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菩萨蛮
菩萨蛮(1)
红楼别夜堪惆怅(2)[1]。香灯半卷流苏帐(3)[2]。残月出门时(4)[3]。美人和泪辞(5)[4]。 琵琶金翠羽[5]。弦上黄莺语(6)[6]。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7]。
【校记】
(1)《金奁集》入“中吕宫”。吴钞本、张本作“菩萨蛮五首”。蛮:毛本、后印本、正本、清刻本作“鬘”。
(2)红楼:雪本作“江楼”。
(3)半卷:雪本作“半掩”。吴钞本作“半俺”,误。
(4)时:鄂本作“将”,误。
(5)和泪:汤评本、合璧本作“知泪”,误。
(6)黄莺:吴钞本作“黄乂莺”,误。
【笺注】
[1]红楼:华美的楼房,此指富贵人家的闺楼。南朝陈江总《长相思》:“红楼千愁色,玉箸两行垂。”唐白居易《秦中吟》:“红楼富家女,金缕绣罗襦。”
[2]香灯:闺中之灯。南朝梁王枢《徐尚书座赋得可怜》:“暮还垂瑶帐,香灯照九华。”唐温庭筠《经旧游》:“香灯怅望飞琼鬓,凉月殷勤碧玉箫。”流苏帐:缀饰彩穗的帷帐。南朝梁王冏《长安有狭斜行》:“珠扉玳瑁床,绮席流苏帐。”唐王维《扶南曲歌词》:“翠羽流苏帐,春眠曙不开。”
[3]残月句:谓拂晓辞别而去。
[4]美人句:唐曹邺《姑苏台》:“美人和泪去,半夜阊门开。”和泪:含泪。五代李存勖《忆仙姿》:“长记别伊时,和泪出门相送。”
[5]琵琶:乐器名。亦作“批把”、“枇杷”,桐木制,曲首长颈,下椭圆,面平背圆,有四弦、六弦之别。原用木拨,至唐废拨用手,称搊琵琶。《宋书·乐志》一:“琵琶,傅玄《琵琶赋》曰:‘汉遣乌孙公主嫁昆弥,念其行道思慕,故使工人裁筝、筑,为马上之乐,欲从方俗语,故曰琵琶,取其易传于外国也。’”《释名·释乐器》:“琵琶本胡中马上所鼓,推手前曰琵,引手却曰琶,因以为名。”金翠羽:琵琶上之饰物。《齐书·褚渊传》:“渊善弹琵琶,世祖在东宫,赐渊金缕柄银琵琶。”或谓指镶金点翠为饰的捍拨。
[6]弦上句:形容琵琶声如黄莺啼啭。
[7]绿窗:绿色纱窗。唐顾况《瑶草春》:“翠帐绿窗寒寂寂,锦茵罗荐夜凄凄。”唐李绅《莺莺歌》:“绿窗娇女字莺莺,金雀鸦鬟年十七。”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词本《菩萨蛮》,而语近《江南弄》、《梦江南》等,亦作者之变风也。
周敬《删补唐诗选脉笺释会通评林》卷六十:周埏云:《菩萨蛮》一词,倡自青莲。嗣后温飞卿辈辄多佳句,然高艳涵养有情,觉端己此首大饶奇想。
许昂霄《词综偶评》:语意自然,无刻画之痕。
张德瀛《词征》卷一:词有与《风》诗意义相近者,自唐迄宋,前人巨制,多寓微旨。……韦端己“红楼别夜”,《匪风》怨也。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词盖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归。
谭献《词辨》卷一:亦填词中《古诗十九首》,即以读《十九首》心眼读之。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情词凄绝,柳耆卿之祖。婉约。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深情苦调,意婉词直,屈子《九章》之遗。
俞平伯《读词偶得》:张(惠言)曰:“此词盖留蜀后寄意之作。一章言奉使之志,本欲速归。”此言离别之始也,“香灯”句境界极妙,周清真曾拟之。说见另一文中(《杂拌》二)。“残月出门时”以普通语法言或费解,词中习见。“美人”句从对面说出,若说我辞美人则径直矣。下片述其初心。“早归”二字一章主脑。“绿窗人似花”,早归固人情也,说得极其自然。“琵琶”二句取以加重色彩,金翠羽者,其饰也;黄莺语者,其声也。琵琶之饰,在捍拨上,王建诗“凤皇飞上四条弦”,牛峤词“捍拔双盘金凤”是也。此词殊妥贴,闲闲说出,正合开篇光景,其平淡处皆妙境也。王静安《人间词话》,扬后主而抑温韦,与周介存异趣。两家之说各有见地,只王氏所谓“‘画屏金鹧鸪’,飞卿语也,其词品似之;‘弦上黄莺语’,端己语也,其词品似之”,颇不足以使人心折。“鹧鸪”、“黄莺”,固足以尽温、韦哉?转不如周氏“严妆”、“淡妆”之喻,犹为妙譬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追忆当年离别之词。起言别夜之情景,次言天明之分别。换头承上,写美人琵琶之妙。末两句,记美人别时言语。前事历历,思之惨痛,而欲归之心,亦愈迫切。韦词清秀绝伦,与温词之浓艳者不同,然各极其妙。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残月”,天将晓也。“和泪辞”,犹未别也。不便口说,以音乐劝我早归,所谓“弦上黄莺语”也。上曰“红楼”,与下“绿窗”相对比。或谓“美人和泪辞”可有二解:一乃美人和泪与我相辞,垂泪者乃是美人;一乃我与美人和泪而辞,则垂泪者乃是行人。此解殊不懂文法,“美人和泪辞”,“美人”乃“和泪”之主语,岂可改为“行人”?
