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折
(赛卢医上,诗云)小子太医出身¹⁰⁶,也不知道医死多人。何尝怕人告发,关了一日店门?在城有个蔡家婆子,刚少的他廿两花银,屡屡亲来索取,争些捻断脊筋¹⁰⁷。也是我一时智短¹⁰⁸,将他赚到荒村,撞见两个不识姓名男子,一声嚷道:“浪荡乾坤¹⁰⁹,怎敢行凶撒泼¹¹⁰,擅自勒死平民!”吓得我丢了绳索,放开脚步飞奔。虽然一夜无事,终觉失精落魂¹¹¹;方知人命关天关地,如何看做壁上灰尘?从今改过行业¹¹²,要得灭罪修因¹¹³。将以前医死的性命,一个个都与他一卷超度的经文¹¹⁴。小子赛卢医的便是。只为要赖蔡婆婆二十两银子,赚他到荒僻去处,待勒死他,谁想遇见两个汉子,救了他去。若是再来讨债时节,教我怎生见他?常言道的好:“三十六计,走为上计¹¹⁵。”喜得我是孤身,又无家小连累,不若收拾了细软行李¹¹⁶,打个包儿,悄悄的躲到别处,另做营生,岂不干净¹¹⁷?(张驴儿上,云)自家张驴儿。可奈那窦娥百般的不肯随顺我¹¹⁸,如今那老婆子害病,我讨服毒药与他吃了,药死那老婆子,这小妮子好歹做我的老婆。(做行科,云)且住,城里人耳目广,口舌多,倘见我讨毒药,可不嚷出事来?我前日看见南门外有个药铺,此处冷静,正好讨药。(做到科,叫云)太医哥哥,我来讨药的。(赛卢医云)你讨甚么药?(张驴儿云)我讨服毒药。(赛卢医云)谁敢合毒药与你¹¹⁹?这厮好大胆也!(张驴儿云)你真个不肯与我药么¹²⁰?(赛卢医云)我不与你,你就怎地我¹²¹?(张驴儿做拖卢云)好呀,前日谋死蔡婆婆的,不是你来?你说我不认的你哩!我拖你见官去。(赛卢医做慌科,云)大哥,你放我,有药有药。(做与药科,张驴儿云)既然有了药,且饶你罢。正是:“得放手时须放手,得饶人处且饶人。”(下)(赛卢医云)可不悔气¹²²!刚刚讨药的这人,就是救那婆子的。我今日与了他这服毒药去了,以后事发,越越要连累我¹²³。趁早儿关上药铺,到涿州卖老鼠药去也¹²⁴。(下)
【注释】
¹⁰⁶太医:原指旧时宫廷中掌管医药的官员,后用作对医生的敬称,此处为赛卢医自夸之辞。
¹⁰⁷捻(niǎn)断脊筋:脊骨被捏断,此处喻指被蔡婆逼债的窘境。脊筋,脊骨。吴弘道《上小楼·青楼妓怨》:“使见识,觅厮离,将咱抛弃,闪的人脊筋儿着地。”
¹⁰⁸智短:见识短浅。
¹⁰⁹浪荡:阔大平坦。李文蔚《燕青博鱼》:“清平世界,浪荡乾坤,你怎么当街里打人?”
