Ⅲ 表面舆论不可轻视

舆论是表面的世界。很多人认为表面文章无足轻重，殊不知，轻视它的人也可能会付出代价。有时候，头发、眉毛和胡子不仅仅是“要钱”的表面，也可能是“要命”的表面。

看看这两则命令：

自今布告之后，京城内外限旬日，直隶各省地方，自部文到日，亦限旬日，尽令剃发，遵依者，为我国之民；迟疑者，同逆命之寇，必置重罪。若规避惜发，巧词争辩，决不轻贷……若有复为此事渎进章奏，欲将朕已定地方人民仍存明制，不随本朝制度者，杀无赦。其衣帽装束许从容更易，悉从本朝制度，不得违异。

—— 清《剃发令》

满虏窃国，易吾冠裳，强行编发之制，悉从腥膻之俗……今者满廷已覆，民国成功，凡我同胞，允宜涤旧染之污，作新国之民。兹查通都大邑剪辫者已多，至偏乡僻壤，留辫者尚复不少。仰内务部通令各省都督，转谕所属地方一体知悉。凡未去辫者，于令到之日限二十日，一律剪除净尽，有不遵者以违法论。

—— 民国《命内务部晓示人民一律剪辫令》

1645年，清军占领南京后，清廷把剃发作为归顺的标志之一，口号是：“留头不留发，留发不留头。”仅江阴一带，就杀了20万不愿剃发的百姓。

到了民国，“剪辫”又成为“革命”和“向新”的标志，虽然不至于杀头，但也会惹上麻烦。

服不服从统治才是重中之重的事，但统治者为什么要从轻处着手，跟头发过不去呢？原因就是：归不归顺，本质是在心里，但只有表达出来，才能成为舆论。按政治学的逻辑，心服当然比口服重要。可是按舆论学的逻辑，口服比心服更重要。清朝的统治者深深懂得，这个时候的表面归顺比什么都紧迫。头发最轻，却是权力斗争最重要的一役，不惜以杀头来解决剃发，目的就是要先统一表面的舆论。头发留不留，既关乎老百姓的生死，也关乎清政权的存亡。

头发不再是头发，而是舆论的生死之战！

舆论的轻规则告诉我们，在现实世界很重要的东西，在舆论世界里不一定重要；在现实世界里不重要的东西，在舆论世界里却可能很重要！

懂得舆论轻规则的政治学家知道，在最关键的时刻，最重要的事情可能就是做表面文章。哪怕民众内心中有一万个不愿意，也要先把头发拿下。

除了头发，另一个表面舆论就是胡须。八字须、牛角须、仁丹须都曾经成为特定的政治符号。林肯、斯大林、卡斯特罗……很多影响世界的风云人物都有标志性的胡须。希特勒的板刷须也是同样，它既是当时的时尚标志，也成了后来法西斯和军国主义的标识。

诺依曼说：“表达和沉默必须与更广泛的含义联系起来进行阐释，戴着一枚徽章、贴着一张汽车贴纸都是一种表达，而即便有自己的信念却什么都不做，就是沉默。”[1]诺依曼在《沉默的螺旋》一书中，举了很多这样的例子，看报纸、贴海报、发传单……都是表达。

所有暴露在表面的都是一种表达，都可能是一种舆论。鞋子、包是舆论，手表、香烟也是舆论，而胸前的红领巾更是舆论。

这些在表面上看起来无足轻重的东西，一旦进入舆论场，就可能掀起轩然大波。2008年，时任南京市江宁区房管局局长的周久耕表态：“对于开发商低于成本价销售楼盘，下一步将和物价部门一起进行查处。”这让网友们很不爽，对他进行“人肉”，结果发现周久耕的一张照片背景里有一盒“九五至尊”的香烟，当时售价1500元一条。网友们纷纷质疑：“一位局长咋能抽这么高档的香烟？”呼吁纪检委调查他。结果一调查，周久耕果然犯受贿罪，最后被判处有期徒刑11年。

此后，一些领导干部纷纷把高档香烟的原包装卸掉，重新装在普通的烟盒里，美名为“裸烟行动”。他们不懂得举一反三，不明白所有暴露在外的东西，都可能成为舆论事故标的物。这次是香烟，下次可能就是鞋子、皮包或者手表。

2012年，陕西省延安市发生“8·26”特大交通事故，省安监局局长杨达才赶赴事故现场。他在现场面带微笑的照片传到网上，引发网友不满，被网友“人肉”出先后佩戴11块不同品牌款式的名表，总价值超过20万元，被戏称为陕西“表叔”。网友同样呼吁调查，一调查果然存在严重违法违纪问题，一审被判处有期徒刑14年。

表面舆论中，最容易出状况的就是表情。杨达才事件之前，谁也想不到，微笑也会惹祸。在微笑的表情之下，暗藏着汹涌的民意。人们对微笑局长的追问，实际上是古老的官与民、忧与乐的主题在现代的重新演绎。“乐民之乐者，民也乐其乐。忧民之忧者，民也忧其忧。”一切与民众情感相背离的表情，必将受到民意的强烈质问。

流露怎样的表情就传递怎样的舆论，传递怎样的舆论就遭遇怎样的民意。

常年在舆论场摸爬滚打的老记者们深谙此道。假如遇到一个重量级的会议却无法进入会场，资深记者会不眠不休地等待参会者走出会场的那一刻，即便对方一言不发，躲着镜头快步离去。很多人会不解：花这么长时间，等待一个沉默无声的镜头值得吗？答案是肯定的，因为表情会暴露一切！比如，经过艰难的谈判终于成功的会议，很难想象走出来的参会者不是如释重负，而是板着一张沉重的脸。

舆论世界的轻，常常联系着现实世界的重，它是重的表达，或者是重的对比，总之，它与重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通常的情况，舆论的轻会被一笑而过，淹没在汪洋大海里，但不要忘记的是，它一直浮在表面。一旦与现实之重的连线清晰起来，凸显出来，它就会成为重大舆论事件的引爆点。头发、胡须、皮包、手表、香烟，还有表情，这些最容易被自己和别人忽略的东西，一旦被舆论重视起来，舆论之轻就成为现实之重！

[1][德]伊丽莎白·诺尔–诺依曼：《沉默的螺旋：舆论—— 我们的社会皮肤》，董璐译，北京大学出版社2013年版，第24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