《百家唐宋词新话》潘君昭评语:这首词构思很新颖,主调是一支琵琶乐曲,音乐的旋律让他回忆起那离别之夜,又像在催促他早日回家,因而本词也可以说是听曲有感吧。……本词用词极富色彩感,如“红楼”与“绿窗”不仅前后呼应,还给人以鲜明的印象。“金翠羽”、“黄莺语”形容琵琶的装饰和声音,也极其富丽堂皇。不过作者在此运用渲染手法,乃是为了反衬出乐曲的掩抑幽婉和作者的黯然愁绪,从而又突出了和泪相辞的惜别之情以及欲归不得的相思之苦。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端己晚年仕蜀,开国典章,皆出其手。且唐室云亡,宜不至惓惓如皋文所云者。况文意甚明,奈何曲解?
其二
其二(1)
人人尽说江南好(2)[1]。游人只合江南老[2]。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3]。 边人似月(3)[4]。皓腕凝双雪(4)[5]。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5)。
【校记】
(1)此首又见冯延巳《阳春集》,歇拍与此不同。《尊前集》又作李白词,云:“游人尽道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未老莫还乡。还乡空断肠。 绣屏金屈曲。醉入花丛宿。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曾昭岷等《全唐五代词》王兆鹏“考辨”曰:“《阳春》、《尊前》如此舛乱,显系误收,不可据信,当从《花间集》、《金奁集》作韦庄词。”《词林万选》作“菩萨鬘”。
(2)尽说:吴钞本、《阳春集》、《金奁集》作“说尽”。
(3):吴钞本、正本作“”。全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垆”。
(4)皓:《阳春集》作“皎”。双:《阳春集》、《金奁集》、《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词林万选》、王辑本作“霜”。
(5)未老二句:《阳春集》作“此去几时还,绿窗离别难”。还乡须断肠:吴钞本作“思家须断肠”。王辑本末句无“还乡”二字,作“须断肠”三字句。
【笺注】
[1]江南:泛指长江以南。唐开元二十一年分境内为十五道,江南地区为东西二道,江南东道治苏州,江南西道治洪州。此指作者当年浪游的吴越湘楚诸地。韦庄有《寄江南逐客》、《江南送李明府入关》、《寄江南诸弟》、《夏初与侯补阙江南有约同泛淮汴》等诗,可参看。
[2]只合:只应该。唐薛能《游嘉州后溪》:“当时诸葛成何事,只合终身作卧龙。”唐张祜《纵游淮南》:“人生只合扬州死,禅智山光好墓田。”
[3]画船:装饰华美的游船。南朝梁萧绎《玄圃牛渚矶碑》:“画船向浦,锦缆牵矶。”五代花蕊夫人《宫词》:“长似江南好风景,画船来去碧波中。”
[4]边句:谓酒家女美艳如月。《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买酒舍沽酒,乃令文君当垆。”此以卓文君喻酒家女子。:亦作垆、、卢、炉,酒。东汉班固《汉书·食货志》:“率开一卢以卖。”唐颜师古注引三国魏如淳曰:“酒家开肆待客,设酒,故以名肆。”南朝宋范晔《后汉书·孔融传》注:“,累土为之,以居酒瓮,四边隆起,一边高如锻炉,故名。”唐杜牧《黄州偶见作》:“有个当垆明似月,马鞭斜揖笑回头。”
[5]皓腕:雪白的手腕。三国魏曹植《洛神赋》:“攘皓腕于神浒兮,采湍濑之玄芝。”《美女篇》:“攘袖见素手,皓腕约金环。”凝双雪:双腕如雪凝成。《乐府诗集》卷四十九《双行缠》:“朱丝系腕绳,真如白雪凝。”
【集评】
曾季狸《艇斋诗话》:晏元献“春水碧于天”,盖全用唐韦庄词中五字。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春水”二句)江南好,只如此耶?
