串一串地放回了原处。这时我才想起:为什么首饰柜竟然没有被锁起来?如果这时从外面进来一伙强盗,抢劫起来该是多么的方便!大个子刘正在穿衣服,他穿好上衣就在角落里的那张椅子上打起瞌睡来。
黎明前我睡得特别死,直到上班的电铃声将我吵醒。我出门时看见大个子刘紧闭着眼睛躺在他的下铺,他的额头上缠着纱布,纱布上有一大块触目惊心的血迹。当时我就腿一软,差点跪到地上去了。我在心里对自己说:“简元简元,你真是个软骨头,你怎么能做保安?”
可我还是在做保安,我是个伪保安,白吃饭的角色。我就餐时总觉得很惭愧,所以尽量少吃。保安队的人背后给我取了个小名叫“姑娘”,他们以为我不知道,其实我偷听到了。
我已经说过,我在“彩虹”的生活是既紧张、恐惧,又充满了好奇心和激情的。总之我过得很充实。最近母亲又来过一次电话,她好像对我的离乡已经适应了,甚至还鼓励我好好干。她还说不久就要来城里给我送做烟卷的烟草。“乡下的夜里多么黑啊。”她最后在电话里发出这样的叹息。母亲真是老了啊,她是如何熬过那漫漫长夜的呢?母亲希望我怜悯她吗?既然乡下夜间的空虚和黑暗比死还难受,我又怎么能回去呢?
城市的夜可就完全不一样了。我的心在跃跃欲试,我盼着夜间的值班。白天里,我偷偷盯着大个子刘看,设想他额头上的创伤的来源。金队长发现了我在打量大个子刘,就对我说:“那可是老板给他额头上留下的纪念。”我不解地问他,杀手怎么会是老板?这时他就不耐烦了,说我“真啰唆”。
终于轮到我值夜班了。睡在我对面下铺的黑老李悄悄地来找我商量,希望我将值夜班的机会让给他,因为他的老父来城里看病了,他要陪他。他说话时恳切地、眼巴巴地看着我。我本来都差点答应他了,可我说出来的是这样一番话:
“不行啊,黑老李!我也有我的苦处呢,我失眠,睡不着觉,我同很多人同居一室时就会这样。我一直盼着值夜班,这样就可以白天睡觉了。白天寝室里没人了,我才能安心睡。这些天来,我总打瞌睡。”
黑老李憎恶地看了我一眼,走开去了。他的目光使我明白了,他刚才那番话是骗我的。他想值夜班的原因是不是同我一样呢?吃饭的时候金队长告诉我说,刚才店里来了一位特殊的顾客,是一位百万富翁。这人身患重病,奄奄一息,可还是强撑着让人将他用担架抬到店里,买了那枚镶着南非钻石的美丽的项链。金队长一边说一边翻白眼,似乎心里充满了怨恨情绪。
同事们都对我没有好脸色,是因为我要值夜班吗?下午我去店堂里溜了一圈,感到那里的氛围比往日更紧张。有一位穿黑大衣的男子推开大门,在门口那里站了几秒钟又出去了。他是坐轿车来的。天气已经暖和了,可是这个人却穿着大衣,戴着呢帽和墨镜。他会不会是老板?可是老板应该不会像他这样独来独往吧。谁知道呢?
我必须在值班前小睡一下,我躺下来,盖上被子,这时我听到一种骚扰的声音在窗外响个不停。是蝙蝠还是什么怪鸟?如果是鸟,声音就不会这样均匀吧。我忍无可忍了,就开了灯。啊,原来是大个子刘做的风轮!风轮从窗口伸出去,外面的风不停,风轮也就不停。我继续睡,然而这风轮使我情绪恶劣了,我老觉得自己会坠入一口锅底塘被淹死,浑水一波一波漫过我的头顶。我没能睡着,我在心里憎恨着大个子刘,也担忧着,我怕夜班时要出事。
我起床去值班时怕弄醒别人,就没开灯。我从上铺下来时忽然听见黑老李在对面说话。
“简元这小子做好准备了吗?夜长梦多啊。”
他那种语调让我心跳。我扶着墙在走廊里前行,我先摸到水房里洗了一把冷水脸才去上班。我用钥匙打开店堂门,明亮的光线刺得我睁不开眼。
中心店堂后面,报警器的旁边是我的岗位。我坐在那里,三个店堂都可以看到。我检查过了,门锁得好好的,陈列柜也锁得好好的,那些昂贵的宝贝都很安全。然而竟然就有一个人在我眼皮底下进来了,是从左边店堂进来的。他的样子一点都不像个强盗,他是个可怜的乡下人,一身破衣服,赤着脚,腋下夹一个彩色编织袋。我打量了一下门,还是锁得好好的,他是如何进来的呢?
“嗨!”我大喝一声,亮出电棒。
这个人立刻双手抱头蹲在地上。
“你是怎么进来的?”
“我,我是跟着您进来的啊。我是您的老乡二苗啊。”
他说话时还是抱着头,他的话令我倒抽了一口冷气。怎么回事?我的老乡?我进来时将他也带进来了?见鬼,天要塌下来了,这种事我是不可能摆脱干系的!我太倒霉了!我仔细打量了一下他,唉,这家伙还真是二苗,他是我们邻村的一个二流子,游手好闲的败类。我算完了。
“你马上给我滚。从后门走。”我压低了声音说。
“我不。我要死在这里。”他抬起头来不亢不卑地说。
“死在这里?怎么死?”
“由您帮忙,就用这些项链。”
他居然站起来,到陈列柜那里指指点点,兴奋得脸都红了。“您瞧,就用这一串,上面嵌了大宝石的这串。”
我听见他轻轻地拨弄了几下,柜门就开了。他弯下腰去拿里面的东西。我飞快地举起电棒朝他头部用力一击,他立刻倒下了,四肢抽搐,口吐白沫。难道我将他打死了吗?但我并不想要他死啊。我有点恶心,又有点无聊。我当然不会去按报警器,我要等到早上大家来上班了,再和众人一块将这家伙弄出店堂。我将陈列柜的柜门锁好,用脚拨了拨地上的二苗,又用手在他鼻孔那里探了探,我觉得他已经死了。我回到报警器那边坐下,紧张地思考着早上大家来的时候我应该如何应对。我不是没有考虑过这样的情况,但我脑海里出现的是凶悍的强盗,血光之灾,还有我们老板那样的神秘人物。谁会料到出现的却是这个家乡的二流子,这个手无缚鸡之力,一击就倒地见阎王的软蛋?真是无聊死了,我甚至对生活的意义都产生了怀疑。真的,我到底在这里干什么?一阵空虚袭来,我突然感到极度的困倦,我站起来想挣脱睡魔的袭击,但我又软绵绵地倒下了。我居然睡着了。真见鬼啊。
我醒来时看见大家围着我,我身上湿透了。有两个人手中拿着桶子,原来他们在用冷水泼我。见我醒过来了,金队长就一把将我拉起来,让我坐在椅子上。我听到大个子刘幸灾乐祸地说:
“这种人嘛,可以用,也可以不用。”
莫非他是暗示要开除我?我向厅堂里扫了一眼,发现我的老乡已经不见了,多半是被这些人抬走了。金队长在挥着手对这些人说起“保安的职责和义务”,他的语气很激奋,但我怎么也抓不住他的意思。后来大个子刘和黑老李就将我搀进寝室,扔到我的上铺。这时我才彻底清醒过来。
躺在寝室里,没有任何人来干扰,我可以集中注意力想事了。现在首先要弄清二苗的去向。假如他死了,被他们弄走了,在大家眼里我也许是清白的;要是他没死,向人乱说一气,我在“彩虹”的工作也许就丢了。我确立了这一点之后,就焦急地盼望有人来寝室,我好向他打听,因为我还是软绵绵的下不了床。但是整整一上午都没人进来。到了中午,有人给我送饭来了,是黑老李。
“店里都好好的吧?”我竭力做出自然的样子问他。
“唔。”他含糊地说,若有所思地盯着窗外的纸风轮。
“那么,你们一定吃了一惊。”
“什么?”他仿佛从梦里惊醒一样瞪着眼看着我,“你是说值班打瞌睡?这不算什么,经常有的事。”
我稍稍放下心来。他的口气那么轻描淡写,他说的情况是真实的吗?也许大家根本就没看到二苗,他早就溜走了,他在首饰店熟门熟路的,绝对不止来过一次。吃过饭之后,我的体力有所恢复。我打算装得若无其事的样子去店堂里走一圈。
我走进昏暗的过道时,有人扯了扯我的衣袖,我立刻反应过来了——是他!
