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我与史铁生(附一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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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与史铁生,言下之意:我是我,史铁生是史铁生。——这样的逻辑让我由衷地轻松、快慰。是嘛,凭什么我一定得是,甚至永远都得是史铁生呢?虽然在某种程度上我尊重他,但若让我总就是他则令人沮丧。

对于“我是史铁生”这一狭隘的陈述,我曾认可,继之狐疑,时至今日却相信:我由来已久,我永在不熄;比如说我曾在那丁(一),现居此史(铁生),而未来的住所尚无定局——就像“量子”,其生成在所难免,但具体是于何时何地,则非生成之后而不可确知。故先哲有言:“人是被抛到这个世界上来的。”言外之意我们来得蹊跷,在得偶然,但又注定是无可逃脱,甚至死也难逃——这我已在《论死的不可能性》中给出了证明。

尼采的“永恒复返”,意思是说:我们将不得不一次次来到世上,以一具偶然之躯所限定的角度,来观与行,来思与问,以及来歌与舞。这很像我写过的那群徘徊于楼峰厦谷间的鸽子。

鸽魂的每一次转世都是不容分说,就好比履行一项霸王条款——你来了,你才知道你来了;你到了哪儿,你才知道这是哪儿;你哭着喊着不肯接受,而后才看出没理可讲。事实上,任何事物的发端都是“有生于空”,没理可讲的。而后才谈得上理。从这个意义上说,应该是:我在故我思。麻烦的是,懂了些理,却回过头来质问在——你凭啥让我在?以及为啥是在此,而非在彼?有这类情绪的人应该了解一点量子力学,学一学佛法,或读一读《创世记》。

虽说是“太阳底下本无新事”,但比如同一首曲目,却可因为演奏家的个性差异,而有不同的诠释。戏剧也是一样,导演或演员的水平不一,也能把同一出戏剧演绎得判若天壤。我想,这并不与“永恒复返”相违背,这恰恰符合了尼采的“超人”说。所谓超人,并非是指一种特殊的人,或一种酷似人形的神,而是指人类所独有的一种能力——在“永恒复返”的舞台上,在“太阳底下本无新事”的剧情中,使想象力永葆鲜活充沛,让心魂自由拓展,超越一切既往的阻碍与束缚。这也便是上帝为我们安排下一条永恒之路的意图吧。

但是数不胜数的前世与今生相互缠绕,回想起来却很难泾渭分明。好在混淆、错位、重叠……皆可视为遗传中的变异;据说变异乃遗传设计中最为精妙的一笔,否则一曲赞歌世代相传、一丝不苟,生命岂不太过枯燥?所以,各位若在后面的叙述中发现此类问题,请不必纠正;变异,或“创造性误解”,亦属在之一种,正如理想、梦想甚至猜想,也都是一种现实。

当然也可以纠正,纠正将诞生您自己的作品,或您自己的路途。就这一点而言,戏剧和生活真是难分彼此。只可惜,人们更习惯用现实的眼睛去看戏剧,很少以戏剧的角度来想现实。

要是您忙了一白天,晚上去看戏,戏散了您先别走,我告诉您一个迷人的去处:后台。我们——我和您,设想自己还原成两个孩子,两个给个棒槌就认真(纫针)的孩子,溜进后台。两个孩子本想向孙悟空表达一腔敬意,想劝唐僧以后再别那么刚愎自用,想安慰一下牛郎和织女,再瞅机会朝王母娘娘脸上啐口唾沫。可两个孩子忽然发现,卸了妆的他们原来都是同事,一个个“好人”卸了妆还是好人,一个个“坏蛋”卸了妆也是好人,一个个“神仙”和“凡人”到了后台原来都是一样,他们打打闹闹互相开着玩笑,他们平平等等一同切磋技艺。“孙悟空”问“猪八戒”和“白骨精”打算到哪儿去度蜜月?于是“唐僧”和“王母娘娘”都抱怨市场上买不到像样的礼品。这时候两个孩子除了惊讶,势必会有些说不清的感动一直留到未来的一生中去。(散文《游戏·平等·墓地》)