许昂霄《词综偶评》:或云江南好处,如斯而已耶?然此景此情,生长雍冀者实未曾梦见也。
杨希闵《词轨》卷二:昔汤义仍评韦词“春水碧于天”二句云:“江南好,只如此耶?”此当是谐戏之言,未可为典要。韦词佳处不能识,尚足为义仍耶?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章述蜀人劝留之辞,即下章云“满楼红袖招”也。江南即指蜀。中原沸乱,故曰“还乡须断肠”。
谭献《词辨》卷一:强颜作欢快语,怕肠断,肠亦断矣。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一幅春水画图。意中是乡思,笔下却说江南风景好,真是泪溢中肠,无人省得。结言风尘辛苦,不到暮年,不得回乡,预知他日还乡必断肠也,与第二语口气合。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讳蜀为江南,是其良心不殁处。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端己《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不能。端己人品未为高,然其情亦可哀矣。
顾宪融《词论》:其《菩萨蛮》诸作,惓惓故国之思,尤耐寻味。盖唐末中原鼎沸,韦以避乱入蜀,欲归未得,言愁始悲,所谓“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也。
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菩萨蛮》云:“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又云:“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皆留蜀后思君之辞。时中原鼎沸,欲归未能,言愁始愁。其情大可哀矣。
俞平伯《读词偶得》:韦氏此词隐寓其生平。《词学季刊》一卷四号有夏承焘《韦端己年谱》,罗列行谊甚详,以为“人人尽说江南好”、“如今却忆江南乐”诸首,中和三年客江南后作,“洛阳城里春光好”一首,客洛阳作,与旧说异。皋文当时似疏于考证韦氏之生平,而夏君之说亦有可商处,如“洛阳城里春光好”下句为“洛阳才子他乡老”,其非在洛阳作甚明,若曰“长安才子洛阳老”,始是客洛时之口吻也。夏君又曰,“时端己已五十余岁,亦称年少(《黄藤山下闻猿》),盖词章泛语不可为考据”,是则弘通之论也。惟似与前说违异,今亦不得详辨。据夏谱,端己客江南已逾中年,其入蜀已在暮年,而诗词中辄曰“年少”,固不必拘泥,所谓“不以文害辞,不以辞害志”也。盖生活者,不过平凡之境,文章者,必须美妙之情也。以如彼美妙之文章,述如此平凡之生活,其间不得不有相当之距离者,势也。遇此等空白,欲以考证填之,事属甚难。此是一般的情形,又不独诗词然耳。如皋文说此词,谓“江南即指蜀”,良亦未必,但固不妨移用。彼虽曾客洛阳,而词中洛阳则明明非洛阳而是长安,端己固京兆杜陵人也,“《秦妇吟》秀才”,固一长安才子也。洛阳既可代长安,则江南缘何不可代蜀耶?虽不能证实。
又:此作清丽婉畅,真天生好言语,为人人所共见。就章法论,亦另有其胜场也。起首一句已扼题旨,下边的“江南好”,都是从他人口中说出,而游人可以终老于此,自己却一言不发。“春水”两句,景之芊丽也;“垆边”二句,人之姝妙也。“垆边”更暗用卓文君事,所谓本地风光,“皓腕”一句,其描写殆本之《西京杂记》及《美人赋》。“绿窗人似花”,“垆边人似月”,何处无佳丽乎,遥遥相对,真好看煞人也。如此说来,原情酌理,游人只合老于江南,千真万确矣。但自己却偏偏说“未老莫还乡”,然则老则仍须还乡欤?忽然把他人所说的一笔抹杀了。思乡之切透过一层,而作者之意犹若不足,更足之曰“还乡须断肠”。原来这个“莫还乡”是有条件的,其意若曰:因为“须断肠”,所以未老则不会还乡;若没有此项情形,则何必待老而始还乡乎。岂非又把上文夸说江南之美尽情涂抹乎?