¹¹⁰撒泼:此谓放肆横行。
¹¹¹失精落魂:心烦意乱,精神恍惚。
¹¹²行(xíng)业:此处特指恪守佛教戒律的操行。颜之推《颜氏家训·归心》:“以僧尼行业多不精纯为奸慝也。”
¹¹³灭罪修因:佛教讲因果报应,认为今世种善因,来生得善果;为恶亦然。此谓消减今世罪业,修行来世幸福。
¹¹⁴超度:佛教或道教通过诵经等使亡魂脱离苦难。
¹¹⁵三十六计,走为上计:语出《南齐书·王敬则传》“檀公三十六策,走是上计”,檀公指南朝名将檀道济,相传有《檀公三十六计》。后用作俗谚,意谓陷入困境无计可施时一走了事。
¹¹⁶细软:轻便易携带的贵重物品。
¹¹⁷干净:清净,省得麻烦。石子章《竹坞听琴》:“你着我如今嫁那个人去,不如出家倒也干净。”
¹¹⁸可奈:怎奈。
¹¹⁹合毒药:调配有毒的药物。合药,将各种药材配制在一起。皮日休《新秋言怀寄鲁望三十韵》:“合药还慵服,为文亦懒抄。”
¹²⁰真个:真的。
¹²¹怎地:怎么样。
¹²²悔气:晦气,倒霉。李文蔚《燕青博鱼》:“这也是你自家的悔气,着那厮打了,我好不心疼哩。”
¹²³越越:此谓越发,愈加。高栻《集贤宾·怨别》:“我这里展转的疑惑,越思量越越的难为。”
¹²⁴涿(zhuō)州:春秋战国时期燕设涿邑,秦灭燕后于涿邑置涿县,元时置涿州路,今属河北涿州。
(卜儿上,做病伏几科¹²⁵)(孛老同张驴儿上,云)老汉自到蔡婆婆家来,本望做个接脚¹²⁶,却被他媳妇坚执不从。那婆婆一向收留俺爷儿两个在家同住,只说好事不在忙,等慢慢里劝转他媳妇。谁想他婆婆又害起病来。孩儿,你可曾算我两个的八字,红鸾天喜几时到命哩¹²⁷?(张驴儿云)要看什么天喜到命!只赌本事,做得去,自去做。(孛老云)孩儿也,蔡婆婆害病好几日了,我与你去问病波。(做见卜儿问科,云)婆婆,你今日病体如何?(卜儿云)我身子十分不快哩。(孛老云)你可想些甚么吃?(卜儿云)我思量些羊儿汤吃¹²⁸。(孛老云)孩儿,你对窦娥说,做些羊儿汤与婆婆吃。(张驴儿向古门云¹²⁹)窦娥,婆婆想羊儿汤吃,快安排将来。(正旦持汤上,云)妾身窦娥是也。有俺婆婆不快,想羊汤吃,我亲自安排了与婆婆吃去。婆婆也,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婆婆也,你莫要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我想这妇人心好难保也呵!(唱)
【南吕】【一枝花】他则待一生鸳帐眠,那里肯半夜空房睡;他本是张郎妇,又做了李郎妻。有一等妇女每相随,并不说家克计¹³⁰,则打听些闲是非;说一会不明白打凤的机关¹³¹,使了些调虚嚣捞龙的见识¹³²。
【梁州第七】这一个似卓氏般当垆涤器¹³³,这一个似孟光般举案齐眉¹³⁴,说的来藏头盖脚多怜悧¹³⁵。道着难晓,做出才知。旧恩忘却,新爱偏宜;坟头上土脉犹湿,架儿上又换新衣¹³⁶。那里有奔丧处哭倒长城¹³⁷,那里有浣纱时甘投大水¹³⁸,那里有上山来便化顽石¹³⁹。可悲,可耻,妇人家直恁的无仁义¹⁴⁰。多淫奔¹⁴¹,少志气,亏杀前人在那里,更休说本性难移。
(云)婆婆,羊儿汤做成了,你吃些儿波。(张驴儿云)等我拿去。(做接尝科,云)这里面少些盐醋,你去取来。(正旦下)(张驴儿放药科)(正旦上,云)这不是盐醋?(张驴儿云)你倾下些¹⁴²。(正旦唱)
【隔尾】你说道少盐欠醋无滋味,加料添椒才脆美。但愿娘亲蚤痊济¹⁴³,饮羹汤一杯,胜甘露灌体¹⁴⁴。得一个身子平安倒大来喜¹⁴⁵。
