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DNA双螺旋
成功的科学家必将意识到,他们与报纸报道或其母亲描述的形象大相径庭,他们中有许多人不仅狭隘沉闷,而且愚不可及。1
——詹姆斯·沃森
科学家的作用要远逊于分子的魅力。2
——弗朗西斯·克里克
如果以体育竞技为尊,那么科学将走向毁灭。3
——本华·曼德博(Benoit Mandelbrot)
奥斯瓦尔德·埃弗里的实验实现了另外一种“转化”。在所有生物分子中,DNA曾经只是个无足轻重的角色,然而现在终于轮到它闪亮登场。尽管某些科学家开始还对“基因由DNA组成”的观点持反对态度,但是埃弗里的实验证据让他们无法反驳(虽然埃弗里曾获得三次诺贝尔奖提名,但是由于艾纳·哈马斯登这位极具影响力的瑞典化学家拒不相信DNA能携带遗传信息,因此埃弗里终生都没能获得诺贝尔奖)。20世纪50年代,随着其他实验室的研究结果相继问世[1],就连最顽固的怀疑论者也不得不转为DNA的信徒。生物分子的角色就此发生转变:以染色质侍女身份存在的DNA突然间化身为王后。
莫里斯·威尔金斯是一位年轻的新西兰物理学家,他是早期皈依DNA信仰的科学家之一。4作为乡村医生的儿子,威尔金斯曾于20世纪30年代在剑桥大学攻读物理学。其实还有一位重量级的科学家也来自遥远的新西兰,他就是颠覆20世纪物理学的欧内斯特·卢瑟福(Ernest Rutherford)。5 1895年,这位年轻人在奖学金的资助下进入剑桥大学,他从此踏上了揭开原子物理学奥秘的道路。卢瑟福在实验研究中展现出无与伦比的才华,他根据结果推导出放射性的特点,搭建出一个令人信服的原子概念模型,然后还将原子拆分成亚原子粒子,并且开辟出亚原子物理学这个新领域。1919年,卢瑟福成为第一位实现中世纪关于化学嬗变梦想的科学家:他使用放射性α粒子轰击氮原子并将其转化为氧原子。卢瑟福证实化学元素并不是构成物质的基本单位。就像作为物质基本单位的原子也是由电子、质子与中子等更基本的物质单位组成。
威尔金斯追随卢瑟福的方向开始研究原子物理学与放射线。20世纪40年代,威尔金斯搬到伯克利居住,他曾经短期参与过曼哈顿计划,并与其他科学家共同分离纯化同位素。但是在返回英格兰以后,威尔金斯与许多顺应潮流的物理学家一样,在逐渐远离物理学的同时向生物学靠拢。他也被埃尔温·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深深打动。威尔金斯推断,基因作为遗传的基本单位必然是由亚单位组成,而DNA的结构则可以解释这些亚单位的功能。现在这位物理学家就面临着解决生物学领域最具诱惑问题的良机。1946年,威尔金斯被任命为伦敦国王学院新成立的生物物理系主任助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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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物物理学是学科发展进入新时代的标志,而这个奇特的称谓由生物学与物理学组成。19世纪学术界的观点认为,活细胞不过是相互关联的化学反应的产物,并由此诞生了生物化学(融合了生物学与化学)这门重要的学科。化学家保罗·埃利希(Paul Ehrlich)曾经说过:“生命……就是个化学反应过程。”6他将细胞裂解后释放的“活化学物质”按照组别与功能分类。其中糖源提供能量,脂肪储存能量。由于蛋白质不仅能够进行化学反应,同时还可以调控生化过程的节奏,因此起到生物界交换机的作用。
但是蛋白质是如何调控生理反应的呢?例如血液中氧气的载体血红蛋白,它所执行的是一项貌似简单但是却至关重要的生理反应。血红蛋白在含氧量较高的环境里会与氧分子结合,而当其运动到含氧量较低的环境后会释放氧分子。这种属性能够让血红蛋白将氧气从肺部转运至心脏和大脑。但是血红蛋白需要具备什么特点才能让它成为高效的分子摆渡车呢?
