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三章 幸福乐园
经历了一番旅途的折腾,黄土终于在洞庭湖的野鸭滩安下家来。
他就住在芦苇滩里,这个形状有点像鸭棚的家远比他在枫树村的老家舒适,也比城里建筑工地的那个仓库舒适很多。没事的时候他就坐在窗口看那些芦苇。刮大风时,芦苇在风中摔打得很厉害,令他内心涌起一股过瘾的情绪。有一次他一时兴起就问老余,他黄土在芦苇滩处于什么样的地位?老余告诉他,他的地位相当于一个地主,他可以将芦苇滩,甚至整个野鸭滩,还包括邻村(死者的住地)全都看作他自己的财产。他和老余一块在外面走时,老余总不忘提醒他说:“你瞧,这块地又归你了。”虽然黄土认为老余的话没有什么根据,但这些话给他带来的感觉和意境实在是太好了。在这里工作很轻松,工作时间也不受限,爱做就做,不想做就少做,所以黄土过得潇洒极了。他没有成家,也没家务活可干。他一有空就去芦苇滩闲逛,边逛边漫无边际地遐想。
芦苇滩里有一块很大的突出地面的石头,石头上方有一块光滑的平面,黄土很喜欢躺在那上面装死。每当他躺在那里装死,天上就有巨鹰扑下来试探,于是他就亮出长长的匕首,将老鹰吓走。这样的游戏他玩过好几次了,他不明白那只鹰(是不是同一只?)为什么不吸取教训,还是要一遍又一遍重复这游戏。莫非鹰也认为这块地是自己的,要来同他争夺?今天太阳很好,不冷不热,黄土又在石头上躺下了。老鹰从东边飞过来,飞得离他很近,在上方盘旋,但并没有扑下来。
“黄土啊,可不要虚度光阴啊。”一个苍老的男中音在上方响起。
莫非这鹰是他爹爹?模模糊糊的,似乎有点像,但他已记不清爹爹的声音了。
“您从哪儿来?枫树村吗?”黄土大声喊叫。
他的声音刚一发出来,那鹰就直冲云霄,很快消失了。
黄土羡慕地瞪大了眼。那种姿态!那才是真正的潇洒!像他这样手握匕首躺在芦苇丛中的一块石头上装死,算什么地主?难怪老鹰说他虚度光阴!
黄土变得忧心忡忡。他去找老余诉说。老余很不耐烦地冲他说:
“黄土,你是嫌我们这里风水不好吗?你这个别有用心的滑头!我不是告诉过你这一大片地都归你了吗?你得豁出去!”
黄土很快听到流言,老余同邻居说他“恨不得将天下的好处都占尽,就是不肯出力流汗”。黄土听了老余对他的评价心里很惊恐。莫非毒王要收回土地,不让他黄土在这里立足了?他该怎样豁出去呢?像那只老鹰一样吗?
他开始寻找机会了。老余对他说过,此地处处是灵感,就看人有没有眼光。
星期二,他一早就出发,决心用自己的脚将整个芦苇滩测量一遍,做到心中有数。他没有带匕首,也没有带柴刀,他要像老余说的那样豁出去。
芦苇滩里的那些小路他是很熟的,可他不打算走老路,他冲着密密匝匝的芦苇丛走过去。奇怪的是,居然没有踩倒那些芦苇,它们给他让路,让他顺利通过。可见眼光是随勇气而来的啊。他用力踩了踩脚下的泥地,立刻就感觉到了土地的回弹。这让他兴奋,他对自己说:“灵感要来了。”走了四五公里后,他才看见了灵感。
坐在小路上的枫树村的村长向黄土挥手,对他说:
“黄土,你没想到我也在这里吧?你说你料到了?那好,你跟我走,我带你去看你最想看的东西——你先告诉我,你在这个地方最想看的是什么?”
“我想看我从未看见过的东西。”黄土说。
村长往密密匝匝的芦苇丛里用力挤过去,黄土也跟随他挤过去。两人都被芦苇弄得很不舒服。到后来黄土简直觉得暗无天日了,他想不通为什么芦苇现在都不给他让路了,不但不让路,好像还故意挤对他。他喘着粗气,感到自己快要挺不下去了。这时村长忽然说:
“瞧,这就是你从未见过的东西。你可要看仔细啊。”
于是黄土看见了小块空地上的墓碑,但却没有坟。
黄土凑近去看,辨认出一个熟悉的名字。那是枫树村的一名泥瓦匠,在壮年时去世的,当时村里人都为他悲痛。
“他的坟在哪里呢?”黄土不解地问。
“他没有坟。你还不知道这种事吧?你爹爹和妈妈也没有坟,他们在村里的那个合葬的坟是个假坟。怎么同你解释呢,我打个比喻吧,你觉得你自己今后会不会需要一个坟?啊?”村长露出黑牙,不怀好意地笑了起来。
“我的坟?”黄土有点慌,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
过了一会儿,他似乎想清了,便回答道:
“我大概也不需要吧,我已经四海为家了嘛。”
村长用烟斗敲着墓碑问他:
“这是你最想看到的吗?”