“你得赶快滚,不然我真的要你的命。”我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
他立刻松了手,结结巴巴地说:
“我没地方去了啊。乡下夜里那么黑,我害怕……我,我在这里躲了好久了。我捡你们的剩饭吃。”
我加快脚步走出过道,进了店堂,将他甩在阴暗的地方。
大家都在按部就班地做生意,谁也没注意到我。我走了一圈又一圈,最后终于放下心来。我想到这个问题:大个子刘额头上的伤是怎么回事?还有,从他的态度来看,他是希望我被赶走的,我可得小心这个人。这时“经理”(我想象中的)又站在店门口了,他推门进来后也没脱那件深色大衣,就在门边上那样站着。我注意到店员也好,顾客也好,全都变成了化石一样一动不动。有一位小姐举着项链的手始终举在半空;另一位先生始终弯着腰做出系鞋带的姿势;离我不远处还有一位老太太始终张嘴望着空中,大概说什么话还没说完。大约站了十秒钟“经理”就出去了,人们才又活动起来。轿车开走时发出很刺耳的鸣笛声,我面前那两名店员都哭丧着脸。
我走到人来人往的街上,想去小广场散散步。
小广场上挤满了汽车,根本就没有我可以散步的地方。白天里从汽车里出来的人们一点都不像夜里那些穿黑风衣的鬼影般的人,这些人都穿着工作制服,一看就是一些普通职员,他们都在“金银大厦”上班。还有些是顾客,来这里办事的。真奇怪,有人在叫我的名字。回头一看是守车的老头,他让我去他的小屋里听电话。我并不认识他,这是怎么回事?我隐隐地激动起来。
“是简元吗?”电话里一个陌生的男声问。
“我就是。请问——”
“是简元吗?嗯,我确定一下。”他挂了电话。
我本想问问守车的老头,可是他垂着头,很不高兴的样子,我只好走开了。我怀疑有人就在附近盯我的梢。打电话的人是我不熟悉的北方口音,他显得很暴躁,很没有礼貌。他是不是确定了我在这里,以后好随时来捉拿我?可能我昨天夜里的错误还是被记了账吧。
我离开小广场汇入人行道上的人流,我眼前闪过一样熟悉的东西——牌照尾数为“357”的轿车。那是我心目中的老板的轿车啊。我向里面一看,看见穿皮背心的老板倒在方向盘上,大量的血流到他的脖子上。窗玻璃上有一个弹孔。我想喊,我又不敢。我鼓起勇气再仔细一看,哦,这是个空车嘛,玻璃上哪里有什么弹孔啊,我神经出毛病了。后面的行人将我一把挤到路旁,我差点摔了一跤。我定了定神,联想起刚才的电话,一时吓坏了,赶紧往“彩虹”跑,我跑到店门口,并没有马上进去,而是侦察了一番,确定里头没有异常情况才从边门溜进寝室。
我躺在铺上,记起金队长对我说过的话,他要我不要管不属于自己分内的事,我做到了吗?我的心在胸膛里跳,我很激动,更多的是好奇和害怕。我轻轻地说:“‘彩虹’啊‘彩虹’,我会消失在你里头吗?”
那天店里余下的时光很平静,生意照常做。晚饭我是同大家一块吃的,吃饭时大家都看着自己的碗里,气氛有点紧张。我更紧张,因为害怕二苗突然钻出来为难我。我必须想出对策。还好,那家伙没有钻出来,我正要离开餐桌时,金队长拍拍我的背说:“你今夜不用值班了。”我心里一沉,看着他。不料他又说:
“因为店里有情况,所以放你一天假。”
我松了一口气,没有问他店里有什么情况,他不让我管分外的事嘛。
我居然得到一天假期,这还是我来“彩虹”后的第一次呢。我决定夜里去小广场看看那个打电话的家伙会不会出现。本来我也可以不去,但是我太想去了。夜晚的霓虹灯,潜行的动物一般的轿车,黑乌鸦一般的男男女女……我甚至想,打电话的那人也许是同我一样的外地人,我和他都在“金银大厦”周围游荡。他为什么一定要对我的行踪加以确定?想不通。
我快到小广场时,居然又看到了那辆“357”小轿车,我如同见了鬼一般地绕开它向广场跑去。守车的老头又在叫我了,他向我招手。我再次拿起话筒,里面传来那个不再陌生的声音,他说他在汽车里头等我,我愿意什么时候去就什么时候去。他的最后一句话是:“即使是打谷的时候再来也不会晚。”那么他也是个农民。当然,很可能是冒充农民,同我闹着玩的。我出来时一再回忆他的话,我的天,他说在汽车里头等我,莫非那汽车就是“357”?多么可怕的事啊,世上怎么会有这种巧合?不,不是巧合,简直就是预先为我设计的一个陷阱!我抬头看天,感到那苍天黑压压的,就连霓虹灯都丧失了它们的色彩,变成了一些苍白的小点。广场上,一辆接一辆的小车鱼贯而入,排起了方阵。今夜大厦里有盛大的活动吗?很多年以前在乡下,夜里因为虎啸,我,父亲还有母亲都起了床,我们坐在黑屋里倾听,我们不敢点灯。我还记得父亲叹了口气,说:“要是和那老人家见面,说说话就好了。”他说的是虎。他认定那是一只年迈的虎。父亲患了绝症,白天总是手持一本线装古书看了又看,沉浸在书中的世界里。那时我甚至有点羡慕他,因为他不用干活了,可以成天瞎想。乡下的活真是干不完啊,可以让人疯掉!他和母亲原来不是农民,是怎么跑到乡下去的,我至今不知道,也没有任何人愿意告诉我。我看着黑沉沉的天,就想起了虎啸那一夜的黑暗,对了,打电话的那个人的声音就有点像虎!
“金银大厦”的大门在很高的台阶上面。穿着黑风衣的人们都在不声不响地爬台阶。我心一动,就跟着这些人进去了。一进门人流就将我带进了一个大厅。我进了大厅之后,发现周围的人全消失了。厅里很昏暗,只有稀稀拉拉的几盏顶灯,脚下的木地板打了蜡,非常光滑。我心里害怕,就想回转身退出去。当我退到大门口的走廊那里时,我又很后悔,于是又想进去了。我再次进到大厅里时,灯突然黑了,我感到有人向我走来,我的眼睛因为还没适应黑暗,一点都看不见这个人。他在离我不远的地方站住了。
“红薯刚栽下去你就来了啊。”他说。
我定睛用力朝那个方向看,什么都没看到。一会儿灯又亮了,大厅里进来了几个穿黑风衣的人,他们跑过大厅,到了窗户那里,一个个伸长了脖子向外看。我也跑过去看。奇怪,我站立的地方并不高,但我的视野那么宽广,整个城市尽收眼底,至少我的感觉如此。不知为什么,到处都是警车,满眼都是一闪一闪的红蓝光。报警器的声音怪叫着,我觉得自己就要崩溃了,连忙离开窗台。一离开窗台,厅内仍然是那种寂静。这几个人都像中了魔一样,一动不动地趴在窗台上。又有一个人进来了,是守车的老头,他打手势要我到他面前去。
“你还待在这里啊,太不像话了。你是不能待在这里的。”他说。
我默默地同他走出去。走到台阶那里,守车的老头停下来了,他向我讨一支烟,我给了他我自制的烟卷。他点上火,猛吸了一口,说:“过瘾。”
“您也是农民吗?”我问他。
“是啊。这种烟多年没吸过了。‘金银广场’的夜晚,总是让我想念故乡。我离开那里三十年了,一想到乡下那些麦子,我就禁不住老泪纵横。”
“想过回去没有呢?”
“回去?不不,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干吗要回去?你呢?你想回去吗?当然不想,对吧?瞧你在这里有多么惬意,总有人惦记着你,给你打电话。如果在乡下,谁会惦记你?没有人。”
他指着马路上飞驰的红点,又对我说:
“他们把他抓走了。不过没关系,过几天就出来了。”
“谁?”
“还会有谁,给你打电话的人啊。”
我们下台阶时,他又回过头对我说,时常,他很想从这台阶上一头栽下去呢。他还说,在这样的地方翻几个跟头落到水泥地上,就是死了也值得。他这番话说得我眼皮一跳一跳的,我生怕脚下踏空了。
回到寝室里已是深夜。我不敢开灯,轻轻地爬到铺上躺下来。我的头一接触枕头就听到窗外那只风轮发出的声音。我记得我从外面进来的时候天上一点风都没有刮,现在却忽然起了大风。我越听越诧异,风轮不像是纸做的,倒像木制的,一个劲地狂转。我担心自己的脑袋都要被卷进去。只要我一闭眼,这种忧虑就高涨起来,于是我就不敢闭眼了。
黎明前我忍无可忍,往那边的上铺爬过去,我非将那风轮取下来不可。睡在上铺的老昆咕噜了一句什么,翻过去又睡着了。但是我没有找到那只风轮,而且当我将上半身伸向窗外时,我感觉到的是平和的夜,一丝风都没有。我正要往回爬,却听到老昆悄声对我说:“你找死啊,爬来爬去的,一失足就会掉下深渊。你看我们这些睡在悬崖上的人,谁敢动一动……”
我重又躺下了,心里恍然大悟:怪不得这些同事睡得这么安静啊。我再次闭上眼,眼前出现了深蓝的天,天上一弯新月。风轮“呼!呼!”的声音很快变成了虎啸,那只虎叫了又叫,我不禁记起父亲说过的话,这位老人家(虎)是不是要同我说话?那么,我应该通过什么途径同它见面?入梦前我见到了悬崖,我们那一排人像咸鱼一样一动不动地躺在那上面。
上午,所有的人都出去了,二苗在门口探头探脑的。我一看见这家伙心里就一沉,我感到因为这个人,我早晚会出事的。同时我又想不通,这个二流子连珠宝都不感兴趣,到底想要什么?他是因为怯懦而不敢偷呢,还是那些珠宝首饰对他来说完全没有诱惑力?