其实答案就在血红蛋白的分子结构里。血红蛋白A是目前研究最为广泛的分子,它的分子构象好似长着四片叶子的幸运草。其中两片“叶子”由α—珠蛋白构成,而另外两片叶子由β—珠蛋白构成[2]。叶子之间两两重叠,其中心部位是一种名为血红素的含铁物质,它可以与血液中的氧分子结合,整个过程有点类似于可控的氧化反应。一旦氧分子与血红素结合完毕,围绕氧分子血红蛋白的四片叶子就会像搭扣一样收紧。当血红蛋白释放氧分子时,这种搭扣装置将会自然放松。此外,某个血红蛋白释放氧分子会引起其他同伴的协同效应,就像从儿童拼图游戏中移走了关键部位的零片。然后幸运草的四片叶子在扭动中打开,血红蛋白可以再次与氧分子结合。通过控制铁离子和氧分子的结合与释放(血液的周期性氧化与还原),血红蛋白可以为机体组织提供充足的氧气。与单纯溶解在血浆中的氧含量相比,血红蛋白可以让血液的携氧量提高70倍。脊椎动物的身体构造依赖于这种属性:如果血红蛋白向较远部位供氧的能力遭到破坏,那么我们将变成身材矮小的冷血动物。也许我们醒来后会发现自己蜕变为昆虫。
血红蛋白的结构造就了其独特的功能。分子的物理结构决定其化学性质,化学性质决定其生理功能,而生理功能最终决定其生物活性。生物体复杂的功能可以按照以下逻辑来理解:物理结构决定化学反应,化学反应决定生理功能。对于薛定谔提出的“生命是什么”,生物化学家可能会这样回答:“生命由化学物质组成。”而生物物理学家还会补充道:“如果化学物质不以分子形式存在,那么生命又会是什么?”
生理学是形态与功能的精妙匹配,其具体过程发生于分子作用过程中,而对于生理学的描述则可以追溯到亚里士多德时代。在亚里士多德眼中,生物体不过是由某些精致原件组装的机器。生物学从中世纪开始逐渐摆脱了传统理论的影响,当时的学术界认为神奇法力与魔幻之水是决定生命的要素,而生物学家则使用天外救星(deus ex machina)来解释生物体的神秘功能(对于神的存在进行辩护)。生物物理学家打算在生物学研究中重启教条的机械论描述。他们认为应该根据物理学概念来解释生理活动,例如力、运动、行为、动力、引擎、杠杆、滑轮以及搭扣。牛顿发现的万有引力定律同样适用于苹果树的生长。人们没有必要援引神奇法力或者杜撰魔幻之水来解释生命现象。生物学的基础是物理学。天外救星其实就近在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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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伦敦国王学院期间,威尔金斯的主攻方向就是破解DNA的三维结构。他推断,如果DNA确实是基因的载体,那么其结构理应体现基因的特征。严酷的进化过程使长颈鹿的颈部拉长,并且让血红蛋白的四臂搭扣结构趋于完美,根据同样的原理,DNA的构象也应该与其功能相匹配。而这种携带基因的分子必定与众不同。
为了破译DNA结构,威尔金斯决定采用某些源自剑桥大学的生物物理学手段,其中就包括晶体学与X射线衍射技术。为了对晶体学有个初步了解,我们可以在脑海中试着想象出一个微小的立方体。尽管上述立方体既“看不见”也摸不到,但是它却具备影子这种所有物质实体的共性。假设我们记录下光线从不同角度照射在立方体上留下的影子,那么立方体正对光源时投射出的阴影为正方形,斜对光源时形成的阴影为钻石状,而再次移动光源时阴影将变成梯形。虽然这项工作耗时费力,就像要从上百方的剪影中还原出某张面部的轮廓,但是该方法的确行之有效:只要通过逐个拼接就可以把二维图像变为三维立体结构。
