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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
车子驶过一个叫卯原内的小镇,开始了一段爬坡的路。刚才道路左侧看得见的能取湖消失在车后,两旁的景观变成了落叶松林。树木全都落光了叶子,枯黄的树枝在雪地上投下短短的影子。
大约十来分钟,车子穿出了松林,翻过一座山丘之后,眼前豁然出现一片平地。
“这就是网走湖。”
藤野双手握着方向盘,用下巴朝前示意道。车子缓缓驶下坡道,驶上一条夹在山和湖中间的道路。
“已经到网走了。”
仪表盘上的时钟显示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离开纹别时不到十点,这一路走了大约两个小时。
“纹别到网走的距离是一百一十公里,因为一路走的是雪路,所以速度还算可以吧?”藤野稍稍语带自豪地说。
右侧的网走湖很快不见踪影了,道路两旁开始出现了人家。在午后的太阳照射下,各家的铁皮屋顶上都冒起了水蒸气。
“好不容易到网走来一趟,去监狱看看吧?”
“离这儿很近吗?”
“在大曲町,反正是要经过的。”
“你的工作……”
“这你就不用担心了。”
“可是你今天不是还要赶回纹别吗?”
“也不是非得要回去。”
跟纸谷一样,藤野身上也有种悠然的气质,也许是因为常年待在这儿,整天跟流冰和海水打交道的缘故,使他们都养成了优哉游哉、淡泊自在的脾性。
“因为电影的影响,网走监狱名气远扬,不过当地的人却不怎么喜欢呢。”
“为什么?”
“因为靠监狱出名,实在是件煞风景的事情。比起监狱来,这里还有许多更美的地方,比如湖泊啦原生花园啦等。”
“原生花园也在这附近吗?”
“在稍前面一个叫北滨的地方。不过像那样的原生花园在纹别也有,只不过因为交通不便,所以不像北滨的那样有名。但是要论规模,还是纹别的规模大。”
“真可惜啊。”
“游客们即使到了网走,也几乎很少有再往北到纹别一带去的。”
“那些花一般是在五月份左右开吧?”
“五月份到九月份最漂亮,希望到那时再来。特别是九月份,红珊瑚草开得最盛,佐吕间湖也好,能取湖也好,整个湖面都是红彤彤的。”
傍着大海,被红珊瑚草染得通红的湖景究竟是什么样的景色?美砂真想再来这儿看一眼。
“下次来的时候请事先打个电话,我到车站去接你。”
“那样我可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没什么,反正也是闲着嘛。”
好意心领了,可如果显得过分亲切,反倒令人心里不安。
道路左侧出现一条小河,再往前走是一排围墙。车子沿着围墙向左拐了个弯,又行驶了一百来米,停了下来。
“这里是监狱的正门。”
监狱正门两旁紧连着足有两人高的厚厚的围墙,中间的铁门只开启一条仅容一人勉强进出的窄缝。铁门左边,挂着一块一米多长的门牌,上面写着“网走监狱”几个粗黑的大字。
这儿便是时有耳闻的网走监狱?美砂下车,来到跟前,战战兢兢地朝门缝里张望。只见里面有一个不大的广场,再往前是一排古旧的红色砖瓦建筑。除此以外,什么也看不到。
再回头看,道路对面正对着门的地方有一排带屋檐的围墙,旁边则是一个公共厕所。
“到了夏天,这儿被游人挤得满满的,只好造个厕所专供他们使用。”藤野一脸正经地解释道,“这儿从前因为专门关押杀人强盗等重犯而闻名,现在已经不像从前了,不过毕竟是个相当偏远的地方。”
在冬日午后阳光的照耀下,监狱就像无人之地一样,出奇地安静。在这威严而坚实的石墙里面,竟住着残忍的杀人犯,想到这里,美砂便感到一阵恐怖。
“走吧。”
在藤野的催促声中,美砂再一次回身仰起头看了看高高的围墙,然后登上车。
“网走可不是光有这样的地方,而是个有许多森林和湖泊的美丽城市,不看看那些地方可不行喔。”藤野带着遗憾的神情说道,“夏天登上天都山,可以一览无余地看到整个城市和鄂霍次克海呢。”
“等到雪化的时候,我一定会再来的。”
“不过,春天的时候我在札幌,你可以往北海道大学低温科学研究所打电话跟我联系。”
美砂点着头,心想纸谷春天也会待在纹别呢。
车子穿过一片住宅区,渐渐进入市中心。因为是个濒临鄂霍次克海的北疆城市,所以原以为一定是个多雪的地方,可事实上并不是这样。道路两旁被铲除的积雪,堆起来顶多也就五六十厘米高。
雪下得比札幌少,可是天气要比札幌更加寒冷。
不一会儿,看见道路右侧有一条铁道线。
“今天晚上住在网走吗?”
“不。假如来得及的话,我想今天就回札幌。”
“是啊,冬天的网走也没什么可看的。”
“从这儿有直接到札幌的列车吗?”