戏剧多在夜晚出演,这事值得玩味。只为凑观众的闲暇吗?莫如说是“陌生化”,开宗明义的“间离”:请先寄存起白昼的娇宠或昏迷,进入这夜晚的清醒与诚实吧,进入一向被冷落的另种思绪——

但你要听,以孩子的惊奇

或老人一样的从命

以放弃的心情

从夕光听到夜静。

在另外的地方

以不合要求的姿势

听星光全是灯火,遍野行魂

白昼的昏迷在黑夜哭醒。(诗歌《另外的地方》)

尤其千百年前,人坐在露天剧场,四周寂暗围拢、头顶星光照耀,心复童真,便容易看清那现实边缘亮起的神光,抑或鬼魅。燠热悄然散去,软风抚摸肌肤,至燥气全无时,人已随那荒歌梦语忘情于天地之间……可以相信,其时上演的绝不止台上的一出戏,千万种台下的思绪其实都已出场,条条心流扶摇漫展,交叠穿缠,连接起相距万里的故土乡情,连接起时差千年的前世今生,抑或早已是魂赴乌有之域……(杂文《诚实与善思》)

不过这一回,我只想说说我在史铁生的经历。

说到经历,我建议,暂且放弃“自传”或“回忆录”的种种完全写实的陋习。因为只要写,就不可能完全实;只要“回忆”,就难免“随想”,而这些“想”,当时还未发生。比如吧,您说您是北京人,可北京大了去啦,您哪儿都到过吗?有些事,恐怕您还不如某一外地人知道得全面。又比如,您说您亲历了某一事件,但那事件的诸多细节与缘由您都了解吗?有些事,恐怕您永远都被蒙在鼓里。再比如,您自信是某一场运动的发起者,但追根溯源说不定您就会发现,您不过是被某一场运动所发起的。

所以我对历史从不大信任。历史赖于记述,或者说丰繁的历史赖于狭隘的记述。就算记述得准确,也只能说它在某一点或某一线上不曾偏离实际。可不曾偏离却不等于不曾偏废,记述者只可能在某一局部、某一瞬间以某一种心情来尊重可见的史实,但任一瞬间都有遍布天下的无数只蝴蝶在扇动其花里胡哨的翅膀,每一只都与很多只有约,很多只也都对每一只多情,合成一气请问历史何缘何故?所以古人以一个“易”字给出总结。正所谓“一中有多,多中有一”,以致全局从不具稳定性,那又凭什么要我们对某一记述稳定地接受上几千年呢?

我总有个恶作剧式的念头挥之不去:倘若考古学家挖出的一个类人头骨竟属特例,比如是畸形或怪胎,又怎么说?不久前电视上讲到一个女孩儿,长到十岁就不再长,身体比例和各项功能均与常人无二,唯每一部分都是常人的1/X。设若考古学家挖到的恰是这样一具类人遗骨,他们会不会兴奋地宣布又发现了一系人类的远亲?

故本文无意提供任何确凿的历史,只想说说我在史铁生的所见所闻、所思所想,而且难免不是全部。就历史而言,每个人都是特例,数不清的心流已被时光消磨殆尽,或仍将被历史埋没得无影无踪。至于每一局部都携带了全息,则只具理论性意义。

对我来说,史铁生就像是一辆车,或者别的什么运载工具,都可以。正常情况下,这“车”是靠两腿直立行走,失常后——比如说截瘫了,倒似返璞归真,更像是一辆车了:轮椅。目前我坐的是一辆电动轮椅,不料狗却认为它怪,见了我们总要绕着圈儿地喊,眼睛里流露着迷茫。据说狗的智力相当于四五岁的孩子。四五岁的孩子见了我和我的轮椅,无一例外地都要问:“妈妈,它怎么自己会走呀?”孩子和狗的智力,都还不足以把它总结为一辆车,看它仍不过是一把椅子;椅子自己会走,岂非咄咄怪事?就像很多人都看不出,史铁生实在也就是一辆车。因而我吓坏了狗,又惊着了孩子,应该说这责任不在我,是史铁生对不住他们;尤其对不住狗,孩子终会从妈妈那儿获知真相,狗的目光却终陷冤屈——妈妈也弄不清到底是出了什么事。