(孛老云)孩儿,羊汤有了不曾?(张驴儿云)汤有了,你拿过去。(孛老将汤,云)婆婆,你吃些汤儿。(卜儿云)有累你。(做呕科,云)我如今打呕¹⁴⁶,不要这汤吃了,你老人家吃罢。(孛老云)这汤特做来与你吃的,便不要吃¹⁴⁷,也吃一口儿。(卜儿云)我不吃了,你老人家请吃。(孛老吃科)(正旦唱)
【贺新郎】一个道“你请吃”,一个道“婆先吃”,这言语听也难听,我可是气也不气!想他家与咱家有甚的亲和戚¹⁴⁸?怎不记旧日夫妻情意,也曾有百纵千随¹⁴⁹?婆婆也,你莫不为“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¹⁵⁰。因此上把旧恩情,全不比新知契¹⁵¹?则待要百年同墓穴,那里肯千里送寒衣¹⁵²。
【注释】
¹²⁵伏几:趴伏在矮小的桌案上。
¹²⁶接脚:宋元时称丈夫或妻子死后再婚的配偶为接脚。张齐贤《洛阳搢绅旧闻记·焦生见亡妻》:“有同里民姓刘,家亦丰实。姓刘者忽暴亡,有二女一男,长者才十余岁。刘之妻以租税且重,全无所依。夫既葬,村人不知礼教,欲纳一人为夫,俚语谓之‘接脚’。”
¹²⁷红鸾:红鸾星。旧时星相认为红鸾星是吉星,主婚配等喜事。天喜:迷信说法,认为日支和月建相合,如寅月逢戌日,卯月逢亥日,是为吉日,谓之“天喜”。
¹²⁸:通“肚”。羊儿,即羊胃。
¹²⁹古门:舞台上的上场门与下场门,亦称“鬼门”、“鬼门道”。姚燮《今乐考证》引元柯九思《论曲》云:“构肆中戏房出入之所,谓之‘鬼门道’。言其所扮者皆已往昔人,出入于此,故云‘鬼门’。愚俗无知,以置鼓于门,改为‘鼓门道’,后又讹而为‘古’,皆非也。苏东坡有诗云:‘搬演古人事,出入鬼门道。’”
¹³⁰说家克计:讨论持家之道。
¹³¹打凤:与下文“捞龙”并喻指安排圈套陷害对手,亦作“打凤牢龙”。关汉卿《单刀会》:“安排下打凤牢龙,准备着天罗地网,也不是待客筵席,则是个杀人、杀人的战场。”机关:设下圈套。
¹³²调(diào)虚嚣:弄虚作假骗人。
¹³³卓氏:卓文君。此句谓一起闲谈的女性声称自己像卓文君当垆卖酒一样操持家务。
¹³⁴似孟光般举案齐眉:像孟光一样爱敬夫婿。举案齐眉,后汉梁鸿之妻孟光把食案抬举到齐眉高度递给丈夫,极言夫妻相互敬爱。《后汉书·逸民传·梁鸿》:“(鸿)每归,妻为具食,不敢于鸿前仰视,举案齐眉。”
¹³⁵怜悧:干净,利落。无名氏《盆儿鬼》第一折:“若是放了回去,可不倒着他道儿,不如只一刀哈喇了,可不怜悧。”此处用作反语。
¹³⁶架儿:身体。此二句喻指丈夫死后不久,妻子就已改嫁他人。
¹³⁷奔丧处哭倒长城:相传秦始皇时,有女孟姜,嫁范杞梁为妻。后杞梁被征修筑长城,孟姜女不远万里为丈夫送寒衣,及至,杞梁已死。孟姜哭于长城之下,城为之崩,丈夫尸骸现露。故事最早出现于唐代,《敦煌曲子词·捣练子》:“孟姜女,杞梁妻,一去烟山更不归。”
¹³⁸浣纱时甘投大水:春秋时伍子胥为逃避楚平王迫害投奔吴国,途中饥困,向一浣纱女乞食。少女给了伍子胥食物,却认为自己与不相识的男子往来乃是越礼,遂投江自尽。此用其事。
¹³⁹上山来便化顽石:民间传说,旧时有妇,其夫久出不归,妇甚思之,因日日登山瞭望,久而竟化为石。唐徐坚《初学记》引南朝刘义庆《幽明录》:“武昌北山有望夫石,状若人立。古传云:‘昔有贞妇,其夫从役,远赴国难,携弱子饯送北山,立望夫而化为立石。’”
¹⁴⁰恁(nèn)的:如此,这般,亦作“恁地”。柳永《昼夜乐》:“早知恁地难拚,悔不当初留住。”
¹⁴¹淫奔:旧时男女未经父母之命、媒妁之言,自行结合,谓之“淫奔”。《诗经·齐风·东方之日序》:“男女淫奔,不能以礼化也。”孔颖达疏:“谓男女不待以礼配合。”
¹⁴²倾:倒。
¹⁴³痊济:疾病痊愈,恢复健康。