X射线衍射技术的原理与之类似,当X射线投射到晶体上发生散射时就会留下“影子”,而为了洞悉分子世界的内在结构并产生散射现象,我们就需要X射线这种具有强大穿透力的光源。但是这项技术还存在一个小问题:分子在不停运动中难以捕捉成像。在液态或者气态条件下,随机运动的分子就像尘埃颗粒一样令人眼花缭乱。当光线照射到数以百万计的移动立方体上时,我们看到的只是某个处于运动状态的模糊影子,仿佛是由无数分子组成的电视静态图。而有一种方法可以巧妙地解决该问题,那就是让分子从液态转化为晶态,然后原子就会固定在某个位置。既然发现了影子成像的规律,那么这些晶格就可以产生有序可读的剪影。物理学家通过X射线照射晶体就能破译其三维空间结构。莱纳斯·鲍林(Linus Pauling)和罗伯特·科里(Robert Corey)是加州理工学院的两位物理化学家,他们曾经用这项技术测定了几种蛋白质片段的结构,而鲍林也凭借该成果于1954年获得了诺贝尔奖。
当然威尔金斯也希望能借助这项技术来测定DNA的结构。使用X射线照射DNA的过程简单明了并且无须专业知识。他在化学系里找了一台X射线衍射仪,然后将其安置在堤岸侧翼一间具备放射防护的实验室里,其位置正好低于旁边泰晤士河的水平面。7威尔金斯已经备齐了实验所需的全部关键材料。他现在面临的主要挑战是如何让DNA静止不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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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50年代早期,正当威尔金斯紧锣密鼓地开展工作时,一位不速之客的到来打破了这种平静。1950年冬季,作为伦敦国王学院生物物理系主任,J. T.兰达尔(J. T. Randall)新招募了一位从事晶体学研究的年轻科学家。兰达尔出身于贵族家庭,他个头不高但是为人绅士且衣着考究,平时热衷于板球运动,然而他在下属面前却有着拿破仑般的权威。这位新人名叫罗莎琳德·富兰克林,她刚刚在巴黎完成了煤晶体方面的研究。1951年1月,富兰克林来到伦敦拜访兰达尔。
那时威尔金斯恰好在外面跟未婚妻度假,而他后来定会为此事追悔莫及。当兰达尔向富兰克林推荐威尔金斯的项目时,我们不清楚他能否预料到这两位学者将会在日后水火不容。他告诉富兰克林:“威尔金斯已经发现这些(DNA)纤维具有非常完美的结构。”或许富兰克林会考虑通过这些纤维的衍射照片来推导出DNA的结构?不管怎样,兰达尔给她提供了DNA样本。
当威尔金斯度假归来后,他希望富兰克林到他的团队担任初级助理,毕竟DNA三维结构是威尔金斯倾注了全部心血的项目。但是富兰克林无意给任何人做助手。作为一位英国著名银行家的女儿,黑眼睛的富兰克林长着一头乌黑的秀发,而她咄咄逼人的目光就像X射线一样扫过台下听众。富兰克林是实验室里的奇葩,她居然能够在当时由男性主导的世界里树立起自己的学术地位。威尔金斯后来写道,富兰克林有一个“教条且固执的父亲”,在她的家庭环境中,父亲与兄弟们并不喜欢这个聪慧的女孩。她不会给任何人当助手,更不用说莫里斯·威尔金斯了。富兰克林不喜欢威尔金斯温和的做派,她认为威尔金斯的“中产阶级”价值观无可救药。而威尔金斯破译DNA结构的项目更是与她自己的研究方向直接冲突。正如富兰克林的一位朋友后来所言,她与威尔金斯“相见两厌”。8
起初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的合作也曾有过“蜜月期”,他们偶尔会一起到斯特兰德皇宫酒店(Strand Palace Hotel)喝咖啡,但是这种关系很快就化为冰冷的敌意。9由于他们在理论水平上旗鼓相当,因此相互之间都表现出傲慢不逊的态度;几个月后,他们便几乎不再说话。(威尔金斯后来写道:“她经常大声吼叫,所幸没有真正伤到我。”)10某天清晨,两人分别与各自的朋友外出,可是他们却在康河上划船的时候不期而遇。富兰克林驾船沿河冲向威尔金斯,眼看两船越来越近险些撞在一起。“她现在就想把我淹死!”11威尔金斯佯作惊恐地大喊。他在自嘲中流露出内心的紧张,而这种玩笑即将成为尴尬的现实。