黄土迷惑地点了点头,然后又摇头。
“还是打不定主意啊!”村长说,又刺耳地干笑了一声。
村长却似乎打定了主意,他穿过这块空地来到小路上,头也不回地快步走掉了。
黄土站在原地发了一会儿愣,觉得自己还想弄清一些事。他转身又回到了那块小小空地上。那块墓碑在阳光下还是很醒目的,黄土弯下腰去细看,竟发现上面写着自己的大名,而不是泥瓦匠。“黄一当之墓”,他大声念了出来。他用手推了推那块石碑,石碑就往一边倾斜,吓得他立刻住了手。他就这样盯着那块倾斜的石碑一步一步往后退,退到了路口后他撒腿便跑,大约跑了一里路才停下来。黄土喘着气,在心里欢呼道:“我看见了,是啊,我看见了!我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来了。”他就这样激动了好一阵。
天色还早,他还不想回家,可他也不想再去看那块石碑——太吓人了。他为什么自己要告诉村长,说想看从未看见过的东西?也许他当时想说一句标新立异的话?他没有问村长怎么也会来到了野鸭滩,因为他当时感到村长的威力很大,说不定是掌握自己命运的人。村长有点像工地食堂的麻姐,这类人想去什么地方就可以去什么地方,绝对不会有任何障碍。
就在他胡思乱想之际,洞庭湖出现在眼前,湖水淹掉了一部分芦苇,但他处于地势较高的一个坡上。他凝视着阳光下的湖水,一个念头出现在脑海里:莫非这个没被淹没的芦苇坡就是他的坟?有人驾着船经过,黄土看着那老妇人面熟,啊,就是他在那条河里见过的老妈妈啊!
“老妈妈!老妈妈……”他喊道,一边激动地挥手。
老妇人转过头来看黄土,可是她已经认不出他了。
黄土心里想,此地真是四通八达啊。老妈妈一个月里面要送多少人来洞庭湖?
因为是顺水,那条船很快就消失了。黄土回忆起在船上破莲子的情景,心里特别感动。那真是他一生中最难忘的时刻啊。老妈妈给他指了路,他终于来到了他要来的地方,这里有他的家、他的土地、他的墓。他几乎什么都不缺了!他还当上了地主!
黄土从高坡上朝着那条熟悉的大路跑下去。他看见一个中年汉子背对他站在路中间,似乎是在等人。黄土跑到他身边时,他就转过脸来了。原来是麻姐!
“麻姐,麻姐啊……”黄土激动得语无伦次。
麻姐扑哧一声笑出来。
“麻姐,你是怎么来的?”
“怎么来的,同你一样来的啊,殊途同归啊。我是厨师,到哪里没有饭吃?你就一点都没有料到我会来?”
“当然当然,我们需要你,好麻姐。你来了,我太高兴了,我还以为我见不到你了呢。一想起从前——”
“得了,黄土,不要多愁善感了,你同我一块上我家去吧。”
两人欢欢喜喜地朝前走。麻姐的家不在芦苇滩,似乎在大堤那边。一路上,麻姐讲了些她的情况。她问黄土还记不记得工头。黄土说怎么不记得?还说工头对他那么仁慈,要是没有他,自己就来不了湖区了。回想起来他才知道,工头真是个好人啊。
“他的确对你的出走起了关键作用。”麻姐盯着黄土的脸说,“如果他在这里,你要见他吗?他还欠着你的工钱呢。”
“他在哪里?我要见他!我不要那些钱了,在这里生活用不着钱。”
黄土这样一说,麻姐不知为什么又忸怩起来。过了一会儿她才告诉黄土,自己已经和工头结婚了,这次是出来度蜜月的。
黄土听了就拍起手来,高兴得脸都涨红了。他说他俩都是他的亲人,不,比亲人还亲!他黄土今天活成了他想要的样子,都是因为工头和麻姐的栽培啊!说着话,麻姐就领着黄土到了大堤上。麻姐指着泊在岸边的一条崭新的木船让黄土看。
工头容光焕发地从船上走下来了。
工头什么都没说,将一个大牛皮纸袋交给黄土,满意地在黄土肩上拍了两下。
黄土噙着泪矜持地同麻姐握了握手。然后他俩就上船了。那条船开动前船上突然又跳下来一个人,是一名年轻人,他直奔黄土,原来他是阿四!