¹⁴⁴甘露:甘美的露水。旧时迷信认为,盛世明时则天降甘美露水,是为祥瑞,服之可强身益寿。《老子》:“天地相合,以降甘露。”李时珍《本草纲目·甘露》引《瑞应图》以为:“甘露,美露也。神灵之精,仁瑞之泽,其凝如脂,其甘如饴,故有甘、膏、酒、浆之名。”
¹⁴⁵倒大来:绝大,非常。石君宝《曲江池》第三折:“似这等扬风搅雪没休时,他倒大来冷,冷。”
¹⁴⁶打呕:恶心,想吐。
¹⁴⁷便:纵使,即使。
¹⁴⁸甚的:什么。
¹⁴⁹百纵千随:千依百顺。汤显祖《邯郸记》:“和你朝欢暮乐,百纵千随,真人间得意之事也。”
¹⁵⁰黄金浮世宝,白发故人稀:宋元谚语,意谓世人都认为黄金是珍宝,却不知道从小相交到白头的朋友才是真正难得的。此处窦娥借以反讽婆婆忘却旧情,急于嫁人。
¹⁵¹知契:知己。
¹⁵²千里送寒衣:即孟姜女为丈夫范杞梁送寒衣的传说故事,参见前“奔丧处哭倒长城”注释。
(孛老云)我吃下这汤去,怎觉昏昏沉沉的起来?(做倒科)(卜儿慌科云)你老人家放精神着,你扎挣着些儿。(做哭科,云)兀的不是死了也。(正旦唱)
【斗虾蟆】空悲戚,没理会¹⁵³,人生死,是轮回¹⁵⁴。感着这般病疾,值着这般时势,可是风寒暑湿,或是饥饱劳役,各人证候自知¹⁵⁵。人命关天关地,别人怎生替得?寿数非干今世¹⁵⁶,相守三朝五夕,说甚一家一计¹⁵⁷?又无羊酒段匹,又无花红财礼¹⁵⁸;把手为活过日,撒手如同休弃¹⁵⁹。不是窦娥忤逆¹⁶⁰,生怕傍人论议。不如听咱劝你,认个自家悔气,割舍的一具棺材停置,几件布帛收拾,出了咱家门里,送入他家坟地。这不是你那从小儿年纪指脚的夫妻¹⁶¹。我其实不关亲¹⁶²,无半点恓惶泪¹⁶³。休得要心如醉,意似痴,便这等嗟嗟怨怨¹⁶⁴,哭哭啼啼。
(张驴儿云)好也啰¹⁶⁵!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¹⁶⁶!(卜儿云)孩儿,这事怎了也?(正旦云)我有什么药在那里?都是他要盐醋时,自家倾在汤儿里的。(唱)
【隔尾】这厮搬调咱老母收留你¹⁶⁷,自药死亲爷,待要吓谁¹⁶⁸?(张驴儿云)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做叫科,云)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卜儿云)罢么,你不要大惊小怪的,吓杀我也!(张驴儿云)你可怕么?(卜儿云)可知怕哩。(张驴儿云)你要饶么?(卜儿云)可知要饶哩。(张驴儿云)你教窦娥随顺了我,叫我三声的的亲亲的丈夫¹⁶⁹,我便饶了他。(卜儿云)孩儿也,你随顺了他罢。(正旦云)婆婆,你怎说这般言语?(唱)我一马难将两鞍鞴¹⁷⁰。想男儿在日曾两年匹配,却教我改嫁别人,其实做不得。
(张驴儿云)窦娥,你药杀了俺老子,你要官休?要私休?(正旦云)怎生是官休?怎生是私休?(张驴儿云)你要官休呵,拖你到官司,把你三推六问¹⁷¹。你这等瘦弱身子,当不过拷打,怕你不招认药死我老子的罪犯!你要私休呵,你早些与我做了老婆,倒也便宜了你。(正旦云)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下)
【注释】
¹⁵³没理会:此谓没办法。关汉卿《碧玉箫》:“一搦腰围,宽褪素罗衣。知他是甚病疾?好教人没理会。”
¹⁵⁴轮回:佛教认为众生各依善恶业因,在天道、人道、阿修罗道、地狱道、饿鬼道、畜生道等六道中生死交替,有如车轮般旋转不停,故称。此谓生死皆是命定,人亦无可奈何。
¹⁵⁵证候:症状。陶弘景《〈肘后百一方〉序》:“撰《效验方》五卷,具论诸病证候,因药变通。”