富兰克林真正想要对抗的是当时盛行的男权主义。她对于男人们平日里在酒吧推杯换盏已经习以为常,但是无法忍受学院的公共休息室禁止女士入内,只能看着那些男性同事悠然自得地谈古论今。富兰克林发现周围许多男同事都“令人厌恶”。12她不仅要面对性别歧视的压力,还要忍受含沙射影的讥讽:她不愿意把精力浪费在斤斤计较或者察言观色上。13富兰克林更喜欢把时间用在科学研究(寻找自然界各种晶体中那些看不见的结构)上。兰达尔的观点在当时显得标新立异,他并不反对雇佣女性科学家,而在伦敦国王学院,还有几位女性同道与富兰克林携手共进。实际上女性早已成为科技领域的开拓者:包括工作严谨且不失热情的居里夫人(Marie Curie),其典型的装束就是那身炭黑色的长裙,她用干裂的双手从数吨残渣中提取出元素镭,并且两次成为诺贝尔奖获得者;14还有来自牛津大学的多萝西·霍奇金(Dorothy Hodgkin),她是一位端庄且优雅的生物化学家,后来因测定青霉素的晶体结构而获得诺贝尔奖15(某家报纸形容她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家庭主妇”16)。但是富兰克林与她们完全不同:她既不是和蔼的家庭主妇,也不会穿着羊毛长袍在铁锅里搅拌,她既不是慈眉善目的圣母马利亚,也不是面目狰狞的魔法女巫。
DNA图像中模糊的静态画面让富兰克林感到十分困惑。威尔金斯从某家瑞士实验室获得了一些高纯度DNA,然后把它们拉伸成均匀细长的纤维。他将这些DNA纤维缠绕在弯曲的回形针上,并且希望通过X射线衍射得到图像。可是结果证实这种材料很难成像,只会在胶片上留下分散且模糊的圆点。是什么原因让高纯度的分子也难以成像呢?富兰克林百思不得其解。但没过多久,她就在不经意中发现了答案。DNA在纯态时以两种形式存在。在潮湿状态下,DNA会表现为B型晶体结构;在干燥状态下,DNA将转换为A型晶体结构。当样品池湿度降低时,DNA分子体积会发生舒缩,仿佛可以透过这种呼吸换气看到生命的节律。由于DNA两种结构之间的转换对于实验结果产生了部分干扰,因此这也是威尔金斯一直在努力克服的障碍。
富兰克林设计了一个精巧的装置,可以通过电解食盐水产生氢气泡来调节样品池的湿度。17随着样品池内湿度增加,这些纤维似乎永久性地处于松弛状态。她终于获得了成功。在接下来的几周内,富兰克林拍摄了许多前所未有的高清晰照片,后来被晶体学家J. D.贝尔纳(J. D. Bernal)称为“有史以来最迷人的X射线照片”。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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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1年春季,莫里斯·威尔金斯在那不勒斯动物所参加了一场学术会议,而波弗利与摩尔根曾在这里的实验室研究过海胆。尽管来自海洋的寒流还会不时横扫城市的街道,但是也无法挡住天气逐渐变暖的步伐。在那天早上的听众中,有一位威尔金斯从来没有听说过的生物学家,这位叫作詹姆斯·沃森的年轻人神采奕奕且能言善道,他的衬衫下摆露在外面,破旧的裤子可以看到膝盖,袜子只提到脚踝处……可是他本人却像只公鸡一样骄傲地昂着头。19威尔金斯关于DNA结构的演讲枯燥乏味。他在最后一张幻灯展示了某张DNA早期X射线衍射照片。在结束这段长篇大论之前,他将这张幻灯片投射到屏幕上,却没有引起现场听众的热情反响,就连威尔金斯本人也并未对这张模糊的照片表露出多大兴趣。20由于他无法解决样品质量与样品池干燥度的问题,因此得到的DNA衍射照片总是一片模糊。然而沃森却当即为之心动。威尔金斯的结论明确无误:从理论上讲,DNA可以结晶成为某种易于发生X射线衍射的形式。沃森后来写道:“在聆听莫里斯的演讲之前,我曾经担心基因的结构可能无章可循。”但是这张衍射照片却迅速打消了他之前的顾虑:“我突然间就对基因的化学组成产生了极大兴趣。”21沃森试图与威尔金斯就这张衍射照片交换看法,但是“威尔金斯表现出了英国人的傲慢,他从不和陌生人交谈”,22因此沃森只能失望而去。
