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身份”
天性与特征将陪伴终生。
——西班牙谚语
音容笑貌源自传承:
时移世变依然如旧,
特征痕迹始终保留,
任凭时光悄然离去,
也无所谓斗转星移,
一切终将无法忘记。1
——托马斯·哈迪(Thomas Hardy),《遗传》(Heredity)
在我们去探望莫尼的前一天,父亲带我重温了加尔各答这座城市。我们从锡亚尔达(Sealdah)火车站附近出发,而这里就是1946年祖母带着5个孩子下车的地方,当时他们拖着4个沉重的箱子从巴里萨尔(Barisal)赶来。我们沿着他们曾经的路线,从火车站边上沿着普拉富拉·钱德拉(Prafulla Chandra)路一直向前,途中还路过了喧闹潮湿的市场,左侧的露天货摊摆放着水产和蔬菜,而右侧就是长满了水葫芦的池塘,路到尽头后再向左转,前面就是市区了。
市区的道路突然变窄,人群也越来越密集。在街道两旁,面积较大的公寓都被打成了隔断出租,而这种模式与某种快速进行的生物过程十分相似,一间隔成两间,两间变成四间,四间再分为八间,就连原本广阔的天空也被密布的网格状建筑挤占。到处都是做饭时发出的叮当声,同时空气中还弥漫着煤烟的味道。哈亚特汗街的路口处有一家药店,我们拐进这条巷子走向父亲与家人曾经租住过的房子。那个垃圾堆居然还在那里,它已经成为野狗繁衍生息的家园。正门的背后是一处面积不大的庭院。我们看到一位家庭主妇正在楼下的厨房里准备用镰刀劈开一只椰子。
“你是比布蒂的女儿吗?”我父亲出人意料地用孟加拉语问道。比布蒂·穆霍帕蒂亚(Bibhuti Mukhopadhyay)曾是这栋房子的主人,我的祖母从他手里租下了房子。虽然比布蒂已经不在人世,但是父亲经常会想起他的一双儿女。
眼前的这位家庭主妇警觉地盯着父亲。当时他已经跨过门槛并迈上了走廊,距离厨房只有几英尺远。“请问比布蒂家还住在这吗?”在没有做任何自我介绍的前提下,父亲就直接表达了来意。我注意到父亲的口音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他话语中的辅音变成了柔和的嘶嘶声,西孟加拉语中的齿音“chh”则弱化为东部口音中的齿擦音“ss”。在加尔各答,我明白每种口音都是对外界的某种试探。孟加拉人的发音(元辅音)方式就像执行测量任务的无人机,可以用来识别听众的身份,体察彼此之间的同情心,并且确认他们的忠诚度。
“是的,我是他兄弟的儿媳妇。”这位家庭主妇谨慎地回答道,“自从比布蒂的儿子去世后我们就一直住在这里。”
我很难描述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而只有经历过那段惨痛历史的人们才能体会这种感觉。他们在瞬间就变得熟悉起来。尽管她并不认识眼前这位陌生的男人,但是她已经理解了父亲的来意:他就是那个归家的男孩。无论是在加尔各答,还是在柏林、白沙瓦、德里或者达卡,每天都会有这样的人出现,他们不知道会从哪个街角冒出来,然后就悄无声息地走进屋子,习以为常地迈过门槛走入他们的过去。
她的态度明显温和起来。“你们曾经住在这里吗?家里是不是有很多男孩?”她在问起这些事情的时候显得稀松平常,好像对于本次不期而遇早已心中有数。
她的儿子看上去12岁左右,手里拿着课本正从楼上的窗户向外张望。而我还记得那扇窗户。贾古曾经连续多日站在那里,眼睛凝望着楼下的庭院。
“没事。”她边说边对儿子摆摆手。男孩随即从窗边消失。她向我父亲说道:“如果你愿意的话可以上楼到处看看,但是请记得把鞋子放在楼梯边上。”
我脱掉运动鞋踩在地板上,瞬间就感到灵魂与大地融为一体,仿佛自己一直就住在这里。
父亲带着我在房子里四处看了看。这里比我想象中的环境还要狭小,房间不仅光线昏暗而且还落满了灰尘,当然依靠回忆复原的景象多少会有些失真。记忆可以让往事变得历历在目,而现实则令人不堪回首。我们爬上狭窄的楼梯来到楼上并排的两间卧室。包括拉杰什、纳库尔、贾古和我父亲在内的四兄弟曾经共同住在一间屋子里,而父亲的大哥拉坦(莫尼的父亲)曾经与祖母住在隔壁的房间,但是当贾古逐渐失去理智,祖母便让拉坦和其他兄弟们住在一起,然后把贾古换了进来。从此贾古再也没有离开过她的房间。
