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蜀口三战
富平之战后,南宋政府摆脱了女真铁骑再次渡江的威胁,有了喘息之机。临安小朝廷利用这个机会大力“安内”,在从建炎四年秋到绍兴四年秋(1130—1134年)的四年间,不断派出包括岳飞、韩世忠等名将在内的大军,到处征讨“群盗”,结果,除了洞庭湖区的杨么一军外,到这个时期结束时,其他较大的农民起义军都已相继被镇压。
而金朝方面,自建炎三、四年的大规模南侵以后,女真贵族已感到仅用“兵威”不可能解决南方问题,因而逐渐改取“和战并用,东守西攻”的战略,在中原地区主要利用刘豫伪齐政权作为屏蕃,支持它对抗南宋并为金朝火中取栗。同时放回秦桧,利用投降派来牵制南宋抗战力量。而在西北,则集中主要军事力量与南宋争夺“蜀口”(秦岭战略通道),力图从秦陇攻入四川,控制长江上游,扼住南宋的咽喉而制其死命。
这样,陕西战场便在一段时间内成了宋金战争的核心战场。
富平兵败后,陕西六路中只有阶、成、岷、凤、洮五州,以及凤翔的和尚原、陇州的方山原两个军事据点仍为宋军控制。张浚退入阆州时,诸将不知宣司所在,一时茫然无措。张浚立即派刘子羽回陕联络,很快恢复了指挥系统,诸路宋军尚有十余万,集结在三个地区:关师古的熙河兵在岷州大潭(今甘肃岷县境),孙偓、贾世方的泾原、凤翔兵在阶、成、凤三州,吴玠所部在凤翔大散关东的和尚原。虽经大败,但陕西宋军并未回到张浚入陕前那种群龙无首的状态。张浚想尽一切办法维持制置司的权威。富平之战刚结束,就在秦州召集诸将,斩了率先逃跑的赵哲,罢斥了指挥无方的刘锡。绍兴元年(1131年)六月,张浚任命吴玠为陕西诸路都统制,又把原来担任此职的骄将曲端处死。曲端虽有一定的军事才能,但他跋扈过甚,吴玠、王庶等人都一致要求处置他。于是张浚抓住据说是曲端所写的两句诗:“不向关中兴帝业,却来江上泛渔舟”[19],指控他攻击皇帝,再加上其他一些罪名,遂将他置于死地。其实从这两句诗看来,它与张浚本人“中兴必自关陕始”的思想是相通的。杀曲端完全是出于制置司“立威”的需要,时人多以为是个冤狱。不过从客观效果看,它对稳定大败之后的军政秩序起到了一定作用。
于是,绍兴元年春以后,南宋方面大崩溃的趋势得到遏制,到这年初冬,遂有了和尚原之捷。
和尚原之捷的功臣是南宋陕西抗金名将吴玠,并由此而开创了此后很长一个时期“吴家将”主持川陕抗金大业的局面。吴玠(1093—1139年),陕西德顺军陇干县(今甘肃静宁县)人,十余岁时入宋泾原军,抗夏有功,到北宋灭亡的那一年,已从行伍升至泾原路军第三副将。南宋建炎二年春娄室首次入陕,分其部谋侵泾原,吴玠在青溪岭(今甘肃泾川县西南)击败之,追击30里,“金人始有惮意”[20]。建炎四年的彭原之役,吴玠虽因曲端不援而最终受挫,但也给金军很沉重的打击,金将“撒离喝惧而泣,金军中目为‘啼哭郎君’”[21]。有趣的是,吴玠作为曲端的部将,正如曲端作为席贡的部将、席贡作为范致虚的部将一样,对其上司是很不买账的,而这几个部将的才能,也的确是一个超过一个。张浚入陕后,才把他荐拔为独当一面的大将,所以后人有认为此一荐拔之功即足以当其富平战败之过了。