古人用笔,每有透过数层处,此类是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写江南之佳丽,但有思归之意。起两句,自为呼应。人人既尽说江南之好,劝我久住,我亦可以老于此间也。“只合”二字,无限凄怆,意谓天下丧乱,游人飘泊,虽有乡不得还,虽有家不得归,惟有羁滞江南,以待终老。“春水”两句,极写江南景色之丽。“边”两句,极写江南人物之美。皆从一己之经历,证明江南果然是好也。“未老”句陡转,谓江南纵好,我仍思还乡,但今日若还乡,目击离乱,只令人断肠,故惟有暂不还乡,以待时定。情意宛转,哀伤之至。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此词正作于883年至江南周宝幕府后,此时关中及中原均有战事,江南平静,故云:“人人尽说江南好,游人只合江南老。”其时长安(即韦之家乡)尚为黄巢所占,故曰“还乡须断肠”也。《词选注》:“人人”一首,“述蜀人劝留之辞”,又云“江南,即指蜀”,全是臆想。
又:顾宪融《词论》评端己词一段,了无新意,只抄袭周止庵、张皋文、陈廷焯诸家之说。全不知张、陈说以为其《菩萨蛮》作于蜀中,根本错误。且韦奉使入蜀,非避乱入蜀,其避乱在江南。既不弄清史实,一味人云亦云,不知有何必要写此一段。
《百家唐宋词新话》潘君昭评语:韦庄词与温庭筠词虽被人相提并论,但词风却各不相同,可说是“温浓而韦淡”。本词大约是回忆作者中年浪迹江南的作品,颇能体现出“意婉语淡”的特色。……本词接受《诗经》以来的民歌传统很明显。一是用白描手法直接抒其情。其次是运用重复的句式,如上片回忆江南,前两句两用“江南”;下片怀人思乡,末两句两用“还乡”。再是运用比喻,有明喻,如“人似月”;也有暗喻,如“皓腕凝霜雪”。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二:按此章与下章皆端己初会宠姬时之情景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江南之好,足令人“忆”,足令人“梦”,真所谓“人人尽说”矣,岂独端己为异于众人?皋文、亦峰辈必欲强为之辞,经生家解诗余毒,深不可拔,将谓“红楼”、“翠羽”、“春水”、“画船”,皆系觚棱之思乎?是诚文学之瘴疠也。
其三
如今却忆江南乐(1)。当时年少春衫薄[1]。骑马倚斜桥。满楼红袖招[2]。 翠屏金屈曲[3]。醉入花丛宿[4]。此度见花枝[5]。白头誓不归。
【校记】
(1)忆:胡鸣盛辑本《韦庄词注》作“意”。江南:汤本、合璧本作“西湖”。
【笺注】
[1]春衫:春衣。北周庾信《咏屏风诗二十四首》:“落花承舞席,春衫试酒杯。”唐岑参《送魏四落第还乡》:“腊酒饮未尽,春衫缝已成。”唐柳宗元《同刘二十八院长述旧言怀感时书事》:“春衫裁白苎,朝帽挂乌纱。”
[2]红袖:代指美女。唐王建《夜看扬州市》:“夜市千灯照碧云,高楼红袖客纷纷。”唐韦庄《南邻公子》:“醉凭马鬃扶不起,更邀红袖出门迎。”
[3]翠屏:绿色屏风。或谓指饰有翡翠的屏风。南朝梁江淹《丽色赋》:“紫帷铪匝,翠屏环合。”金屈曲:指屏风上可以折叠的饰金环钮。屈曲,亦作屈膝、屈戍。晋陆翙《邺中记》:“石季龙作金钿屈膝屏风。”元陶宗仪《辍耕录》“屈戍”条:“今人家窗户设铰具,或铁或铜,名曰环钮。……北方谓之屈戍,其称甚古。”明周祈《名义考·物部》:“门环双曰金铺,单曰屈膝。”南朝梁萧纲《乌栖曲》:“织成屏风金屈膝,朱唇玉面灯边出。”唐卢照邻《长安古意》:“妖童宝马铁连钱,娼妇盘龙金屈膝。”
[4]花丛:喻女子丽色。南朝梁萧纲《和湘东王名士悦倾城》:“美人称绝世,丽色譬花丛。”隋薛道衡《喜宴赋》:“妖姬淑媛,玉貌花丛。”此指娼家。
[5]花枝:代指宠姬。
【集评】
钟本评语:此数阕曲尽江南行乐之美,少陵曲江作无此浅醒。
张惠言《词选》卷一:上云“未老莫还乡”,犹冀老而还乡也。其后朱温篡成,中原愈乱,遂决劝进之志。故曰:“如今却忆江南乐。”又曰:“白头誓不归。”则此词之作,其在相蜀时乎?