我搭乘“史铁生之车”,已历六十寒暑。车呢,自始至终行驶在一条路上,从未出轨。从未出轨的原因,是他不可能出轨。不可能出轨的原因在于,他走到哪儿,哪儿便是轨了。早年在地坛里消磨时光,曾遇两位老者,一人一句、对对子似的给我算过一命,上句是“虽万难君未死也”,下句是“唯一路尔可行之”。多年以后我才纳过闷儿来,这两句话是怎么都不会错的:你活着,你算命;你走着,就必然是在一条路上。

“史铁生之车”在一条量子般的轨道上行驶,每个“下一秒钟”都可能是急转弯,但也可能就这么日出日落地走上多年,就好比那只“薛定谔之猫”的生与死。

看着路两边的风光,感受着车厢的晃动,听着城市的喧嚣和旷野上的寂静……我总觉着,在无比深远或其实是非常切近的地方,正如伟大的吴尔夫所说,是一片“令人着迷的混沌状态”,是“乱作一团的情感纷扰”,是“永无休止的奇迹——因为灵魂每时每刻都在产生着奇迹”。那位智慧的女人要我们守住这奇迹,“守住自己这热气腾腾、变幻莫测的心灵旋涡”,而同样智慧的另一个女人——我的母亲,则从来都看我是个多梦的孩子。

顺便说一下:前不久读到一篇文章,题为“可怕的是精神出轨”,这与我的想法大相径庭。精神并不是那辆“车”,莫如说精神比那辆“车”更贴近“我”。精神是难免要出轨的,精神的出轨是人类的幸事,甚或殊荣,否则我们倒像是受控于一种翻来覆去的程序了。精神,甚至可以同时在多条路径上摸索,忽而天,忽而地,不拘一格。可以说,精神正是由不断地出轨所成就的。

“史铁生之车”时而会停靠在一个小站,我便隔了车窗,与些萍水相逢的人说些有味儿和没味儿的话,并从此猜想他们的以往与未来。也会有几个不期而遇的家伙,从此在我的视野中时隐时现,或就在近旁,搅动起我的千般思绪、万种梦想……

但是,就在我的近旁并不等于说不与史铁生相距千里,不与他水阻山隔,甚或阴阳两界。怎么讲?这意思我在《我的丁一之旅》中说起过。比如思念,可以瞬间把我带到千里万里之外;比如猜想,可以送我出生入死,去那无中生有之域看望故友与新交;比如羡慕,常令我神不守舍,恍恍惚惚竟似那块“假宝玉”梦游太虚幻境一般;又比如苦闷,甚至让我屡屡有过越狱出监的冲动……这时候你看那史铁生吧,却依旧坐在他的轮椅上形同蜡像,貌似坚强,与我划清界限。

但母亲说我“多梦”,主要是指白日梦,也可以叫胡思乱想。

就说被史铁生吓坏了的那只狗吧,我盯着它的眼睛看,毫不怀疑那里面也居住着如我一样的灵魂。甚至,那灵魂未必就比我更简陋,只不过它的“车”不行。好比说吧,它其实也会哭,也会笑,唯其“狗形之车”的表情选项太少,给不出多样的表达。甚或其实它也在说话,各种感想,可为什么表现出来的却通常是喊呢?我猜它的语言系统早已删繁就简,比禅宗一派更加地不信任言说,以免跟人似的培养出许多花花肠子。(《伊索寓言》中,有对舌头的极其精彩的论述。)