我们登上了房顶的露台,此时眼前的天空也终于开阔起来。黄昏在稍纵即逝间便笼罩了大地,你甚至来不及欣赏地平线上那一抹落日的余晖。父亲凝望着火车站发出的灯光,远处传来的火车汽笛声好似鸟儿在哀鸣。他知道我正在撰写一部关于遗传方面的作品。
“基因。”他皱着眉头说道。
“孟加拉语里有这个词吗?”我问道。
他开始在记忆的词典里努力搜寻。尽管在孟加拉语里没有完全匹配的单词,但是他或许能找到一个意思相近的代用词。
“身份。”他想到了这个词。我从来没听他用过这个单词。这个单词包含有“不可分割”或“难以理解”的意思,但是在平时也可以用来表示“身份”。我对他的选择感到诧异,这个词具有不同凡响的意味。而孟德尔或贝特森研究的遗传物质也具有相似的特征:不可分割、难以理解、形影不离以及身份独立。
我询问父亲对于莫尼、拉杰什与贾古病情的看法。
“多重身份。”他说。
这种身份缺陷是一种遗传病,更是自身无法摆脱的瑕疵,而这个词能够诠释所有的玄机。父亲只能被迫接受这种残酷的现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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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20年代末期,在所有涉及基因与身份的讨论中,很难找到支持基因存在的证据。如果某位科学家被问到基因的成分是什么,它如何实现自身功能,或者它究竟在细胞内位于何处,那么答案可能很难令人满意。尽管遗传学已经在法律与社会生活中发挥着巨大的作用,但是基因本身仍然是个虚无缥缈的对象,就像是潜伏在生物世界的孤魂野鬼。
揭秘遗传学黑匣子的工作多少带有误打误撞的成分,而人们曾对这位科学家以及他所从事的研究并不看好。1907年,威廉·贝特森到访美国继续宣传孟德尔的发现,他在纽约停留期间与细胞生物学家托马斯·亨特·摩尔根进行了会面。贝特森当时对他没有什么特别的印象。2“摩尔根就是个蠢货,”他在给妻子的信中这样写道,“他考虑问题思维奔逸,平时表现非常活跃,很容易与别人发生争吵。”3
托马斯·摩尔根是哥伦比亚大学的一位动物学教授,其性格具有争强好胜、勇往直前、锲而不舍以及异想天开的特点,而他在科研工作中也会以苦行僧的执着来攻坚克难。原先摩尔根最感兴趣的领域是胚胎学。起初,摩尔根甚至对于遗传单位是否存在,以及如何存储或者在何处存储等问题均不感兴趣。他主要关注发育问题,也就是单个细胞成长为生物体的机制。
摩尔根原来也反对孟德尔的遗传理论,他认为复杂的胚胎学信息不可能以离散单位形式存在于细胞中(因此贝特森认为他是个“蠢货”)。然而最终,摩尔根还是被贝特森的证据说服了,贝特森作为“孟德尔斗牛犬”很难对付,他总是凭借图表数据让对手甘拜下风。尽管摩尔根接受了基因的存在,但是他仍旧困惑于基因的物质形式。阿瑟·科恩伯格(Arthur Kornberg)曾经这样说过:“细胞生物学家凭借观察,遗传学家仰仗统计,生化学家依靠提纯。”4实际上,在显微镜的帮助下,细胞生物学家们已经习惯于在细胞水平观察可见结构执行的可识别功能。但是迄今为止,基因只是在统计学意义上“可见”。摩尔根非常希望能够揭示遗传学的物理基础。他写道:“我们对于遗传学的兴趣并不局限于当初的数学公式,而是想要了解它在细胞、卵子以及精子中的作用。”5
但是细胞内的基因到底藏身于何处呢?在直觉的感召下,生物学家一直认为研究基因的最佳对象就是胚胎。19世纪90年代,德国胚胎学家西奥多·波弗利(Theodor Boveri)正在那不勒斯以海胆为研究对象,他认为基因就存在于细胞核内的染色体上,而这种可以被苯胺染成蓝色的细丝平时呈卷曲的螺旋状[染色体这个词由波弗利的同事威廉·冯·瓦尔代尔—哈茨(Wilhelm von Waldeyer-Hartz)创造]。