谭献《词辨》卷一:(“如今却忆江南乐”)是半面语,(后半阕)意不尽而语尽。“却忆”、“此度”四字,度人金针。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风流自赏,决绝语正是凄楚语。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端己此二首自是佳词,其妙处如芙蓉出水,自然秀艳。按韦曾二度至江南,此或在中和时作,与入蜀后无关。张氏《词选》好为附会,其言不足据也。
俞平伯《读词偶得》:张氏之言似病拘泥穿凿,惟大旨不误。起句即承上文而来,当年之乐当年不自知,如今回忆,江南正有乐处也。上章“江南好”,好是人家说的,此章“江南乐”,乐是自己说的,故并不犯复。乐处何在?偏重于人的方面,更偏重人家对他的恩情——知遇之感。此章与下章皆从此点发挥,说出自己终老他乡之缘由,而早归之夙愿至此真不可酬矣。下片说出一种决心,有咬牙切齿、勉强挣扎之苦。“屈曲”疑即屈戌,亦作屈膝。《邺中记》“石虎作金银屈膝屏风”是也。今北京犹有“屈曲”之语。“此度”两句,一章之主意。谭献曰:“意不尽而语尽。”此评极精。把话说得斩钉截铁,似无余味,而意却深长,愈坚决则愈缠绵,愈忍心则愈温厚,合下文观,此旨极明晰。若当时只作此一章,结尾殆不会如此,善读者必审之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陈不归之意。语虽决绝,而意实伤痛。起言“江南乐”,承前首“江南好”。以下皆申言江南之乐。春衫纵马,红袖相招,花丛醉宿,翠屏相映,皆江南乐事也。而红袖之盛意殷勤,尤可恋可感。“此度”与“如今”相应。词言江南之乐,则家乡之苦可知。兵戈满眼,乱无已时,故不如永住江南,即老亦不归也。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庄至江南依周宝幕府已四十八岁,已非年少,则“当时年少”当指其年轻时曾游江南,此为第二次去;或庄在江南原有亲故,故黄巢时再去。末二句正说明此词在第二次赴江南途中作。《词选》注“则此词之作,其在相蜀时乎”云云,信口胡说。
《百家唐宋词新话》潘君昭评语:这首《菩萨蛮》与另一首(劝君今夜须沉醉),一是写纵情冶游,一是说借酒浇愁,其基调都是低沉消极的。《古诗十九首·青青陵上柏》中写道:“人生天地间,忽如远行客。斗酒相娱乐,聊厚不为薄。驱车策驽马,游戏宛与洛。”另一首《驱车上东门》亦说:“年命如朝露,人生忽如寄。……服食求神仙,多为药所误,不如饮美酒,被服纨与素。”诗中所写都是汉末士大夫在黑暗混乱的社会现实中所反映出来的人生如寄、及时行乐的消极颓废思想。韦庄身当唐末,其处境与汉末士人有相似的地方,他又屡试不第,直到五十九岁才中进士,在这之前,他曾从长安、洛阳辗转南下,浪迹于浙赣湘鄂一带,时难年荒又兼怀才不遇,使他有时陷入苦闷与失望之中,而这两首词所描写的,恐怕就是这种心情。所忆者是当年在江南一带的冶游。“红袖”、“花枝”,都是指歌伎,“花丛”,指伎家;“翠屏”,即翡翠屏风;“屈曲”,即屈戍儿,是连结屏风的环纽。举此两者,说明伎家室内陈设的华丽,则人物的美艳,也就可以想见。“白头誓不归”是上面纵情作乐时产生的思想,但现在已经成为回忆中的一部分,以此作结是加强“江南乐”的语气。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端己足迹遍江南各地,所至多有题咏,晚岁追怀,不胜惆怅,此是人情之常。皋文强作解事,必欲归之忠爱,试问唐室建都,不在建康,地域违隔,岂可谓之江南?附会任心,可云谬甚!此三首后结,首云“劝我早还家”,次云“未老莫还乡”,末云“白头誓不归”,实有层次,年愈老而语愈坚,思愈深而情愈苦。
