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论死的不可能性(附一篇)
史铁生居然活满了一个花甲,用今天年轻人的话说:这也太夸张了!不过这是真的,六十岁,对我来说就这感觉。
二十一岁双腿瘫痪,轮椅坐了四十年,到底也没能找出个确凿的病因来。三十岁上两个肾又相继失灵,其时“透析疗法”还相当简陋,所幸我一时还不必就靠它;大夫的对策是在我的肚皮上钻一个洞,相当于下水改道,并建议我“争取再活十年”。谁料,这个史铁生轻易就完成了定额,而后的日日夜夜全是“灰色收入”。
靠两个残肾坚持到四十八岁,终于不行了,去“透析”,大夫说我是福将:现在各项技术都成熟了,您翩翩而至。翩翩个鬼吧,人肿得像一具溺水的尸首。
把身体比作一架飞机,要是两条腿(起落架)和两个肾(发动机)一起失灵,这故障不能算小,料必机长就会走出来,请大家留些遗言。
躺在透析室的病床上,看鲜红的血在透析器里汩汩地走——从我的身体里出来,再回到我的身体里去,那时,我常仿佛听见飞机在天上挣扎的声音,猜想上帝的剧本里这一幕是如何编排。(随笔《病隙碎笔1》)
那时我常有这样的感觉:死神就坐在门外的过道里,坐在幽暗处,凡人看不到的地方,一夜一夜耐心地等我。不知什么时候它就会站起来,对我说:喂,走吧。我想那必是不由分说。不管是什么时候,我想我大概仍会觉得有些仓促,但不会犹豫,不会拖延。(散文《轻轻地走与轻轻地来》)
关于生死,有个著名的比喻:一只鸟儿,在漫无边际的黑夜里飞,冷不丁撞进了一个窗口,里面灯火辉煌,人声鼎沸,三教九流,七情六欲……鸟儿左冲右突,或许还前思后想,或许还上下寻觅,猛然间又莫名其妙地从另一窗口飞出,重入茫茫黑夜。
撞进窗口的就叫作“生”,重入黑夜的即谓之“死”。倘其出出进进呢?我猜就是人们常说的“转世轮回”吧。
我常摇着轮椅在街头闲逛,看人群如蚁,车流如潮,看一张张兴奋与焦灼的面孔,或一群群“鸟儿”快乐或慌张地飞去飞来……总是不由得想,这急匆匆的脚步都是要赶去哪里,去赴什么约会?不急不忙你慢慢地看,很容易认出哪些是刚撞进窗口来的,却很难看出哪些即将重入黑夜。但不管是哪一个飞进来,哪一个飞出去,这一片灯火辉煌与人声鼎沸都不会因之而有本质的改变。
除非是我死了。我死了,一切都将化作虚无。
但是,“我死了”这件事,令人由衷地怀疑。
“我死了”,此言若非畅想,就一定是气话,现实中绝没有这回事。
“你死了”呢,或用于诅咒,或用于告慰。一是说你没死,但你该死。一是说你并没有死,不过是到了另一世界,或处于另一种存在状态罢了。
只有“他死了”这话没毛病,必有相应的现实为之作证。比如说“史铁生死了”,这消息日夜兼程,迟早会被证实。
事已至此,我的希望,同时也是我的忧虑,就都在一件事上了:我能不能在临死之时保持住镇静,能不能在脱离史铁生的瞬间免于惊慌,以便今生的某些思绪能够扼要地保存下来,不随那史的灰飞烟灭而灰飞烟灭。倒不是说今生的思绪有多么高明,多么值得流传,恰恰相反,都是些粗陋的荒唐之想,但我希望来生能够继续。倘若来生一切都还是要从头来过,疯牛似的转个没完,生命岂不太过荒诞?但愿我一直清醒,闻死神之逼近,仍能够有条不紊,携带好今生记忆,以备来世那位尚不知其姓名的我少走弯路。至于有没有来生,有没有灵魂,都应该不是问题。
对于死,可以说人人都配得上是预言家——有谁会料想不到自己迟早是要死的呢?不过看上去大家都活得泰然、潇洒,并不见有谁为那必来的灭顶之灾而惶惶不可终日。然而,一旦周围有死亡事件发生,从人们的表情上看,不怕死的还是很少。泰然和潇洒,不过是对问题的悬置、拖延,甚或苟且——死期离我尚远。
从书上见过一位真正参透了生死的老人,他说他每天早晨醒来,见自己依旧是博尔赫斯,便一脸的苦笑。我猜这绝不能够是勇敢,必须是一种智慧,便循其不经意间留下的蛛丝马迹去想,终于弄懂了死的不可能性。言外之意:怕死,乃人类最为严重并悠久的一项愚昧。
出生是怎么回事?你从虚无中来。死亡呢?回虚无中去。那么,来也于斯,归也于斯,我就不明白了:为什么你就不能再从那儿来呢?如果你不能再从虚无中来,凭什么你曾经就能从那儿来?生前的虚无与死后的虚无,有什么两样吗?