波弗利的假说在另外两位科学家的努力下获得了验证。沃尔特·萨顿(Walter Sutton)是一位来自堪萨斯草原的农家男孩,他从小就喜欢收集蝗虫,后来在纽约成了这个领域的专家。6 1902年夏季,萨顿希望从蝗虫的精子和卵子(细胞核内均含有体形巨大的染色体)中找到突破口,而他当时也假定基因就位于染色体上。内蒂·史蒂文斯(Nettie Stevens)是波弗利的学生,他当时对性别决定很感兴趣。1905年,史蒂文斯以常见的黄粉虫细胞作为研究对象,并证实“雄性”黄粉虫是由Y染色体这种特殊的因子决定,同时Y染色体只存在于雄性胚胎中,并且绝不会出现在雌性胚胎中(在显微镜下,Y染色体与其他染色体的形态十分类似,其中都包含有染成亮蓝色的折叠DNA结构,但是与X染色体相比要显得短粗)。7当史蒂文斯完成性别携带基因的定位后,他大胆地提出染色体就是基因的载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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托马斯·摩尔根十分推崇波弗利、萨顿以及史蒂文斯的工作,不过他仍然希望对基因的形态进行具体描述。波弗利已经发现染色体是基因的物理存在形式,但是基因与染色体结构之间更深层次的关系尚不清楚。基因在染色体上如何排列?它们是像珍珠项链一样分布在染色体丝上吗?是否每个基因在染色体上都有固定的“位置”?基因会发生重叠吗?基因之间到底是依赖物理连接还是化学连接呢?
摩尔根以果蝇这种模式生物作为实验对象着手开始研究。1905年前后,他开始饲养果蝇(某些摩尔根的同事后来声称,他的首批实验对象实际上来自马萨诸塞州伍兹霍尔的一家杂货店,当时在一堆熟透的水果上面趴着一群果蝇。而另外一些同事则认为他的第一批实验对象来自纽约的同行)。摩尔根的实验室位于哥伦比亚大学某幢建筑的三层,他花了一年时间在装满腐烂水果的牛奶瓶里饲养了上千只蛆虫。[1]实验室里挂满了成捆熟透的香蕉,而水果发酵的味道着实令人无法忍受,每当摩尔根挪动位置的时候,就会有成群的果蝇从桌子下面钻出来,它们就像厚重的黑色头纱一样扑面而来。于是学生们便将他的实验室称为“蝇室”。8摩尔根的实验室面积和形状都与孟德尔的花园类似,而这里很快也将成为遗传学历史上同样具有标志性意义的场所。
与孟德尔的研究方法类似,摩尔根也是从鉴定遗传性状开始入手的,他通过肉眼可见的变异体来追踪果蝇的代际变化。20世纪初期,摩尔根就拜访过雨果·德·弗里斯在阿姆斯特丹的花园,并且对于德·弗里斯繁育的植物突变体非常感兴趣。9那么果蝇也会发生突变吗?摩尔根在显微镜下观察了数以千计的果蝇,然后他开始为几十种果蝇突变体进行分类。摩尔根注意到,在常见的红眼果蝇里自发出现了一只罕见的白眼果蝇。此外其他果蝇突变体的性状还包括叉毛、黑体、弯腿、卷翅、腹节以及无眼,简直就是万圣节的僵尸大游行。
摩尔根在纽约的实验室吸引了来自四面八方的学生,而他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脾气秉性:来自中西部的阿尔弗雷德·斯特提万特(Alfred Sturtevant)做事积极主动且精益求精;卡尔文·布里奇斯(Calvin Bridges)是个聪明绝顶但好大喜功的年轻人,他经常沉浸在男欢女爱的幻想里;固执己见的赫尔曼·穆勒(Hermann Muller)每天就想着博得摩尔根的关注。摩尔根显然更青睐布里奇斯,虽然他只是一名刷瓶子的本科生,但是却在几百只红眼果蝇里挑出了白眼果蝇变异体,从而为摩尔根的许多关键实验奠定了基础。此外,摩尔根对斯特提万特的严谨态度和职业操守也非常赞赏。而穆勒则是最不受宠的学生:摩尔根感觉他不仅心浮气躁,而且还少言寡语,同时和实验室的其他同事也格格不入。果不其然,这三位年轻学者在成名后爆发了激烈的争执,陷入了相互妒忌与诋毁的怪圈,最终在遗传学发展史上留下了不光彩的一页。但是就当时而言,他们在果蝇的嗡嗡声中还能维持表面的和平,并且全身心投入到基因与染色体的实验中。摩尔根与学生们将正常果蝇与突变体进行杂交,也就是用红眼果蝇与白眼果蝇进行交配,然后可以追踪多代果蝇的遗传性状。最终突变体再次证明了它们对于这些实验举足轻重的意义:只有异常值才能阐释正常遗传的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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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想要理解摩尔根发现的重要性,那么我们还得重温孟德尔的研究。在孟德尔的实验中,每个基因都像自由球员一样是独立存在的个体。例如,花色与种子质地或者茎秆高度没有任何关系。由于每种特征都是独立遗传,因此理论上全部性状可以自由组合。而每次杂交的结果就是一场完美的“遗传赌博”:如果将高茎紫花植株与矮茎白花植株进行杂交,那么你最终将会得到各种类型的杂合体,除了上述两种亲本植株以外,还有高茎白花植株和矮茎紫花植株。