“你找我吗,二苗?”
“我才不找您呢,我是来看看的。你们的生活真堕落,你看,被子叠得乱七八糟啊。怎么可以这样。”
这家伙在胡说八道了,我要警告他一下。我说:
“你今后可不许到店堂里去啊。我要在这里长期干,不想丢掉工作。”
“怎么会丢工作,我在帮助您嘛。”
他说这话时眼里闪着真诚的光芒,我吃了一惊。
“我真的是想帮您的忙,都是家乡人嘛,我看您也需要我帮忙。这些天,我摸清了一些情况。”
我沉着脸,叫他赶快离开首饰店。我说如果他还不走的话,我就要请保安队长来捉拿他,这是我的职责。
二苗离开的时候皱着眉,很仇恨的样子。我感到过不了多久他又会出现,天知道他是如何钻进来的,难道墙上有缝?我又看到了大个子刘的纸风轮,洁白的、蜡纸做的风轮在阳光里欢快地转动着,使我心中升起美妙的憧憬。我的这些沉默的同事,他们守口如瓶,日复一日地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但是他们夜里睡得那么安稳——在悬崖上安稳地休息!从前在乡下的那些夜里,我是多么的害怕,我害怕得都快要绝望了。来城里这些日子,我从阴沉里头发现了我生活中的希望,这个希望就有点像眼前的这只风轮……
又到值班的时候了。有了前天的事,我不那么喜欢值班了。但这是我的工作,同喜不喜欢没关系。我先巡视了店堂,留心着让所有的门都从里面闩好,然后我就在报警器旁边坐下来了。我没有瞌睡,还有点亢奋。我听到外面在下雨,心里想,总算不用种红薯了。现在这个工作就是再不好也远比种红薯要好。下半夜时,二苗来了,他在大门外哀哀地祈求我让他进来,我当然不为所动。我一边斥责他一边在心里感到迷惑不解——这个二流子究竟要什么?也许一切都不是那么简单。他大睁那双血红的眼睛凝视着陈列柜里的首饰,他的全身因渴望而颤抖。我记得从前在乡下,他的眼皮总耷拉着,走路拖着脚步,头也很少抬起来。白天里大部分时间他都坐在一棵酸枣树下面打瞌睡。我们仅仅对峙了几分钟,他就泄了气,转身消失在雨里头。不知为什么,我心里有点歉疚。我们是老乡,同命运的难民,难道不是吗?这家伙到底是如何盯上我所在的这个首饰店的?下次见面时我一定要向他问个清楚。
一个炸雷打下来,灯全黑了,报警器叫起来了。这是我完全没有料到的情况,我该怎么办?一贯胆小的我现在腿都软了,我必须用手扶着墙才能勉强站立。很快就会有人来了,必须将门打开。我心里一急,居然绊倒在地,爬都爬不起来,我感到自己完蛋了。黑暗中有一个影子从天花板上降下来了,我听见陈列柜被打开,首饰被拿出的声音。我喊叫,但我的声音完全被报警器的声音淹没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才恢复了四肢的功能,勉强站立起来,这时报警器的鸣叫已经停止了。多么奇怪,他们都没到店里来,难道他们都睡得那么死?
朦胧中看见那人已经到了我面前。
“我是您的老乡啊。”他说。
“你是谁?”
我本能地举起电棒,同时就闻到金银花的香味。也不知道是不是那熟悉的香味令我全身战栗。我的电棒掉到了地上。我一边咬牙诅咒自己一边弯腰去捡。那人阻止了我。他将一大把项链套到我的脖子上,再次说:
“我是您的老乡啊,您父亲的老朋友的儿子……”
他推了我一把,我磕磕绊绊地冲出好远。多么黑啊,我脖子上的宝物如同毒蛇一样将我缠得紧紧的,我的呼吸很困难。他又过来了,他的声音我以前从未听到过。
“您做一做深呼吸吧,做一做就习惯了。”
见鬼,我居然要听强盗的指挥了。我真是个饭桶。但我不知不觉地就做起深呼吸来,这一招真灵,我呼吸顺畅了。他踢过来一把椅子叫我坐下,我糊里糊涂地就坐下了,我的手臂软绵绵地下垂着。我对这个人说:
“这下我要坐牢了,也许是死罪。”
他笑起来,说:
“您别想得太多。您不是对您脖子上的这些宝物垂涎已久吗?”
“根本不是,我才不想要……它们弄得我呼吸困难。”
“那我就帮您取下来吧。”
项链一从脖子上拿走我就轻松了。我听到他将它们扔进了陈列柜。
“人人都觊觎宝贝。‘彩虹’首饰店是这个城市的心脏。”
我问他他到底是谁,从哪里来。他说他是谁并不重要,他一直住在这个城市,对我家情况很了解。那一天,我刚到保姆市场他就发现了我,然后他就设法将我弄到首饰店来工作了。
他一边说话一边将电棒交到我的手里。这时我已经恢复了,我抡起电棒就朝他头部打下去。他一动都没动,我听到他在安慰我:
“您不要害怕,我保证您不会有事的。要知道我的地位类似于那些江洋大盗。我现在要走了。”
他从大门走出去了,我没听见他开门的声音。我追到大门那里,门还是关得死死的,外面已经停了雨,街上所有的霓虹灯都灭了。一辆警车呼啸而至,红光乱闪仿佛预示着一桩血案。警车停在马路对面,后来又有第二辆、第三辆,看来同我们首饰店无关。不知为什么,我对这种氛围厌倦了。人世间的这种虚张声势到底是为了一个什么目的?大不了也就是一死吧。想到这里,我就将大门打开了。不是说人人都觊觎我们店吗?让他们来抢好了。
“您不可以这样做的。您到底想干什么?”
原来是“江洋大盗”又回来了。他一把将我推进店里,他力气真大,我重重地摔在地上,也许骨头受了伤……多么黑啊,就同乡下一样。
早上交班的时候我已经衣冠楚楚地坐在报警器旁边了。金队长的脸像纸一样白,垂着一双眼睛。
“队长,夜里多么静啊,您说是吗?”
“这种百年老店总是这样的,算是特有的风范吧。”
我本来还想对金队长说一说“江洋大盗”的事。可是他双臂在胸前交叉,靠着墙坐在那里睡着了。他的这种形象同一位名店的保安太不相称了。我用身体遮住他,为他感到害臊。不过我老站在这里也不行啊,这算怎么回事呢?于是我心一硬,撇下这个玩忽职守的家伙回寝室去了。这个过去了的夜晚对于他来说意味着什么呢?他居然累成了这个样子!
黑老李正躺在铺上看一本画册。他对我说:
“‘金银大厦’的守车老头来找过你了,说有人给你打电话。”
“他是不是说了要我去接电话?”我担心起来。
“没说,你以为有人给你打电话就都要去接啊?”
他抬头看了我一眼,那目光十分恶毒,我的心一沉。昨天夜里,这里一定发生过什么事了,当时报警器响了那么久,就是住在一里外的居民也应该听得到,为什么没有人来帮我呢?
我躺在上铺,可以看得到他手中的那本画册。我发现他面对的是空白的纸张,白晃晃的,就如同大个子刘做风轮的蜡纸一样。他一页接一页地缓慢地翻动着,也不知从那上面看到了什么。
“你认识叫二苗的老乡吗?”他又开口了。
“认识啊。他来这里了吗?”
“嗯,这个人继承了巨额遗产。可是他现在丧失了活下去的意志,你说怎么办?现在队长交给我的任务就是盯住他,不让他死在店里。你说怎么办?”
“我不知道。”
多么奇怪啊,平时我们保安之间从不交谈,更不要说讨论了,这个黑老李,今天是怎么回事?我很想将夜间的事同他讲一讲,可还是忍住了,我怕出事。黑老李像中了魔一样从他的铺位上爬起来,站在窄窄的过道里开始哭泣了。他说这个工作他干不了,也不想干了。他的理由是:“当一个人铁了心要将这里当成自己的墓穴时,你怎么斗得过他?你怎么斗得过他?”
他在两排铺位间的过道里踱过来踱过去,揪着自己的头发,不时又发呆地看着空中,说自己“真想同他一块完蛋。”
“黑老李,你是不是因为我是二苗的老乡,想要我帮你?”我不安地说。
“帮我?不!”他惊慌地挥了挥手,“我可不要你帮我,你在说什么梦话啊,帮我!呸,胡说八道!”