¹⁵⁶寿数非干今世:人的寿限与今世无关,乃是前世所修。干,关涉,有关系。李清照《凤凰台上忆吹箫》:“新来瘦,非干病酒,不是悲秋。”
¹⁵⁷一家一计:一夫一妻,夫妇。关汉卿《望江亭》:“把似你守着一家一计,谁着你收拾下两妇三妻。”
¹⁵⁸“又无羊酒”二句:谓蔡婆与张驴儿之父不是正式夫妻。羊酒段匹、花红财礼均为旧时缔结婚约时,男方赠送女家的礼物。段匹,丝绸之类的纺织品。
¹⁵⁹“把手”二句:握起手来,共同生活;松开手来,就是休弃。意谓蔡婆和张驴儿之父之间没有正式婚约,在一起和分开都非常容易。
¹⁶⁰忤逆:此处特指不孝顺。武汉臣《玉壶春》:“嗨!俺那忤逆种不认我了。”
¹⁶¹指脚的夫妻:结发夫妻。
¹⁶²其实:实在,确实。杨梓《豫让吞炭》:“折末斩便斩、敲便敲、剐便剐,我其实不怕。”关亲:有亲属关系。纪君祥《赵氏孤儿》:“这个穿紫的,姓赵,是赵盾丞相。他和你也关亲哩。”
¹⁶³恓惶(xīhuáng):悲伤貌。高文秀《黑旋风》第三折:“阁不住两眼恓惶泪,俺哥哥含冤负屈有谁知?”
¹⁶⁴嗟嗟(jiē)怨怨:嗟叹怨恨。
¹⁶⁵也啰:语助词,无实义。
¹⁶⁶干罢:甘休。康进之《李逵负荆》:“若违了半个时辰,上山来决无干罢。”
¹⁶⁷搬调:怂恿,调唆。杨文奎《儿女团圆》:“我教三两句话搬调他,把李春梅或是赶了,或是休了。”
¹⁶⁸(xià)吓:吓唬,恐吓。王仲文《救孝子》:“嫂嫂不肯,我拔出刀子来,止望吓成奸。”
¹⁶⁹的的亲亲:即嫡嫡亲亲。
¹⁷⁰一马难将两鞍鞴(bèi):语本“好马不鞴双鞍,烈女不嫁二夫”,喻指决不再嫁他人。鞴,将鞍辔等套在马身上。
¹⁷¹三推六问:多次审讯、勘问。孙仲章《勘斗巾》:“有他娘子将小人告到官中,三推六问,吊拷绷扒,打得小人受不过,只得屈招了。”
(净扮孤引祗候上¹⁷²,诗云)我做官人胜别人,告状来的要金银。若是上司当刷卷¹⁷³,在家推病不出门。下官楚州太守桃杌是也¹⁷⁴。今早升厅坐衙¹⁷⁵,左右喝攛厢¹⁷⁶。(祗候幺喝科¹⁷⁷)(张驴儿拖正旦、卜儿上,云)告状,告状!(祗候云)拿过来。(做跪见,孤亦跪科,云)请起。(祗候云)相公¹⁷⁸,他是告状的,怎生跪着他?(孤云)你不知道,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¹⁷⁹。(祗候幺喝科,孤云)那个是原告?那个是被告?从实说来!(张驴儿云)小人是原告张驴儿。告这媳妇儿唤做窦娥,合毒药下在羊汤儿里,药死了俺的老子。这个唤做蔡婆婆,就是俺的后母。望大人与小人做主咱!(孤云)是那一个下的毒药?(正旦云)不干小妇人事。(卜儿云)也不干老妇人事。(张驴儿云)也不干我事。(孤云)都不是,敢是我下的毒药来?(正旦云)我婆婆也不是他后母,他自姓张,我家姓蔡。我婆婆因为与赛卢医索钱,被他赚到郊外,勒死我婆婆;却得他爷儿两个救了性命,因此我婆婆收留他爷儿两个在家,养膳终身,报他的恩德。谁知他两个倒起不良之心,冒认婆婆做了接脚,要逼勒小妇人做他媳妇。小妇人元是有丈夫的¹⁸⁰,服孝未满,坚执不从。适值我婆婆患病,着小妇人安排羊汤儿吃。不知张驴儿那里讨得毒药在身,接过汤来,只说少些盐醋,支转小妇人,暗地倾下毒药。也是天幸,我婆婆忽然呕吐,不要汤吃,让与他老子吃;才吃的几口便死了,与小妇人并无干涉¹⁸¹。只望大人高抬明镜¹⁸²,替小妇人做主咱。(唱)
【牧羊关】大人你明如镜,清似水,照妾身肝胆虚实。那羹本五味俱全,除了外百事不知。他推道尝滋味,吃下去便昏迷。不是妾讼庭上胡支对¹⁸³,大人也,却教我平白地说甚的¹⁸⁴?