但是摩尔根研究的果蝇基因却经常发生变化。在1910年至1912年间,摩尔根与他的学生们对于上千种果蝇突变体进行了杂交实验,并且最终得到了数以万计的果蝇。每次杂交结果都被详细记录在案:这些性状包括白眼、黑体、刚毛以及短翅。摩尔根据此绘制了几十本图表,他在检查这些杂交结果时发现了一种惊人的模式:某些基因看起来就像彼此相互“连接”在一起。例如,控制产生白眼的基因与Y染色体密不可分:无论摩尔根采取何种方法进行杂交,白眼性状都与该染色体如影随形。与之相似的是,黑体基因与产生某种特定形状翅膀的基因紧密相关。
对于摩尔根来说,这种遗传连锁只能说明一个问题,10那就是基因彼此之间存在物理连接。11在果蝇中,由于黑体基因与小翅基因均位于相同的染色体上,因此它们绝对不会(或者极少会)表现为独立遗传。如果把两颗串珠穿在同一条细绳上,那么无论怎样摆弄手中的绳子,它们都不会分开。虽然这种规则也适用于相同染色体上的两个基因,但是想要把控制叉毛与体色的基因分开绝非易事。这种不可分割的特征具有某种物质基础:如果把染色体比作一条“细绳”,那么基因就是穿在上面的串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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摩尔根的发现是对孟德尔定律的重要修正。基因并不会单独旅行,相反,它们总是结伴而出。染色体分布在细胞核内,它储存着各种被压缩的信息包。但是这项发现具有更重要的意义:从概念上讲,摩尔根不仅将基因连接在一起,他还将两门学科(细胞生物学与遗传学)结合起来。基因不再是一个“纯理论单位”,它是居住在某个特定部位的有形物质,并且以某种特殊的形式存在于细胞中。12“现在我们可以将它们(基因)定位于染色体,”摩尔根解释道,“那么我们将基因作为物质单位是否合理?难道它们是比分子更复杂的化学物质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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基因连锁定律确立后又催生出第二项与第三项发现的问世。现在让我们再回顾一下基因连锁的意义:摩尔根通过实验证实,相同染色体上存在物理连接的基因将一起遗传。如果产生蓝眼睛的B基因与产生金发的Bl基因连锁,那么金发的孩子肯定也会遗传蓝眼睛(尽管这个案例源自假设,但是可以用来说明真实的遗传规律)。
但是基因连锁定律也存在例外:在极其偶然的情况下,某个基因可以从其伙伴基因上解除连锁,并且从父本染色体交换到母本染色体,于是就会出现非常罕见的蓝眼睛与黑头发的后代,或者与之相反,出现黑眼睛与金头发的后代。摩尔根将这种现象称之为“基因互换”。最终我们会发现,基因交换将掀起一场生物化学领域的革命,并且为遗传信息混合、配对以及交换夯实了理论基础。这种现象不仅发生在姐妹染色体之间,而且还遍及不同的生物体与不同物种之间。
除此之外,“基因互换”还促成了另一项重要的发现。由于某些基因之间的连接十分紧密,以至于它们从不发生互换。摩尔根的学生认为,这些基因在染色体上的物理位置可能最为接近。而其他位置相距较远的连锁基因则更容易解离。但是无论如何连锁基因都不会出现在完全不同的染色体上。简而言之,遗传连锁的紧密程度反映了染色体上基因物理位置的远近:通过观测两种遗传性状(例如,金发与蓝眼)连锁或者解离的时间,就可以判断控制这些性状的基因在染色体上的距离。
1911年冬季的某个夜晚,当时在摩尔根实验室工作的斯特提万特还只是个20岁的大学生,他下班后把研究果蝇基因连锁的相关实验数据带回了宿舍,并且开始通宵达旦地构思首张果蝇遗传图谱,完全把学校布置的数学作业忘在脑后。斯特提万特推断,如果A基因与B基因之间连接紧密,但是A基因与C基因的连接比较松散,那么它们在染色体上的位置应该按照以下顺序排列,而且三者之间的距离将符合一定的比例:
