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出 原梦
〖集莺花〗
〖集贤宾〗(生、旦携手同行)齐肩绾手归洞房,为别却高堂。(旦)到楼下了,你请前行,待奴家随后。(分手,前后登楼介)
〖黄莺儿〗抠衣拾级登高旷,身轻似翔,尘飞不飏,畸人惯走屏风上。好一座小楼,高而不危,华而不俗,正该是我们住的。
〖赏宫花〗几净窗明尘不至,读书刺绣有余光。
(生作四面观望一回,惊背介)呀!这座楼上,却象来过几次的一般,连下面的路径也熟不过。待我想来!
〖前腔〗何年甚月来此邦?记绕过回廊。我想这郧阳地方从来未到,怎么这所房子又像是住惯的?终不然是御风过此从天降,只游这厢,不过别方,蔡经门外就非仙仗。哦,是了,是了!我时常梦见一座小楼,就是这般景像。难道今日进来又是做梦不成?只怕梦到梦中楼上宿,醒来依旧失匡床!
(转介)娘子,你道我们夫妻两口,来到这边做甚么?
(旦)到了公婆家里,与归故乡一样,进房居住,同享荣华就是了。来做甚么?
(生摇手介)全不相干,竟在这里做梦!
(旦)怎么青天白日,说起梦话来?
(生)你不知道,我时常做梦,梦到三间楼上,床、帐、器物件件俱全,梦中问人,说是我生身之地。今日来到这边,你看那一扇门窗、那一件器皿,不是我梦中见过的?可见今日父子相逢,并非实事,少不得顷刻之间就要醒转去了。一醒之后,万事俱空,我和你母子三人,依旧没有着落,怎生是好?
〖黄莺穿皂罗〗
〖黄莺儿〗严亲在那厢?不过是梦儿中会一场,比那镜花水月还虚谎。(旦)你便做梦,我却当真;你愁醒来,我却不曾睡去。休得要疑荒虑唐,如颠似狂,这的是人逢骤喜魂偏荡!(生)娘子若还不信,待我取些凭据出来,当面试一试,是梦非梦就知道了(旦)既在梦中,有何凭据?
〖皂罗袍〗(生)梦而有据,才能不忘,验之非谬,始将寤防。我若取出来呵,连你这睡乡伴侣魂都丧!
(旦)甚么凭据?快取出来。
(生)这床后必有一箱,里面所藏之物,都是我做孩子的时节,戏耍的东西。
(旦)既然如此,可把箱内的物件,预先数说一番,省得临时冒认,故意将梦话来哄我。
(生)娘子记着,待我想来。
(一面想,一面说介)泥人一座、土马一匹、小棒槌一个、小锣鼓一副,还有刀枪、旗帜与一应零碎物件,就记不得件数了。你记明白,待我去取出来。
(向后取出箱介)何如?这难道不是凭据!
(取出各物点验,旦细看,大惊介)呀!果然有这等奇事。公婆快来!
〖前腔〗(外、老旦急上)呼声直恁狂,把老公婆吓的慌!莫不是多年空屋生灾障?(老旦见各物惊介)呀!这是我亡儿戏弄之物,为甚么取将出来?我见了这些东西,好不伤感人也!(泪介)谁开闷箱,教人断肠,悔当年不殉亡儿葬!(外)媳妇,你唤我们上来有何话说?(旦)不为别事,只为你孩儿心上有疑,媳妇眼中见怪;他道是梦,我道是真。两边委决不下,所以请公婆上来决断一决断。(外)甚么疑心,甚么怪事?你且讲来。(旦)登楼触景,浑游睡乡;开箱验物,如炊梦粱!连我这醒人也把真疑妄!
(生)禀告爹妈得知,孩儿自幼至今,不时作梦。梦见一座小楼,就与这卧房相似。当初在梦中问人,他说是孩儿生身之地;孩儿不信,他又说床帐后面,现有一箱,箱内所藏,都是你儿时戏弄之物。孩儿取出来细看,却像都是认得的。此梦做了许久,方才走上楼来,看见这许多物件,又与前梦相符,所以十分惊诧。
(外、老旦)怎么,有这等奇事?连我老夫妻两口,也替你们决断不来。
〖莺带一封书〗
〖黄莺儿〗(外)若说梦荒唐,为甚的两遗资共一箱,东家物记西家账?莫不是亡儿恋乡,把离魂附将,一生一死相依傍。
〖一封书〗(老旦)说来伤,愈悲亡,觅取儿魂在那厢?
(旦)这桩事情,料想公婆二人委决不下,还待媳妇替你断来。
(众)这等请断。
(旦)只问当初那位令郎,是怎么样死的?如今这位孩儿,是怎么样生的?两边的情节合来一断,就明白了。
(外)我那亡儿么,他十五年前,同了几个孩童到山上去玩耍,及至晚上回来,别人家的都在,单少他一个。彼时正有虎灾,这地方上的牛羊六畜,不时被虎驮去。我那亡儿一定落于虎口,这就是他死的情节。
(旦)这等讲来,那位令郎决不曾死,想是被人拐骗去了。
(对生介)你是怎么样生的?
(生)我自幼丧亲,连父母的面貌,尚且记不分明,何况别事。总不过是十月怀胎,三年乳哺罢了。还有甚么生法?
(旦)这等,你起先不曾做梦,如今这些言语倒是梦话了。你的身子并非姚氏所生,闻得是几两银子,从过路人手里买下来的,汉口地方谁不知道?个个在背后谈论,我爹爹听了甚是不平。这等看起来,你就是公婆所生,做孩子的时节,被人拐骗去的。如今返本还源,依旧到你生身之处。当初那个奇梦,被我圆出来了。
(众各惊介)
(外)这些言语说得不差,或者果然如此,也未见得!
〖前腔〗(旦)各请自思量,死和生共渺茫,合来一片如同掌。焉知死郎,即非活郎?但看这容颜也不止三分像!子颐光,父须长,些儿不似为年芳。
(外)媳妇的说话都讲得是了。我还有个验法,若再与亡儿相合,就一定是他无疑了。
(旦)还有甚么验法?
(外)我那亡儿的身子与人一样,只有左边脚上,多生一个指头。叫他取出来一验就知道了。
(生大惊介)呀!孩儿果是这等,就请看来。(伸脚介)
(外、老旦验毕,大惊、抱哭介)呀!我嫡嫡亲的儿呵!你果然还在这里。
〖摊破簇御林〗(合)欢生泣,笑欲狂,地缩奇缘天破荒。(老旦外)好个聪明媳妇,若不亏他说破,那里悟得出来。孩儿,我和你一同拜谢。(三人同揖,旦跪受介)羡女中忽产龙图,断隐事纤毫无爽。你生平不画葫芦样,做来事事皆奇创!怪穹苍,如何俊杰,屈作妇人行?
——孩儿,我到家之后,就起了袭职的文书,把你改姓为尹,报进京去,不久即有旨意下来,你从今以后就是天子的近臣了。快备冠带伺候。
(生)多谢爹爹。
〖前腔〗(外)家门气,一旦扬,亏我把世职空悬候乃郎。倘若是性急的付与他人,到此时怎夺金章?(生)荣华不必从天降,自求微禄将亲养。看昂藏,丈夫七尺,何虑不飞黄!
〖尾声〗(合)这奇缘异福真难量,只好在一家人肚中安放,说与他人浑是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