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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从蝙蝠大街七号的那家私人诊所出来,发现自己的感觉有些不妙,我不知道是夏季的阳光刺酸了我的眼球,还是空气中柏油化开的气息让我感到不舒服。对我来说,沮丧的情绪一旦笼罩了我,不但难以驱散,而且还会上瘾。这个私人诊所距离马路对面我的住处只有一步之遥。我走到马路当中时,突然记起自己随身携带的一串钥匙丢在了诊所里。
我重新回到诊所的时候,我的朋友,一个著名的神经科兼内科大夫正坐在一扇门的背后,将手里的扑克牌在桌上摆成蔷薇花朵的形状。我的那串钥匙和一把镍质的镊子在方形的白瓷托盘里泛着清冷的光。我说我来取回我的钥匙,我的那位朋友张了张嘴,又低头洗牌,我想他大概本想跟我说些什么,可突然改变了主意。我走到桌前,从托盘里抓过钥匙就迅速离开了诊所,将药棉和碘酒的气味抛在了脑后。
街上突如其来的风追逐着树队下的落叶和纸品包装壳,在远远的街角拐弯处掀开女人的裙子。
我跨出诊所的门槛没走多远,就感到肩上被人轻轻地拍了一下。我回过头,看见一个女人倚在马路边上刷着白漆的铁栅栏上看着我。她的脸上有着我梦中的人物常有的笑容,而且她像是一直就待在那里似的。我怔了一下,“噢,是你——”我说,其实我根本不知道她是谁,我的记忆之中早已尘封的区域像冰一样化开了。流水四溢,寻找归宿。
“我站在马路边看了你好久——”女人说,“你从诊所里出来,走到马路当中,然后转过身又回到诊所,然后再从诊所里出来——”
“我的钥匙忘在那儿了。”我说。
“走吧。”
“去哪儿?”
“我的家在起义大街的广场附近。”女人说。
“我们第一次见面是在什么地方?”我说,我没敢说我还没有认出她来。
“我是小羊——”女人显得有些不高兴,“那年春天,你到我家来……”
我记忆的黑夜中出现了一个亮点。她是一个土匪的女儿,那年春天,我在G省的乡间随外祖父去看望一个早先声名赫赫的土匪时,曾经碰到过她。当时,我坐在她家的院子里,听那个秃头的老土匪绘声绘色地讲述五十年前的一次伏击,她站在屋檐下的一张木椅上,用一根长长的竹竿捅燕窝。我记得她的身上覆盖着碎碎的干泥块和草屑,她伸展的手臂和胸部左侧之间的衣服破了一个大口子,露出了大半个乳房。想起那种往事就叫人莫名其妙地激动,我仿佛又闻到了麦子抽穗时原野上奇异的香味。
“你是什么时候到城里来的?”我说。
“前天。”
“听说前天在通往G省的铁路上出了点事,两列火车不知怎么搞的撞在了一起。”
“是啊,”女人说,“我乘坐的那趟火车在经过出事地点的时候,我从车窗上看见一些戴着红袖章的人正把挤扁的尸体朝河边的小树林里运。”
我们说着这些话,不知不觉已经走到了起义大街上。这条街因六十一年前的三次工人武装起义而著名,是这座城市最繁华的地段。
小羊说,她到城里来照顾一个老头。我想大约是那个土匪的朋友之类。也许是对城市的噪音感到不习惯,她试图让我听清她说的每一个字。我说其实你用不着这样费劲。城里人在交谈时从来都是只顾自言自语,而不在乎别人听不听。小羊笑了笑。
我们在穿越马路的时候,一辆橘黄色的小车在距我们不到一尺的地方停住了,轮胎底下发出一阵尖厉的怪叫。司机的脸上镌刻着恐怖和愤怒,从车窗中探出头来,我看见他的嘴张得很大,声音却在人流的巨大响动中淹没了。我说这个城市对两性关系极为敏感,可却在无意之中给人创造了无数性冲动的机会:在大街上,公共汽车上,铁路和码头的售票处,屁股、乳房和脊背紧紧缠合在一起。小羊没有说话,我的胳膊在这时刚好抵在她那饱含乳汁的胸前。她面红耳赤,而我则一次次陷入了对那个浸透在梅子酸涩气味中的春天的回忆。
我们来到起义大街广场附近。小羊在一扇涂着红漆的低矮的门洞前停住了。我手里汗涔涔的钥匙像是被捏出了水来,从海上吹过来的潮湿的风带着咸鱼的气息寻找我们的鼻孔。
现在正是中午时分,我站在小羊阁楼卧室的窗口俯视窗外巨大的广场,广场中央矗立着一尊雕像:一个戴近视镜、剪着短发的少女(少妇)左手抱着一本书,右手托起一个球体,我想那个球大概是水星或者木星之类的东西。人群围绕着那堆丈把高的石膏像磁铁上跳荡的铁屑一般毫无目的地转动,我的身后,小羊趿着塑料拖鞋在木质地板上踩出吱吱嘎嘎的声音。
“你结婚了没有?”小羊走进浴室之前,问了我一句。
“结了。”
“几个孩子?”
“没有。”
我觉得我的双脚在踏进这个令人窒息的门洞时,我就预感到了以后将会发生的一切,这一点也许在那年春天我离开原野上那座孤零零的瓦屋时就已感觉到了。起先,我们坐在这间小屋的窗前聊着一些无关紧要的话题。谈话像是被冰冻住了,我们只能在一些无聊而又断断续续的句子之间尴尬地徘徊。过不多久,这些干涩的句子又一次次被重复,我觉得在我和小羊之间,一个像注定要发展成为癌肿的小疖正在急剧膨胀,这一点让我兴奋不已。
小羊也许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在蝙蝠大街看见她的那一刻就已看出了这一点。她的眼神和身体散发着这个城市里女人早已消失的聪颖、率直和力量。
没过多久,当我在窗口转过身来的时候,她正赤裸着身体从浴室里走出来,她未加修饰的胴体闪着黝黑的光亮。一些水珠顺着她的肚脐和股沟流到地板上。我站在窗前好久没动。也许是这种预料之中的狂喜来得过早使我迟迟不敢挪步,我在隐隐地感到我的那个倒霉的忧郁病症又一次朝我袭来的同时,发现自己对于乡间人的做爱方式感到惊惧和陌生。
我被钉在了窗前。她是我除妻子之外见识的第一个女人。我想冷静地考虑一下这件事。
小羊走到我身边,开始吻我的脖子。她的身上有一股发脂的香气和自来水的漂白粉味。
小羊说:“别怕,我不是第一次干这种事了。”
小羊真是一个不错的姑娘,我想。
我在离开那个红色的门洞时,天色已晚。广场上没有什么行人。我走到那尊石膏像旁,突然想起了两个人曾经说过的话。一位伟人在一次非正式的谈话中说道:“在每一扇为你打开的门的背后都潜伏着一个阴谋。”
另一句话是我的一位山东朋友给我的赠诗中的句子:
她赤身裸体地坐在我对面
我看见
一根剥了皮的树桩
长出了新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