人狗之别,可以比作两个一样聪明的人,但你的电脑相当尖端,我的电脑比较初步。因而你“嘁里喀喳”就设计出了飞机、坦克,我呢,“稀里哗啦”结果只画出一具铧犁或一驾马车。

可是!可是你们那些飞机呀,火箭呀,外交、金融、高科技呀,到底啥意思?就为把人搞得更忙、更累、更不安全?就为了搞出更多的尔虞我诈和抑郁症来?我甚至怀疑:狗,早已走过了人的荒唐路,而后看那灯红酒绿实属空虚无聊,听那炮火连天纯系执迷不悟,这才放弃荣华,杜绝诡诈,做一种最为诚实的动物去了。

对此,那史坚决不信,坐在轮椅上叹气连连,笑我想入非非。想入非非,这我承认。我的特点就是想入非非。但想入非非可有什么不好吗?

比狗的道行还深的,比如说是一只喜鹊。有一年我跟一群作家在某星级酒店开会,那酒店厅廊四合有如一座庭院,中央一池碧水,水上一座小岛。我本在餐厅里吃饭,被一拨拨劝酒的人搞得面部痉挛,便走到厅廊里来透透气儿。隔着玻璃幕墙,见那池心小岛上有只喜鹊独自优哉游哉地蹦跶,时而跳上树枝,时而钻入花丛,时而环顾四周,时而闭目养神……我敲敲玻璃,它睁眼看看,我再敲敲玻璃,它干脆掉转身去。我不想再回餐厅了,坐在那儿一连抽了三棵烟,谁想那喜鹊竟也一直在那小岛上流连不去,望望天,望望地,再看看我,若思若想,甚或竟是笑我痴愚吧……我开始怀疑它仅仅是一只喜鹊了。我开始怀疑人们对鸟类智力的偏见了。我开始怀疑人一定就比其他动物更聪慧了。我开始猜测,仙鹤是一位寂寞的舞者,老虎是一条独行的好汉,天鹅是一群传布爱愿的圣徒……它们都不善言辞,莫非都已懂得了沉默是金?比如说三毛的那句名言:“爱如禅,不能说,一说就错。”我开始猜测,它们已入“无我”或“大我”之境,故不让姓名把整体切碎——它们从来就叫仙鹤,就叫老虎,就叫天鹅……不分彼此,莫论你我。就像我写过的那群鸽子,永远都是以鸽子的名义在天地间盘桓,永远都是以其艰难的路途、卓绝的寻觅和对团聚的渴盼,在一座座神魂颠倒的城市里传达着生命本真的消息。我甚至猜测它们已然超越了时间,因为它们确认了一条命定的恒途——在祖祖辈辈、无尽无休的迁徙中,没有什么成就可以作为路标,唯美丽地飞翔是其投奔。

人却忘记了自己的天赋之名,被形形色色的国名、族姓乃至个人符号所分割,为区区小我奋斗不止,从而难免“人生苦短”的叹息。即便是“人生在世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般的洒脱,也依然显露出哀怜与苦涩。

如果你以人类的整体之名活着,你还怕什么死呢?你见过人死,你见过人类死吗?你见过生命之无吗?你被一个偶然的尘世之名给绑架了!否则你应该记得“去年在马里昂巴”,应该记得是如何地一路走出非洲,应该具备舞者的心境、好汉的性格、圣徒的使命和那鸽群的渴盼……又何苦谈死而色变!

离开那只喜鹊,我想:急于去做那只逍遥的喜鹊,或仍是人的一种贪欲。离开那家饭店,我想:那只喜鹊,果真那般智慧的话,就一定是任劳任怨地走过了这人间的种种荒唐路。如今,在即将离开这个世界的时候,我想:地藏菩萨才真是伟大,他明明可以脱离“六道轮回”了,却还是要回到这苦难的人间,发愿“地狱不空誓不成佛”。

而我等的来与再来,皆因前缘未了,急什么急!