“黄哥,黄哥!我躲在船舱下面的空隙里,那船就将我载到了这里!你瞧,我也来了,我早就说了我一定要来!”
他的样子可怜兮兮的,穿着一件烂布衫,背着一个不大的旅行袋和一袋干粮。
“你存够了钱吗?”黄土忍住笑,严肃地问他。
“我存了钱,有不少,你瞧!”阿四从衣袋里掏出钱包,拍打着。
“而且我省下了路费!”他又说。
黄土知道阿四一贯好吃,存不下钱,现在居然存了这么多。黄土的眼圈红了。
“好。你是先去我家住下,还是马上着手盖新房?”黄土问阿四。
“我当然要马上盖新房!要不跑出来干吗?”阿四歪着脖子发誓一般地说。
黄土将自己刚收到的钱抽出好几张大票给了阿四,说他以后会用得着的。阿四收了钱就呜呜地哭了。
“哭什么啊,你走运了。”黄土说,“沿着这条小路一直走,你就会走到毒王家里去。要对人有礼貌,听明白了吗?毒王和他的助手会给你安排一切。”
“黄哥,我听明白了,你是我的恩人。”
“我不是你的恩人,你是自己偷跑来的,你比我猛多了,我还要向你学呢!”
看到阿四沿小路走远了,黄土感到内心豁然开朗。他一边啃着阿四给他的油馃子,一边记起自己不知不觉地已经出来一天了,该回家了。芦苇滩里的生活真是丰富多彩啊!一想到阿四的壮举,黄土又嘻嘻地笑了起来。这个阿四,好脾气的、窝囊的建筑工地上的小伙子,谁会想到他会有这样的雄心壮志?工头和麻姐在船上究竟是已经发现了他还是没发现?看来这是个谜。黄土觉得,工头和麻姐,他俩是他真正的恩人。
黄土摸黑上了楼,点亮了煤油灯,到厨房煮了一大碗面疙瘩,又炒了一碗鸭蛋、一碗青菜。他一个人吃得很高兴。工头给了他两倍的工钱,他可以小小地挥霍一下了。
他刚收拾好厨房就听到有人上楼来了。又是阿四。
“阿四,一切都顺利吗?”黄土关切地问。
阿四将旅行袋扔在地板上,沮丧地说:
“糟透了。看来我不合毒王的口味,他叫我滚,哪里来的哪里去。”
“你坐一下,我给你做一碗面疙瘩吃。”
黄土坐在旁边看着阿四将面疙瘩和菜都吃完了,汤也喝光了,这才开口说:
“你这个傻瓜,还记得在工地上时你要同我出来混,我拒绝你的事吗?”
“黄哥,我当然记得。我明白你的话的意思了。你这里有铁铲吗?”
黄土注意到阿四兴奋的表情,问他要铁铲干什么。
“我要搞得毒王不得安宁!”阿四宣称。
黄土将铁铲交给阿四,阿四用它掮着旅行袋,朝黄土一挥手就下楼去了。
黄土心里的一块石头落了地,大声感叹:“小伙子成长得真快啊!”
巨大的幸福感是突然降临的。
凌晨两点钟,老余用木棍将地板捅得咚咚直响,将黄土吵醒了。黄土睡眼蒙眬地走到客厅里,问老余有什么事。
“你不是老问我你的地盘的事吗?我这就带你去熟悉一下。”
老余的脸在半明半暗中像青面獠牙的鬼,黄土看了直打哆嗦,可他的声音还是那么熟悉,那么令黄土放心。
他俩一块下楼时,老余告诉黄土,他已经为阿四盖好了房子,阿四现在高兴得在房里跳舞呢。可在这之前,阿四和毒王之间有一场恶战,这个不要命的小伙子赢得了毒王的信任。在芦苇丛里,老余走在前面,他总是走一段又停下来,回过头来问黄土愿意往哪个方向走。于是黄土就指一个方向,老余就往黄土指示的方向走。
夜里的天空反常地亮,甚至有点刺眼,但黄土还是什么都看不清。
“老余啊,你不要问我了,真烦人啊!我们随便乱走吧。”黄土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那怎么行,黄土!”老余正色道,“这是你的土地,你要对它负责!”
