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格律诗语言分析三题

汉语格律诗有广狭二义，狭义的指起源于南北朝而形成于唐代的律诗和绝句；广义的还包括词和曲。本文指的是前者。格律诗的特点是形式上有严格的要求，已形成若干固定的格式。历来研究的人很多，然而大都罗列平仄安排和语句使用的情况，再举例说明；或者指出常式和变式，然后分类归纳。方法是从材料中发现规律，但并未究其根源。读者可以借此懂得作诗的蹊径，但是并不能理解其奥秘。本文试图根据诗歌创作的一般原理，结合汉语的实际，探究格律形式的依据，同时对汉语格律诗语句结合结构的特点作一点初步的分析。目的是想帮助人们不但知其然，而且知其所以然。如果对新诗的写作也有所启迪，当属意外收获了。

格律诗的特点是形式上有严格的要求，已形成若干固定的格式。

（一）平仄的选择

我国古代诗歌以四字句为主，例如《易经》的“爻辞”（大都是上古时代的民歌）、《诗经》中的句式多半如此。汉代以后，五言诗占了主要地位。这主要是由于诗歌的内容日趋丰富，于是要求形式能相应地发展。四字句的音节结构形式是2＋2，属偶音步的组合。它的特点是稳定、庄重，但流于板滞。五字句的音节结构形式是2＋3，是偶音步和奇音步的组合。它的特点主要体现在奇音步上边，即活泼、轻快，且富于变化。这是因为三音节组成的奇音步，可以分解为2＋1，如“明月光”、“地上霜”之类；也可以分解为1＋2，如“望明月”、“思故乡”之类。有时也可以分解为1＋1＋1，如“高复下”、“去又来”等等。也许有人要问：五字句既然是偶音步加上奇形步，为什么主要体现奇音步的特点而不是体现偶音步的特点呢？要回答这个问题，必须理解语句中信息分布的规律。一般地说，句子前边的词语表示旧信息，而后边的词语表示新信息。新信息的重点叫焦点（focus），一般在句末出现。这种规律体现在诗句当中，表现为后边的音步占显要地位。所以，在格律诗中，五言诗也好，七言诗也好，最后的音步（诗句的末三字），要求最为严格。比如平仄、韵脚等等，都不能随意安排。正因为如此，为了说明格律诗的节律，最好先从诗句的末尾音步谈起。

一般地说，句子前边的词语表示旧信息，而后边的词语表示新信息。新信息的重点叫焦点（focus），一般在句末出现。这种规律体现在诗句当中，表现为后边的音步占显要地位。

三个音节（三个字）构成的音步，平仄出现的可能情况是：

平平平　仄仄仄　平仄平　仄平仄

平平仄　仄仄平　平仄仄　仄平平

所谓节奏，包括重复与变化。譬如击鼓，光有重复，显得单调；光有变化，失之凌乱。既有重复，又有变化，才能体现节奏。根据这个标准来看上列平仄安排，“平平平、仄仄仄”有重复而无变化，不可取；“平仄平、仄平仄”有变化而无重复，也不可取。其余四种搭配，符合要求，可以采用。接下来要考虑的是次序安排问题。

按照一般的习惯，选用平声韵，而且让第二句和第四句押韵，这正符合既有重复（押韵）又有变化（不押韵）的原则。照这样安排，五言绝句末尾的音步可按下列次序构成：

（1）a平平仄　　　b仄仄平

c平仄仄　　　d仄平平

（2）a平仄仄　　　b仄平平

c平平仄　　　d仄仄平

构成五言诗，要在每个音步前边添上两个字（两个音节，合成一个音步）。最理想的安排应该是：

（1）a仄仄平平仄　　b平平仄仄平

c平平平仄仄　　d仄仄仄平平

（2）a平平平仄仄　　b仄仄仄平平

c仄仄平平仄　　d平平仄仄平

为什么说这种安排最为理想？我们可以从反面来论证。比如（1）a，开头不用仄声而用平声，则成为“平平平平仄”，平声重复太多。b句不用平声而用仄声，则仄声重复太多。c句d句改变开头的平仄，都会出现同样的问题。由于添上的双音节音步，它的第二个音节在音长和音重方面都占显著地位，而第一个音节则相反，所以第一个音节的平仄一般可以不作严格要求，即可平可仄。举两首诗为例：