“应该有吧,反正先到车站去看看再说。”
又行驶了两三分钟,在车的右边看见了网走车站。站舍简单朴素,让人联想到乡土民艺馆,与这北疆小城倒是非常协调。藤野在车站跟前停下车,等美砂下车,然后一起进入站舍。
这里是从旭川方向驶来的石北本线和从钏路方向驶来的川网本线的终点站。两条线路都是重要的干线,但毕竟是在这儿,列车一个小时左右才有一趟。看列车时刻表,十三点三十五分有一趟快车“北海号”发车。如果乘坐这趟车的话,到达札幌的时间是十九点二十分。
“就坐这趟车回札幌。”美砂看着时刻表对藤野道。
“还有一些时间,先一起去吃饭吧?”
两人又返回车上。
“在这里,靠近海的地方比车站附近更加热闹呢。”
看来藤野对这儿很熟悉,他顺着写有“39号国道”的指示牌往前开。
“吃日本菜还是吃西餐?”
“我是无所谓啦……”
“这里没有西餐做得好的店。好不容易到鄂霍次克来,还是吃寿司吧,怎么样?”
“寿司我喜欢。”
“那好,我知道有个地方不错。”
车子在一个叫东一丁目的路口左拐,然后开了大约两百米停下来。
只见一座两层楼的小屋,外墙抹着砂浆,门前悬垂着“流冰寿司”的店帘。藤野挑开店帘,先自走了进去。
店内对着门口的左边是柜台,柜台对面是一溜铺着席子的日式雅座。
“这里的寿司材料特别新鲜,多吃点,千万别客气啊!”藤野说着,叫了个虾寿司吃起来,“这里的虾叫甜虾,个儿又大,吃起来味道又甜。”
被他一说,美砂再低头看看,眼前一只只的虾确实比在东京所看到的要大,虾肉也更加饱满,浑身透着樱花般的嫩红色。
“乌贼也是,东京那边的乌贼肉实墩墩的,这里的乌贼肉稍薄,但是味道更鲜。”
“大概是种类不同吧?”
“那边的其实是商乌贼。还有扇贝,其他地方可吃不到这么新鲜的扇贝哦。”
藤野一面自豪地介绍,一面美滋滋地嚼咽着。看到他这副狼吞虎咽的吃相,美砂的食欲也被勾起来了。
藤野说得一点不错,这家寿司店的材料的确非常鲜美。金枪鱼倒不见得有什么特别,不过虾和贝之类果然毫不虚妄。虾、乌贼、扇贝、鲑鱼子……凡是藤野推荐的美砂全都照吃不误,不一会儿肚子便塞饱了。
美砂要了一杯煎茶,看了看手表。
“从这里到车站十分钟都用不了,过了一点钟再走也来得及。”
美砂点点头,同时想到即将离开这个流冰之城了,顿时一股惜别之情涌上心头。虽然只有短短两天,可她却觉得好像度过了一个漫长之旅。
“冻冰融化变成流冰是在三月初吧?”
“差不多是月初到月中这段时间。到时候还来吗?”
“是啊……”
美砂一面点着头,心里一面想着乘坐在冰块上,随波漂流的纸谷的身姿。沧海一“舟”上的他的身影,令人感到一种无助的孤独。
“今年纸谷先生还会乘流冰出海吗?”
“坐在流冰上出海观测已经差不多结束了,不过有时候,他也会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乘在流冰上漂流。”
“不是工作吧?”
“不是吧。”
“可是一个人乘在上面,会不会很危险啊?”
“我们也跟他说过,可是他笑笑说,乘着玩玩,不必操心啦。”
既然不是工作,一个人漫无目的地乘在流冰上随波漂流,固然可以说是玩玩,可是纸谷真的仅仅是为了玩玩吗?或许,纸谷一直到现在还在搜寻死去的好友。美砂的脑海里,禁不住又浮现出纸谷那张脸来。
“今年春天我再来的话,纸谷先生会让我一起乘流冰去漂流吗?”
“这个嘛……”藤野一脸困惑地盯着对面木板拼接的白色墙壁。
“反正他乘在流冰上面的时候也是闲着没事嘛。”
“他乘在流冰上,脑子里到底在想什么,我可不知道。”藤野加重语气答道。美砂想,大概自己只顾着关心纸谷的事情,让藤野心里感觉不舒服了。
出了寿司店,刚才还晴朗一色的天空乌云陡增,近海边的天空还有一片沉重的灰色,似乎又要下雪了。
藤野一声不响地打开车门,启动车子。重新驶上国道,回到车站前,正好是十三点二十分。先前冷冷清清的车站里,此刻人头攒动,显得非常嘈杂。
“实在是太感谢了。”
“哦不,没什么……”
藤野好像难为情似的用手摸了摸脸颊。
“请代我向纸谷先生致谢。”
“知道了。”
进客门打开,开始检票了。
美砂再次谢过藤野,然后才提着行李箱,走向检票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