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娥冤 - (元)关汉卿
前言
关汉卿是元代杂剧的奠基人,也是中国古代戏曲史、文学史上最广为人知的剧作家。其名不详,字汉卿,号已斋。关于他的籍贯,概有三说:大都人(钟嗣成《录鬼簿》、熊自得《析津志》等持此说)、解州人(朱右《元史补遗》等持此说)、祁州人(乾隆《祁州志》持此说),“大都说”相对可靠。关汉卿的生卒年不可确知。成书于元代至顺元年左右的《录鬼簿》将他列为“前辈已死才人”,朱经《青楼集序》记载说:“我皇元初并海宇,而金之遗民若杜散人(杜仁杰)、白兰谷(白朴)、关已斋辈,皆不屑仕进。”据此则关汉卿在元代曲家中位列“前辈”,是由金入元的“遗民”,年辈与杜仁杰、白朴相当,属“元剧之始”(朱权《太和正音谱》)。
关汉卿是元代曲家中首屈一指的翘楚,与马致远、白朴、郑光祖(一说郑廷玉)并称“元曲四大家”。他一生创作量极大,见诸载记者有66种,存世者尚有18种。这些剧作题材广泛,思想深刻,结构紧凑,语言自然流畅、本色当行。贾仲明补《录鬼簿》吊词赞他:“珠玑语唾自然流,金玉词源即便有,玲珑肺腑天生就。风月情,忒惯熟,姓名香,四大神州。驱梨园领袖,总编修帅首,捻杂剧班头。”明人孟称舜赞他:“曲如繁弦促调,风雨骤集,读之音韵泠泠不离耳上,所以称为大家。”(《酹江集·眉批》)近人王国维在《宋元戏曲考》中亦评价说:“关汉卿一空倚傍,自铸伟词,而其言曲尽人情,字字本色,故当为元人第一。”关汉卿多才多艺,不但是一位天才曲家,并曾亲自登台表演。在套数《南吕·一枝花·不伏老》中他自称:“我是个普天下郎君领袖,盖世界浪子班头”,“我也会围棋、会蹴踘、会打围、会插科、会歌舞、会吹弹、会咽作、会吟诗、会双陆。你便是落了我牙、歪了我嘴、瘸了我腿、折了我手,天赐与我这几般儿歹症候,尚兀自不肯休!则除是阎王亲自唤,神鬼自来勾。三魂归地府,七魄丧冥幽。天哪!那其间才不向烟花路儿上走!”这套曲子宣泄了关汉卿愤世嫉俗的情绪,表达了激烈的反传统精神,展现出坚持自我、至死不悔的刚直人格。在关汉卿的剧作中自始至终贯穿着的,也是这种对现实的关注、对世情的悲悯以及强烈的批判精神。
《窦娥冤》是关汉卿亦是元杂剧的重要代表作品,是反映现实的杰作,更是中国古代悲剧的典范。《窦娥冤》取材于社会现实,剧中虽提到了“邹衍下狱六月飞霜”和“东海孝妇”的典故并汲取了一些相关的情节,但其所反映的政治黑暗、吏治腐朽等均是史有所载的。《窦娥冤》的女主人公窦娥,三岁丧母,七岁被父亲抵债做了童养媳,十七岁成亲不久后丈夫便亡故,二十岁遭恶棍张驴儿诬陷、被贪官桃杌冤斩。命苦的窦娥善良柔弱又刚强不屈,面对张驴儿、桃杌等恶人的交相构陷她宁折不弯,而为保全婆婆她却主动牺牲了自己,承担了毒死公公的罪名。现实社会的黑暗粉碎了窦娥的一切幻想,进而促发了她的觉醒,让她在陨落前爆发出最耀眼的光辉。关汉卿在《窦娥冤》中全幅展现了一个善良的青年寡妇由认命到抗争再到觉醒的毁灭过程,广泛而深刻地揭橥、挞伐了元代政治、经济中存在的社会问题,将剧作的思想提升至一个新的高度。窦娥的身上虽不免带有果报、贞孝等时代价值观的痕迹,但善良人恪守纲常却被枉杀,也从另一个角度激发了观众的广泛共鸣。《窦娥冤》中敷演的悲剧,不仅仅是窦娥个人命运的悲剧,更是社会的悲剧、时代的悲剧,《窦娥冤》具有中国古代悲剧典范的价值与意义。