他出去了。现在轮到我焦虑了。继承了巨额遗产的二苗,为什么要选择首饰店来结束自己的生命啊?是不是因为穷了一辈子,就要死在珠宝堆里面?我记起“江洋大盗”的话,他说我们这里是城市的心脏。那么也许是,他想死在心脏里头,心脏不答应他。我不能理解这个从前的二流子的情绪,从前在村里活得那么滋润,一旦发迹了就要寻死,真见鬼。他继承的财产在哪里?会不会就是这个首饰店?我想到这里时突然脑子里一片空白。
本来我应该睡觉,但我一点都睡不着。“彩虹”真是个中了魔的地方!看来,当初我在保姆市场旁边的粉馆里吃粉,那个介绍我来这里工作的人早就知道我的底细。我第一次进城失败以后,度过了暗无天日的日子。莫非“彩虹”就是接纳我这种人的地方?金队长,大个子刘,黑老李,不露面的老板,二苗,“江洋大盗”……我将这些人的举动想了又想。老昆说,他们夜夜睡在悬崖边上呢。这就是说,同他们比起来。我这一点小焦虑算不了什么。想想早晨金队长的那副模样吧,多么惨!我决定,下一次遇见二苗的时候,一定要同他好好谈一谈家乡,也谈一谈城市,从他那里获取一些情报,免得像现在这样被蒙在鼓里。我隐隐约约地觉得,这个店同我的父亲是有关系的。啊,母亲好些天没来电话了,她大概习惯一个人独处了。她同这个城市是种什么关系?为什么她心甘情愿地隐没在乡下的黑暗里?我的太阳穴一跳一跳的,我感到没有一件小事是偶然的,没来由的,但我又解不开那些结。
一连好几天都没有看到二苗,而黑老李,也再没有流露出那种伤感的情绪。他虽然仍然是铁青着一副脸,但显得很镇静。他见了我就点一下头算是招呼,已经忘记了先前的失态。既然金队长给他安排的工作是盯住二苗,他也就不用在店堂内值班了。我看见他时常站在店门外,好像他在检查过往的车辆一样。我凑近看却又发现并不是这么回事,他只是对开车来店里的人感兴趣。我想去告诉他说,二苗根本不会开车,但想了想又忍住没去说。
那辆“357”又来了,戴墨镜的那个人,也就是“老板”,朝黑老李挥了一下手。一眨眼工夫黑老李就钻进了车内。我回想起上一次看到的车内的情景,吓得就往店里躲。我穿过店堂往后面走,我老是觉得身后会响起剧烈的爆炸声。我看到几名职员匆匆地从二楼下来了,他们看上去就像丧家狗一样。这时金队长拦住我,冷冷地打量了我一番,说:
“简元,你想干什么?”
“我,我想家了,就出来走走。”我一张口自己就吓了一跳。
“这里啊,到处都有你的家乡人。这不是什么好事。”
他的话令我背脊骨发冷,我也变得像丧家狗一样了。我的眼睛望着地上,等着他发作。但他走开了。我溜回了寝室。
我推开寝室门,看见黑老李已经坐在那里了。他看起来一副不想理我的样子,我也就一声不响地上了自己的铺位。我想,“老板”将黑老李叫到车里面,一定是有事要吩咐他。我来了这么久,“老板”还一次都没叫过我呢。
“你都看见了,可不要去乱说啊。”他突然开腔了。
“那个人是老板吗?”
“对,他就是新老板,你的老乡二苗。今天我同他协商过了。我又熬过了今天,这就是我的工作。”
我听了这个消息头都晕了。身板挺得笔直,穿黑大衣的老板竟然是家乡的二流子!
“那……他提到我了吗?”我问。
“提到一次。他说在‘彩虹’,你是一只候鸟。”
和黑老李谈话时,我从窗口望出去,看见广场守车的老头站在马路对面朝我挥手,看来又有人给我打电话了。真是盯住不放啊。
我拿起电话来,居然是母亲。母亲的声音一反常态地欢快,说起即将到来的会面。她还说她现在也想通了,比过去疏懒了好多,田里菜土里的事也随便了,想做就做一下,不想做就不做。我问她为什么打电话到这里,她就说她在村委会,村委会的电话今天只能通到这里。刚才电话一通,守车的老头就答应帮她去叫我,所以她就特别高兴。最后她告诉我,现在她的心态特别好,感到生活有意义了。
我也为母亲感到高兴。但我还是不明白为什么村委会的电话只能通到广场来。广场这位老头是我们家的亲戚吗?城乡的关系真是复杂啊。我和母亲说话时,他就在一旁听着,完全不顾及什么礼貌。我接完电话后,他又问我要一支烟。
他猛吸一口,闭上眼,又像上次那样说:“过瘾。”
“真想插上翅膀飞回去啊。”
“去哪里?”
“你这孩子,明知故问。去哪里?当然是去乡下,回老家。”
“大伯这么想回乡下!我刚好相反……我……”
“我的家乡在西北。如果能再听一次狼嚎,死了也心甘啊。”
他说话时,我眼前便出现了西北的大草原,还有成群的狼。我立刻想到我的父亲最喜欢听的是虎啸。
“这座金银大厦啊,是过去的幽灵聚集的地方。本来你是不能待在里头的,可是我心一软,就放你进去了。你这个孩子啊。”
他抽了我自制的农家烟之后,仿佛变成脾气柔和的老头了。他因为伤感而不停地眨眼,鼻子也皱了起来。我坐在房里打量那几件简陋的陈设,我看见门旁边放了一副高跷,是很高的高跷。他告诉我这是他从家乡带来的,他本人从前是高跷表演者。在这个地方,先前他时常在半夜踩着高跷在小广场走,那时,城市在他眼中变成了平原,那些小汽车则变成了一个个小土包。后来就有人告发了他,说他妨碍交通。他感到很诧异,因为他出来踩高跷时那么晚了,那些小车里根本就没有人,怎么说他妨碍交通呢?他受到了警告,从此不能再享受这项游戏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坐在房里抚摸着这两只高跷,梦想平原。
“那么大叔,您打算什么时候回去?”
“我也就说一说罢了,怎么会真的回去,那不是自找没趣吗?这里有学不完的东西,我的脑子现在又还算是很清楚的,我每天都要学习。要是回到乡下,除了踩高跷,我还能干什么?我就会退化成一个白痴啊!”
我没料到他会说出这样一番话来。我幻想这个简易屋顶正在被掀掉,我和老头并肩站在高跷上面,我们在大马路中间尽兴表演。外面有车来了,他起身出去,我跟在他身后。我看着他那衰老的摇摇晃晃的身躯,在心里给他取了个绰号,叫“草原狼”。那是那辆“357”,驾驶员却是黑老李,而且车内只有他一人。
老头钻进车内,车子响亮地鸣笛,然后呼啸着开上了大马路,一眨眼工夫就不见了。我打量着无人管理的停车场,觉得这里一切都按部就班,并没有乱套。他真是一条老奸巨猾的草原狼,这个城市就是由许许多多这样的人建起来的啊。瞧这些不言不语匆匆走过的职员们,像我这样的乡下人根本就无法看透他们,我对他们最多只能了解一点皮毛。
我回想起老头的那些话,觉得他真是个了不起的人。他应了那句俗话:“做到老,学到老。”那么我,我从乡下来到险恶的城里,我是来干什么的呢?当然是来学习的啊。这样一想,我内心的焦虑就释然了,我隐隐约约地从我的生活中看出了一条路,这条路也许不通到任何地方,它只是供我行走的。而且它也不总是显露,大部分时间消失得无影无踪。
有一件事很奇怪,那就是大部分人都有自己所想念的人或事,就如守车老头这样,可是我却没有。我有时不知不觉地想起乡下,想起父亲和母亲,不过我的情绪和守车老头完全不同,我一点都不想返回去重新经历一遍。是的,我憎恨我从前的生活,但愿自己永远不要返回。其实,守车老头也害怕真的返回啊。我站在人流如织的人行道旁,我看着人们行走的身影,心里想,他们都告别了自己的过去吗?瞧,老昆笑盈盈地过来了,真是难得的笑容啊。今天天气晴朗,蓝天白云,报刊亭的顶上居然停了一只白鸽。
“简元啊,白天里,我们这些保安都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啊。”他说,“夜里就不同了,还是夜里好,睡在悬崖上也比白天好过,你说呢?”
“唔,我还没有想过呢,我夜里很紧张。”
“紧张,当然紧张。那才是生活。我想抽一支你的烟。”
我将烟递给他,他也像守车老头那样狠狠地吸了一口。他吸了烟之后就变成了一脸苦相,眼里透出迷惘。他神情恍惚地走开了,也许,他把我完全忘记了。他们都想抽我的家乡烟,是为了减轻心里的痛苦还是加重它?我并不觉得自己是无家可归的游魂,在城里比在乡下有更多的归宿感。毕竟,在这里我心里怀着某种说不清的希望,也可以说是期待吧。在乡下,一切都按规定发生,窒息得令人发疯。
店里如同往常一样阴沉沉的。有一位小姐不知为什么尖叫起来了,金队长连忙跑了过去。女孩将宝石项链从脖子上取下,浑身颤抖地拎在手中,连话都说不出了。金队长从她手中接过项链,放进陈列柜里。当时周围一个人也没有,那些顾客谁也不关注这事。女孩坐在椅子上面对那面方镜,半张着口,好像被注射了麻醉药一样僵住了。金队长回过头来看见我也在,就很不高兴地瞪了我一眼。我连忙离开。我走到后门那里回过头来,却看见金队长正举着那串宝石项链,帮女孩套在脖子上。真是人心叵测啊。
寝室里已经有人在我那个上铺躺下了,他连鞋也没脱,手里举着风轮,一口气接一口气地将风轮吹得转动起来。这是二苗,他又成了村里的二流子。
“你到底要我干什么呢,二苗?我是想在‘彩虹’好好干的,这里很适合我,我一来就知道了这个。有人说你成了‘彩虹’的老板,你可别逼我离开啊!”
