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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解读《浮士德》
梅菲斯特导演的圣战
所谓灵界,也就是人的精神世界,是一个有无限层次的所在。《浮士德》一剧中的皇宫,就是灵界在人们眼中的缩影。作为这个世界的核心人物,至高无上的皇帝的意志却总是模棱两可,他竟然要遵照梅菲斯特的安排办事。要理解这种现象,就要弄清这个王国的结构。皇帝是王国的最高理性,一切政令都从他这里发布,但这个皇帝的内心又是十分摇摆不定的。为什么呢?因为王国并没有按理性(或称公道)治理,一切政令都得不到实施,恶势力大行其道,弄得整个国家即将分崩离析,皇帝本人一筹莫展,他的尊严也要成为牺牲品了。人怎样才能驾驭王国自身的恶(生命力),使它那泛滥的洪水在理性的渠道里流淌呢?这种不可思议的渠道应根据什么来修建呢?在这危机的关头皇帝迎来了王国的救星梅菲斯特—这位精通人性的魔术大师。
是什么受诅咒又受欢迎?是什么被渴望又被驱逐?是什么永远受到保护?是什么被痛斥并被控诉?是谁你不敢把他唤来?是谁的大名人人喜欢听到?是什么走近了御座的台阶?是什么作法把自己赶跑?
梅菲斯特一出场就用弄臣的方式将自己的身份描述了一番,这番描述实际上使他自己暗中赢得了皇帝的信任。当然也可能是皇帝早就盼着梅菲斯特的解救。大臣们纷纷向皇帝诉苦,谈到恶势力的可怕,谈到国库已经耗空,灭亡的命运就在眼前。于是皇帝向梅菲斯特讨教。梅菲斯特告诉皇帝要想充实国库,维持王国的活力,使政令畅通,其办法不是去抑制恶势力的蔓延,而是获得更多的金钱。金钱在剧中有种亵渎的意味,隐喻着人的生活的理由和依据,实际上是原始欲望的对象化。对黄金的起源梅菲斯特是这样解释的:它们诞生于恐怖时代的异族混战之中,现在被埋藏在地底,“只有靠天才的自然力和精神力”才能让它们见天日。他又说,既然这些个黄金(数量无限)是属于皇帝的,皇帝就可以用它们做抵押,以此来为王国的各项开销注入资金。梅菲斯特还唆使宫中的星士别有用心地进行说明:
如果太阳和太阴代表金子和银子结伴同行,那就会出现皆大欢喜的人生!其余的一切无不有求必应:宫殿,花园,酥胸,红颜等等,这位博学之士都可弄到手,我们做不到的,他则无所不能。
这里表演的,实际上是人怎样为“恶”找依据,或者说怎样曲折地将自发的恶变成有意识的善。梅菲斯特要干的,是一桩极为隐晦的事业。他要让人的生命力在艺术生存的境界里发挥到极限,让人在误解(有意识自欺)中获得生之辉煌。而要达到这个,人首先得有虔诚的、类似宗教的情怀,决不能急功近利。如他借星士之口所说的:
首先,我们必须持斋守戒,同上帝和好,才能托天保佑,挖出地下的财宝。须知行善才有善报,血气平和才能快乐逍遥,压榨葡萄的人才能喝到酒,增强信心才能把奇迹等到。