(张驴儿云)大人详情¹⁸⁵:他自姓蔡,我自姓张。他婆婆不招俺父亲接脚,他养我父子两个在家做甚么?这媳妇年纪儿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¹⁸⁶,不怕打的。(孤云)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祗候打正旦,三次喷水科¹⁸⁷)(正旦唱)
【骂玉郎】这无情棍棒教我捱不的。婆婆也,须是你自做下¹⁸⁸,怨他谁?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¹⁸⁹。
【感皇恩】呀!是谁人唱叫扬疾¹⁹⁰,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¹⁹¹,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¹⁹²,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
【采茶歌】打的我肉都飞,血淋漓,腹中冤枉有谁知!则我这小妇人毒药来从何处也?天那,怎么的覆盆不照太阳晖¹⁹³!
(孤云)你招也不招?(正旦云)委的不是小妇人下毒药来¹⁹⁴!(孤云)既然不是你,与我打那婆子。(正旦忙云)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孤云)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¹⁹⁵,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¹⁹⁶。(卜儿哭科,云)窦娥孩儿,这都是我送了你性命。兀的不痛杀我也!(正旦唱)
【黄钟尾】我做了个衔冤负屈没头鬼,怎肯便放了你好色荒淫漏面贼¹⁹⁷!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争到头,竞到底,到如今待怎的?情愿认药杀公公,与了招罪。婆婆也,我若是不死呵,如何救得你?(随祗候押下)
(张驴儿做叩头科,云)谢青天老爷做主!明日杀了窦娥,才与小人的老子报的冤。(卜儿哭科,云)明日市曹中杀窦娥孩儿也,兀的不痛杀我也!(孤云)张驴儿、蔡婆婆,都取保状,着随衙听候。左右,打散堂鼓¹⁹⁸,将马来,回私宅去也。(同下)
【注释】
¹⁷²孤:元杂剧中称演员所扮的官吏为“孤”,此谓由净脚扮演楚州太守。祗候:本为宋时官名,后用指官府中职位较高的差役。
¹⁷³刷卷:元代由肃政廉访使赴所辖各衙门稽查、清理狱讼案件处理情况,发现、纠正错误,谓之“刷卷”。岳伯川《铁拐李》:“老夫今日非是私来,奉圣人的命,与我势剑金牌为廉访使,审囚刷卷,先斩后奏,除奸去暴。”
¹⁷⁴桃杌:即梼杌(táowù),古代传说中的“四凶”之一。《左传·文公十八年》:“颛顼氏有不才子,不可教训,不知话言,告之则顽,舍之则嚣,傲很明德,以乱天常,天下之民谓之梼杌。”后被用来泛指恶人。此处“桃杌”谐音“梼杌”,暗示楚州太守是恶官。
¹⁷⁵升厅坐衙:官员开衙审案。
¹⁷⁶喝:吆喝。攛(cuān)厢:亦作“撺箱”。宋元时官衙设厢(箱)于衙门,告状者要将投状纸透入其中,谓之“攛厢”。据元杨瑀《山居新话》载:“桑哥丞相当国擅权之时,同僚张左丞、董参政者,二公皆以书生自称,凡事有不便者多沮之。桑哥欲去之而未能。是时都省告状攛箱,乃暗令人作一状,投之箱中,至午收状,当日省掾须一一读而分拣之。”