其四
劝君今夜须沉醉(1)。樽前莫话明朝事(2)[1]。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 须愁春漏短[2]。莫诉金杯满(3)[3]。遇酒且呵呵[4]。人生能几何(4)。
【校记】
(1)夜:胡辑本《韦庄词注》作“日”。
(2)樽:张本作“”,王辑本、林大椿《唐五代词》作“尊”。
(3)诉:雪本作“压”,疑为“厌”之误,王衍《醉妆词》“莫厌金杯酒”。
(4)能:王辑本作“得”。
【笺注】
[1]樽前句:只管畅饮,莫谈他事。韦庄《病中闻相府夜宴戏赠集贤卢学士》:“樽前莫话诗三百,醉后宁辞酒十千。”莫话:莫谈。唐顾况《酬唐起居前后见寄二首》:“莫话弹冠事,谁知结袜心。”
[2]春漏:春夜的更漏,代指大好时光。唐韦应物《听莺曲》:“还栖碧树锁千门,春漏方残一声晓。”
[3]莫诉:勿辞,不要推拒。唐杨衡《将之荆州南与张伯刚马惣钟陵夜别》:“莫诉杯来促,更筹屡已倡。”
[4]遇酒二句:三国魏曹操《短歌行》:“对酒当歌,人生几何。”呵呵:笑声。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一起一结,直写旷达之思。与郭璞《游仙》、阮籍《咏怀》,将无同调。
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乙篇:“珍重”二句,以风流蕴藉之笔调,写沉郁潦倒之心情,真绝妙好词也。最后“人生能几何”一语,有将以前“年少”、“白头”等字样一笔勾消之概。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端己身经离乱,富于感伤,此词意实沉痛。谓近阮公《咏怀》,庶几近之,但非旷达语也。其源盖出于《唐风·蟋蟀》之什。
俞平伯《读词偶得》:上三章由早归而说到不早归,更说到誓不归,可谓一步逼紧一步,有水穷山尽之势。此章忽然宽泛,与上文似不称,故自来选家每删此使上下紧接,完成章法。平心论之,此等见解亦非全无是处,但削趾适屦,终嫌颠倒,窃谓不必。况依结构言,此章亦有可存之价值乎。“醉”字即从上章“醉入花丛宿”来。此章醉后口气,故通脱而不凝炼,与前后异趣。端己在蜀功名显达,特眷怀故国,不能自已耳。此章写得恰好,自己之无聊与他人对己之恩遇,俱曲曲传神。“珍重”二句,以风流蕴藉之笔调,写沉郁潦倒之心情,宁非绝妙好词,岂有删却之必要哉。人之待我既如此其厚,即欲不强颜欢笑,亦不可得矣。上章未尽之意,俱于此章尽之,久留西川之故,至此大明。总之中原离乱,欲归则事势有所不能;西蜀遇我厚,欲归则情理有所不许;所以说到这里,方才真正到山穷水尽地位,转出结尾的本旨来。就章法言,又岂可删哉。“人生能几何”句,有将“年少”、“白头”……种种字样一笔钩却气象。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此首似在席上为歌女代作劝酒词。唱者为歌女,“君”指客。歌女为主人劝客酒,故曰:“珍重主人心,酒深情亦深。”是劝客饮,故曰:“莫诉金杯满。”……按词客为歌女作词,小山言之至详,柳永亦为歌女作词。此风实起于晚唐,《花间》、《尊前》,皆其例也。叶嘉莹评此章“遇酒且呵呵”中“呵呵”二字一段,所论极是。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栩庄所云极是,临川正未解也。
其五
其五(1)
洛阳城里春光好。洛阳才子他乡老[1]。柳暗魏王堤(2)[2]。此时心转迷[3]。 桃花春水渌(3)[4]。水上鸳鸯浴(4)[5]。凝恨对残晖(5)[6]。忆君君不知(6)[7]。
【校记】
(1)词苑英华本《唐宋诸贤绝妙词选》作“菩萨鬘”。