死是什么?死就是什么都没有了,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怎么会还有个死呢?什么什么都没有了,应该是连“没有”也没有了才对。所以,如果死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死也就是没有的。死如果是有的,死就不会是什么什么都没有了。故而“有”是绝对的。
“有”又是什么呢?有,是观察的确认——现代物理学也明确支持这一观点。“无”呢?“无”也一样是观察——准确说是观察之不及——的确认,因而仍不过是“有”的一种形态。推而演之,死也就是生的一种形态。
那么,观察意味着什么呢?观察意味着观察者的确在。而这个观察者,既然能够认知他者,也就一定能够自认。这自认,便创生了“我”。
总结一下吧:死,绝不意味着什么什么都没有了。而一切“有”都是被观察的,一切“无”都是观察所不及的。所以“有”也好,“无”也好,都离不开观察者。那么,谁是最终的观察者呢?“我”呀!而“你”和“他”,“我们”、“你们”和“他们”,都不免是被观察者。正所谓“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史铁生们来了走,走了来,而“我”是不死的。
最后一个问题:设若真有来世,我怎么能认出此一世的我即是彼一世的我呢?首先,无论哪一世的你,不自称“我”又自称什么?其次,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被回忆者是谁?第三,一生止于吃喝屙撒睡的人太多太多,想必来世也就难于分辨,而一个独特的心魂自然就便于被回忆。
但是且慢。来也于斯,归也于斯,却又说斯是乌有,岂不矛盾?一点儿都不矛盾,这恰恰是说生生相继,且是紧密相继——生生之间并无断档。
不是吗?自古至今已有多少人死去了,但心魂之旅却不曾须臾间断,生命的路途依旧艰苦卓绝,激情洋溢……至于某一(或种种)姓名所标记的肉身嘛,当然是要灰飞烟灭的,但某一(或种种)姓名所代表的记忆,却因为存在的无限,因为“日光之下,并无新事”[1],而必致其“永恒复返”[2]。
附:所谓轮回,或永恒复返
尼采对于“永恒回归”的证明,或可简略地表述如下:生命的前赴后继是无穷无尽的,但生命的内容,或生命中的事件,无论怎样繁杂多变也是有限的;有限对峙于无限,致使回归(复返、再现)必定发生。休谟说:“任何一个对于无限和有限比较起来所具有的力量有所认识的人,将绝不怀疑这种必然性。”[3](随笔《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过,“永恒回归”只是说路途的难免重复,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必然复返。一副牌,不停地玩下去,迟早会出现重复排列,但不等于会重复在一个人手里。
但问题是你怎么知道,眼前的这个人,就一定不是前世的那个人呢?
时间呀!时间首先就不允许。重复排列所需要的时间,肯定要远远超过一个人的有生之年。
可我们说的是隔世,你知道隔世是多久吗?
这个我没兴趣。我只问:你怎么能认出这个人就是前世的你?
这让我想起一群鸽子。二十年前我住在雍和宫附近,不管是什么时候,从我那间小屋的窗口望出去,金碧辉煌的那几座牌楼上总是栖息着一群鸽子。
不注意,你会觉得从来就是那么一群在那儿飞着,细一想,噢,它们生生相继已不知转换了多少回肉身!一群和一群,传达的仍然是同样的消息,继续的仍然是同样的路途,克服的仍然是同样的坎坷,期盼的仍然是同样的团聚……凭什么说那不是鸽魂的一次次转世呢?(散文《人间智慧必在某处汇合》)
不错,但那是种的接续,族或类的生生不息,并不意味着个体的“复返”或“轮回”。比如说你,史铁生,打赌吗?早晚是个灰飞烟灭!
那你得先告诉我,“史铁生”指的都是什么?
废话,当然是指你。史铁生就是你,你就是史铁生。
未必,实在是未必!史铁生不过是我曾居住过的一具肉身罢了:一架骨骼,一套脏器,四肢、五官、血管、神经和一个大脑。而这一切又都不过是细胞的组合,就像那群鸽子,一个个细胞就像一只只鸽子,看起来好像一直都是它们,实际呢,新陈代谢早不知有多少回了。
那又怎样?
好,我告诉你:史铁生须臾生死,史铁生流变不居,史铁生在其有生之年早不知被更新多少遍了。我的意思是,这个史铁生早就不是那个史铁生了——“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
可他还是得叫史铁生。
不错,那是因为DNA的相对稳定——细胞虽一代代老化、死亡,可新一代的组合还是遵循着原有的设计。不过单凭这一点,我相信您只能认出史铁生的尸体,或不幸他已然形同一株植物。而一个活生生的人,久别重逢,你靠什么来辨认他呢?只能是记忆,即某些共同的经历,共同能够回忆起来的人和事。因为,一个人真正的所是,就在于他的记忆!“喂,您还认得我吗?”“不好意思,您是?”“还记得那年在‘马里昂巴’吗?夏天,你,我,还有那位大胡子的摄影师……”“噢,史铁生!你可真是变得太厉害了!”