二苗放下风轮,显出忧郁的表情,闷闷不乐地说:
“我才是被逼着离开的那个人呢!从来到这里那天开始,我就不知道我是谁了。您能清楚地告诉我吗?”
我当然不能。他也不像是要等我回答他。他从我铺上下来,顺手拿了金队长铺上一块吃剩的面包,边吃边往外走去。他走到门口想起了什么,又停下来大声叹道:
“我这个人死路一条啊!”
他走了之后,我躺在那里将他的事又想了想。他已是这里的老板了,金队长他们不让他死在这里,这又是接受了谁的命令呢?一个不知道自己是谁的人就是他这种样子吗?真可怕啊。我顺手拿起风轮来吹了吹,风轮已经不能转动了,是被二苗弄坏的。父亲的一句话闪现在我的脑海里。那是在田里割稻子的时候,暴虐的太阳照在身上,周围的一切都像着了火,父亲说:“做人就要做二苗这样的人。”当时那家伙正躺在梧桐树下的荫凉里头,口里嚼着草茎。这件事我早忘了,现在又想起来了。先前,我还以为我进城谋生的举动是自己的独立举动呢!对于命运冥冥之中的安排,我又知道些什么呢?二苗是不同的,这种人生来是干大事的,他也许暂时不知道自己是谁,可他知道自己在干什么。我从他的表情,他的动作上看出了这一点。家乡啊家乡!此刻,一贯沉睡着的、家乡深夜的那些影子,在我里面活动起来了,它们同我在城里遭遇的这些影子混同起来,无法区分了。我在乡下住了二十多年,我一贯以为那个环境里头没有任何大的变化,很少新鲜事物出现。这会不会是我的偏见?又回到那个老问题:我的父母是为了什么从城里搬到乡下去的?
交班的时候,那颗南非钻石还好好的躺在丝绒盒子里,柜门也锁得好好的。到了我下班的时候钻石就不见了。整个保安队都被隔离审查。据说这个案子的特点是“里应外合”。他们对我的隔离方式很奇怪,不是将我关在一间小房子里面,而是将我关在店里的顶层楼的平台上,我在那上面可以自由活动。我是第一次上这个屋顶平台,平时通到这里的门总是被锁住的。平台很宽广,可以做篮球场了,四周还有矮墙围着。在这种地方要自杀的话真是轻而易举,看来“彩虹”的负责人一点都不担心我会自杀。说到我自己,当然更不会担心了,又不是我干的,我干吗要自杀?现在气候温暖,他们还给了我一床体操垫,可以在这里舒舒服服地睡觉。饭有人送来,虽不那么准时,也还能吃饱。
我已经做了长期打算。我计划每天绕平台跑五十个圈,锻炼好身体,等待调查结束。白天里,有一个人进来过,他说是来找我随便聊聊,又说店里并没有怀疑我,要我不要多心。这个人我不认识。我们站在矮墙那里,我等他提问。等了好久,他却说起另外一桩发生在绸布店的案子。他说马路对面那家“怡和”绸布店的案子很离奇,有人在深夜将十几麻袋现金扔在店堂中央了,不知是不是销赃。于是很长时间内都人心惶惶。
“这种事,比抢劫还可怕。”这位长脸的长者说,“简元啊,你怎么办?”
“难道会怀疑我吗?”
“我不是这个意思。我是说,你在露天怎么度过夜晚啊。”
“我喜欢城市的夜晚,这里很好,难道不是吗?”
“嗯,这我就放心了。”
他并没有向我提问就离开了,他离开后守卫人员又将铁门锁上了。
我开始跑圈子。清风拂面,真是心旷神怡啊。五十圈下来,有点出汗了,心里很痛快。刚才这个人是来干什么的?我走到矮墙那里,向外探出身子,看见金队长和老昆还有小柴,他们三个人一块从店里走出去了。这就是说,他们的隔离审查已经结束了。可我还被关在这里,因为钻石是在我当班的时候丢的啊。听刚才那老者的口气,我还得在这里关好长时间呢。这上面有一个很小的厕所,但却没有洗澡的地方。其实想通了也没关系,野人就不洗澡嘛。
躺在海绵垫子上头,黑暗降临了。在城市里面看星星,觉得它们离自己的生活很近,甚至参与了自己的生活。于是产生一种亲切感。乡下就不同了,它们离得那么远,那么冷淡,我很少注意它们。我就这样看着银河,心里一阵一阵地感动着。也许在别人看来我是身陷囹圄了,可我为什么一点都不懊恼,也不痛苦和绝望?我是有所期待的,我期待着什么呢?星星都出来了,我真是惬意啊,我的脑海里面全是这些闪闪烁烁的光点。我开始模模糊糊地思考“彩虹”,思考我的离奇的命运。我并不是个善于思考的人,所以我很快就睡着了。
夜里被“抓贼啊”的声音吵醒,我站起来朝下面看,于是又看到了红光乱闪的警车。又是停在对面的“怡和”绸布店门口。很多人在那里忙乱,跑进跑出。我将目光移开去,移向那些浮在黑夜里的霓虹灯,我看到那些彩灯在有节奏地跳舞,那些建筑大楼的阴影变得更浓了,好像要开口说话一样。我想,如果发生了新的案子,会不会连带着把我们店里这个案也破了呢?不对,“怡和”不是来过好几次警车了吗?谁知道是不是像老者说的那种情况,我总觉得他们像闹着玩的。“怡和”也是百年老店,这种店……
啊,那门口居然亮起了一盏探照灯!搞什么名堂啊。人们的脸都在雪亮的灯光里变形了。那不是我们店里的保安小柴吗?他怎么被吊起来了啊。他被从脖子那里吊在大树上,他那细高个的身体更加细长了。难道他死了?他就是钻石失窃案的“内线”吗?我吓得不敢看下去了。
下半夜比较难以入睡。看来形势发生了转折。他们抓到了小柴的罪证,也许我就要得以解脱了。我并不高兴。我不明白,既然警察也在场,怎么可以将小柴吊到大树上吊死?这些暴徒怎么可以这么干?小柴是从高原贫困地区来的,连字都不识几个的、很憨厚的青年,实在难以想象他会卷进钻石案。我印象中他是一个乐观的人,对金钱没有兴趣,可这种事真是很难说的。既然案子还未定就可以将他吊死,那么将来有一天也许会轮到我?
有人在下面喊我的名字,是小柴!那么被吊的不是他。他的声音和平时不一样,他喊道:“简元——我是小柴!简元——我是……”我又听见有人开铁门的锁,一会儿那个人就过来了,他说他是来给我送夜宵的。他们怎么对我这么客气?夜宵是两个煮鸡蛋,我坐在那里吃得很香,那人在我上头很满意地说:
“你这种态度很好,你很有前途。”
我鼓起勇气问他:
“怎么可以将小柴吊在树上呢?案子还没结啊。”
“你以为是人家吊他?是他自己吊自己!他要表明心迹,就吊上去了,我觉得这个小孩太走极端了,世上的路多的是,哪里用得着去死啊。”
“他死了吗?”
“你又犯老毛病了,坐在这里好好地反省你的错误吧。”
他说的是“错误”,而不是罪恶。
那人离开了好久,小柴还在一声接一声地叫我。他有时在大街上叫,有时又在商店后面的小巷子里叫,他的声音像被什么东西蒙着。我真想用棉花塞住我的耳朵啊。尽管这样,我的心情还是不错的。我看到了一件不好的事,不过那事并不危及我,我会慢慢将它忘记。刚才我又吃了好东西——那些霓虹灯还在跳舞吗?我就在小柴的呼唤声中睡着了。
我醒来时感到很温暖,原来是出太阳了。
我回想着夜里看到的情况,得出了结论,那就是他们都获得自由了。只有我还被关在这上面。我又到矮墙那里朝下看,我没有看到一点夜间活动的痕迹。街上照旧是车水马龙。绸布店和“彩虹”都还没开门,对面那棵大槐树上也没有吊着什么绳子。我看着“怡和”那贴了红色瓷砖的东面墙,阳光正照着它,那景象既温暖又洋溢着活力,真看不出这个老店经历了夜间的阴沉变故。我的父母,从前会不会是这种店里的店员?