在以时间为坐标的路途上行驶,任何车,都不可能不是往前开的。但这并不意味着,“史铁生之车”已被拘于一条线性的——如多米诺骨牌般的——路上了。事实上这辆“车”耳闻目睹、四通八达,种种消息随时都在袭来,令人应接不暇——广播、电视、报纸和书刊,以及流言飞语、道听途说,再加上你自己的奇思怪想、捕风捉影、无事生非……所有这些东西或在近旁向你取媚邀宠,或在远不可及的地方神秘地纺织,说不定什么时候就会让你哭,让你笑,让你郁闷,让你躲进一个角落谁也不想见,但也说不定哪一幅图景或怎样一种梦境又会让你如醉如痴、感慨万端、思绪蹁跹,让你忽然就满怀激情地奔赴远方……

但不管怎样,不管多么四通八达,你仍然是在一条路上。很多消息都不过是耳旁风,很多风景都是过眼烟云,很多人和很多事都是稍纵即逝、永劫不复。但是你必须要知道,有一群六十几亿之多的同类分布于同一球面,有一个无穷无尽的世界围拢在你身边,你逃不出去。只有一条走过之后才能确定其在的路,要你去走,你不走也还是在走……

时间的不可超越,依我看,并非仅仅是说光速的不可逾越,更可能是指命运的不可更改。在许多科幻作品中,人驾驶着超光速飞船回到了过去,并试图改造过去,我想这是不可能的。所以不可能,并不仅仅在于“你可能会杀死你未婚的爷爷”这一类具体的悖谬,更在于:现在参与过去之逻辑上的不可能。假定真有那样的运载工具,我们也只可能从旁看看过去,就好像坐在黑压压的观众席中看一场已然拍摄完毕的电影,却绝不可能走进那电影,更甭说参与其中了。对于过去,我们可以看着它笑,看着它哭,在一旁惊叹或嘲讽,却再不可能改变其丝毫。就像人们常说的,电影是一门遗憾的艺术,而过去恰是一种充满遗憾的现实。为什么呢?就因为“时间”是由“意义”造就的,“过去”是被“往事”选定并占有的,倘若能够再参与,就又成了现在,即以一种新的意义选定并占有了目前这新的时间。

其实,前述悖谬说的也是这个意思:你那位不曾被谋杀的爷爷,以其不曾被谋杀和随后生养了你的父亲等等一系列不可更改的历史,早已选定并占有了那段时间。如果你能够杀死他,你就得同时能够改变随后的一切历史。为什么是“随后的一切历史”呢?因为就算你爷爷不是拿破仑,不是希特勒,也不是牛顿和爱因斯坦,但他注定是一只鲜活的蝴蝶——任何人都注定是这样一只蝴蝶,蝴蝶悠然地扇动翅膀,谁知道他在“随后的历史”中都引发过什么呢?——当然,这得请你自己去考查。如果查都查不清楚,那我跟你说吧:你改变个屁!

因而,克隆是从一开始就已经作废的游戏。你说你要克隆谁吧。只要你克隆,你就得知道他——你的样本——是谁,可不管他是谁,他当然都有他的历史,而他的历史必然与所有的历史相关,于是你就得克隆出纵横几万里、上下数千年,而且分分秒秒都在发生着无数事端的一切。可你是上帝吗?所以你拉倒吧!