（1）白日依山尽　　（仄仄平平仄）

黄河入海流　　（平平仄仄平）

欲穷千里目　　（仄平平仄仄）

更上一层楼　　（仄仄仄平平）

——王之焕《登鹳雀楼》

（2）鸣筝金粟柱　　（平平平仄仄）

素手玉房前　　（仄仄仄平平）

欲得周郎顾　　（仄仄平平仄）

时时误拂弦　　（平平仄仄平）

——李端《听筝》

从上边的诗句来看看平仄安排，有下列特点：第一，每一句的平仄，既有重复，又有变化。第二，句末音步的安排，由于用韵的关系，已经固定。句首的音步的安排，第一句和二句体现变化（平仄相对），第二句和第三句体现重复（平仄相同，即所谓“粘”）。第三句和第四句又体现变化。每句再增加一个两字音步，诗句由四句增加为八句，都依照上述原则类推。比如七言律诗中四句押韵的平仄安排是：

（1）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2）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仄仄平平平仄仄　平平仄仄仄平平

平平仄仄平平仄　仄仄平平仄仄平

要补充说明的是：两个音节构成的音步，决定它的特点的是第二个音节。所以，七言诗中的第一和第三字的平仄可以自由选择，而第二和第四字的平仄是固定的。此外，如果要采取首句押韵的方式，那就要把第一句的平仄格式改换为末句的形式。如（1）的首句须改成“平平仄仄仄平平”，而（2）的首句须改成“仄仄平平仄仄平”。显然，它们不能改换成另外的形式，因为可选择的另一句式正是第二句，如果让第一第二句平仄相同，那就显得笨拙了。

总起来看，格律诗的平仄选择，首先是根据重复变化的原则确定句末音步。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增添一个音步（五言）或两个音步（七言）。增添的音步要求单句与双句平仄相对，体现变化；双句与下边的单句平仄相同，体现重复。明了了这个道理，就不难解释写格律诗的一些忌讳了。比如“孤平”是写诗的大忌，指的是五言诗出现“仄平仄仄平”，七言诗出现“仄仄仄平仄仄平”这样的句式。这是因为句末的平声属于韵脚，除了韵脚之外，像七言诗出现“仄仄平仄仄”这样平声孤立的格式，不符合节奏的规律。五言诗出现“仄平仄仄”，也是平声孤立在仄声之间，诗人都避免采用。又如“平头”向称诗病，也是诗人忌讳的。这指的是一联当中上下句开头的字必须平仄相对，不能相同，才符合上边讲的粘对原则。由此看来，两音节构成的音步，虽说第一个音节原则上可平可仄，但也不是没有限制的。

总起来看，格律诗的平仄选择，首先是根据重复变化的原则确定句末音步。然后在这个基础上增添一个音步（五言）或两个音步（七言）。增添的音步要求单句与双句平仄相对，体现变化；双句与下边的单句平仄相同，体现重复。

（二）意群的安排

句子是由词组成的。说话和写文章都是让词儿一个接一个地出现，然而听话的人和读文章的人必须将词加以组合成意群，然后作出反应。这其实是一种信息处理的能力。格律诗有固定的模式，它能提供认识意群的基础。例如五言诗的意群安排是：

×× ‖ ×××

七言诗的意群安排是：

×× ｜ ×× ‖ ×××

这是从大体上来说的。在具体运用时可以有若干变化，例如王翰的《凉州词》：

葡萄 ｜ 美酒 ‖ 夜光杯，　（常式）

欲饮 ‖ 琵琶 ｜ 马上催。　（变式）

醉卧 ｜ 沙场 ‖ 君莫笑，　（常式）

古来 ｜ 征战 ‖ 几人回。　（常式）

值得注意的是第二句。尽管读诗的人按照常规把较大的停顿放在第四字和第五字之间，但是从意群上看，应该把“欲饮”和“琵琶马上催”切分。这种变化是在遵循固定格式之中的变化，使诗句的节奏和意群有合有分，更增韵味。类似的情况在格律诗中并不罕见，再举几个例子：

