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恐惧

  下载全书

但我害怕我的幼儿园,害怕

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一个

骨瘦如柴的孩子给所有的孩子

排座次;一个骨瘦如柴的孩子

让所有的孩子卑躬屈膝……(诗歌《回家的路》)

五岁或六岁时,为了给上小学做准备,母亲送我进了一家私立幼儿园。

母亲带我去报名时天色已晚,幼儿园的大门已闭。母亲敲门时,我从门缝朝里望:一个安静的院子,某一处屋檐下放着两只崭新的木马。两只木马令我心花怒放。母亲问我:“想不想来?”我坚定地点头。开门的是个老太太,她把我们引进一间小屋,小屋里还有一个老太太正在做晚饭。小屋里除两张床之外只放得下一张桌子和一个火炉。母亲让我管胖些并且戴眼镜的那个叫孙老师,管另一个瘦些的叫苏老师。

接待我们的明明是两个老太太,可回到家,母亲却跟奶奶说:“那家幼儿园是两个老姑娘办的。”这事让我疑惑了很久……为什么单要把那两个老太太叫老姑娘。我问母亲:“奶奶为什么不是老姑娘?”母亲说:“没结过婚的女人才是老姑娘,奶奶结过婚。”可我心里并不接受这样的解释。结婚嘛,不过发几块糖给众人吃吃,就能有什么特别的作用?在我想来,女人年轻时都是姑娘,老了就都是老太太,怎么会有“老姑娘”这不伦不类的称呼?我又问母亲:“你给大伙买过糖了吗?”母亲说:“为什么我要给大伙买糖?”“那你结过婚吗?”母亲大笑,揪揪我的耳朵:“我没结过婚就敢有你了吗?”我越糊涂了,怎么又扯上我了呢?(散文《我的幼儿园》)

(提示:对俩老姑娘历史的猜想,可在想象中联系到后边的某革命者——因同果异。否则上两节可删。)

但这幼儿园远不如我的期待。四间北屋甚至还住着一户人家,是房东。南屋空着。只东、西两面是教室,教室里除去一块黑板连桌椅也没有,孩子们每天来时都要自带小板凳。小板凳高高低低,二十几个孩子也是高高低低,大的七岁,小的三岁。上课时大的喊、小的哭,老师呵斥了这个哄那个……上课则永远是讲故事。“上回讲到哪儿啦?”孩子们齐声回答:“大—灰—狼—要—吃—小—山—羊—啦!”通常此刻必有人举手,憋不住尿了,或者其实已经尿完。一个故事断断续续要讲上好几天。“上回讲到哪儿啦?”“不—听—话—的—小—山—羊—被—大—灰—狼—吃—掉—啦!”

下了课一窝蜂都去抢那两只木马,你推我搡,没有谁能真正骑上去。大些的孩子于是发明出另一种游戏,“骑马打仗”:一个背上一个,冲呀杀呀喊声震天,人仰马翻者为败。两个老太太——还是按我的理解叫吧——心惊胆战,满院子里追着喊:“不兴这样,可不兴这样啊,看摔坏了!看把刘奶奶的花踩了!”刘奶奶,即房东,想不懂她怎么能容忍在自家院子里办幼儿园。但“骑马打仗”正是热火朝天,这边战火方歇,那边烽烟又起。这本来很好玩,可不知怎么一来,又有了惩罚战俘的规则。落马者仅被视为败军之将岂不太便宜了?所以还要被敲脑蹦儿,或者连人带马归顺敌方。这样就又有了叛徒,以及对叛徒的更为严厉的惩罚。叛徒一旦被捉回,就由两个人押着,倒背双手“游街示众”,一路被人揪头发、拧耳朵。天知道为什么这惩罚竟至比骑马打仗本身更具诱惑了,到后来,无须骑马打仗,直接就玩起这惩罚的游戏。可谁是被惩罚者呢?便涌现出一两个头领,由他们说了算,他们说谁是叛徒谁就是叛徒,谁是叛徒谁当然就要受到惩罚。于是,人性,在那时就已暴露:为了免遭惩罚,大家纷纷去效忠那一两个头领,阿谀,谄媚,唯比成年人来得直率。可是!可是这游戏要玩下去总是得有被惩罚者呀。可怕的日子终于到了。可怕的日子就像增长着的年龄一样,必然来临。