历史是一张多维之网,每个人都是这网上的一个结,而每一个人或每一个网结,都以其特定的角度来观察这张网、参与这张网——

  从而我们走进这

 相互交叠的宇宙

继而仰望那

 万法归一的神(诗歌《不实之真》)

我说过我不大信任历史,那是指人写的历史,不是我们从中走来的那些历史,或前人不谋而合给我们留下的那一团乱麻。我敬畏后一种历史,它把千丝万缕的断线兜头盖脸地甩过来,要我们接着编织。

但这条条网线是怎样搭建的呢?或是说,我们这一个个网结是靠什么连接起来而成为一张网的呢?各种各样的消息吗?还是无处不在的时空?都对。但归根结蒂,我想了很久,是意义!是意义把我们连接起来的,连接成可歌可泣的历史和荒诞不经的历史,连接成满怀希望的未来或望而生畏的未来。不然的话,消息只促成族群的繁衍,时间则不被察觉。

比如说“现在”是多久?一分钟,一秒钟,还是更长或者更短?我想来想去,什么现在呀,当下呀,瞬间呀,刹那呀……都没有固定的长短,所有这类时间概念都不过是说:构成一种意义所需要的最短过程。

据说,爱因斯坦的狭义相对论已然“摒弃了绝对时间概念,取而代之的是每一位观察者所特有的时空概念,以至于宇宙空间内‘现在’的概念再也没有任何意义”。但“现在”对于人——对于每一位观察者——却是有意义的,或其实,恰是意义造就了现在、过去和未来,从而造就了时间。

……人在一条永恒行进的路途上,意义是其坐标;设若没有这样的坐标,你说“当下”是多久?(书信《理想的危险》)

是意义创造了时间。对于不求意义的物种,本无所谓时间,无所谓现在也无所谓将来,当然也就无所谓历史。没有历史,那才真叫“万法皆空”呢,否则我们还是难免于责任和压力。可“万法皆空”仍然是一种意见,仍逃不脱是一条连接起历史的网线。——有人说是诡辩,也有人觉其意蕴深厚,我属后者。但不管是什么吧,说有说无,说空说在,它都悄然抑或张扬地编织进了那一张多维的历史之网。

何谓“多维”?你这样想:你为什么不能克隆出一个具体的人呢?因为,任何具体的人以及具体的事,都必牵牵连连以至于无边无际。理论可以抽象,生活却总是具体。一旦具体,必陷多维——谁能立于一个抽象的点呢?谁能抓住一条不占有空间的线呢?谁能居于一处脱离开时间的空间呢?以及,谁能够享用一期无论多久但毫无意义的时间呢?

理论崇尚简单、明了,生活却命定地进入复杂。也只有在这个意义上,我同意“文学源于生活”不算一句废话。

我这个数学的门外汉,斗胆对哥德尔的“不完备性定理”作如下理解:任何一种认知系统都注定是不完备的,即一切人为的理论,都难于自我指证。比如法律这一人定的规则,其合法性根据终不能是出于人自身。比如洞穴中的观察(柏拉图的意思)、“内部透视”或“人性投射”(尼采的说法),皆必“只因身在此山中”而注定是“不识庐山真面目”。为什么呢?一切有限之在,必因无限的衬比,而显露其自身的不完备。而无限呢,又因其自身的无边无际、无始无终,而永无完备可言。(杂文《门外有问》)

这样一张大网——历史的大网,存在的大网,我的意思是说:你休想逃脱它!你来了你就逃不脱,不管你闹什么情绪。你没来你自然就什么都不闹,当然也就什么都不说。所以,你只有以什么都不闹并什么都不说,来表明或实现你的“万法皆空”。——可这已然又是一种说了,虽然不闹。(那个家喻户晓的石猴,有个意味深长的法名:悟空。因为他很闹吗?)

“万法皆空”也就是“万法归一”,我以为是说这世界的本源,而这个世界的现实却是“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二者的位置一旦颠倒,咱们大家——至少暂时——都要回零。

对于“永恒复返”,《尼采六论》一书中提出了这样的疑问:人都是会死的,永恒对个体生命的拯救不过是一种意愿,而意愿并非事实,甚至也不能算是信仰。“个体通过永恒获得意义,永恒却需要个体去意愿”,这便是尼采的困境。再说了,就算生活在复返,可我自己怎么能知道这一点呢?“除非我还记得上一次生活,我就不会意识到自己是在第二次过同样的生活。”如果一次次生活之间并无记忆关联,则每一次都仅仅是这一次,“永恒”岂非自我欺骗?