沃森“并不了解什么是X射线衍射技术”23,但是他对某些生物学问题的重要性具有敏锐的洞察力。沃森在芝加哥大学接受过鸟类学专业培训,他曾想尽一切办法躲开那些化学或物理课。然而最终,他还是在归巢本能的引导下进入了DNA研究领域。沃森也非常崇拜薛定谔的名著《生命是什么?》。当时沃森正在哥本哈根从事核酸化学领域的研究,而他后来将其描述为“失败透顶”24,可是威尔金斯的DNA衍射照片却令他为之一振。“虽然我无法诠释其中的含义,但是这并不影响它对我的吸引。与那些碌碌无为的学者相比,功成名就当然更令人心动。”25
沃森急忙赶回哥本哈根并要求转到位于剑桥的马克斯·佩鲁茨实验室(佩鲁茨是奥地利生物物理学家,他于20世纪30年代逃离纳粹德国后移居英国)。26那张具有预见性的模糊阴影萦绕在沃森的脑海中挥之不去,而当时佩鲁茨从事的分子结构研究与威尔金斯的DNA项目十分接近。于是沃森下定决心要解开DNA的结构之谜,仿佛他要从“罗塞塔石碑中获取万物生长的奥秘”。沃森后来说道:“对于遗传学家而言,DNA是唯一值得去攻克的难关。”那时,他年仅23岁。
沃森为了拍摄DNA衍射照片搬到了剑桥。就在来到剑桥的那一天,他再次遇到了志同道合的伙伴。这位名叫弗朗西斯·克里克的学者恰巧也在佩鲁茨实验室工作。他们之间的默契无关儿女情长,两个人更多的交集是思想上的共鸣。沃森与克里克都具有桀骜不驯的个性,他们可以在言谈话语中碰撞出火花,而且同样怀着超越现实的雄心壮志。[3]克里克后来这样写道:“我们那时候年少轻狂且无所顾忌,头脑中经常闪过急于求成的念头。”27
克里克当时35岁,尽管他比沃森年长整整12岁,但是却依然没有拿到博士学位(部分原因在于克里克曾在战争时期参加过海军)。克里克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学者”,当然他也不是什么“庸才”。作为曾经的物理学高才生,性格开朗的克里克嗓音稳如洪钟,他在战时会帮助同事做好掩护并且备好珍贵的阿莫西林。克里克同样拜读过薛定谔的《生命是什么?》,而“这本小册子引发的一场革命”彻底震撼了生物学领域。
虽然英国人平时比较挑剔,但是如果有人在早班火车上坐在你身旁,不请自来就替你完成填字游戏,那么这种行为将更让人反感。克里克的才华就像他的声音一样与众不同,虽然从不对别人的项目指手画脚,但是他总是正确的那一方。20世纪40年代末期,物理系毕业的克里克在研究生期间转投生物学领域,他在此期间自学了许多关于晶体学的数学理论,而那些复杂的嵌套方程可以让模糊的剪影转化为三维结构。克里克与佩鲁茨实验室里大多数同事的研究方向都是蛋白质结构,但是不同之处在于,他从工作伊始就对DNA产生了浓厚的兴趣。克里克与沃森、威尔金斯和富兰克林一样,也本能地被携带遗传信息的DNA分子结构吸引。
沃森与克里克就像是在游戏厅一起玩耍的孩童,他们两人之间总有说不完的话。他们后来终于拥有了一间黄色砖木结构的实验室,这里不仅安放了实验设备也成就了彼此的“疯狂梦想”。沃森与克里克仿佛就是两条互补的核酸长链,虽然他们性格里有玩世不恭的狂傲,但是却无法遮掩两位学者卓越的才华。他们藐视权威的束缚却又渴望得到世俗的认可。他们深谙科研体系因循守旧的弊病,却又懂得韬光养晦的规则。他们渴望成为悠然自得的闲云野鹤,可是又心甘情愿受制于剑桥大学的条条框框。他们甚至自嘲为宫廷中的弄臣。
假如可以找到某位令他们敬畏的科学家,那么恐怕非莱纳斯·鲍林莫属。具有传奇色彩的鲍林是加州理工学院的一位化学家,他刚刚宣布自己解决了蛋白质结构测定中某个重要的难题。蛋白质由各种氨基酸链组成。氨基酸链在三维空间中折叠形成亚结构,然后再次折叠形成更高级的结构(让我们想象一下,某条氨基酸链先盘绕成螺旋状,然后再进一步蜷曲成球形或球状)。鲍林在研究晶体结构时发现,蛋白质经常折叠成某种典型的亚结构,看上去就像由单螺旋链缠绕而成的弹簧。在加州理工学院举办的学术会议上,鲍林用魔幻的手法展现了上述蛋白质结构的模型:他在演讲结束前一直把模型藏在窗帘后面,然后随着一声“变”才正式推出,当时现场被惊呆的观众无不为之喝彩。据传言,鲍林当时已经将注意力从蛋白质转到了DNA结构上,而沃森与克里克在5 000英里外的剑桥似乎已经感到了迫在眉睫的危机。