(2)柳暗句:雪本作“垂柳拂长堤”。
(3)渌:《唐宋诸贤绝妙词选》卷一、吴钞本、王辑本作“绿”。
(4)浴:王辑本作“宿”。
(5)残:王辑本作“斜”。
(6)知:彊村本《金奁集》作“归”。
【笺注】
[1]洛阳才子:西汉洛阳人贾谊,少负文名,故称。晋潘岳《西征赋》:“终童山东之英妙,贾生洛阳之才子。”唐李白《陪族叔刑部侍郎李晔及中书舍人贾至游洞庭》:“洛阳才子谪湘川,元礼同舟月下仙。”清王琦注曰:“(洛阳才子)谓贾谊也。贾至亦河南洛阳人,故以谊比之。”此系韦庄自指。
[2]魏王堤:洛阳名胜之一。《大明一统志·河南府志》:“魏王池在洛阳县南,洛水溢为池,为唐都城之胜。贞观中以赐魏王泰,故名。”池上有堤与洛水相隔,称魏王堤。唐韩愈《东都遇春》:“有船魏王池,往往纵孤泳。”唐白居易《魏王堤》:“何处未春先有思,柳条无力魏王堤。”韦庄《中渡晚眺》:“魏王堤畔草如烟,有客伤时独扣舷。”
[3]心转迷:因愁思心意转为迷惘。唐柳宗元《柳州二月榕树叶落偶题》:“宦情羁思共凄凄,春半如秋意转迷。”
[4]桃花春水:《礼记·月令》:“仲春之月,始雨水,桃始华。盖桃方华时,既有雨水,川谷冰泮,众流猥集,波澜盛涨,故谓之桃花水耳。”南朝陈江总《乌栖曲》:“桃花春水木兰桡,金羁翠盖聚河桥。”唐李白《忆秋浦桃花旧游》:“桃花春水生,白石今出没。”渌:水清貌。唐李白《襄阳曲》:“岘山临汉江,水渌沙如雪。”
[5]鸳鸯浴:唐徐光溥《题黄居采秋山图》:“良宵只恐鹧鸪啼,晴波但见鸳鸯浴。”
[6]凝恨:今人张相《诗词曲语辞汇释》卷五:“凝恨,恨之不已,犹云积恨也。高观国《烛影摇红》词:‘寥落年华将尽,误玉人高楼凝恨。’义同上。”唐李山甫《隋堤柳》:“曾傍龙舟拂翠华,至今凝恨倚天涯。”残晖:夕阳余晖。唐杜牧《为人题赠二首》:“避人匀迸泪,拖袖倚残晖。”
[7]忆君句:《越人歌》:“山有木兮木有枝,心悦君兮君不知。”唐白居易《山鹧鸪》:“愁多人自老,断肠君不知。”。
【集评】
汤显祖评《花间集》卷一:(“洛阳才子”句)可怜可怜,使我心恻。
张惠言《词选》卷一:此章致思唐之意。
谭献《词辨》卷一:项庄舞剑,怨而不怒之义。(评“洛阳才子”句)至此揭出。
陈廷焯《云韶集》卷一:端己《菩萨蛮》词:“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未尝不妙,然不及“断肠君信否”。
陈廷焯《词则·大雅集》卷一:中有难言之隐。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一: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六:词有貌不深而意深者,韦端己《菩萨蛮》、冯正中《蝶恋花》是也。
陈廷焯《白雨斋词话》卷八:韦端己《菩萨蛮》四章,辛稼轩《水调歌头》、《鹧鸪天》等阕,间有朴实处,而伊郁即寓其中;浅率粗鄙者,不得借口。
俞陛云《唐五代两宋词选释》:端己奉使入蜀,蜀王羁留之,重其才,举以为相,欲归不得,不胜恋阙之思。此《菩萨蛮》词四章,乃隐寓留蜀之感。首章言奉使之日,僚友赠行,家人泣别,出门惘惘,预订归期。次章“江南好”指蜀中而言。皓腕相招,喻蜀王縻以好爵;还乡断肠,言中原板荡,阻其归路。“未老莫还乡”句犹冀老年归去。而三章言“白头誓不归”者,以朱温篡位,朝市都非,遂决意居蜀,应楼中红袖之招。见花枝而一醉,喻留相蜀王,但身不能归,而怀乡望阙之情,安能恝置?故四章致其乡国之思。洛池风景,为唐初以来都城胜处,魏堤柳色,回首依依。结句言“忆君君不知”者,言君门万重,不知羁臣恋主之忱也。
吴梅《词学通论》第六章: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最耐寻味。