富平败后,吴玠收集散卒,来到和尚原“积粟缮兵,列栅为死守计”。和尚原在今宝鸡市南,扼秦岭故道北口,“最为要冲,自原以南,则入川路散;失此原,是无蜀也”[22]。当时在宋军尚存的五州二原之地中,和尚原最为孤悬。有人劝吴玠退守汉中,他说:“我保此,敌决不敢越我而进,坚壁临之,彼惧吾蹑其后,是所以保蜀也。”[23]因为孤悬,后勤保障困难,但附近沦陷区凤翔府一带的百姓感其孤军抗敌之志,“相与夜输刍粟助之。玠偿以银帛,民益喜,输者益多。金人怒,伏兵渭河邀杀之,且令保伍连坐。民冒禁如故”[24]。在人民的支持下,和尚原得以粮足栅固。
金军为了打开入汉中的门户,于绍兴元年(1131年)五月,由金将没立(金主完颜晟侄)从凤翔、乌鲁折合从阶(今甘肃武都县)、成(今甘肃成县)两路合击和尚原。当时,吴玠的数千“散卒”驻守原上,朝问隔绝,许多将士的家属留在金占区,人心动摇,甚至有人密谋劫持吴玠投降敌人。吴玠侦知,即召集将士勉以忠义,当场与众将士歃血为盟,誓死抗敌。在稳定了军心之后,吴玠出兵邀击没立,不让两敌会合。没立受阻,绕道攻箭筈关(今岐山县东),也被吴玠的部将杨政击退。于是只有乌鲁折合一军抵原下,吴玠乘其布阵未成,俯冲下原,乌鲁折合大溃而逃。
金帅兀朮得报大怒,十月间亲自上阵,“会诸道兵10余万,造浮桥跨渭,自宝鸡结连珠营,垒石为城”,与宋军对垒。吴玠命宋军以劲弓强弩,轮番迭射,号曰“驻队矢”,金军在密集的箭雨下伤亡惨重,不得不撤退。这时吴玠军伏兵齐发,绝其粮道。金军且战且走,行30里而至山口,又遇上宋军的伏击。金军大败。“俘䤋首领及甲兵以万计。宗弼(兀朮)中流矢二,仅以身免,得其麾盖。自入中原,其败衄未尝如此也。”[25]
和尚原之战是宋军在陕西战场上的第一次大捷,也是整个宋金战争中有数的大捷之一。经过几年侵宋战争消耗的兀朮军遭此重创,“其徒销折,十存三四,往往扶舁呻吟而归。至于兀朮,尚以箭疮,帛攀其臂。兀朮之众,自此不振”[26]。因此,爱国诗人陆游把它与东线战场的黄天荡战役相提并论,写下了“楼船夜雪瓜州渡,铁马秋风大散关”的著名诗句。
和尚原之战后,金朝以撒离喝为陕西经略使,取代兀朮,屯兵凤翔,伺机南侵。南宋方面以吴玠弟吴璘代守和尚原,吴玠改屯河池(今甘肃徽县),王彦驻金州(今安康市),另有关师古一军在熙河。绍兴二年(1132年)冬,金军再夺蜀口,是为饶风关之战。
这次撒离喝记取了兀朮的教训,避开和尚原正面,而出奇兵从秦岭东段迂回。撒离喝让降将李彦琪驻秦州牵制吴玠,自率主力绕商於(今河南淅川县西)、上津(今湖北陨阳县境)而偷袭金州。王彦军寡不敌众,金军遂长驱直逼汉中。刘子羽急令宋将田晟守饶风关(今石泉、西乡两县间)以阻击之,并急招玠入援。当时有人劝吴玠说:金军势众,饶风关又地属汉中,不是你的防区,你无守土之责,何苦远驱赴敌,代人受祸?万一不胜怎么办?吴玠说:“既为国家,何分防地!”遂亲率精锐,以急行军由河池一日夜飞兵300余里,于绍兴三年(1133年)二月初五赶到饶风关,比撒里喝早到仅半天!吴玠旋即派人给撒离喝送去一筐柑子,并附书曰:“大军远来,聊奉止渴,今日决战,各忠所事。”撒离喝大惊,“以杖击地曰:尔来何速耶?”[27]