1951年4月,鲍林发表了关于蛋白质螺旋结构的学术论文。29这篇文章中密布着各种方程与数据,即便是专家学者也会感到论文晦涩难懂。尽管鲍林将关键的研究方法隐藏在数字迷雾中,但是克里克对于那些复杂的数学公式了如指掌。克里克告诉沃森,实际上鲍林的模型“只是根据常识判断的产物,并非复杂数学推理的结果”30,他丰富的想象力才是重中之重。“鲍林有时会使用方程来支持论点,其实在大多数情况下可以用文字描述代替……人们无法从X射线衍射照片中辨别出α—螺旋结构,现在关键步骤是要确定原子之间的排列顺序。就像学龄前儿童的玩具一样,我们要用分子模型取代纸笔来完成这个过程。”
在鲍林工作的启发下,沃森与克里克在科学理念上发生了质的飞跃。那么DNA的结构能否通过鲍林的“诀窍”来测定呢?克里克认为,X射线衍射照片固然有助于解开DNA结构的奥秘,然而试图通过实验技术来确定生物分子结构则纯属徒劳。“这就好像当你从楼梯上失足摔下之时却还惦记着从钢琴音符中分辨出和弦的组成。”31但是假设DNA的结构非常简单,甚至简单到可以通过“常识”或构建模型来推断呢?那么能否用某个简单的组合来诠释DNA结构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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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50英里之外的伦敦国王学院,富兰克林对于用玩具构建DNA模型的想法嗤之以鼻。她执着地专注于自己的实验研究,并且拍摄了许多愈发清晰的DNA衍射照片。富兰克林坚信结果就在其中,完全没有必要再进行猜测。她认为实验数据是构建模型的前提,而其他方法都是旁门左道。32在A、B两种DNA晶体结构(A型含水量低,B型含水量高)中,B型DNA的结构似乎相对简单。当威尔金斯提出合作测定B型DNA结构时,骄傲的富兰克林一口回绝。她认为合作就是一种变相的投降。他们就像两个争强好胜的孩子,就连兰达尔也在不久后被迫介入并将他们分开。此后,威尔金斯继续研究B型DNA结构,而富兰克林则专攻A型DNA结构。
这种恶性竞争让双方两败俱伤。由于威尔金斯在DNA制备过程中质量不过关,因此无法得到清晰的X射线衍射图。与此同时,尽管富兰克林能够得到清晰的衍射图,但是她却无法解释其中的道理(她曾厉声指责威尔金斯:“你竟敢替我解释数据?”33)。他们两人的实验室相距不过几百英尺,可是这种剑拔弩张的关系却像两个处于战争状态的敌国。
1951年11月21日,富兰克林在国王学院做了一次演讲。沃森则受威尔金斯的邀请来参加本次活动。那是个灰蒙蒙的午后,整个天空都被笼罩在伦敦潮湿的雾气中。老旧阴冷的报告厅隐藏在学院深处的某个角落,这里就像是查尔斯·狄更斯小说中令人压抑的账房。沃森就在这区区15位参会人员中,他“身材干瘪瘦小且神情局促不安……虽然目光炯炯有神,但却没有做任何笔记”。
沃森后来这样形容富兰克林的演讲:“她表现得非常紧张……言谈举止显得呆板严肃。我有时候甚至在想,如果她摘下眼镜,然后再换个新发型,那会是什么样子?”富兰克林在讲话时不苟言笑,演讲的方式就像在播报苏联的晚间新闻。如果有人在认真聆听她的演讲,而不是只盯着她奇怪的发型,那么他们将会注意到,尽管富兰克林只是独自一人踯躅前行,但是她正为之奋斗的目标却具有里程碑式的意义。她在笔记中写道:“几条核酸链组成了一种大螺旋结构[4],其中磷酸位于螺旋外侧。”34她似乎已经隐约看到了精美绝伦的DNA骨架结构。然而富兰克林只给出了某些粗糙的测算结果,她对于这种结构的细节未能做出任何解释。随后,盛气凌人的富兰克林就草草结束了这场枯燥的学术研讨会。