做叛徒要比做俘虏可怕多了。俘虏尚可表现忠勇,希望未来,叛徒则是彻底无望,忽然间大家都把你抛弃了。五岁或者六岁,我已经见到了人间这一种最无助的处境。这时你唯一的祈祷就是那两个老太太快来吧,快来结束这荒唐的游戏吧。但你终会发现,这惩罚并不随着她们的制止而结束,这惩罚扩散进所有的时间,扩散到所有孩子的脸上和心里。轻轻的然而是严酷的拒斥,像一种季风,细密无声地从白昼吹入夜梦,无从逃脱,无处诉告,且不知其由来,直到它忽然转向,如同莫测的天气,莫测的命运,忽然间放开你,掉头去捉弄另一个孩子。

我不再想去幼儿园。我害怕早晨,盼望傍晚。我开始装病,开始想尽办法留在家里跟着奶奶,想出种种理由不去幼儿园。直到现在,我一看见那些哭喊着不要去幼儿园的孩子,心就发抖,设想他们的幼儿园里也有同样可怕的游戏,响晴白日也觉有鬼魅徘徊。(散文《我的幼儿园》)

(提示:△这儿要先加一节:写幼儿园里那可怕的消息将要漫漶到我的小学。△然后写小学和那个可怕的孩子(若干节)。△再然后写:这种可怕的消息还将扩展到人间的一切领域,长成为两个最可怕也最能显露人性之虚伪的两个词:流氓和叛徒。△故当分为三个标题来写:①我的幼儿园②我的小学③永恒的恐惧,即:为什么“流氓”与“叛徒”有着同样的根源——防范。△此后接写欲望,即:渴望他人,渴望心魂的团聚——所谓爱情,以及性爱的意义。2010-12-29)

未来那史(铁生)将懂得,这个世界上最可怕也是最能显露人性之虚伪的,是两个词:叛徒和流氓。什么意思呢?一,这是两个永世不得翻身的罪名,连神明也不予怜悯。二,这是两个仅仅因为疏忽大意即可踏入的泥淖,或深渊。第三,这两宗罪行的种子,无一例外地深藏于所有人的心中。所以——

好人,你应当感恩

感恩于你凑巧没有惹上

秘密,没有惹上誓言以及

敌人,和敌人的敌人(诗歌《好人》)

让我来试着解释。解释要从第三点开始,尤其要从“秘密”二字开始。所谓秘密,一是说确凿有某事物或某念头存在;二是说这些事物或念头切不可让外人——尤其是敌人——知道。

可是,谁没有秘密呢?自从赤裸的亚当、夏娃穿起了衣裳,走出伊甸园,人间就有了秘密。什么秘密呢?你遮蔽起了什么,什么就是秘密。所以,最初的秘密,就是亚当、夏娃一出伊甸园就想到要遮蔽起来的东西。什么呢?欲望!准确说就是:性欲。

谁没有性欲呢?即便是专制时代,即便禁欲之风盛行,人们也是默认这一点的。但是你要加倍小心,你可以保持它却不可以公开它,你可以保持你的欲望直至新婚之夜,切不可胡乱泄露你的秘密。问题是人,人绝不情愿与一匹配种站里的马行径雷同,人倾向于自主的婚姻,而非指定的交配。这便意味着选择。选择又意味着什么呢?意味着多——多中选一,意味着众——“众里寻她千百度”。这样,“流氓”的种子就埋藏于每一个人的心中了——因为“流氓”即指滥用这一秘密,而滥用是可能的。好了,剩下的问题就只有一个了:你要小心,要自我约束,看管好你那火种直到新婚之夜。不不不,我只是说在那样一种夜晚你可以放心大胆地燃烧,甚至于胆大妄为也无不可,但绝不是说其后就可以放任你的火势,就可以蔓延向众多。

事实上只要你坚决控制火势,使之局限于一,最多是历时性的二或三,你的火焰就称得上美丽与高贵,就毫不流氓,尤其是看起来就好像从无那样的欲望。但这是一个误解。或幸而是个误解。因为你如果对众多丧失了感受,致使谬种流传,则难免优选中断,贻害于类的前途。

这样就总结出了一个真理:世上本没有流氓,火势失控,才有了流氓。就好比自焚并不能算是火灾。所以“流氓”二字万难自立门户,唯冠以动词“耍”,方才顺理成章。也就是说,流氓是耍出来的。