黄土只得遵从老余。但每次老余回转身要他指方向,他都感到心慌,免不了抱怨。于是老余就笑黄土,说他比没出嫁的姑娘还喜欢撒娇,说得他心里很气愤。
就这样胡乱指方向,又胡乱走了好久,黄土感到精疲力竭了。他正想找个借口坐到地上去,就此不起来,却听见老余在说话。
“这就是爱,这就是真爱啊!”他大声说话,并停下不走了。
“爱谁?”黄土问,“你说的是谁?”
“还会有谁?野鸭滩啊。就在此刻,我踩到那副美人鱼的鱼骨了,是先前我埋在芦苇滩的……真真切切。”
“在哪里?我想摸摸它。”黄土说。
“嘘,小声点!我也说不准在哪里,这就是这地方的奥妙!美好的东西没有固定的存放地点。要不我怎么会半夜同你出来游走!”
老余挨近黄土,两人不约而同地坐了下来。黄土在心里嘀咕:“原来老余出来是要寻找他自己的宝物啊。可他为什么又要他黄土给他指方向?难道一个人心里怀着梦想,必须让另一个人来向他指出他的梦想会在哪里实现?真复杂啊。”黄土看了一眼明亮的天空,又向身边这些抖动的芦苇扫视了一下,问道:
“这就是我的地盘?”
“我刚刚把美人鱼托付给你了,你迟早会同它相遇。黄土,想想吧,你这家伙该有多走运啊!这叫不劳而获,对吧?”
“谢谢你,老余。刚才我感觉到了那鱼骨在下面嗡嗡发声。我今后要主动出击。我想问你,你从前一直伴随它吗?还是偶然的邂逅?”
“与这里的事物一旦结缘,便永世不再分离。”
老余说完这句话就消失了。黄土用双臂在自己周围扫来扫去,一次也没有触到他。黄土终于懂得了老余的苦心:他将美人鱼的鱼骨埋在这芦苇滩里,是为黄土,也为每一位住民打造一个神奇的家园啊。现在黄土才真正感到了,这里的每一寸土地都是他的地盘。他试着抬起脚,那嗡嗡声就停止了;他放下脚,那嗡嗡声又响了起来。他又走到小路上去,那低沉悦耳的嗡嗡声仍然追随着他。美人鱼是在同他对话,黄土因此有了强烈的归属感。他记起先前见过的常叔家的海龟,那龟的面相的古老令他震惊。看来野鸭滩是这类动物出入的场所——很久以前它们曾同人们的祖先同居在此地,到了今天,它们单独行动,一个一个地回到了它们熟悉的地方。老赵家里也有鱼骨,不过那不是美人鱼……
“黄土,你干吗老踩我的背?你深更半夜跑到这里来,就为干这件事吗?”
是村长在对他说话,声音从地下响起,闷闷的。
“我是在自己的领地啊,村长。”黄土辩解道。
“这也是我的领地。地上不就是地下吗?其实啊,我高兴着呢!你踩,用力踩!踩啊,踩!哈哈,真舒服!”
黄土不由自主地在原地跳起了舞,这又让他大吃一惊:原来他还会跳舞,只是从前不知道!村长的鼓励让他成了个舞者!他到底是踩在鱼骨上还是踩在村长的背上?不管了,尽情跳吧。黄土跳得一身大汗淋漓才停下来。那块大石头出现在前方,他走过去,在上面躺下了。他发现天空的光芒变得柔和了,一个黑点从遥远的天边慢慢飞过来。那是巨鹰,它朝他扑下来,他闭上了眼,平和充满了他的心。
那柔软的羽毛掠过他的面部,但却什么都没发生。
黄土想,他还会活很久很久……也许竟会永生?
