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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和着雷达仪上探测器运转的节奏,流冰的影像不时地出现在荧光屏上,然后又马上消失。人在暖洋洋的屋子里,却可以一清二楚地知道六十公里以外夜晚大海的状态,这对美砂来说,实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情。
美砂吸了口气,轻轻捋了捋额头的垂发。倒不是因为感觉头发散乱了,而是因为在这密闭的房间里,现在就她跟纸谷两个人在一起,让她觉得不自在。而纸谷似乎对此一点儿也没在意。
刚才吃了不少暖锅,又喝了不少酒,可此刻却毫无醉态,依旧是一副超然物外的态度,专心致志地盯着雷达。
这就是科研工作者真实的一面?美砂偷觑了一眼纸谷。在荧光屏的亮光反射下,纸谷的脸看上去有点苍白,脸颊因为微倾着也显出几分消瘦和憔悴。刚才吃暖锅时的放松表情一扫而光,此时盯着雷达探测器的眼睛似乎锐利无比。
“有什么发现吗?”
“哦,没什么大不了的事情。不过从傍晚到现在,冰线好像上升了很多。”
“冰线上升,是指……”
“就是说冻冰的范围又向外海扩大了。从这里往东北方向二十公里的海面上,形成了一大片流冰带。”纸谷指着荧光屏上左侧的一片白色解释道,“到明天早上或许还会变得更大。”
看来冰原无时无刻不在运动着。究竟在这黑暗之中,冰原上能感觉到怎样的风吹、怎样的海鸣?
“现在这个时候海上特别平静,风也停了,温度也下降了,这时海面最容易冻冰了。”
冻冰就在美砂无法想象的广阔空间下,正逐渐地成熟着。
“刚入冬流冰漂流过来的时候,也是一时间所有的风都停息,大海就像死了一样安静。”
“海浪也停息了吗?”
“从研究所的屋顶上望过去,蔚蓝的海面尽头,可以看到一道白色的直线,那是冰块形成的白线,把海浪都挡住了。”
在天海交接的遥远尽头,白色的冰块形成一道线,那一瞬间,海浪停息,所有的声音都沉寂了——那种静寂是何等的深沉,又是何等的恐怖啊!美砂脑海里浮现出日暮时所看到的青色的大海和白色的冰原。
“冰随着寒气一起逼近,半夜到天亮这段时间内漂涌到岸边。”
“那时的声音……”
“整个晚上,都有种像是磨牙的声音响个不停。”
“磨牙的声音?”
“冰块在靠近海岸的时候相互之间不断摩擦碰撞,所以会发出声音。人们不是常常形容说大海在哭泣吗?其实那种时候说是冰在哭泣好像更加贴切。”
夜色下的大海中,无数的冰块碰击冲撞,那是怎样的光景?美砂只觉得那是一种自己无法想象的惨烈景象。
“所以等漂到大海中的时候,冰块都变成‘荷叶冰’了。”
“荷叶冰?”
“像荷花的叶子一样圆秃秃的冰。本来应该是三角形或者四方形的大冰块,在海岸边互相碰撞的过程中碎掉,棱角都磨光了,变成圆秃秃的了。”
“那样人还能乘在上面吗?”
“各种大小都有的,有的只能乘坐一个人,有的可以乘坐五六个人甚至十来个人呢。”
“那等到明天天亮,一直会延展到很远吗……”
“全是白茫茫的,被冰覆盖得满满的。”
只需一夜,苍青碧绿的大海就会变成白色的冰海。不知为什么,美砂觉得自己的人生似乎也蕴藏着倏然变化的可能。
“真想亲眼看看流冰漂涌过来的壮景呢。”
“今年已经过了时候了。”
“明年……”
“这儿整个雪都化了,然后十二月末到一月初左右还会再来的。”
“还要等一年哪。”
一年之后的自己将会如何?是不是还像现在一样,整天待在家里无所事事?或者已经跟某个人结婚成了家?不管怎么样,明年流冰再来的时候,一定要来看一看。
“假如你喜欢流冰的照片,倒是有好多呢。”
“照片能给我看吗?”
“给你看当然没问题,不过这里的照片都是用于研究的黑白照片,没啥好看的。要想看流冰的照片,这里有个叫吉田的摄影家,是个专门拍摄流冰的行家,拍摄流冰已经有十多年的经验了,他手里的照片不是更好看吗?想看的话我明天去向他借来让你欣赏欣赏。”
“明天我很早就要走了。嗯,下次有机会再看吧。”
一开始还觉得他很冷淡无情,谁想这个男人倒出乎意料地亲切热情呢。美砂情不自禁地偷眼端详了一下不修边幅的纸谷的侧脸。
“怎么样,差不多了吧?”