我又绕平台跑了五十个圈,我一点都没有消沉的感觉。只是有点遗憾,因为没有烟抽了。我的烟瘾不大,也就不觉得特别难受。
吃完了早饭,我就到矮墙那里去观察城市,今天天气特别好,视线可以到达很远的地方,那些地方就是城市的边缘。我第一次看清了我们城市,它呈不规则形状,边缘像犬齿。如果不是住在那里,而仅仅只从高空观看的话,边缘的形状实在难看。想不通城市的建设怎么可以这样不做规划,随心所欲。可是那只是边缘,不上楼顶,我永远看不到。城市的内部对我来说依然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一幢一幢的建筑物,远非只是遮风避雨之处的乡下的小屋,它们是人的智慧的奇迹,它们的内部是用来隐藏各种阴谋的。它们那巨大的阴影在夜间一伸一缩,在我看来不像痛苦,倒像沉醉。啊,我想起来了,它们就像我的老乡二苗!这位当年的穷光蛋,今日的名店老板,你能说得清他到底是痛苦还是沉醉吗?城市一共有六七条大街,每一条大街都有很多分岔的小街,车辆如同捉迷藏似的在街上穿行。我盯住一辆红色的轿车,可是它轻松地拐了几个弯就从我视野里消失了。我又盯住另一辆灰色的,同样的情形又发生了。也许在城里还有一些我看不见的隐秘的道路。人们说这是一个繁华的旅游小城市,住在城里的大部分是旅游者,本市市民并不多。我来了这么久,还没有真正接触到一个本地人,也许他们大部分都成了司机?我在大街上听到过出租车司机吵骂的声音,有男也有女。只有本地人才能像他们这样开着车在城里神出鬼没啊。我们这条街上有好几家百年老店,大概其他那几条街也有吧。不知为什么,我一想到“百年老店”这几个字,就有一股阴沉的气浪在我体内涌动。比如街口的“大东门酒楼”,每次我在晚上经过那明亮的大堂,那表面的热闹总给我一种杯弓蛇影的印象。这是百年老店啊,是死者开创的店子嘛。我虽然不信鬼,但我一直感到每个这样的店子里都有某种信息,某种谜,那是从前留下来的,它们在店堂里回荡着。瞧,阳光晒着那酒楼的飞檐了,但那下部仍然隐藏在另一幢高楼的阴影中,那幢高楼是市政府,我还没进去过。哈,我看到“357”开回来了。车门打开,先出来的是二苗,然后是黑老李。二苗的双臂被绳子绑着,穿着乡下人的衣服。他俩一前一后走进“彩虹”。也许在下面,一切都恢复了正常?二苗不是一直在演那种苦戏吗?他们将我隔离在这上面,肯定是有用意的,他们在等我觉醒吗?
太阳厉害起来了,我躲进厕所和铁门之间的阴影里,坐在垫子上面注意地倾听。顶楼上是寂静的,人们都将我这个人忘记了,他们自己在那下面紧张地生活。有个东西飞上来了,是一只蝙蝠,它重重地砸在地上,大概受了伤。金队长说,蝙蝠就是老板的探子。他指的是从前的老板还是现在的老板?从前的老板是怎么死的,二苗又是怎么到乡下去的?为什么“江洋大盗”一眼就认出了我?从我们那个村里出来的人身上都有记号吗?我想到“记号”这两个字就发抖了,真恐怖!也许,那是一种我们村里人没法意识到的特征,一种遗传下来的模样。只有二苗这样的特殊人物才会意识得到。我透过铁门的花格死死地盯着那只蝙蝠,我看见它动起来了。它又可以飞了,它向上飞了一圈,又砸在地上。多么倔强的小东西!它带来的是什么信息?
一直到了傍晚,小东西才从窗口飞走。又一天过去了。还有一件事,那送饭的上来时踩着了蝙蝠,我心里一紧,同时就听到了令我很不舒服的笑声。这个人板着脸,那么,是被踩的蝙蝠在笑?它没死,居然还能爬,这个怪物确实能发出小孩子的笑声!金队长的话是有由来的,夜里那笑声又响起过一次,不过不是在楼梯走廊里,而是在厕所里。我去厕所里查看,我打开那盏灯,一大群蛾子从那扇窄窗户飞出去了。奇怪的是,听了两次之后,回忆起来这声音就不那么令我不舒服了。小孩咯咯的笑声,这就是蝙蝠给我这个被隔离的人带来的信息!这种踩不死的小东西,金队长早就见过它们了。生活中那条模糊的小路又出现在我眼前,这一次,比以往都要清晰,我甚至瞥见了小路旁的野麻叶,山菊花。
我在楼顶看见了守车的老头。他站在绸布店门口,面向我们店里,踮着脚在那里挥手。过了一会儿,黑老李到了他面前,他们一块向广场走去。我想黑老李一定也是去接电话的。打电话的是个什么样的人?我们都得听他的将令吗?我不知道我还要被隔离多久,我忍不住就问了那送饭的中年人。
“他们没和您说吗?”他反问我。
“没有。没有任何人同我说。主任让我到楼顶去‘活动活动筋骨’,于是我就上来了。然后您就关上了铁门。”
“我关铁门,因为这是我的职责,我并不知道里面有人。”
“那么,是谁让您给我送饭?”我大吃一惊。
“谁也没叫我送。是我后来发现您在里头,我以为您是那种孤独症患者,躲在这个地方,我心里同情您才来给您送饭的。这事阴错阳差,是主任要隔离审查您吗?我听说失窃的项链早就找到了,您还躲在这里干吗?”
“我,我在这里……”我结结巴巴地说,“思、思考我的生活道路。”
“您真是个时髦的人。您快下去吧,以后不会有人给您送饭了。”
“可是那天夜里您给我送来夜宵时,还叫我反省自己的错误啊。”
“那不是我。一定是我忘记锁铁门,就有人钻进来了。这个店里对您感兴趣的人不少呢,看来一定是这样。”
于是我回到了寝室,我首先好好地洗了个澡,将身上这些天的晦气都洗掉。我躺在铺上时,小柴进来了,这小孩的目光游移,像在幻觉之中。他坐在他的下铺上折那些花花绿绿的纸烟盒。
“小柴,你到过屋顶平台吗?”我问他。
“去过啊。”
“好不好玩?”
“什么好不好玩,你当我是小娃娃啊。那里是另外一种地方,和下面不同,反正我不习惯待在那里。”
小柴也躺下了,一躺下就睡着了,真是个无忧无虑的孩子。我呢,当然不能睡,我等金队长回来给我安排工作呢。但是我等不到他了。晚些时候回来的老昆告诉我说,金队长已经“投案自首”了,现在由他来担任保安队长了。
“如果我是他,也许就不投案自首了。”老昆说话时在沉思,“其实待在哪里也都是一辈子,他一定是不耐烦了。队里少了一个人,我就只好把我侄儿叫来了,这小子不安心工作。”
那位侄儿现在就睡在我这张铺的下铺。他同沉默的金队长完全不一样,口里总是在发出莫名其妙的声音,像是有人在追赶他,又像是要吓走什么动物。老昆告诉我说,他刚从乡下来,心里紧张得很,时间长了就会习惯城市的生活。侄儿的小名叫“毛蛋”。老昆在他的铺上说着话就激动起来,坐起身将脸朝着我讲下去,觉也不睡了。这叔侄俩都在发出声音,平时安静的屋里显得热闹多了。老昆说自己责任重大,不过他一点都不想担这个责任。他是个不想担任何责任的人,现在是因为金队长不耐烦了,就把担子推给他。他不打算进这个圈套,他将还是像往日一样,只做一名队员。我问他我明天是不是做上午班,他回答说:“你爱做什么班就做什么班。”他还说黑老李早就这样干了,没人给他分配工作,他到处乱走,不也好得很吗。
老昆说话时,侄儿毛蛋在下面发出一声令人发怵的尖叫。老昆大声斥责了他,他喉咙里的声音就放低了,但还在叽里咕噜不停。这时黑老李摸黑进屋了。他一边脱衣一边嚷嚷:
“精疲力竭!精疲力竭!”
我心里想,是不是金队长一走,这些人的性情就都改变了呢?老昆问黑老李今天有没有收获。黑老李哈哈大笑,说:“一无所获啊。”
这时小柴也醒来了,他也在那边提高了嗓门说话,他说:
“‘彩虹’的日子真是度日如年!”
小柴说了这句话以后,老昆就开始指责他。老昆说他工作上吊儿郎当,像猴子一样爬到树上荡秋千。虽说荡秋千也是一项工作,但他完全没必要搞得那么张扬,他的活动也不会受到全世界的关注。小柴反唇相讥,说老昆不像个长辈。更不像个保安队长,安排起工作来就像乱指使人,一下要他往东,一下要他往西。老昆呢,听了小柴的话不但不生气,还暗笑。这时大个子刘也摸黑进来了,他高声说道:“罢工啦!”看来他是在店堂里值夜班,从那里跑回来的。黑暗中,寝室里吵吵闹闹的,谁也没有睡意。我还看到有两个人溜出去了,大概是毛蛋和小柴,他们肆无忌惮地用脚踢门。我回忆起先前这里的寂静,大惑不解。我就问老昆:
“睡在悬崖边的日子结束了吗?”
“总得让身体里头的能量释放出来啊。”老昆回答说。
黑老李和大个子刘在商量什么事,意见一致之后他俩就穿好衣服一道外出了。室内只剩下我和老昆。
“这两位很有紧迫感啊。”老昆说,“现在大家都成了夜猫子,到处窜,还管它什么悬崖不悬崖的——思想都解放了!”
“都不睡觉了吗?”
“人生苦短嘛。就是我,这一阵也在尽量少睡呢,哈!”