古树老 ‖ 连石，急泉清 ‖ 露沙。

——温庭筠《处士卢岵山居》

病 ‖ 知新事少，老 ‖ 别故交难。

——崔颢《别故人》

酒债 ‖ 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 ‖ 古来稀。

——杜甫《曲江二首》

永夜角声悲 ‖ 自语，中天月色好 ‖ 谁看？

——杜甫《宿府》

这种形式和内容的矛盾，在散文中是没有的，在新诗中也难见到。论诗的人都认为这种打破常规的句式妙在并不否定原有的节奏，恰恰是在肯定固有格式才显示它的特点的。在散文中，在新诗中，既然无所谓格律。当然就不会出现这种类似切分音的表现形式。

在格律诗中，较大的意群是由两句构成的一联。联的结构基础是让两个奇音步并列，兼有奇音步和偶音步的特点。律诗也好，绝句也好，每一联的上下句成为一个相对独立的整体，表达一个完整的内容。柳宗元的《江雪》，“千山鸟飞绝，万径人踪灭”表现的是寥廓和寂静；“孤舟蓑笠翁，独钓寒江雪”表现的是隐逸和孤独。两相对照，写出作者寂寞、淡泊的心情。李白的《静夜思》，“床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上句写实，下句写虚，合起来是写眼前的景象、感觉。“举头望明月，低头思故乡”，也是上句写实，下句写虚，合起来是写远处的事物，遐想。总之，一联的上下句要合起来看，作为一个意群来理解。

值得特别提出来的是律诗的第二联和第三联（颔联和颈联）。这两联要求使用对仗，这就不仅要求平仄相对，而且要求词义虚实相应了。这种形式上的安排所起的作用是以点代面，以少胜多。先举两个例子：

清江一曲抱村流，长夏江村事事幽。

自去自来梁上燕，相亲相近水中鸥。

老妻画纸为棋局，稚子敲针作钓钩。

但有故人供禄米，微躯此外更何求。

——杜甫《江村》

剑外忽传收蓟北，初闻涕泪满衣裳。

却看妻子愁何在，漫卷诗书喜欲狂。

白首放歌须纵酒，青春作伴好还乡。

即从巴峡穿巫峡，便下襄阳向洛阳。

——杜甫《闻官军收河南河北》

前边一首的第二联写的是“梁上燕”、“水中鸥”，作用是概括眼前的事物的一切悠闲自在。第三联写的是“老妻”、“稚子”，作用是概括周围的亲人，个个怡然自得。两联合起来可以用一个“幽”字概括。后边一首的第二联和第三联可以用一个“喜”字概括。总之，对仗的最大特点是启发读者由实而虚，由点及面。如果从意群方面考察，律诗的颔联和颈联，在层次关系上大体有两种情况：一种情况是两联合成一个意群，与首联、尾联并列。《江村》的结构就是这样：首联一层意思，总说江村长夏“事事幽”。颔联和颈联是一层意思，从物情和人事来说明。尾联又是一层意思，隐含忧悒和感慨。另一种情况是首联和颔联是一层，颈联和尾联是另一层。《闻官军收河南河北》的结构就是如此。虽然当中两联写的都是“喜悦”，但是颔联承上，写喜出望外；颈联启下写思潮澎湃。看来，律诗八句，大的意群或分为二，或分为三。大意群中有较小的意群，那就是“联”。每联包括上下句，那是更小的意群。每句可分为若干音步，这就是基本的意群了。至于绝句，有的每两句组成一个大的意群，其中上下句各为一个较小的意群。如前边提到过李白的《静夜思》、柳宗元的《江雪》就是如此。有的四句并列，各自成为一个意群。例如王维的《相思》。“红豆生南国”是叙述，“春来发几枝”是疑问，“劝君多采撷”是祈使，“此物最相思”是感叹。四句并列达到借物抒情的目的。意群的安排有一定的规律，同时有固定的形式来表现，但是在肯定固定格式的前提下，又不妨灵活运用。例如在平仄方面，有拗有救；在对仗方面，有常有变；在音步方面，有分有合。这就不一一叙述了。

对仗的最大特点是启发读者由实而虚，由点及面。

意群的安排有一定的规律，同时有固定的形式来表现，但是在肯定固定格式的前提下，又不妨灵活运用。

（三）话题的隐现

国外语言学界流行一种说法：汉语是话题居重要地位的语言（topic-prominent language），而英语之类是主语居重要地位的语言（subject-prominent language）。尽管对这种说法还有不少争论，但是，无论如何，汉语格律诗的语句是体现了话题占重要地位的，所以，理解诗句必须掌握这个特点。这个特点表现在下列几个方面。