《窦娥冤》结构谨饬,叙事张弛有度,自始至终贯穿着激烈的戏剧冲突,显示了关汉卿胸有成竹、操纵得法的编剧天赋。在语言上,《窦娥冤》也充分呈露了元曲“本色派”的面貌,宾白、曲辞浑成自然,“词调快爽,神情悲吊,尤关剧之铮铮者也”(孟称舜《酹江集·窦娥冤总评》)。王国维曾通论元代戏曲特色说:“元曲之佳处何在?一言以蔽之曰:自然而已矣。”《窦娥冤》摹写民众“胸中之感想与时代之情状,而真挚之理与秀杰之气,时流露于其间”(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堪称元代戏曲的卓越代表,其垂之千古而不可泯灭者,良有以也。
本书所录之《窦娥冤》原文,以臧晋叔《元曲选》明万历吴兴臧氏刊本为底本,用赵琦美《脉望馆钞校本古今杂剧》明万历钞本、孟称舜《新镌古今名剧酹江集》明崇祯刊本参校,遇讹误径改不出校。注释及点评为此次新所增入,谬误之处在所不免,尚祈读者诸君海涵指正。
王春晓 张燕瑾
2016年1月
楔子
(卜儿蔡婆上¹,诗云)花有重开日,人无再少年。不须长富贵,安乐是神仙。老身蔡婆婆是也²。楚州人氏³,嫡亲三口儿家属⁴。不幸夫主亡逝已过⁵,止有一个孩儿,年长八岁。俺娘儿两个,过其日月。家中颇有些钱财。这里一个窦秀才,从去年问我借了二十两银子,如今本利该银四十两⁶。我数次索取,那窦秀才只说贫难,没得还我。他有一个女儿,今年七岁,生得可喜,长得可爱。我有心看上他与我家做个媳妇,就准了这四十两银子⁷,岂不两得其便⁸!他说今日好日辰,亲送女儿到我家来。老身且不索钱去,专在家中等候。这早晚窦秀才敢待来也⁹。(冲末扮窦天章引正旦扮端云上¹⁰)(诗云)读尽缥缃万卷书¹¹,可怜贫杀马相如¹²。汉庭一日承恩召¹³,不说当垆说《子虚》¹⁴。小生姓窦,名天章,祖贯长安京兆人也¹⁵。幼习儒业¹⁶,饱有文章;争奈时运不通¹⁷,功名未遂。不幸浑家亡化已过¹⁸,撇下这个女孩儿,小字端云。从三岁上亡了他母亲,如今孩儿七岁了也。小生一贫如洗,流落在这楚州居住。此间一个蔡婆婆,他家广有钱物,小生因无盘缠¹⁹,曾借了他二十两银子,到今本利该对还他四十两²⁰。他数次问小生索取,教我把甚么还他²¹?谁想蔡婆婆常常着人来说,要小生女孩儿做他儿媳妇。况如今春榜动,选场开²²,正待上朝取应²³,又苦盘缠缺少。小生出于无奈,只得将女孩儿端云,送与蔡婆婆做儿媳妇去。(做叹科²⁴,云)嗨!这个那里是做媳妇,分明是卖与他一般!就准了他那先借的四十两银子,分外但得些少东西,勾小生应举之费²⁵,便也过望了。说话之间,早来到他家门首。婆婆在家么?(卜儿上,云)秀才,请家里坐,老身等候多时也。(做相见科,窦天章云)小生今日一径的将女孩儿送来与婆婆²⁶,怎敢说做媳妇,只与婆婆早晚使用。小生目下就要上朝进取功名去,留下女孩儿在此,只望婆婆看觑则个²⁷!(卜儿云)这等,你是我亲家了。你本利少我四十两银子,兀的是借钱的文书²⁸,还了你;再送你十两银子做盘缠。亲家,你休嫌轻少。(窦天章做谢科,云)多谢了婆婆。先少你许多银子,都不要我还了,今又送我盘缠,此恩异日必当重报。婆婆,女孩儿早晚呆痴,看小生薄面,看觑女孩儿咱²⁹。(卜儿云)亲家,这不消你嘱付。令爱到我家³⁰,就做亲女儿一般看承他,你只管放心的去。(窦天章云)婆婆,端云孩儿该打呵,看小生面则骂几句;当骂呵,则处分几句³¹。孩儿,你也不比在我跟前,我是你亲爷,将就的你。你如今在这里,早晚若顽劣呵,你只讨那打骂吃。儿³²,我也是出于无奈。(做悲科)(唱)