纸谷走到雷达右边,按下操作按键,浮现在荧光屏上的白色冰原立即抖动着,摇曳着,变成一个个小白点,最后从视野中消失了。
“你先出去吧,我来关灯。”
美砂听话地走出雷达室,在走廊里等着。
纸谷关好雷达室的门,走出房间。
“待在狭小的房间里感觉很累吧?到刚才吃饭的屋子去坐一会儿吧?”
黑乎乎的夜色里,两人并肩走下楼梯,来到一楼。
刚才走出食堂时,纸谷的脸上带着些许醉酒的红色,但是此刻已经恢复到平常的脸色了。
回到食堂,依旧是喧闹一片。刚才追加的第二瓶酒早已送到,并且又被干掉了差不多一半。原先还剩了一些的暖锅,也被连底子一起打扫得干干净净,只有美砂吃的那只碗还放在桌子上。
正在胡天海地聊得起劲儿的小伙子们,见他们回来,视线又一齐聚集到美砂身上。
“感觉怎么样,雷达?”藤野一面往纸谷的杯子里倒酒,一面问道。
“第一次参观雷达仪,真的吃了一惊呢。”
“专门用来观测流冰的雷达,全世界只有这里才有,我们自己也觉得鼻子翘得老高,很是自豪哪!”
“不过你的鼻子却很低啊!”
“别打岔嘛。”
藤野说着,朝身边比他略显年长的青年斜了一眼,然后又给美砂的杯子添满酒。
“啊,我不能再喝了。”
“倒满再说嘛。”
小伙子们个个满脸通红,右边一个最年轻的已经有点醉意阑珊了。
“喂,你明天去网走的时候,顺便捎上她吧。”等藤野倒完酒之后,纸谷开口对他说。
“我吗?”
“她明天要去网走,途中想看看天鹅群聚集的地方,你带她看看能取湖一带吧。”
“知道了。”
其余人都用羡慕的眼神看着藤野。藤野感觉到了大家的目光,他露出一副很奇妙的表情,不知是得意得想笑呢,还是感到犯难。
“给您添麻烦了。”也许从纸谷的立场来看,藤野让他有点不放心,然而美砂还是朝藤野低头致谢。
“不不,这是我的荣幸。”
“带着美女一起坐车,稀里糊涂出点什么岔子可不是闹着玩的喔!”其余人一起起哄道。
“明天几点钟出发?”
“我随便几点都没关系……”
“我十点钟左右上路,到时你在旅馆里等着,我开车去接你好了。”
“我住在火车站前面的小山旅馆。”
“明白了。”
“还有,等会儿谁送送这位小姐?不过藤野今天晚上喝醉了好像靠不大住哪。”纸谷说着扫了大家一眼。
“啊,我自己叫辆出租车回去就可以了。”
“可是这条路上出租车很少开过来的。”
“我不要紧,可以开的。”藤野两手抚摩着红红的脸颊说道。
“可是如果被警察逮住就糟糕了。这样,让加贺送送吧!”
“知道了!”
名叫加贺的小伙子立即从座位上站起身。只见他身材颀长,略微有点瘦弱,但的确看不出醉态。
“那就辛苦你了!”
“真不好意思。”美砂又朝加贺低头致谢。
“我先去准备一下。”说完加贺跨着大步走出屋子。
美砂低声问纸谷:“明天还是很忙吗?”
“早上要坐六点钟的火车去稚内。”
霎时间,美砂有种与纸谷再也不能相见的感觉,不由得生出些许遗憾。
“……回到札幌,见到明峰教授请代我问候他。”
“好的……”
美砂点点头。这时,加贺裹着防寒夹克进来了,也许因为要开车的缘故,他没有戴风帽,头上只套了顶绒线帽。
“一路上小心哟!”众人一齐起身目送美砂离去。原先还以为他们净是些粗鲁的男人呢,可接触了之后才发现个个都不坏,而且让人心情愉悦。
“给您添麻烦了,谢谢!”美砂最后向纸谷施礼,走出屋子。
“现在车子刚发动,里面还有点冷,你稍稍坚持一下。”加贺一面在前面走着一面解释道。
“大家正在兴头上,让你出来开车送我,真是不好意思。”
“没有啦。再待下去也不过就是干喝酒而已。”
加贺推开玄关门,顿时一股寒风朝美砂的脸颊直袭而来,眼前则是一片冰雪的夜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