第二天早上,沃森兴奋地跟克里克描述了富兰克林演讲的内容。当时他们正要登上开往牛津的列车,准备去拜访著名的晶体学家多罗西·霍奇金。罗莎琳德·富兰克林在演讲中只提供了某些初步的测算结果,因此当克里克向沃森询问精确数据时,沃森只能做出某些似是而非的答复。在沃森的学术生涯中,这是他参加过的最重要的研讨会之一,可是他居然没有做笔记。
尽管如此,克里克还是理解了富兰克林的基本设想,然后他们匆忙赶回剑桥开始搭建DNA模型。第二天早上他们就开始动工了,午饭就在附近的老鹰酒吧解决,当然这里还有他们喜欢的醋栗馅饼。两个人意识到:“从表面上看,通过X射线衍射技术可以反映DNA的结构(无论核酸链的数量是两条、三条还是四条)。”35但是问题在于,他们如何才能把这些核酸链整合起来,并构建出一个高深莫测的分子模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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单股DNA由糖基和磷酸骨架以及与之相连的四种碱基(A、T、G、C)构成,这些碱基看起来就像是某条拉链上突起的链牙。为了测定DNA结构,沃森与克里克首先要计算出每个DNA分子中拉链结构的数量,其中哪些组分位于螺旋内侧,而哪些组分又位于螺旋外侧。这个问题看起来并不难,可是想要构建一个简单明了的DNA模型却谈何容易。“尽管该模型只涉及15个原子,但是怎么都无法用夹子固定住那些代表原子的小球。”到了下午茶时间,沃森与克里克还在摆弄那个令人纠结的模型,最后他们终于想出了一个貌似满意的答案:其中三条核酸链相互缠绕形成螺旋结构,糖基与磷酸组成的骨架则位于螺旋内侧,也就是说磷酸在这个三螺旋结构的内侧。可是他们也不得不承认:“由于个别原子的间距过于接近,因此整个模型看起来有点别扭。”也许这个问题可以通过某些微调来解决。与理想中的DNA结构相比,该模型还算不上完美。沃森与克里克意识到,他们在下一步研究中需要借鉴富兰克林的定量检测方法。36于是这两人突发奇想,主动邀请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前来实验室参观,而后来他们对此决定追悔莫及。
第二天清晨,威尔金斯、富兰克林与她的学生雷·戈斯林(Ray Gosling)从国王学院乘火车出发,他们准备一睹沃森与克里克构建的模型。37这次剑桥之行令人心驰神往,就连富兰克林也对此满怀期待。
然而当他们看到模型之后却感到心灰意冷。虽然威尔金斯对此感到“失望”,但是他并没有流露出来。而性格直率的富兰克林就没那么客气了。她只扫了一眼就发现了这个模型的荒谬之处。富兰克林认为其设计糟糕至极,这个奇丑无比的模型就像是满目疮痍的灾难现场或者地震后倒塌的摩天大楼。戈斯林后来回忆道:“罗莎琳德拿出她教训学生的架势:‘让我告诉你们毛病在哪儿!’……她在逐条列举的时候根本听不进去别人的建议。”38她甚至想把这个丑陋的模型一脚踢出去。
克里克试着把磷酸骨架挪到螺旋结构中央,并以此来稳定“摇摆不定的核酸链”。可是磷酸带有负电荷,如果它们在螺旋结构内侧相遇,那么彼此排斥会让DNA分子在瞬间分崩离析。为了解决排斥问题,克里克在螺旋结构中央插入一个带正电荷的镁离子,希望它能像分子胶一样使DNA结构稳固。但是富兰克林的测算结果表明,镁离子不可能出现在螺旋结构中央。更糟糕的是,由于沃森与克里克设计的模型结构非常紧凑,因此无法容纳足够数量的水分子。而就在争分夺秒搭建模型的过程中,他们居然忽略了富兰克林的一项重要发现:DNA的晶体结构与含水量密切相关。