【仙吕】【赏花时】我也只为无计营生四壁贫,因此上割舍得亲儿在两处分。从今日远践洛阳尘³³,又不知归期定准,则落的无语消魂³⁴。(下)
(卜儿云)窦秀才留下他这女孩儿与我做媳妇儿,他一径上朝应举去了。(正旦做悲科,云)爹爹,你直下的撇了我孩儿去也³⁵。(卜儿云)媳妇儿,你在我家,我是亲婆,你是亲媳妇,只当自家骨肉一般。你不要啼哭,跟着老身前后执料去来³⁶。(同下)
【注释】
¹卜(bǔ)儿:元杂剧中扮演老年妇人的脚色。“卜”为“婆”之简字,卜儿即婆婆。
²老身:老年人之自称,不限男女。
³楚州:隋置楚州,治所初在寿张县,后移治山阳县,今属江苏淮安。
⁴嫡亲:关系最近的亲属。
⁵夫主:旧以丈夫为家主,故已婚女子称自己的丈夫为夫主。
⁶“如今”句:到现在连本带利共欠银子四十两。该,折合。
⁷准:抵充,抵偿。
⁸两得其便:双方都从中获得好处。
⁹“这早晚”句:这个时候窦秀才就要来了吧?早晚,有随时、时候、有时等多义,此谓时候;后文“早晚使用”谓随时使用;“早晚呆痴”谓有时不懂事。敢待,就要,表推测。
¹⁰冲末:元杂剧中的次要男性脚色,此指窦天章的扮演者。正旦:元杂剧中的女主脚。
¹¹缥缃(piǎoxiāng):书卷。缥,淡青色。缃,浅黄色。旧时常用淡青或浅黄色的丝帛作书套,因常以缥缃代指书卷。萧统《〈文选〉序》:“词人才子,则名溢于缥囊;飞文染翰,则卷盈乎缃帙。”
¹²马相如:司马相如的简称。传统诗歌或韵文中,常因格律、对仗之需将人名简化。李商隐《梓潼望长卿山》:“梓潼不见马相如,更欲南行问酒垆。”司马相如,汉代著名辞赋家,曾家贫无以自业,后因狗监杨得意之荐,得汉武帝赏识,有《子虚赋》、《上林赋》等名篇。《史记·司马相如列传》:“会梁孝王卒,相如归,而家贫,无以自业……文君夜亡奔相如,相如乃与驰归成都。家居徒四壁立。卓王孙大怒曰:‘女至不材,我不忍杀,不分一钱也。’人或谓王孙,王孙终不听。文君久之不乐,曰:‘长卿第俱如临邛,从昆弟假贷犹足为生,何至自苦如此!’相如与俱之临邛,尽卖其车骑,买一酒舍酤酒,而令文君当垆。相如身自着犊鼻裈,与保庸杂作,涤器于市中。”
¹³“汉庭”句:若有一日得承皇恩被朝廷召见。原指司马相如被汉武帝召见事,此处窦天章以司马相如自比,“汉庭”借指当时朝廷。
¹⁴“不说”句:谓窦天章期盼可像司马相如一样摆脱困境,成就功名。
¹⁵祖贯:祖籍。京兆:汉武帝时设京兆尹,与右扶风、左冯翊共治长安,故称京兆尹治所为京兆府。元初置京兆府于长安城中,下辖今陕西西安及其附近地区。
¹⁶儒业:读书应举之业。
¹⁷争奈:怎奈,无奈。王实甫《西厢记》:“争奈玉人不见,将一座梵王宫疑是武陵源。”
¹⁸浑家:妻子。《恒言录》:“称妻曰浑家,见郑文宝《南唐近事》。”
¹⁹盘缠:此谓日常费用。亦特指旅途费用,如后文窦天章云:“正待上朝取应,又苦盘缠缺少。”
²⁰对还:对本对利,加倍一并偿还。
²¹把甚么:拿什么。
²²“况如今春榜动”二句:科举即将开始。自宋朝始,会试考试和发榜都在春季。春榜,会试考试后发榜。选场,科举考试的考场。
²³上朝:相对于地方而言,称京城为上朝,犹上都、上京。取应:朝廷开科取士,士子应选。
²⁴科:古代戏曲演出数语,提示剧中演员的表情、动作,亦可用指舞台效果。
²⁵勾:通“够”。