“黄哥,黄哥,原来你也会跳舞啊,我刚才全看见了!”阿四在说话。
黄土跳着跳着,脚下有个什么东西将他绊倒了。他扑在地上时,听见有小孩子在旁边说话。
“这个人真活跃啊,我还没见过这么花样百出的舞蹈呢。”女孩说。
“他的土地同我们的相邻,我一直等着同这人见面。”另一位女孩说。
“哈哈,他的相貌很像地主!姐姐们,你们看出来了吗?”小男孩说。
黄土停下来听这三个小孩说话。但他们沉默了。芦苇颤动着,不知道他们是不是躲在里面。现在他已经知道,这里有不少地主,每个人都拥有自己的土地。也许,每个人拥有的都是同一块土地,但又版本不同。他眼前出现了奇异的景象,有许许多多的人在芦苇丛中出没……他听到那个苍老的声音又在附近响起来了,这一次很模糊,完全听不清。
黄土在自己的房里睡了一天一夜才醒。他因为好奇,也因为贪玩而过度地耗费了自己的精力。不过现在他已经恢复过来了。现在他每天都是如此沉浸在幸福之中,这是上天给他的恩赐。可凭什么呢?每当他这样自问,就会有些惭愧。
早晨的空气无比清新,窗外有轻雾,他看见老余在窗户下面挖土。
“老余,你在挖什么?”黄土忍不住问道。
“挖鱼骨啊,你这好运气的歹徒!我自己埋的,不过一般来说挖不到。”
“你挖了埋它们的土,我们再从那泥土上走过时,它们就会嗡嗡作响,对吧?”
“对啊,你这个阴谋家!你想破解这个谜?不要急,来日方长。”
老余冷笑了一声,黄土看见他的表情很凶恶,像在与什么人搏斗一样。
有人在路上叫他,他匆匆地离开了窗前。
黄土立刻跑下楼,他将老余刚才挖过的地方用手刨了几下,便看见了那个木盒子。打开木盒的盖子,白布的衬垫上有一对鱼的眼珠,是很大的鱼,那眼珠还转动了两下。当他凑近去观察时,眼珠就死了。黄土看了看周围,连忙将木盒照原样埋进土里。“食人鱼?”他嘀咕了一句。他回到楼上去吃早饭时,脑海里总浮出那对眼珠,不知为什么眼珠成了血红的,他还闻到血腥的气味。黄土想到湖底下的那个世界,看来那下面并非乐园,而是有点像厮杀的战场啊。但为什么生活在上面的乐园里的人们——这些地主,都愿去那下面?从四面八方来到这里的这些住民,骨子里都渴望那种厮杀的生活?黄土当然也不例外,尤其是当他见过自己的墓碑之后,有几天里他甚至有些“恶向胆边生”的样子了。不过不是因为愤怒,只是因为无名的激情。这个时候,他突然听到有人在问他:“你打定主意了吗?”黄土回头一看,看见村长站在他身后。村长盯着他,似乎在等他回答。黄土想了想,回答说:
“当然,我打定主意了。”
说完这话黄土就感到心里生出一股豪情。
村长脸上的皱纹舒展开来了,那张脸突然变得像顽皮的小孩。
“枫树村的儿子嘛,当然不会打不定主意!”他说。
“村长,您什么时候进来的,我怎么没看到?”黄土有些惶惑。
“我一直藏在你屋里,我在等你。现在我们可以走了吗?”
“好,我们走吧。”
黄土感到自己在走那天的老路。他俩从密密匝匝的芦苇丛中挤过去,又到了上次那块空地上。那块碑还在原地。黄土弯下身再次打量它。他吃了一惊,那上面刻下的不再是他的名字,而是一个叫“陈小友”的人的名字。他望了望周围,看还有没有别的石碑,但是没有。难道是一场恶作剧?
“这不是很好吗,”村长笑眯眯地说,“枫树村人的名字轮流在上面出现。我总是带人来看它,这工作很有趣吧?”
“是很有趣。刚才我以为您要带我去湖底下潜水呢。”黄土说。
“这就是湖底下啊。你不是见到墓碑了吗?你回想一下,平时你一个人在芦苇滩里行走时,见过这块地方吗?”
“没有,确实没有。多么奇怪啊!村长,您一定有上天入地的本事吧?”
“上天入地的本事倒没有,但我知道很多这种偏僻的角落。”
黄土一抬头,又看见了天空中的巨鹰。
“它总不放过我,为什么呢?”黄土抱怨说。
“因为你老惦记着它嘛。你是个好孩子。”村长的口气变柔和了。
他俩一齐朝巨鹰挥手。它似乎犹豫了一下,然后突然飞走了。
“它看到对手了。”村长笑起来,“它迷恋的不是我这一种。黄土,你要一直惦记它,它会让你走在正道上。”
黄土使劲点头。
“现在我要回枫树村去了,我的船在等我。”
村长挥了挥手就拨开芦苇走掉了。
黄土的脚下响起了嗡嗡的声音,他又踩在美人鱼的骨头上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