次日,金军开始强攻,“一人先登,则二人拥后,先者既死,后者代攻。”吴玠军矢石俱下,金军“死者山积,而敌不退”,一连攻了六昼夜。这时宋军内一小校因犯纪律受过责罚,怀恨降敌,引金军由小道抄到关后高地,居高而袭击守关宋军。吴玠被迫弃关西撤。金军遂进占了陕南宋军的大本营兴元府城。
兴元守将刘子羽焚城而走,与不到300个士卒上了险峻的潭毒山(今宁强县境)据守。金军在兴元无所食,后勤又不继,发生饥荒,甚至杀战马及“签军”(强征的汉军)为食。遂不得不撤退。刘子羽、吴玠乘机出兵邀击,金军丢盔卸甲,越秦岭而逃。到五月间,王彦收复金州,金军全部被赶出陕南。饶风关之战于是以金军“虽入三郡,而失不偿得”[28]告终。
饶风关之役,金军虽胜犹败,很不甘心。于是又把兀朮调回。绍兴三年(1133年)十一月,兀朮夺取了宋军因粮尽而弃守的和尚原,吴玠退守仙人关(今甘肃徽县东),并在关东北10里筑垒,号曰杀金平,与仙人关犄角相恃,阻敌南下。绍兴四年(1134年)二月,金帅兀朮率撒离喝、韩常及伪齐刘夔部共10万人来攻,自元帅以下都携家眷前往,以示破釜沉舟,必胜乃已。金军自铁山(甘肃徽县南30里)凿山开道,循秦岭东下,直扑关前。吴璘闻报,也由防地七方关(今略阳县西)赶来支援,途中遇金军,转战七昼夜,终于与吴玠会合。
金军至关下,兀朮列阵于东,韩常列阵于西,撒离喝与刘夔居中策应,并力进攻。首扑吴玠营垒,不胜,又用云梯攻打吴玠部将杨政的营垒。杨政用撞竿捣碎云梯,并以长矛刺杀,将敌击退。敌又分兵两股合攻吴璘。吴璘苦战多时,士卒疲惫,退守第二隘。敌人随至,人披重甲,铁钩相连,鱼贯而上。宋军势危,吴璘拔刀画地,厉声大呼:“死则死此,退者斩!”[29]将士闻言,人人感奋。吴璘又运用宋军的长技“驻队矢”密集射敌。金军死者层积,敌人又践尸而登,但终于未能得逞。次日,敌人又拼力攻吴璘营垒的西北楼,统领官姚仲登楼死战。楼已倾斜,姚仲以帛为绳,拽使复正;敌又用火烧楼,姚仲用酒扑灭。
这时,吴玠部将杨政、田晟来援,用强刀大斧夹击左右,敌人不支而退。入夜,吴玠令人四下放火,擂鼓助威,派王庆、王武二将,分紫白旗冲入金营。金兵惊溃,韩常中箭,遂全军北遁。吴玠先已派部将张彦袭击敌后方的横山寨,又派部将王俊设伏河池,邀敌归路,又大败之。
金军这次败后,退回凤翔,终于放弃了南进四川的企图,“授甲士田,为久留计,自是不复轻动矣”。
和尚原、饶风关、仙人关三役,史称“蜀口三战”。当时的陕南在地理上属于四川(蜀),因而通往陕南的秦岭诸隘是为“蜀口”。蜀口保卫战的胜利,最终确立了宋、金隔秦岭而治的形势。而吴玠、吴璘兄弟也因此名声大振。仙人关之役后,南宋即升吴玠为川陕宣抚副使。绍兴九年(1139年)正月,又升为四川宣抚使。就在这年六月,吴玠积劳成疾,在仙人关防地病逝,年仅47岁。此后吴玠、吴璘之子吴挺、孙吴曦也先后担任四川宣抚使或类似职务,开府兴州,形成了又一个世守边地的将门之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