²⁶一径:一心一意。李潜夫《灰阑记》:“我如今一径的去投托他,问他借些盘缠使用。”
²⁷看觑:照顾。则个:语气助词,用表加重语气。
²⁸兀的:指示代词,这,这个。
²⁹咱(zā):语气助词,无实义。
³⁰令爱:敬辞,您的女儿。亦作“令嫒”。
³¹处分:此谓数落、责备。
³²(yo):语气助词,同“啦”、“呀”。
³³洛阳尘:喻功名利禄。贯休《洛阳尘》:“昔时昔时洛城人,今作茫茫洛城尘。我闻富有石季伦,楼台五色干星辰。乐如天乐日夜闻,锦姝绣妾何纷纷。真珠帘中,姑射神人。文金线玉,香成暮云。”
³⁴(àn)消魂:因为分别而感到凄凉神伤。,通“黯”。江淹《别赋》:“黯然销魂者,惟别而已矣。”
³⁵直:竟然。下的:忍心,舍得。马致远《汉宫秋》:“怎下的教他环佩影摇青冢月,琵琶声断黑江秋。”
³⁶执料:操持。关汉卿《救风尘》:“大姐,你在家执料,我去请那一辈儿老姊妹去来。”去来:去。
【点评】
中国古代诗词最重发端,戏曲亦是如此。元人杂剧惯以四折、一楔子演出一段故事,规模远亚乎后世传奇,笔墨更宜警炼,是以曲家起笔前尤须先得成竹在胸中。王骥德《曲律·论章法》曰:“作曲,犹造宫室者然。工师之作室也,必先定规式,自前门而厅,而堂,而楼,或三进,或五进,或七进,又自两厢而及轩寮,以至廪庾、庖湢、藩垣、苑榭之类,前后、左右、高低、远近、尺寸无不了然胸中,而后可施斤斫。作曲者,亦必先分段数,以何意起,何意接,何意作中段敷衍,何意作后段收煞,整整在目,而后可施结撰。”也就是说,传统戏剧的创制必须先立定一部之格局,然后再择时、择地而出之,方是大家手眼。就《窦娥冤》一剧来讲,窦娥仿佛是人生苦难的化身——三岁丧母,七岁被父亲抵债做了童养媳,十七岁成亲不久后丈夫亡故,二十岁遭恶棍张驴儿诬陷、被贪官桃杌冤斩——其身世中可兴、可观、可群、可怨者多矣,何为而“楔子”必由此处椎入?自其时序言之,有“窦娥”而后方能又“窦娥冤”,欲写“窦娥冤”者必先写“窦娥”之所自,幼年丧母悲则悲矣但与“冤”无涉,故而仅作一语之交代随即直指其;自其结构搭架言之,有窦天章成肃正廉访使而后窦娥之冤方得澡雪,故而欲写窦天章之归来则必先写他弃女而去,乃后全剧才能有始有终。“竹之始生,一寸之萌耳,而节叶具焉”(苏轼《文与可画筼筜谷偃竹记》),一部《窦娥冤》,楔子处恰似新生之竹枝,时时处处以“窦娥冤”三字为主脑,又与后续情节开阖相照。开场便演窦娥被卖,看似空中下拳,其实正见关汉卿“一空依傍,自铸伟辞”(王国维《宋元戏曲考》)的隽思雄才。
此楔子虽短,但笔无余墨,字字如金。曲家首叙蔡婆之家境——孤儿寡母而家中颇有钱财,以放贷贾利度其岁月;次讲窦天章之遭际——落拓士子借债难还,欲进京赶考叵耐没有盘缠;正是在这样的背景下,端云的去从被正面铺置在观众眼前……窦天章携女来至蔡家之后,两下里“一拍即合”,蔡婆得一可意儿媳,窦天章清了旧债又获赠上京取应的费用。在高利贷的压榨下,七岁的端云就这样被当做“两得其便”的准算,变身为童养媳窦娥,走向了悲苦人生的又一转折。本段过人处又在于其对窦天章的摹画传神入骨:送女前的忐忑,卖女时的决绝,离开时的不舍,“淡淡数语,非颊上三毫,则睛中一画”(张岱《石匮书自序》),人物登时跃然纸上。王国维赞关汉卿能“曲尽人情”(王国维《宋元戏曲考》),洵非虚誉。
这是第一篇第一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