“耍”的关键,在于涉及他人。同样,叛徒的罪行也在于涉及了他人,尤其是殃及了他人,否则这世界上本没有叛徒。一个人改变了自己的初衷,改变了以往的观点或立场,就好像荷尔蒙悄然改变了一个少年的容貌,怎么能算叛徒呢?倒是可以算弃暗投明。人在其漫长一生中,基于知识的积累和阅历的增加,如果进步,如果发展,如果改变,都可以看作是弃暗投明——至少这是初衷,是自然的造化。只有当你的改变殃及了他人,“叛徒”一词方才脱颖而出。然而,改变,难道不是每一个人与生俱来的可能性、必然性,甚至必要性吗?当然,这是自然的改变。自然的改变可以算主动的背叛吗?但主动的背叛并不就是原初意义上的叛徒,平心而论,当属成长。只有被动的背叛才是真正意义上的背叛。

迫人背叛的手段很多,《三国》《水浒》和《红岩》中都有介绍。但还是少举例吧,人们大多害怕去想那些悲惨之事。好百姓理当少知少想那些悲惨并下流之事。好百姓有权安安稳稳了其一生——而伟人之伟,莫过行其大义于此。不过,“叛徒”的全部逻辑确乎不见天日久矣。

“叛徒比敌人还要可恨”——这话差不多没人会反对。可是为什么呢?“因为叛徒比敌人更加危险”——原地踏步,仍然需要问:为什么呢?你信不信,仅此两问,即可置大多数人于无言以对和面面相觑的地位?

其实,潜意识里没人不知道答案,只是不敢触动它的全部逻辑——

所有憎恨叛徒的人都知道,叛徒的处境是怎样的可怕。所以才有“叛徒”这个最为耻辱的词被创造出来,才有这种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对,主要不是因为叛徒背叛了什么信仰……主要是殃及!就是说,叛徒,会使得憎恨叛徒的人也走进叛徒曾经面临的那种处境……疼痛、死亡、屈辱、亲人无辜地受苦、被扯碎的血肉和被扯碎的心……人们深知这处境的可怕,便创造出一个更为可怕的惩罚——“叛徒”,来警告已经掉进了那可怕处境中的人,警告他们不要殃及我们,不要把我们也带进那可怕的处境。“叛徒”一词就是这样被创造出来的,作为警告,作为惩罚,作为被殃及时的报复,作为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作为“英雄”们的一条既能躲避危难又可推卸责任的逃路,被创造出来了。

不是这样吗?如果不是,为什么谁也不愿意走到叛徒的位置上去,把他们替换下来?你知道那处境太可怕了,是呀我们都知道,所以,但愿那个被敌人抓去的人不要说出你也不要说出我,千万不要说出我们,不要殃及我们。那可怕的处境,就让他/她一个人去承担吧。

我们是如此地害怕殃及,因为我们心里还有个秘密:我们也有可能经受不住敌人的折磨,因而也有可能成为叛徒而遭受永生永世的惩罚——这是那可怕处境中最为可怕的背景。否则我们就无须这么害怕殃及……否则也就无所谓殃及了。让软弱的人滚开,让坚强的人站出来——如果我们确信经受得住那一切折磨……那就不仅不是殃及,反倒是一个光荣的机会了……是呀是呀,如果敌人的折磨不那么可怕,我们去做英雄就是了。如果成不了英雄的后果不是更加可怕,敌人的折磨也就没那么可怕了,实在受不住时我们投降就是了。但是,当“叛徒”这个永生的惩罚被创造出来之后,那处境就是完全的绝望了。一个人只要被敌人抓住——也可能仅仅是因为一次疏忽大意,他就完了,他就死了,或者,作为人的生命和心魂就已经结束了。多么滑稽,我们为了预防被殃及而发出的威胁,也威胁了我们自己……(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

多么滑稽,比敌人更可怕的竟然是我们自己。比敌人“更要可恨”和“更加危险”的,竟然都是曾经的“自己人”。

“不,这不对!”他站起来,向着暮色沉重的葵林喊,“那是为了事业,对,是为了整个事业不再遭受损失!”

血红色的葵林随风起伏、摇荡。暮鸦成群地飞来,黑色的鸟群飞过葵林上空。

什么事业?惩罚的事业吗?

不,那是任何事业都不可避免的牺牲。

那,为什么你可以避免,她却不可避免?