A. B..........C.
如果产生缺刻翅的等位基因N与控制短刚毛的等位基因SB倾向于共同遗传,那么N和SB这两个基因必定位于相同的染色体,而不连锁的眼色基因则必定位于不同的染色体。在天将破晓时,斯特提万特终于绘制出世界上首张果蝇染色体线性遗传图谱(包含有6个基因)。
斯特提万特绘制的这张早期遗传图谱意义非凡,它成为20世纪90年代蓬勃兴起的庞大人类基因组计划的序曲。由于通过连锁定律可以确定基因在染色体上的相对位置,因此斯特提万特同样为将来克隆复杂家族性疾病(例如乳腺癌、精神分裂症、阿尔茨海默病等)基因奠定了基础。而他只用了短短的12个小时就在纽约的学生宿舍里勾勒出了人类基因组计划的雏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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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1905年至1925年间,哥伦比亚大学的蝇室始终是遗传学研究的中心,同时也成为催生新兴学科的发源地。日新月异的科学理念就像原子裂变一样迅速播散开来。基因连锁、基因互换、线性遗传图谱以及基因距离等概念以惊人的速度相继问世,而遗传学也从此进入了跨越式发展的新里程。随后的几十年里,许多曾经在蝇室工作过的学者都成为诺贝尔奖的获得者:其中就包括摩尔根、他的学生以及他学生的学生,甚至就连这些高足的学生也因各自的贡献而频频获奖。
但是除了基因连锁与遗传图谱以外,即便是摩尔根本人有段时间也很难想象或描述出基因的物质形态:在“染色体”与“遗传图谱”中携带信息的化学物质是什么呢?如果科学家能够将抽象的事实融会贯通,那么这将是对他们能力的最好证明。从1865年到1915年间,也就是在孟德尔的论文发表50年后,生物学家仍然只能通过基因的特性来描述它们:例如,基因决定性状、基因发生突变后产生的其他性状、基因之间存在的化学或者物理连接。遗传学家仿佛只能透过朦胧的面纱来揣测一切,他们开始构思基因的空间结构与内在联系:染色体丝、线状结构、遗传图谱、杂交、虚线或实线,其中染色体携带有编码与压缩后的信息。但是没有人实际见过基因或了解它的物理本质。遗传学研究的中心问题似乎只能通过间接证据得到印证,而这种尴尬的局面着实令人着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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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说海胆、黄粉虫与果蝇都距离人类世界太过遥远,或者认为孟德尔与摩尔根的重大发现还缺乏具体说服力,那么在1917年多事之春爆发的革命则另当别论。那年3月,摩尔根正在位于纽约的蝇室撰写关于基因连锁的文章,而风起云涌的起义则席卷了整个俄国,最终推翻了沙皇专制并建立起布尔什维克政权。
从表面来看,俄国革命似乎与基因没什么关系。第一次世界大战(以下简称“一战”)让民众饱受饥寒交迫的折磨,他们内心的不满更是到达了极点。沙皇是个软弱无能的君主。当时军队出现哗变,工人经常上街游行,通货膨胀也愈演愈烈。1917年3月,沙皇尼古拉二世被迫退位。但是在这段历史中,基因与连锁遗传无疑也起到了强大的推动作用。俄国沙皇皇后亚历山德拉是英国维多利亚女王的外孙女,当然她也继承了皇室家族的特征:除了像方尖碑般挺立的鼻子和闪着珐琅光泽的皮肤以外,她还携带着导致B型血友病的基因,而这种致命的出血性疾病在维多利亚女王的后代中屡见不鲜。13
