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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父亲拉着他的手,沿着那条飘满金黄色芦柴花的深深的沟渠跌跌撞撞地朝前走。天空滚过几道沉闷的雷声,惊起藏在茭白丛和水草底下的梅鸟和斑鸠。天空格外晴朗,像是要向地面滴下蓝色的颜料。太阳蒸烤得远处的矮树林腾起了白色的烟雾。他感到脚下布满尘泥的小路有些发烫。
他的父亲肩上扛着一个扁圆形的铁箍木盆,不紧不慢地走着,他要不断蹦跳着才能勉强跟上父亲的步子。村子边缘的桑树,褐黄色山丘上的茶林和村头那架破烂不堪的水车渐渐地被抛在身后。他回过头,还能看见村里的跛腿剃头匠一摇一摆地从井边提着铅桶朝那道很旧的土墙里走。
父亲有时在路上停下来,和那些被太阳晒得昏昏欲睡的农夫打招呼,他看见那些人将手里的烟斗递来递去,最后传到父亲手中,父亲猛吸了几口,又将烟斗还给他们。远处,一条大河像银色的带子缠绕在密密的防风林的背后。
他和父亲来到那条大河边时,村子已经看不见了。稻田里的秧苗刚刚开始返青,叶子卷曲着,河面上不时吹过来几阵凉风,他觉得非常舒服。
父亲将木盆扔在一棵老水杨树的浓荫下,把他抱到河里,他觉得河水的水皮像火一样烫,但水底却异常清凉。他在河里浸了一会儿,父亲又将他托到岸上。
“你坐在树下别动。”父亲说。
“嗯。”
“等到你身上的水被太阳晒干了,我再带你游水。”
“嗯。”
父亲说完,抓过岸上的木盆,潜到水中摸河蚌。河水没到父亲的脖子和两腮,他的眼睛盯着河面和岸边的黄泥交接的水线一动不动,不断地朝水面吹出水花。他踩到河蚌时,就沉到水底去摸,有时碰到小的,他就用脚趾将它们从河底的污泥中夹出来。除非摸到特别大的珍珠蚌,父亲才炫耀似的朝他挥挥手。在他的记忆中,父亲很少跟他说话。
父亲像木瓜一样的脑袋在河面上越漂越远。田野里没有一个人影。坚硬结实的蚌壳砸到木盆里发出清脆的声音,他倚着树根,渐渐感到瞌睡了。
过了好久,他睁开眼睛的时候,云层在天空堆积得很厚,空气还是那样燥热,时间像是静止了。他身上的水分早已被太阳吸干,他模模糊糊地听见父亲像是和一个什么人在说话。
河的对岸是一处茂密的苇从,他看见一个女人坐在椭圆形的大木盆里采苇叶。这是一个高大健壮的女人,长长的辫子缠在头顶。她不时地抬起湿漉漉的手臂擦一下额角的汗,转过身冲着父亲笑。他想,这个女人也许一直就在那里采苇子,父亲和他原先都没有看见她。
父亲说:“小心你的木盆翻了——”他的嗓门很大。
女人说:“你小心X叫蛇咬了。”
父亲说:“蛇在水底不咬人,你翻到河里,肚子就要进水了。”
女人不再说话,只是咯咯地笑,过了一会儿,他看见女人把身体移到木盆边上,褪下裤子,露出白白的屁股朝河里撒尿。他听见河水咕咕咚咚地响。
父亲说:“我可看见了。”
女人说:“你看见个屁!”
父亲说:“我看不见,我可听见了。”
女人说:“只怕是树荫下你那个傻瓜儿子听见你的话,做父亲的没了脸面。”
父亲说:“他不懂这号事。”
女人掖好裤子,不再吱声。
他在那棵水杨树荫下,用一根枯树枝拨弄着地上的蚂蚁,装着没有听见他们的话。他看见父亲深深地潜入了河底。河面上漾开了一个磨盘大的旋涡,过了一会儿,父亲在离那个女人的木盆不到几尺远的地方露出脸来。他听见那个女人高声地尖叫一下,父亲从水面上蹿起来,一下就把那个女人的木盆弄翻了。女人像是呛了几口水,他听到了河水被搅动时发出的巨大的声响。
女人说:“我的丈夫可在附近捕鱼。”
父亲“嘿嘿”地笑了两声。
又一阵沉闷的雷声炸过之后,天空陡然阴沉了下来。远处,一座破庙被埋在深深的蒿草中间,和尚敲钟的声音在宽阔的原野上走了好久。
雨幕在地平线上织成了一道灰色的墙,不一会儿,一团白色的雾气将那座破庙罩在了雨中,他看见破庙周围有一些扛着锄头的农夫从河坎和大豆地里钻了出来,在雨中狂奔着。雨水在秧田里溅起的水花跳跃着朝他蔓延过来,那条大河转眼之间就让噼噼啪啪的雨珠砸得坑坑洼洼。
河的对岸,在东倒西歪的芦苇丛中,父亲和那个女人像两条水蛇一般缠绕在一起,水面上漂满了芦苇青黄的叶子,女人张着嘴在水中扑腾着。雷声响起来的时候,闪电像燃烧的树枝一样在空中飞舞着,那个女人的叫声被雨声淹没了。
他倚着树干,静静地看着对岸。雨水模糊了他的视线,渐渐地,他对苇丛中那两个像墨鸭一样翻腾的人不再感兴趣。他看见父亲的那个盛着河蚌的小木盆在河中间打着转朝下游漂去。
雨还是没命地下着。
雨停的时候,父亲顶着那个木盆,搀着他的手朝村里走。
“刚才那场暴雨真大——”父亲说。
他没有吭声。
太阳从云层中重新钻了出来,阳光被雨水过滤后不像先前那样炙人。村头的地上落满了吸饱了雨水的白白的刺树花。
院子里的沙地被雨冲得很板,那棵木桃树上溅满了泥浆。他走进堂屋的时候,看见母亲蹲在一张草席上缝被角。
“刚才那场暴雨真大——”父亲对母亲说。
“孩子一定让雷声吓坏了。”母亲说。
“他蹲在一棵水杨树下,没事。”父亲说完,走到里屋去换衣服。
母亲朝他笑了笑:她俯下身咬断被角上的那根长长的白线。阳光从土墙上窗骨的缝隙中照到她身边的地上。
那阳光让他难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