所谓“快乐逍遥”只不过是种引诱,为了煽起欲火。此处是艺术(梅、星士)在向人的理性(皇帝)说话。人不能放任自己的欲望不管(那样的话很快会枯竭);人也不能压制欲望,让它驯服;人只能依据既真实又虚幻的理由(深层的欲望、地下的黄金)不断地在认识中生存。人解决不了生存的矛盾,只能让这矛盾展开;人反而还要促进矛盾的发展,直至最后达到圣战的最高阶段。由于生存的理由藏在地底漆黑的矿脉里,人要去探宝,就必须认识死亡,进入昏暗恐怖的、排除了善恶之分的地带,使自己换一副眼睛。而获得成功的希望不在于权威只在于幸运。所以在这项工作中,智慧要让位于虔诚,人的推理要让位于灵魂深处的冲动。
为了让皇帝认识黄金的性质(也就是认识自身欲望的本质),梅菲斯特策划了一场奇怪的、狂欢的化装舞会。这个舞会上所演出的,就是人心深处那一对矛盾的真实情景,以及人怎样去那陌生的情境中探宝。作为欲望化身的财神普路托斯,“只关注哪儿有什么欠缺需要补足;他乐善好施的纯粹兴趣,超过了幸福和占有”。报幕人认为他是一位气度威严的君王。他带着大批财富坐在豪华马车上穿过人群,却能做到并不把人群分开。他的形象在告诉观众:欲望就是“欠缺”,就是饥渴,它无处不在,所以“最富有”。它是生命的形式,但它又没有实体。所以人一旦将它对象化(比如用黄金的外形来固定),它立刻化为乌有。欲望最为浓缩地体现在诗里面,读诗的人内心被激起强烈的饥渴,这饥渴就是生命冲动的形式。
与普路托斯同行的,是被他看作“亲爱的儿子”的御车少年。这是一位十分美丽的、靠“挥霍自己的家私来完成自己的诗人”,他隐喻着人的生存与死亡的意识,是对欲望的反省。简言之,他就是我们常说的“诗性精神”。他也和普路托斯一样无处不在。他对普路托斯说:
你在哪儿,哪儿就会富裕;可我所到之处,人人都觉得有显赫的收成。即使他常常困顿于荒谬的生活,他是应当投靠你还是投靠我?投靠你,当然可以优游岁月;跟我走,却得不断地工作。我的事业不是秘密完成的,我一呼吸就暴露了自己,那么,别了!承蒙你慨允我造化好;可你轻轻一唤,我马上就回来应卯。
这一段深奥的话讲的就是作为诗意化身出现的御车少年在人性中的作用。生命的意识体现为生之否定,向死亡的皈依。但否定不是目的,否定是种表演姿态,其目的是为了达到更为真实的生存,也就是以死为前提的浓缩的生存。所以作为诗性精神的御车少年与欲望之父普路托斯的关系如普所说:他既是他的“精魂的精魂”,能够时刻按他的心意行事,他又是他亲爱的儿子。也就是说,人的深层欲望要依仗于深层意识来启动,而人的深层意识又来自于深层的冲动。普路托斯和御车少年这一对最原始的矛盾从地底驾着马车来到人群中,他们肩负的是为人们启蒙,使人的自发的欲望变为向上、向善的动力的任务。
普路托斯下车将财宝的箱子打开,人群蜂拥而上去抢宝,但黄金马上变成了烈火,烧得众人纷纷后退。普路托斯就地画了一个魔圈,大批队伍拥着化装成大神潘的皇帝进入了魔圈,目睹了普路托斯表演的奇迹。欲望是黄金,又是火,最后还是虚无。皇帝经历了奇妙的体验:火从最深的峡谷烧起,越烧越大,烧毁了一切,差点把皇帝都烧死了,这时普路托斯才用魔术降下雨水,将大火熄灭。普路托斯表演的目的并不是如报幕人说的:
哦青春,青春,你难道不能节制一下寻欢作乐的分寸?