这样的算法不对,不是我一个,被殃及的可能是成百上千我们的同志。

为什么不能,比如说在你一个那儿就打住呢,就像你们希望在她一个人那儿打住一样?或者,为什么不能在成千上万我们的同志中的任何一个人那儿打住呢?成千上万的英雄为什么没有一个站到她的那个位置上去,把这个懦夫换下来,让殃及,在一个英雄那儿打住?

如果有人愿意站到她的位置上去,那就谈不上什么殃及。如果没有人愿意这样,一个叛徒的耻辱,不过是众多叛徒的替身,不过是众多“英雄”的合谋。

不对不对!她已经被抓去了,就应该在她那儿打住,不能再多损失一个人。

噢,别说了,那只是因为你比她跑得快,或者只是她比你“成熟”得晚。真的,真的别说了。也许我们马上就要称称同志们的体重了,看看谁去能够少损失些斤两。就像一场赌博,看看是谁抓到那一手坏牌。

可是,可是不这样又怎么办?一个殃及一个,这样下去可还有个完吗?(长篇小说《务虚笔记·葵林故事》)

那么,不管是为了什么事业,这样的惩罚可有个完吗?

当年,在幼儿园里头一回做了叛徒的时候,我大概五岁,或者六岁,说真的我已然感到了那两个字的可怕。我只是不可能想到,那两个字,或那样的消息,还要从幼儿园里漫漶进整个世界,还要从一群孩子的游戏中,漫漶到人世间所有的领域。你不信吗?那消息最先就漫漶进了我的小学。

我的小学,校园原本是一座老庙,准确说是一座大庙的一部分。大庙叫柏林寺,里面有很多合抱粗的老柏树。有风的时候,老柏树浓密而深沉的响声一浪一浪,传遍校园,传进教室,使吵闹的孩子也不由得安静下来,使琅琅的读书声时而飞扬,时而沉落,使得上课和下课的铃声飘忽或悠扬。

摇铃的老头,据说曾经就是这庙中的和尚,庙既改作学校,他便还俗做了这儿的看门人,看门而兼摇铃。老头极和蔼,随你怎样摸他的红鼻头和光脑袋他都不恼,看见你不快活他甚至会低下头来给你:“想摸摸吗?”孩子们都愿意到传达室去玩,挤在他的床上,没大没小地跟他说笑。上课或下课的时间到了,他摇起铜铃,不紧不慢地在所有的窗廊下走过,目不旁顾,一路都不改变姿势。“叮当,叮当——叮当,叮当——”,铃声在风中飘摇,在校园里回荡,在阳光里漫散开去,在所有孩子的心中留下难以磨灭的记忆。那铃声,上课时摇得紧张,下课时摇得舒畅,但无论紧张还是舒畅都比后来的电铃有味道,浪漫、多情,仿佛知道你的惧怕和盼望。

但有一天那铃声忽然消失,摇铃的老人也不见了,听说是回他的农村老家去了。为什么呢?

据说是因为他仍在悄悄地烧香念佛,而一个崭新的时代应该是无神论的国度。孩子们再走进校门时,看见那铜铃还在窗前,但物是人非,传达室里端坐着一名严厉的老太太,老太太可不让孩子们在她的办公重地胡闹。上课和下课,老太太只在按钮上轻轻一点,电铃于是“哇,哇——”地乱喊,不分青红皂白,整个校园都吓得像要昏过去。在那近乎残酷的声音里,孩子们懂得了怀念:以往的铃声到哪儿去了?唯有一点是确定的,它随着记忆走进了未来。在它飘逝多年之后,在梦中,我常常又听见它,听见它的飘忽与悠扬,看见那摇铃老人沉着的步伐,在他一无改变的面容中惊醒。那铃声中是否早已埋藏下未来,早已知道了以后的许多事情呢?(散文《有关庙的回忆》)

整理者注:长篇作品《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为未完成稿,第一至第三部分相对完整,文中两处“提示”说明第四部分明显有待修改和继续。

此Word文档在电脑中显示的最后修改时间:2010年12月30日,9:35:58。


[1] 《旧约·传道书1∶9》。

[2] 尼采语。

[3] 大卫·休谟《自然宗教对话录》第八部分。


3.我与史铁生(附一篇)恋人

4.恐惧|回忆与随想:我在史铁生|昼信基督夜信佛 - 史铁生|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