无论如何，汉语格律诗的语句是体现了话题占重要地位的，所以，理解诗句必须掌握这个特点。

第一，许多诗句很难分出主语（subject）和谓语（predicate），但是能区分话题（topic）和陈述（comment）。它们之间的关系是很松散的，话题不过是提出一个与陈述有关的事物罢了。下边诗句的开头部分是话题，后边部分是陈述。

（1）香雾 ‖ 云鬟湿，清辉 ‖ 玉臂寒。

——杜甫《月夜》

（2）归客 ‖ 村非远，残樽 ‖ 夕更移。

——杜甫《过南邻》

（3）青 ‖ 惜峰峦过，黄 ‖ 知橘柚来。

——杜甫《放船》

（4）春水 ‖ 船如天上坐，老年 ‖ 花似雾中看。

——杜甫《小寒食》

当然，我们并非以此证明格律中的句子都不能分析出主语和谓语，事实上大量诗句的结构类型与散文相同，但是，上述句式却是散文罕见的，它们只宜分析出话题和陈述来。

第二，名词性短语可以单独成句，也可以用几个名词短语并列成句。这属有指称而无陈述的句子，实际也是话题占重要地位的一种表现。例如：

（5）细草微风岸，危樯独夜舟。

——杜甫《旅夜书怀》

（6）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

——温庭筠《商山早行》

（7）北斗三更席，西江万里船。

——杜甫《春夜峡州》

这种句式多见于五言诗里，它的作用在描述事物，提供抒情叙事的背景，有时也渲染一种气氛，以引起共鸣。

第三，上边是就句论句，所讲的话题是句内话题。在诗歌中，句外话题也是应该予以重视的。有不少诗歌，题目就是句外话题，因此在理解全诗的时候不能忽视。例如张继的《枫桥夜泊》，当中有“夜半钟声到客船”一句，曾经引起争论：有人说是指夜半钟声送到了客船，有人认为是说夜半钟声之中到了一条客船。其实，题目已指明“夜泊”，就是说，船是停泊了的，当然只能采取第一种解释。之所以引起争论，是忽视题目所提供的话题缘故。又如温庭筠的名句：“鸡声茅店月，人迹板桥霜。”它的话题已经在题目中点明，那就是“早行”。只有结合话题来理解，才能懂得诗句所表达的意境。现代话语语言学（text linguistics）切分话题和陈述，是依据形式和意义相结合的原则。它当然不同于人们分析文学作品时所讲的主题思想，主题思想只不过是全篇内容的抽象概括，它只有一个。话题则是说话的起点，每句话都有；而且，前边句子有话题和陈述，这个陈述又可以成为后边句子的话题，这就是所谓“话题链”。许多佳作常常包含了话题链。例如杜甫的《春望》，第一联的上句“国破山河在”，话题是“国”，“山河在”是说什么都破了，只有山河还在。下句“城春草木深”，话题是“城”，“草木深”无非说明城中的人都逃亡了。第二联上句“感时花溅泪”是陈述，它的话题是破碎的山河；下句“恨别鸟惊心”是陈述，它的话题是逃亡的人们。还有一种隐含的话题链，即前句的陈述暗示下句的话题，这正是诗歌语言精练的表现。例如贾岛的《寻隐者不遇》，前两句一问一答：“松下问童子，言师采药去。”“采药去”是陈述，它只说明采药，却未讲清到什么地方采药。寻访者一定要再问何处去，于是童子回答“只在此山中”，这就是第三句，它陈述的是处所。这一句指明山中，但未指明方向，寻访者一定还要追问，童子的回答是“云深不知处”。这一句话所陈述的话题隐含在前句之中，总之，四句诗是由话题链贯串的，但是末两句的话题隐而不现，让读者去体会出来，这大概也属诗味隽永的一种表现吧。

在诗歌中，句外话题也是应该予以重视的。有不少诗歌，题目就是句外话题，因此在理解全诗的时候不能忽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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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吕叔湘先生曾经说，在汉语中，四字格很值得研究。受吕老的启发，我曾写过《固定短语和类固定短语》一文，载《世界汉语教学》1988年第2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