¹⁷⁷幺喝:即吆喝。
¹⁷⁸相公:此为对官员的敬称。
¹⁷⁹衣食父母:旧时仰赖他人生活的人,常称供给者为衣食父母。此处暗讽桃杌借审理官司敲诈诉讼人钱财。
¹⁸⁰元:通“原”。
¹⁸¹干涉:关涉,牵连。苏轼《乞郡劄子》:“臣与此两人有何干涉,而于意外巧构曲成,以积臣罪。”
¹⁸²高抬明镜:喻官员审案明辨是非,公正无私。无名氏《合同文字》:“幸遇清官,高抬明镜,费尽心机,赚出了合同的一张文契。”
¹⁸³胡支对:胡乱应答。
¹⁸⁴平白:凭空。
¹⁸⁵详情:仔细审查真相。
¹⁸⁶赖骨顽皮:詈词,顽劣。关汉卿《望江亭》:“这桩事你只睁眼儿觑者,看怎生的发付他赖骨顽皮。”
¹⁸⁷喷水:旧时官府审案往往在庭上用刑,若受刑者昏迷,则由衙役向其喷水以令苏醒。此言窦娥受刑不住昏迷过去,被喷水后又苏醒过来,如此反复三次。
¹⁸⁸须:本来。
¹⁸⁹傍(páng)州例:旧称官司审理中的已有的、可供参考的案例为“傍州例”或“傍州”,引申指例子,榜样。李直夫《虎头牌》:“他是我的亲人,犯下这般正条款的罪过来,我尚然杀坏了。你每若有些儿差错呵,你可便先看取他这个傍州例。”
¹⁹⁰唱叫扬疾:高声吵嚷。郑廷玉《后庭花》:“则听的唱叫扬疾闹怎么?我与你观绝罢。”
¹⁹¹消停:停止,停歇。郑光祖《倩女离魂》:“莫消停,疾进发。”
¹⁹²凌逼:欺凌,威逼。
¹⁹³覆盆不照太阳晖:阳光照不到覆盆之下,里面一团漆黑。覆盆,被翻过来放着的盆,语出葛洪《抱朴子·辨问》:“是责三光不照覆盆之内也。”后常以“覆盆”比喻社会黑暗。李白《赠宣城赵太守悦》:“愿借羲皇景,为人照覆盆。”被屈判刑的亦被称为“覆盆之冤”。
¹⁹⁴委的:确实。
¹⁹⁵伏状:认罪的书面供词。
¹⁹⁶市曹:城市中商业集中的闹市。旧时多在闹市中处决犯人,以儆示百姓。典刑:处决,正法。无名氏《白兔记》:“若把我哥哥典刑了,奴家父母在九泉之下也不瞑目。”
¹⁹⁷漏面贼:詈词,恶棍,坏蛋。宋元时在罪犯面部刺字,谓之“漏面”,后遂以“漏面贼”骂公开为非作歹的恶人。
¹⁹⁸打散堂鼓:旧时官吏办公完毕,打鼓宣告退堂。
【点评】
第二折首节与第一折开场非常相似,是叙事手法上的“犯中求变”。地点仍是生药店,大夫还是赛卢医,是与前折相“犯”处;上门来的换成了要讨毒药的张驴儿,情势便与蔡婆讨债截然相反,是其“变”处。赛卢医原来曾医死无数从不怕人告发,但白日杀人毕竟不同,更何况被人当场撞破?因担忧自己性命有虞而受到惊吓,这才省悟人命关天,打算“从今改过行业,要得灭罪修因”——看似讽刺,实正是写透人性的卑弱与复杂。赛卢医药铺位置偏僻之情实自张驴儿口中讲出,既解释了张驴儿来此的原因,又补叙了前面蔡婆被杀的可能,是“目注此处,手写彼处”(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赛卢医被迫与了张驴儿毒药,担心被连累,趁早关了药铺逃往涿州卖鼠药,回扣了前文之醒悟,又与第四折窦天章重审窦娥一案遥遥相望,是“目注彼处,手写此处”(金圣叹《读第六才子书〈西厢记〉法》)。《窦娥冤》剧情前后回环呼应,彼此互补却无一字冗赘,尤见作者思力、笔力之卓荦俊伟。
