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晚上,马那坐在餐桌旁翻看一张发黄的旧报纸,显得有些心烦意乱。他的妻子一边打着长长的饱嗝,一边用火柴棍剔着牙缝。屋子里光线半明半暗,用旧的白炽灯管发出持续不断的颤抖长音。
墙上挂钟镀铜的长短针指向六点,时间还早。马那将手里的报纸翻过一页。第二版上刊登着一篇追踪报道:六月二十七日,两列火车在通往G省的干线上相撞……这篇报道马那已经看过六遍了,每一次看它,在那些陈旧不堪的语汇、标题和插图中总会依稀浮现出一个女人的脸。许多天之前,马那在蝙蝠大街上碰到了这个来自G省的女人。她的深邃的目光使马那不寒而栗,她的美貌混杂着泥上和青草的气息使马那意识到自己在这座城市里已虚度了多年。后来,这个女人成了他的情妇。现在是六点零五分,差不多再过一个小时,马那将会在这个城市中心的广场上再次见到她。眼下,在出门之前,马那必须编造一个妻子能够接受的外出理由。
妻子收拾完了桌子上的杯盘碗碟,将油腻腻的双手在围裙上擦了擦,走到马那面前。
马那欠了欠身子,慢慢地进入了角色: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
“扑克牌搁在哪儿啦?”妻子问。
马那用手指了指窗台。
“我有一个朋友,名叫蒋平……”
“嗯,怎么?”妻子将手里的扑克牌在擦得锃亮的餐桌上摆成一个蔷薇花朵的形状。这个城市里的每个人几乎都喜欢用扑克牌算命。
“他已经拿到了去澳大利亚的签证,明天上午搭机……”
“嗯。”
“明天上午搭机去悉尼。”
“我的命牌总是梅花A,算来算去……”
“今天晚上,我们几个老同学约好去向他道别,我……”
妻子一连打了十几个饱嗝。
“我今天忙了一整天了,累得腰都直不起来,看起来没有什么办法,我必须去一趟,老同学嘛……”马那说着,站起身来。
“你要去哪儿?”妻子突然提高了嗓门,将手里的牌放在桌子上,紧张地看着马那。
“我去看蒋平。”
“蒋平是谁?”
马那这才意识到妻子刚才压根儿没在听。在妻子苛刻的目光注视下,马那只好将刚才编造的谎言又重复了一遍。妻子的脸上露出了笑容,马那从妻子脸上迅速逃遁的笑意(像一次退却的洪水)中闻到塑料的气味,他冷不防打了个寒战。谎言一旦离开了合作者便无法存在,妻子像是看穿了他的心思,却不忍心将它戳破。
“你现在就去吗?”妻子问。
“不,我先洗个澡。”
“酒别喝得太多。”妻子开始低头洗牌。马那意识到妻子的合作使他的谎言勉强幸存下来,他松了一口气。
马那准备去浴室的时候,隔壁的一个老太太掀开门帘摇身走了进来。她是街道居民委员会的副主任。马那几乎每天都能看见她站在蝙蝠大街71路公共汽车站的站头,在烈日下挥动着一面小三角旗维持秩序。她的身体虽然一天天衰老下去,可是在她爽朗的笑声和有力的步伐中却洋溢着过剩的精力。老人进屋后,径直走到妻子的身边,挨着她坐下,谈起了最近在中国北部发生的一次特大的森林火灾。
“东北的一片树林失了火。”老人神秘地说。
“是的。”
“烧死了很多人,毁坏了大片的林子。”
“我知道。”
“我来和你商量一下给灾区人民捐款……”
“我们家没有很多钱。”妻子果断地说道。
这个浴室很小。浴缸的旁边有一个白瓷板砌成的洗脸池。洗脸池左边的边沿很宽,上面放着一些肥皂盒和盛有牙膏牙刷的玻璃杯,紧挨着洗脸池是一个老式的抽水马桶。
马那在浴缸里躺下,头枕着双手,看着慢慢上升的水线漫过了肚脐。他又一次沉浸在不久后和情人幽会的幸福的预想中。客厅里妻子和老人絮絮叨叨的谈话声清晰地传进来,马那闭上双眼,不再留意她们谈话的内容。
马那在浴缸里泡了大约半个小时,也许他意识到时候不早了,他从浴缸里坐起来,用脚趾拨开浴缸下水孔的橡皮软塞,伸手从墙上的一根不锈钢横杆上取下干毛巾,擦着身上的水迹。他的心绪完全飞到了市中心空旷的广场上。为了不使激动和喜悦来得过早,他竭力控制住体内的骚动的兴奋。浴缸里的水晃动着,在下水孔四周形成一个旋涡,一寸一寸往下缩。
马那从浴缸里站起身,他感到背上一阵奇痒。也许是让蚊子叮了一口,马那想。他伸手在背脊上抓了一下,他看见指甲缝里渗着一丝血迹,他不知道是指甲破了,还是背上让他抓破了。他的一只脚刚刚跨出浴缸,一条大蛇扬着菱形的扁头挨着他的脚背游走了,它那美丽而富有弹性的身体沿着靠墙的一根木棒爬上了洗脸池,碰翻了上面的玻璃杯。
浴缸里的水一寸一寸往下缩。
马那感到头部一阵晕眩,他想起妻子因为生病每天都要吃一副蛇胆,但他不知道这条蛇是怎么钻到浴室里的,是它自己从蛇笼里钻出来游到浴室里,还是妻子……马那觉得背上一阵刚烈的疼痛,白色的墙壁开始在他眼前摇晃起来。
外屋妻子和老人争吵的声音在浴室里形成了嗡嗡的回响,马那听见老太太破碎的嗓音发出一些互不连贯的词汇。“西伯利亚……干旱的六月……林子……空军……二十三……问题就不好办了……可怜……”
马那跨出浴缸,跌跌撞撞地拉开浴室的门,赤身裸体地冲着他面前两个女人的背影吼了一声:
蛇在我的背上咬了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