因为皇帝接受了这次教育后这样说:
我倒想多来些这类玩意儿……我似乎成了上千条火蛇的国君。
显然,梅菲斯特不是要皇帝“节制”,他只是要皇帝认识。提高了的理性才能更好地深入底层的意识,因为骚动的灵界毕竟离不了理性的统领;而对欲望的认识不会导致压制,却是促使它更为尽情地发挥,这也是圣战的根源。
梅菲斯特让皇帝用假财宝(钞票)进行流通,继续他尘世的挥霍。这个被浮士德称为“高深莫测”“至高无上”“最杰出的人物”的皇帝,深深地领会了梅菲斯特的用心。他的状态就如浮士德所描绘:
走下去,走下去——瘸瘸拐拐,跌倒又站起,然后跌个倒栽葱,咕咚一下滚到了一起。
这就是具有自我意识的人在世俗中的真实刻画。皇帝在等待—一边生活一边听梅菲斯特的将令,他显得沉溺于污浊之中不能自拔。但梅菲斯特一边恶毒地嘲讽他一边判断说:“活人总该有希望!”梅菲斯特说这话的口吻同天主很相似,也许他在人心中的地位就类似于天主。
时机成熟,内部的矛盾白热化,政权更加摇摇欲坠,敌方自立了伪帝,皇帝终于被迫进行圣战了。这是怎样一种“圣战”呢?用浮士德的话来说就是“耍把戏,装幌子,搞诈骗”,用巫术操纵,率领一群像“闹得凶”“捞得快”“抓得紧”这样的乌合之众去夺取胜利。但这种表面毫无意义的混战因为有了梅菲斯特的操纵就变成真正的圣战了。如梅所说:“记住你的目的,就能坚定你伟大的意志。”一切都是“比喻”,人必须行动。皇帝心中也很清楚他必须有对立面才是真正的皇帝,他要通过战争来激化内心的冲突,在心的张力中去追求梦中的胜利和荣誉:
当年我映照在一片火海之中,火焰凶残地向我扑来,我觉得我的胸膛早就烙上了独立的钤记;这虽然只是假象,可假象也十分宏伟。我曾经迷惘地梦见过胜利和荣誉;我要把过去荒唐蹉跎的一切加以弥补。
独立的精神要承担肉体犯下的罪恶的报应,只有在这承担中,荣誉才会出现在“梦中”。看穿了这场战争的本质的皇帝知道圣战的双方都是伟大的,因为都是为了拥护他或反对他而战。他要让理性遵从本能又统领本能,将战争打到底。他放弃指挥权,拿自己的头颅抵押给梅菲斯特,退居幕后监控。这一切无不令人想起艺术创造瞬间的情景,圣战不就是创作的高潮吗?艺术家心灵中如没有皇帝、这个态度暧昧的最高统领,一切就要乱套,圣战就会变混战。由于有梅菲斯特魔法的保佑,几经反复,皇帝终于取得了胜利。
骑士的棍棒已经响成一片,仿佛回到了可爱的古代。腕甲胫甲一齐套上,就像教皇党人和保皇党人,重新开始了永恒的战斗。保持着世代相传的敌意,彼此显示不共戴天的神气;随处可闻鏖兵的怒吼。后来,如同一切魔鬼宴会,党派仇恨充分发挥,直到最后同归于尽;双方发出可厌的惊惶叫喊,间或夹着撒旦刺耳的慨叹,从谷底传来实在惨不忍闻。
梅菲斯特以上这段感慨就是他心目中策划的圣战的实现。魔鬼撒旦又一次被镇压,回到他的谷底,也许又在那里策划更为疯狂的反扑吧。那么理性王国又如何呢?阴险主教的出场已经使危机初现端倪。
至此梅菲斯特在整个精神王国中进行的事业的轨迹已完全清楚了:他首先挑起矛盾,让人在自欺中挥霍生命(或称享受生活);然后将人置于危机之中,使人无法解脱;最后又通过巫术使人在圣战“获救”,重新达成一种暂时的平衡。在这个过程中,世俗融进灵界,一切粗俗的生命现象都服从于冥冥之中的最高理性,而这个最高理性,又服从于生命的冲动,由此呈现出灵界的奇妙的结构。圣战消除不了矛盾,暂时的平衡意味着更为激烈的争斗。皇帝知道严酷的惩罚又在前面等待着他,可是他除了迎上前去便无路可走……人类精神的魔术大师究竟是谁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