但是,人有两种独具的能力:记忆和联想。人的记忆又分两种:个体记忆和集体记忆。死亡中断了个体记忆,使生命意义面临危机。但集体记忆——文化或文明的积累——使个体生命经由联想而继承和传扬着意义。因而,从来就不是“个体通过(假想的)永恒获得意义”,而是:个体通过真确的意义而获得永恒。(杂文《文明:人类集体记忆》)

附:我,或者“我”

我在我里面想:我是什么?

我是我里面的想。我便

飞出我,一次次飞出在

别人的外面想:他是什么?

这一切正在发生

想它时,它已成为过去。

这一切还将发生

想它时,它便构成现在。

仰望一团死去的星云

亿万年前的葬礼,便在

当下举行。于是我听见

未来的,一次次创生。

一次次创生我里面的想

飞出我,创生他外面的问。

一九五一年便下起一九五六年的雪

往日和未来,都刮着今天的风。(诗歌《我在》)

我生于一九五一年,但对我来说,一九五一年却是在一九五六年才发生的。一九五六年的某一天,日历上的字是绿色的,时间对我来说就始于那个周末;此前,一九五一年是一片空白。一九五六年那个夏日的周末,奶奶告诉我:你就生于那片空白中一个飞雪的黎明。我想象那个黎明,于是一九五六年早春的一场大雪便抹杀了随后的那个星期天——那个盛夏的礼拜日,我眼前一直都下着一九五六年的那场大雪——我不得不靠它去理解、去弥补一九五一年隆冬的那个黎明。

然后,一九五八年,我上了小学,从这一年我开始理解了一点儿太阳、月亮和星星的关系。而此前的一九五七年呢,则是在一九六四年的一个雨夜才走进了我的印象,那时我才知道一场反右运动的大致情况,因而一九五七年又下起了一九六四年的雨。

再之后有了公元前,有了石器时代,有了侏罗纪和白垩纪,有了那一次创生宇宙的大爆炸……我听说了,并设想着远古的某些时刻,而其间又混含着对二十一世纪的种种美丽憧憬……

如今我坐在二十一世纪的一台电脑前、一辆轮椅上,回忆着我的设想与憧憬,继续着我的设想和憧憬,远古和未来便在今天交叉,都刮着现在的风。

其实是交叉于我。我,或者“我”,是一切的交叉点——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令人诧异的了。我或者“我”,但说到底是我而不是“我”,是一切的出发点——没有什么事比这件事更令人称奇的了。“我”并不全是我,还有你,和他,是我对你和他所抱有的一种猜度,一种移情,是我的理性的一种展现。我的理性不得不承认,你和他也都有着如我的角度,但我不能确定。我或许有些虚伪——我说我们都是一样的,但我心里并不确定。我的理性说我们是一样的人,可我感到的是你和我永恒的差别——我明明只能是我,而你永远都是你。我不知道你的那个如我的角度,是不是真的跟我一样,或者,其实永远都不一样。这事让我殚精竭虑、抓耳挠腮地想不清楚,更说不清楚,但我心里却很清楚。我清楚我心里清楚什么,也清楚我心里不清楚什么,此外均属猜测、毫无把握。我清楚我已经被我限制在万事万物的一个交叉点上了,此事无可挽回。我清楚,我是我的限制。我永远都不可能突破我,是我所知的这个世界上最不可改变的事。

但是,死却引出了不同的逻辑。我若消失,“我”必也一同消失——死,使我趋同于“我”。然而生生不息,任何一个出生者皆必自称为“我”,因之,其中必不可免地就会有一个是我,否则“我”便无从诞生。这样想来,生生不息即是我的生生不息——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反过来,又是我的生生不息使“我”生生不息。

说来说去,我要提醒您的还是那句话:您连生都摆脱不了,又何苦去怕死呢?