血友病是单一基因突变造成的凝血蛋白功能异常引发的疾病。如果缺少这种蛋白,那么血液将无法凝固,即便是轻微的划伤或者创伤都会演变为致命的出血危机。血友病(hemophilia)的名称来自希腊语“血液”(haimo)和“喜欢或者热爱”(philia),这种冷酷的称谓也反映了此类疾病的悲惨结局:血友病患者非常容易出血。
就像果蝇中的白眼变异体一样,血友病也是一种“性连锁遗传病”。女性作为携带者可以将基因传给后代,但是只有男性才会发病。对于这种影响血液凝固的疾病来说,血友病基因突变可能在维多利亚女王出生时就已经发生。利奥波德(Leopold)亲王是女王的第八个孩子,他遗传了这个基因并于30岁时因脑出血去世。维多利亚女王同样把该基因传给了二女儿爱丽丝公主,然后爱丽丝又将其传给自己的女儿,也就是日后的俄国沙皇皇后亚历山德拉。
亚历山德拉皇后并不知道自己是血友病基因携带者,她于1904年夏季生下了沙皇的长子阿列克谢(Alexei)。众人对于阿列克谢童年的病史知之甚少,但是他的侍从们一定注意到了异常之处:年幼的王子很容易受伤,他在流鼻血的时候几乎无法控制。尽管阿列克谢的真实病情秘而不宣,但是他从小就是个面色苍白且体弱多病的男孩。阿列克谢经常会出现自发出血,而意外跌倒、皮肤划伤,甚至骑马时的颠簸都可能导致危险发生。
随着阿列克谢的年龄增长,出血造成的后果逐渐危及生命,但是亚历山德拉皇后对此束手无策,只能依赖巧舌如簧的俄国神秘主义者格里高利·拉斯普京(Grigory Rasputin),她对于这位修道士能够治好皇储的承诺深信不疑。尽管拉斯普京宣称他通过使用各种草药、药膏以及祷告使阿列克谢活了下来,但是大多数俄国人都认为他只是个投机取巧的骗子(据传他与皇后有染)。拉斯普京可以随意进出皇宫内院,他对于亚历山德拉皇后的影响力与日俱增,而这也被视为封建君主制土崩瓦解的象征。14
当时俄国的经济、政治与社会均濒临崩溃的边缘,广大民众走上彼得格勒的街道加入了革命队伍,这种局面要比阿列克谢的血友病或是拉斯普京的阴谋诡计严峻得多。历史不可能屈尊于医学传记,但是也没有谁能置身事外。俄国革命或许与基因无关,可是却与遗传有很大关系。阿列克谢王子罹患遗传病的事实与其显赫的政治地位大相径庭,这种尴尬的现实令俄国的君主政权备受质疑。阿列克谢病情的隐喻作用不可忽视,他作为帝国的象征却只能靠巫医与祷告来苟且度日。历史上法国人曾经对于贪吃蛋糕的玛丽王后感到厌烦,而俄国人也受够了靠吃草药来抵抗神秘疾病的羸弱王子。
1916年12月30日,拉斯普京先是遭到投毒和枪击,紧接着又被追砍和重击,最后才被他的对手溺死在水中。尽管此类暗杀手段惨无人道,但是这种暴力也反映了拉斯普京的宿敌发自内心的仇恨。15 1918年初夏,俄国皇室被迫迁居至叶卡捷琳堡并遭到软禁。同年7月17日夜晚,距阿列克谢王子14岁生日还有一个月时,由布尔什维克指使的行刑队闯入沙皇住处并将全体皇室成员处决。阿列克谢的头部被射中两枪。根据推测,皇室成员的尸体被分散就近掩埋,但是阿列克谢的遗体却下落不明。16
2007年,在阿列克谢遇害住所附近的篝火场地,某位考古学家挖掘出两具被部分烧焦的尸体。其中一具遗骸属于某位13岁的男孩。骨骼基因检测结果证实,这就是阿列克谢王子的遗体。17如果能够对于阿列克谢的遗骸进行全基因测序,那么调查者可能会发现导致B型血友病的罪犯基因,而这个突变基因在欧洲大陆整整传递了四代,并且神出鬼没地与20世纪发生的重要政治变革紧密联系在一起。
[1] 其中部分工作于伍兹霍尔完成,而摩尔根每到夏季会把实验室搬到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