我突然很想同这个老昆谈心。我向他说起在店里值班时同“江洋大盗”邂逅的事。老昆听了之后叹道:“那种人就是‘城市之魂’啊,你能同他见面算你有运气。我们这里这些夜猫子在外面窜,有时就会有‘江洋大盗’这样的人在暗中保护他们。听说老板已经放弃了财产,现在是一个看不见的董事会在管理这个店,会不会同‘江洋大盗’有关?”他的声音小了下去,我知道他并不是睡着了,而是沉入到自己那深邃的思想里头去了。于是我放弃了同他交流的企图。
我想起他所说的“人生苦短”的话,就再也睡不着了。我穿好衣服,摸索着来到外面,我看到“彩虹”的店堂大门敞开着,里面一个人都没有。我想,难道我的同事们现在已经自由到了这种程度了吗?我走进店里视察了一番。那些首饰都静静地待在它们该待的地方,表面看起来没有一点异样。忽然,我听到二楼有脚步声。我抬头看了一会,没看到有人。我又上楼去看。我推开办公室的门,看见守车老头和黑老李坐在里头,守车老头正在接电话。黑老李将我带到文件柜后面的角落里,轻声对我说:“你可不要大惊小怪啊,我们已经打进核心部门好些日子了。”我回想起他和二苗在一起的那些行为,觉得正是这么回事。守车老头在对着话筒喊:“冲过去!冲啊!有什么可商量的……这些寄生虫!”
黑老李将我推到门外,“砰”的一声关上了门。我将耳朵贴到门上去听,听见里头翻箱倒柜的声音,还有黑老李喊“救命”的声音,他大概被什么东西扼住了脖子。我试着推了推门,没想到门被猛力向外推开了,黑老李铁青着脸站在那里。声音嘶哑地说:
“你找死啊?”
我被推倒在地,连滚带爬地离开,因为我看见他举起了电棒。
我来到街上,穿过马路到了“怡和”绸布店外面。绸布店里黑洞洞的,也许根本就没人值班。我再看“彩虹”,发现“彩虹”店堂里的灯全黑了。一片黑暗之中,那些高建筑物上的霓虹灯就变得格外生动了,这些五彩缤纷的小星星又开始了那种特殊的舞蹈。我站在那里看呆了。
“你要是喜欢过这种日子,你的母亲也就了却了一番心愿。”
是守车老头在说话,这回是他给了我一支烟,正是我家乡的那种烟。他说我母亲在我被审查时来过了,将烟草都放在了他那里。有一大包呢。
“真是个慈祥的老太太啊。她热爱乡村生活!”
我抽着烟,心里一阵感动。他让我马上同他一块去拿烟草。
在他的小屋里,我又看到了那副高跷。我问他怎么认识我的母亲的,他说:“你母亲是‘金银大厦’的清洁工啊。”
他抱着那副高跷坐在那里,满脸都是沉醉。
我站在小屋门口,看着大厦黑乎乎的阴影,在心里面惊讶着。我夹着那包烟草往那高高的台阶走去。已是下半夜了,守车老头已经熄了灯睡觉了,我坐在台阶上看霓虹灯,一边看一边设想多年前母亲在这里做清洁工的情景。听人说这座大厦是城里最古老的建筑,刚刚有城市时就有了它。母亲大概是在这样森严的地方工作过,才变得如此能够适应寂寞的生活的吧。
广场上出现了一个细长的怪物,它朝我这边过来了,越来越近。我猛地明白过来:是老头在踩高跷!我朝他跑去。不知怎么搞的,我始终到不了他面前。也就是说,我始终碰不到那两只高跷的木腿。我一抬头,看见他浮在空中,他的身体正处在高跷的那个高度。木腿是怎么回事?他又转身往停车场那边走去了,他的身影悬在那些汽车上面。我跑过去,他却又不见了,再一看,他出现在西边朦胧的光线中。他快速地移动着,显得特别潇洒。我不再追他,我为他感到欣慰,他终于回到了他的草原,难道不是吗?
天都快亮了,寝室里还是空空的,只有老昆一个人睁着眼躺在那里,他还沉浸在自己的思想里头不能自拔,我进去时他动都没动。
“要不要抽烟?”我问他。
他还是没有动。我脱掉衣服躺下来时,却听到他在说:
“我从来没见过这么陡峭的山崖。”
“那么你见过广场上踩高跷的人吗?”
“嗯,见过的。有时候,一副高跷也能暂时解决问题。”
接着我们俩都沉默了。我没有睡着,我的思想在神游,很快进入了城市那些阴暗之处,凭记忆仔细地辨认着那条路。每当我发现一些迹象,心里就感到振奋。不过这种辨认是没有把握的,因为我很快就坠入了混沌之中,除了一些星星点点的霓虹灯以外,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被吵醒时已经是中午了。黑老李和毛蛋在叫我去吃饭。餐桌上,我感到我们六个人各自都有心事。后来我听见汽车在鸣喇叭,黑老李饭也没吃完就跑出去了。接着小柴和毛蛋也跑出去了。大个子刘和老昆显得神色不安,也没吃完就放下筷子走了。我站起来时看见碗柜边有团黑影动了动,是二苗!
二苗眼睑浮肿,摇摇晃晃地走过来吃我们的剩饭。
“二苗,大家都说你已经是我们老板了啊。”
“是这样。可是转换身份太困难,我转不过来啊。”
我觉得他在说谎,昨天我还看见他穿戴齐整,昂首阔步地走进店堂嘛。他干吗说谎?也许他总在幻觉中出不来?他的饭量很大,将我们的剩饭剩菜全部吃完了。他看上去分明一副乡巴佬模样。
“二苗,你在‘彩虹’不快活吗?”
“谁说的?”他涨红了脸,“胡说八道嘛!我们这里‘庙小妖风大’啊!”
我又觉得他这句话很像老板的口气了,也许这些日子他已经操练出来了。
在他的身旁放着一个皮箱,我问他皮箱里头是什么,他让我自己打开看。我一打开便看见了黑色的高档大衣,帽子,还有墨镜和手套。再回过头来看他,他正掩住嘴笑呢。他对我说:“你看我,多累啊。你走吧,不要盯着我,你盯着我,我还怎么为你服务?”
“你在为我服务吗?”
“是啊,你看我的身体都累坏了。你快走!”
我昏头昏脑地走到外面,太阳光刺得我睁不开眼,我面前的人影都变成了一支支跳跃的火苗,我身上大量地出汗。我连忙伸手扶住商店的墙,稳住自己的身体。我听见黑老李和小柴他们在说话,他们说:“快跑,快跑……”然后就响起他们跑掉的脚步声。这时二苗的哭喊声在大门那里响起:
“我这个冤大头被他们遗弃了啊!”
我软绵绵地往地上坐去。警车的怪叫声淹没了二苗的哭声。我什么都看不见,我大概中暑了。不知过了多久,我感到身上的水分全都随着汗排出去了,我清醒过来。一个人朝我弯下身来,手里拿着一杯水,他是警察。
我贪婪地喝光了那杯水。他口里咕噜道:
“空城计啊,这种店子……”
我扶墙站起来,问他:
“请问您说什么?”
“我说你们在设陷阱!”他恶狠狠地说,用手指着店门,“那里头的阴风可以吹断人的腿!谁敢进去?呸呸!”