但我们并不打算容忍你这一套循环论证,我们要问的是:生生不息的最初之因,是什么?

那我就跟您直说了吧:首先,我不知道。其次,目前还没有人知道。最后,我猜这事永远不会有人知道。但在这三个“不知道”之后,我们都应该不必担心死了,都可以放心大胆于一条无始无终的路了。不过有一点要特别记住:我是我的限制。任何一种可能,都同时是一种限制。

佛祖诞生之时,一手指天,一手指地,说道:“天上地下唯我独尊。”在他辽阔的思悟里,这个“唯我独尊”都指的是什么呢?

但作为个体,被抛到这个广袤无边的世界上来,被置于这个纷繁莫测的人群之中,则注定了“我”的孤单。而这孤单的直接后果,是催生了恐惧。

当我与那史一同张望小街东边的朝阳与西边的落日之时,当那钟声把我们引向天之深处或地之尽头的时候,恐惧正在悄然生长。而这恐惧,才真正是生命的开始。正所谓“困苦使人存在”。

还记得亚当、夏娃走出伊甸园时的神色吗?正是恐惧。还记得他们赤身裸体、一起眺望人间时的心情吗?惊恐,兼着渴盼。恐惧,必然引导着欲望一同袭来。每一个人的出生,或人的每一次出生,都将重演这一传说,或这样的戏剧,重演“走出伊甸”的一幕。

这一幕对于我与史铁生来说,是在一个日期不详的早晨,我们从黑甜之乡懒懒地一同醒来,先是听见窗外一阵阵鸟儿清脆的啼鸣,继而看见窗棂间一方方灿烂的光影……那史打了个小小的哈欠,蜷缩起身体,享受着童年的安恬,享受着四周的宁静……然后喊奶奶:“奶奶,奶奶——”他不可能知道,这一喊将使那无忧无虑的时光永告结束——我们将就此“走出伊甸”,踏上一条山重水复的不归路。

奶奶来了:“哟,你醒啦,小人儿?”

奶奶温柔的双手把我举起来:“真好,也没尿炕,真是好孩子!”

我听见外屋有很多人在说话。

“哦,昨儿夜里来了好多叔叔,你叔叔的同学。”

同学?噢,应该是些跟叔叔一样的人吧。

“快穿衣裳,穿上你妈刚给你买的那件新衣裳,有小兔子的那件……”

那史兴奋地跳着脚,不断地指指外屋,发出些“咿咿呀呀”只有奶奶才能听懂的声音。

奶奶说:“叔叔他们出去玩儿,天晚了,没车了,有几个同学回不了家了,就住咱家了。一会儿你要叫叔叔,所有的人你都要叫叔叔……”

然后奶奶就抱起我去外屋。可是她忘了给我穿裤子啦!

奶奶把我放在外屋的炕上,指着好多人让我叫叔叔。可你没给我穿裤子呀奶奶!这让我甚为焦虑,却又不敢声张。

所有的人——七八个吧——都围过来,跟我说话,摸我的头,捏我的脸……我使劲儿把衣襟往下拉,幸好是件新衣裳,大而且长,勉强遮住了某些应该遮住的东西。

“叫叔叔,叫呀,刚才怎么嘱咐你的?”

我愣愣地看着他们,又看看奶奶。我想跟奶奶说我还没穿裤子哪!可又怕这么一来,倒让人注意到某些不应该注意到的东西。

我就那么一直傻愣愣地站在炕上,所有人的脸都没看清,所有人的话都没听见,一心只想着没有穿裤子真可谓是一件极不相宜的事情……不过呢,非常偶然地我发现了一个办法:坐下,小心翼翼地坐下,让宽大的衣襟自然而然地包住某些应该包住的东西——就像女人们对待裙子那样……当然了,那时他还不知道,女人们处心积虑地是想包住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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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我与史铁生(附一篇)|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昼信基督夜信佛 - 史铁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