李冰若《花间集评注·栩庄漫记》:此首以词意按之,似是客洛阳时作。与前诸首无可联系处,亦无从推断为入蜀暮年之词也。
丁寿田等《唐五代四大名家词》乙篇:结尾二语,怨而不怒,无限低徊,可谓语重心长矣。
俞平伯《读词偶得》:张(惠言)曰:“此章致思唐之意。”谭(献)于“洛阳才子”句旁批曰:“至此揭出。”按,二家之说均是。以上列四章的讲释,读者或者觉得其词固佳,却有小题大做之嫌,岂狮子搏兔必用全力欤。其实端己此词,表面上看是故乡之思,骨子里说是故国之思。思故乡之题小,宜乎小做;怀故国之题大,宜乎大做。此点明,则上述怀疑可以冰释矣。更进一步说,不仅有故国之思也,且兼有兴亡治乱之感焉。故此词五章,重叠回环,大有“言之不足故长言之”之概。上边四章,一、二为一转折,三、四为一转折,全由此章而发。此章全用中锋,无一旁敲侧击之笔。夫洛阳城里之春光何尝不好,只是才子老于他乡耳。“柳暗”句承首句而来。……想像之景,下接曰“此时心转迷”,“迷”字下得固妙,“转”字衬托得非常得力。综观全作,首章之早归,二章之待老而归,既为事实所不许,三、四两章之泥醉寻欢,立誓老死异乡矣,而一念之来,转生迷惘,无奈之情一至于此。情致固厚,笔力又实在能够宛转洞达,称为名作,洵非偶然。下片是眼前光景,“春水”直呼应二章之“春水碧于天”,用鸳鸯点缀,在无意间。江南好,洛阳未始不好,洛阳好而江南也未始不好,迷之谓也,不但心迷,眼亦迷矣。结尾二句,无限低回,谭评“怨而不怒”,已得诗人之旨。此等境界,妙在丰神,妙在口角,一涉言诠便不甚好。谭评周邦彦《兰陵王》:“斜阳七字微吟千百遍,当入三昧出三昧。”其言固神秘,非无见而发,吾于此亦云然。说了半天,还是要想的;赌了半天咒,还是不中用;无家可归,还是要回家,痴顽得妙。夫痴顽者,温柔敦厚之别名也,此古今诗人之所同具也。
唐圭璋《唐宋词简释》:此首忆洛阳之词。身在江南,还乡固不能,即洛阳亦不得去,回忆洛阳之乐,不禁心迷矣。起两句,述人在他乡,回忆洛阳春光之好。“柳暗”句,设想此际洛阳魏王堤上之繁盛。“桃花”两句,又说到眼前景色,使人心恻。末句,对景怀人,朴厚沉郁。
唐圭璋《词学论丛·唐宋两代蜀词》:所作《菩萨蛮》五首,谭复堂至谓可当词中之《古诗十九首》。盖深厚之情,无处不流露也。如:“劝我早归家,绿窗人似花”,何等缠绵!“春水碧于天,画船听雨眠”,何等高华!“未老莫还乡,还乡须断肠”,何等哀伤!“凝恨对斜晖,忆君君不知”,何等沉郁!
吴世昌《词林新话》卷二:此在洛阳有所忆而作,故末句云:“忆君君不知。”否则便是代女子作闺怨词,但无论如何,均为在洛阳所作。《浣花集》卷三《洛阳吟》自注“时大驾在蜀,巢寇未平,洛中寓居,作七言”可证。……韦庄非洛阳人,则“洛阳才子”另有所指,非自谓。且自称才子,亦决无此理。末句云“忆君君不知”,所忆即洛阳才子。此词第二句及末句似女子口吻,但三、四句证明为作者自白。
又:亦峰曰:“端己《菩萨蛮》四章,惓惓故国之思,而意婉词直,一变飞卿面目,然消息正自相通。余尝谓:后主之视飞卿,合而离者也,端己之视飞卿,离而合者也。”又指其《菩萨蛮》、《归国遥》、《应天长》等阕曰“皆留蜀思君之辞”。此论中张惠言之毒,全无是处。其所列诸词,皆思妇之辞。
《詹安泰词学论稿》下编第二章:《菩萨蛮》五首,情思婉曲,风神俊逸,把它们和温庭筠的同调作品相对比,最足看出他们不同的艺术风格。
华钟彦《花间集注》卷二:韦相词五首,皆为宠姬而作,非同时也。
萧继宗《评点校注花间集》:临川自作多情;他家强作解事;栩庄所论得之矣。但谓为“客洛阳时作”,微嫌武断。盖不在洛阳,而想像洛阳春色,以致慨叹,亦无不可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