他跺了几下脚,上了警车,车子一溜烟开走了。整条街忽然变得不正常的寂静,街上一辆车都没有,只有几个行人。我走进“彩虹”,店堂里还是有好几个年轻顾客在认真挑选首饰,他们的动作很像木偶。我听见他们在说话,那些话我都听不懂,但我觉得他们内心很惊恐。既然这里这么可怕,他们为什么还要来?他们是外地人,都穿着礼服,像是来参加婚礼一样。这是一件很滑稽的事,来这里的顾客总是穿着正式的礼服。买首饰对于他们来说是人生中比什么都重要的大事吗?我再打量店员和收银员,发现他们的动作同样僵硬。
我走到我往常值班的那个角落里坐下来。刚一落座,报警器就响起来了,我感到我的血在血管里凝固了。那东西响了又响,我的脑袋像要炸了一样。我用目光朝厅堂里扫视了一遍,一切都很正常。顾客又多了一些,他们都在选购,一边小声地讨论,他们的动作也变得柔和了。那么,没有人听到报警器发出的声音吗?但我实在是难以忍受这种怪声的刺激,我起身离开了营业大厅,穿过那条过道回寝室。也许,我太古板了。值什么班呢?老昆不是说“爱上什么班就上什么班”吗?这就是说不上也可以嘛。
但是寝室的门被从里面闩上了,怎么推也推不开,我还听到老昆在里头恶骂。怎么办?外面那么热,我害怕再一次中暑,我只能待在室内。幸亏过道里有一只小板凳,我就在这里坐下休息吧。这时虽然依旧听得到报警器的怪叫,毕竟比起厅堂里来好多了。我朝小板凳走去,却有一个蒙面人先于我坐在那上面了。凭那熟悉的动作我立刻认出他是“江洋大盗”,我停住了脚步,紧贴墙站立。
“这里的情况很好。”他说,“您尝试过踩高跷了吗?太阳一落山,您就去广场吧。站在高跷上,您会看到全世界的人们都在拥向我们这个旅游胜地。形势的发展越来越激动人心了。”
“可是报警器是怎么回事?我一直在出冷汗呢。”
他扑哧一笑,说:“您真是敏感啊。”然后他转过身去朝营业厅的方向喊了一句什么,我没听清。那吓人的怪叫渐渐地平息下来了。我的神经总算松弛下来。我眨了眨眼,啊,他已经走掉了,只留下空空的板凳。
我终于能够坐下来休息了。我将背部靠着墙,闭上眼对自己说:“一切都很好,我今天夜里要去踩高跷。”我说了这话之后就有了睡意,于是就睡着了。一开始,我还依稀听到自己的鼾声呢,我实在太亢奋了。中途我不断醒来,有一个人老在耳边哀求,要我给他一支家乡的烟。当我用力一睁眼时,他就不见了;我一闭眼,他又哀求,还来扯我的袖子。我不耐烦了,扶着墙站起来。寝室的门开着呢,这下好了,我可以睡觉了。
老昆严严实实地裹着毛巾毯睡在上铺。
“老昆!老昆!”我喊道。
“不要喊……会掉下去的……”他的声音细细的。
他又变成那个忧虑重重的老昆了。我爬上我的铺,躺下来,两眼瞪着天花板。怎么回事呢,老昆的情绪传染了我。在这大白天,我们两个男人都裹着毯子,心惊胆战地睡在悬崖上。我记得从前,他是可以在悬崖上安睡的,如今一切都乱套了。金队长为什么要离开我们?他在这里的时候,一切都静静的,他用铁的秩序禁锢着我们。这位老昆什么都不管,他极端自私,哪能同金队长比。看到他这么紧张,我心里又有种快意,觉得他活该。既然当了队长,又什么都不管,什么责任都不负,这样做自己能有安全感吗?可是什么叫安全感呢?我只能说,先前我们无声无息地躺在这里时,我们是有某种安全感的。
老昆似乎叫了一声。是他在叫吗?我无法确定,也有可能是我的幻觉。我闭上眼,我的身体在发热,某种紧迫的事物在逼迫着我。
“不要动……”他又在说,他的声音里有警告的意味。
但是我的一边身子被压得麻木了,我必须翻身,一不做二不休吧。我翻身了,弄出了很大的响声。逼迫着我的那个黑影隐退了。我坐起身问老昆:
“我该去上班吗?”
他也坐起来了,迷惑地看着窗外,说:
“你当然要去工作。”
“上夜班还是白班呢?”
“随你的便。”
我气呼呼地穿好衣走出去。我要去顶楼上看看。
给我送过饭的那人坐在铁门的旁边。他脸上有着和老昆同样的表情,他也沉浸在自己那深邃的思想之中。我的到来干扰了他,他用责备的眼神望着我,等我开口。我感到十分窘迫。
“我可以到平台上去吗?”
“您确定您要去吗?”他反问道,“经理在平台上呢。”
他开了锁,不动声色地站到一旁让我进去。
啊,二苗居然踩着一副那么高的高跷!我看着他就头晕,等会儿他怎么下来啊。太阳已经落山了,他在那里走来走去的,木脚“笃、笃、笃”地响。他走到我这边来了,他没有看见我,因为他没有朝下看。他的技术真好!
我本来是想到这里来思考生活中的问题的,结果成了二苗表演的观众。
“二苗!二苗!”我激动地叫喊。
那个人也站在铁门那里观看,他对我的激动很不以为然。
二苗显然是听到了我在叫他,他停了一停,又继续走,走过来,走过去。铁门响了一下,是守车的老头进来了,他凑到我的耳边悄悄地说:
“我听说这里有表演就来了。草原上的那些狼啊,据说都快绝迹了。你看,人在半空时什么都不怕,那种时候才真正感到是行走在家乡的土地上。”
二苗的一个动作令我不解。他提起一只木腿,朝着矮墙外面的虚空探了探,然后又收回来了,我差点失去控制地叫出来。老头也很紧张,不过是另外一种紧张,他在等什么事发生。铁门又响了,这回是黑老李和毛蛋。这两个人像贼一样眼珠子乱转。黑老李说:“哈——哈!这种表演,很刺激。”他们俩紧紧贴着铁门旁的墙,那样子像在发抖。
我对守车老头说,我也想表演。他抽着我给他的烟,将我全身打量了一番,轻蔑地说道:
“你?你怎么行?”
我感到自己受到了很大的侮辱,脸都红了。我一抬头,看见寝室里另外三个人也来了。他们五个人靠墙站成一排,都在发抖。他们当中的小柴大概一身发软,都坐到地上去了。
守车老头走过来,将我拉到矮墙边上,他指着下面街上的一个黑影对我说:
“你看,那就是你说的‘江洋大盗’!”
他的话音一落,那黑影就飞上了“怡和”的屋檐。我听到那些琉璃瓦一阵乱响。在我的右边,二苗那长长的高跷跨入了虚空,他栽下去了。
然而那下面没有他的尸体。整条街都是空空荡荡的,通红的夕阳照着路面,有种坟场的味道。
“他到哪里去了啊?”我转过脸问老头。
老头伸出手问我要烟,我又给了他一支。我们抽完一支烟后,周围就变暗了。我发现我的同事都不见了,他们什么时候离开的呢?
“简元啊,我知道你想了解二苗的身世。”
他靠近我,我俩都将上半身伏在矮墙上。霓虹灯先后亮起来了,空空的街道开进来一辆车,车子停在路当中,响起刺耳的喇叭声。
他说二苗并不是“彩虹”前经理的儿子,老经理从未结过婚,也没有儿子,他是个工作狂,生活中连女人都没有。有一天,二苗到城里来闲逛,逛了一圈后来到“彩虹”,不知怎么同金队长打起来了。金队长用电棒将他击倒在地,而他呢,就躺在店堂中央不起来了。这个时候老经理从二楼走下来,看见了身穿农民衣服的二苗。那一瞬间,老人的目光同地下这个人的目光肯定发生了接触。老经理说:“抬走。”几个保安就将赖在地上的二苗抬到了经理的车内,然后老经理就同二苗一起离开了。到他们再出现在“彩虹”时,二苗已经是穿风衣,戴墨镜的城里人了。然而也不尽然,因为人们常常看到他光着头,穿着农民衣服,像贼一样神出鬼没。
所有的人都肯定地说,二苗同老经理并无血缘关系。他之所以成了“彩虹”的继承人,只是因为他同老人“投缘”。
守车老头的声音渐渐低了下去,他还在继续说,但他说话的语言我已经听不懂了。那既不是北方话,也不是南方口音,倒像是外国话,不,也不是外国话,像一种最土最土的方言。霓虹灯又开始跳舞了,我们这栋楼也随着霓虹灯的舞蹈轻轻摇晃。
“你看,你看!”他说,他的话又听得懂了。
他拉着我离开矮墙,我什么都看不见了。他还在要我看。
有人在铁门那里叫我,居然是母亲!我立刻开始担忧:母亲夜里睡在哪里呢?她找到了旅馆吗?
“一清早,我坐上长途汽车就来了!”她兴奋地说,“你不要担心,我住在金银大厦,那里有我的房间,我的房间在地下室,从地面数下去第四层,那里是清洁工待的地方……”
我的天,从地面下去四层,那么深的地窖啊。
母亲沉默了。更奇怪的是,她和守车老头一下子就从我身边消失了。我很快就听到了他们在下面一层楼说话的声音,我竭力追赶他们,但我赶不上,他们走得太快,楼梯间太黑。待我追到有电灯的那层楼,他们的谈话声已经听不到了。
我下到一楼的过道里时,看见保安队的队员们全都站在那里。
“简元,我们都为你捏着一把汗啊!”老昆声音颤抖,昏暗的灯光下,可以看到他的头上肿出一个大包。再看其他几个人,都垂头丧气的。
“保安工作是有危险的,你想通了吗?”他亲切地问我。
“我,我想得通……”我迟疑地说,“再说,你们大家不都在干这个吗?为什么我要害怕……”
“我们大家在这里,那是因为我们是宣过誓的!”他严肃地说,“你没宣过誓,所以你是自由的,想走就可以走。”
“啊,我不想走,这里很适合我!”
他刚刚绷起的脸松了下来,显出和蔼的样子,说:
“这就对了。你这样想很好!”
其他几个人也活跃起来,纷纷说:“简元很好……”
我不太理解老昆这番话的含义,但是我感到我和他们大家之间有个什么问题已经解决了。他们拥着我回寝室,亲切地在我身上拍着,就好像我们大家已经成了亲兄弟一样。老昆告诉我,我母亲已经回乡下去了,坐夜班车去的。她看到我在这里的情况后很放心,走的时候很愉快。
夜里,在我们寝室里,我也加入了大伙的谈话。我们躺在那里说啊,说啊,每个人都在说自己的家乡。于是进城后的第一次,我也产生了那种思乡的遐想。我告诉大家我的家乡在山林间,山里野兽出没,虎啸彻夜不息。当我说话时,我也清清楚楚地看见了悬崖。
原载于《花城》2009年第4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