这就有趣得很了。DNA所能证明的只是一个人的肉身——也可以叫“住所”,叫“故居”;而记忆能够证明的,那才是我,或者“我”,即那“住所”或“故居”的主人。(唯因如此,神话中的人们才能够隔世相认——肉身已然更新,DNA已经改写,所幸还有前世的记忆可供沟通。)所以,记忆=心魂=我或者“我”,DNA=肉身=种种姓名所标分的一具具心魂的载体。又所以,我≠史铁生;最多是,我≈史铁生。顺理成章吗?
很多事是不可能实证的,唯顺理成章就对。
是吗?那就又有个顺理成章的问题了:你这个“永恒的行魂”,能否说一说你的前世呢?当然了,说不出也没关系,可那您就别在这儿瞎扯了!
是呀是呀,我说过,这是我“出生望死”时唯一的忧虑。但问题并不在于我说不说得出我的前世,即便我说得出谁又肯相信呢,谁又能证明其真伪呢?所以,真正的问题是:设若我的前世活得毫无特色,比如说只是一味地吃喝玩乐,无所用心,一生风平浪静,死水一潭,甚至从未感到过身心之别,可让我根据什么来辨认他呢?你能在森林里认出每一棵树吗?你能在荒漠中认出每一粒沙吗?若非司机独特,你能从一批批流水线上下来的汽车中认出哪辆是哪辆吗?我无意贬斥平庸,尤其是在“政治正确”的意义上。但说句老实话吧,一世平庸接续起又一世的平庸,可有什么值得辨认,又有什么可供辨认的呢?无非是一遍又一遍地活着,活得无知无觉,接续得模糊但却顺畅罢了。
而如果相反,前世心魂因其艰难的跋涉,困苦的思索,深刻的疑问而超越了生理性存在,今世心魂就有了辨认它的机会。比如在书店,阅尽千般皆不是,忽一本古人的书立刻唤醒了你的才情,激活了你的灵感。又比如伫立街头,迷茫四顾,忽一番路人的闲话,让你久有的困顿一朝畅通。所谓“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仅仅是灵感吗?可灵感又是什么呢?有谁给过它顺理成章的解释吗?那么,依我看,灵感就是心魂的隔世接续。柏拉图说“学习即回忆”,回忆什么?或对于什么的回忆?想来只有前世。所谓天赋,即由学习所唤醒的隔世之思、之想,甚至于之能。否则天才是怎么来的?莫扎特四岁作曲,还有那个数学神童高斯,总不会都是现趸现卖吧?如此重要的现象,仅靠“天才”二字了事,倒不如“转世”的猜想来得积极。
接续,是心魂的接续。DNA的重复率很低,碰上了也没多大意义。庄子说“乘物以游心”,我们搭乘一部有限的生理之车,去行那无限的心魂之路罢了。唯一路未尽的行旅,一生未解的悬疑,或比如《自新大陆》中那一缕时隐时现的律动,才是你辨认前世今生的根据。否则很难。
当然了,心魂的接续,文明的传承,还有其显明或通常的一路——就比如唤醒你“灵感”的那本书。你把某位古圣贤的思想以印刷品的形式接回家,隔世重逢般地融入你的思绪,那么不管他叫老子还是叫苏格拉底,你就都是他们的接续者了,完全不必有什么族与国的顾忌。顺便说一句:谁要是以国、族的立场来确认真理,谁最终就一定会以自己的利益来确认真理;而这个“自己”,难免只是那具终将灰飞烟灭的肉身。而“永恒的行魂”行踪无限,思虑深远,岂是一条人为的国界或一标偶然的族别可以圈定!
对于生命之必在,对于“我”之不死,如果你仍有怀疑,谢天谢地,现代物理学——准确说是量子力学——给了我们一个足可以乐观的理由。
《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中说:“不存在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唯一存在的,就是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测量行为创造了整个世界。”(随笔《门外有问》)
这就是说,不可能存在一个失去观察的世界。那么显然,也就不可能有一个失去观察者的世界。而这观察者,当然不是说只有人类才可担当;因为跟每个人一样,人类也是有其生前与死后的,那时将由谁或什么来担此“观察”的重任呢?但不管是谁,或是什么,这担当者必得是生命——谁说生命只能是RNA、DNA以及蛋白质的构成呢?为什么不可能有更优质的材料和更高明的设计,从而有种种别样的生命呢?
但有一条,就连“创世主”也是不能改变它的:既是观察,就必然是由此及彼,由己及他,这意味着距离的必然,差别的必然,困苦的必然。
不过,我并不完全赞成《上帝掷骰子吗》一书之所说。因为,“我们能够观测到的世界”一语,已然暗示了还有我们的观测所不及的世界,或拒绝被我们观测到的世界。所以,“一个客观、绝对的世界”之确在的证明是:它并不因为我们的观测不及,就满怀善意地也不影响我们,甚至伤害我们。就是说,固然我们无法谈论我们所不知的事物,但这不等于它因此就不给我们小鞋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