窦娥仍精心侍奉婆婆,为生病的她做好羊䐗汤,但对婆婆将张驴儿父子容留家中的做法却非常不满:“我这寡妇人家,凡事也要避些嫌疑,怎好收留那张驴儿父子两个?非亲非眷的,一家儿同住,岂不惹外人谈议?”她更担心婆婆会“背地里许了他亲事,连我也累做不清不洁的”。街谈巷议如洪水猛兽,一旦接脚之事被舆论坐实,自己也会受到牵累。在她看来,改嫁是不仁义、少志气的行为,女子恪守贞洁才是当为之举。张驴儿借故引开窦娥,将毒药倾入羊䐗汤中,欲害死蔡婆从而霸占彻底无依的窦娥。然而阴差阳错,这碗汤没能“药死那老婆子”,却成了勾取张父性命的黄泉使者。
张老儿暴毙,窦娥虽感意外却以为是疾病所致,坦然处之。【斗虾蟆】一曲,窦娥对婆婆的慰谏入情入理,曲辞“直是宾白,令人忘其为曲。元初所谓当行家,大率如此”(王国维《宋元戏曲考》)。张驴儿毫不伤心,一计不成又生一计,以父亲尸体要挟窦娥随顺,只要能达到目的,药死的是谁他并无所谓。恶人先告状,他将责任一举全推到窦娥身上:“你把我老子药死了,更待干罢!”见窦娥不为所动,张驴儿又转从人情之常态入手恐吓婆媳二人:“我家的老子,倒说是我做儿子的药死了,人也不信!”“四邻八舍听着,窦娥药杀我家老子哩!”面对狠戾狡诈的凶徒,蔡婆第三次妥协,但窦娥坚持“一马不鞴两鞍”决不顺从。在张驴儿提出“官休”还是“私休”后,窦娥毫不犹豫地选择了前者:“我又不曾药死你老子,情愿和你见官去来。”然而,窦娥的第二次抗争,却将她的命运引向了更深的泥淖——楚州府衙里坐的,并不是“明如镜、清似水”爱民如子的贤官良吏,而是声称“但来告状的,就是我衣食父母”的贪官污吏桃杌。
见官之初,窦娥对法律的公正与公平仍保有幻想,还希望“大人高抬明镜,替小妇人做主”。但张驴儿一句“这媳妇年纪儿虽小,极是个赖骨顽皮,不怕打的”,桃杌便附和“人是贱虫,不打不招”,并命左右“与我选大棍子打着”——偏听偏信、对窦娥严刑逼供,都侧面暗示着他与张驴儿之间可能的权钱交易。【感皇恩】曲辞看似浅近,却直接又真切地向观众传达了窦娥公堂受刑的惨痛感受:“是谁人唱叫扬疾,不由我不魄散魂飞。恰消停,才苏醒,又昏迷。捱千般打拷,万种凌逼,一杖下,一道血,一层皮。”官虎吏狼,拷打凌逼,窦娥身罹酷刑,三次昏迷又三次死里还生。被打得“肉都飞、血淋漓”,让这个善良的青年寡妇对“覆盆不照太阳辉”的社会黑暗渐渐有了确实的体认,然而刚烈如她,始终不肯招认。桃杌见她不招,便要拷打蔡婆,窦娥见状急忙阻止:“住、住、住,休打我婆婆。情愿我招了罢,是我药死公公来”。窦娥的贞直、孝亲,在本节中得到了淋漓彰显——为自己则打死不招,为婆婆则情愿招了。正因为如此,她后来的毁灭才会更增一层悲壮,令观者扼腕痛心。
桃杌判决的过程极其敷衍潦草:“既然招了,着他画了伏状,将枷来枷上,下在死囚牢里去,到来日判个‘斩’字,押付市曹典刑”,三言两语便了结了一起人命官司,间接地掀开了更深广统治窳败的冰山一角。然而,被屈判斩刑后窦娥还没有完全放弃希望。她对自己的际遇还没有清醒的认识,犹以为一切都是由婆婆草率应承了再嫁造成的:“劝普天下前婚后嫁婆娘每,都看取我这般傍州例”;她仍寄望于“勘覆”,相信其他官府会纠正楚州太守的误判;她也仍相信天地无私:“想人心不可欺,冤枉事天地知”。在这些信念的支撑下,窦娥矢志“争到头,竞到底”,但其认识的局限也决定了,此时的她抗争的对象仅是“好色荒淫”的张驴儿。窦娥的觉醒,不是一蹴而就的,而是有一个次第发展的过程。《窦娥冤》所反映的真实,是生活的真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