这次由沃森与克里克主动邀请的参观反倒变成了对他们的批判。当富兰克林劈头盖脸地把这个模型从里到外说得一无是处时,他们从心底里感到无地自容。克里克看上去非常沮丧。沃森后来回忆道:“他再也无法恢复到从前向穷苦孩子演讲时的自信了。”39与此同时,富兰克林对这些“幼稚的解释”感到怒不可遏。这两个大男孩以及他们“自以为是”的玩具浪费了她太多时间。于是富兰克林乘坐下午3点40分的火车愤愤离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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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此同时,莱纳斯·鲍林正在帕萨迪纳的实验室试图揭开DNA结构的奥秘。沃森知道,他们在这场“DNA结构测定的竞赛”中肯定无法与之匹敌。鲍林不仅在化学、数学以及晶体学领域造诣颇深,同时还在构建模型方面具有敏锐的直觉,因此他的出现不啻平地一声惊雷。沃森与克里克对此忧心忡忡,他们担心某天早上醒来,某份8月出版的学术期刊已经发表了DNA结构测定结果,但是署名作者是鲍林,而非他们自己。
1953年1月的第一个星期,他们一直担心的噩梦似乎就要成真:鲍林与科里撰写了一篇有关DNA结构的文章,并且将优先出版的副本提供给剑桥大学。而这无异于在大西洋彼岸投下了一枚重磅炸弹。40就在得知此事的那一瞬间,沃森觉得“一切都完了”。他疯狂地把这篇文章从头到尾通读一遍,然后找到了文中具有关键意义的DNA结构图。但是当沃森凝神观察的时候,他立刻意识到“这个结构有问题”。非常凑巧的是,鲍林与科里也提出了DNA三螺旋结构,其中A、C、G、T四种碱基朝向螺旋外侧。同时扭曲的磷酸骨架面朝外,位于螺旋内侧,看上去就像螺旋楼梯的中柱一样。然而鲍林提出的DNA结构中并没有用镁离子来固定磷酸骨架。不仅如此,他还提出DNA的结构可以通过较弱的化学键来维系。这句重要的结论没有逃过沃森的眼睛。他当即做出判断:这个DNA结构根本不成立,它完全无法维持稳定。鲍林的某位同事后来写道:“如果DNA以这种结构存在,那么它将会发生爆炸。”鲍林的实验没能实现一鸣惊人,但是他构建的模型却能导致分子大爆炸。
沃森描述道:“这种低级错误令人难以置信,我恨不得马上就去告诉别人。”他冲到隔壁实验室,向某位化学家朋友展示了鲍林提出的DNA结构。这位化学家调侃道:“伟人(鲍林)忘记了基础化学定律。”沃森兴高采烈地告诉了克里克,然后两个人来到他们最喜欢的老鹰酒吧,幸灾乐祸地用威士忌来庆祝鲍林的失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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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3年1月底,沃森来到伦敦拜访威尔金斯,并且顺便也到实验室看望了富兰克林。当时富兰克林正坐在实验台前工作,她的周围散落着几十张DNA衍射照片,而桌上的那本书上则布满了各种笔记和方程。他们在辩论鲍林文章观点的时候争得面红耳赤。富兰克林在某个问题上被沃森惹恼,她愤怒地在实验室里踱来踱去。沃森担心“富兰克林在盛怒之下会动手打他”,于是自讨无趣地从前门悄悄溜走了。
相比之下,他在威尔金斯这儿就受欢迎多了。由于他们饱受富兰克林火暴脾气的折磨,因此彼此之间表现出惺惺相惜,此外威尔金斯在研究上对于沃森的开放程度可以说是前所未有。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就让人有些匪夷所思了,当然也可能只是捕风捉影与主观臆测的结果。威尔金斯告诉沃森,罗莎琳德·富兰克林在去年夏季已经获得了一组全新的B型DNA照片,这些照片的清晰程度令人难以置信,DNA骨架的基本结构几乎跃然纸上。
1952年5月2日,那是个星期五的晚上,富兰克林与戈斯林将DNA纤维置于X射线下曝光过夜。虽然镜头略微有点偏离样本中心,但是这张衍射照片在技术上已经堪称完美。富兰克林在她的红色笔记本上写道:“非常完美的B型DNA照片。”41到了第二天(周六)晚上6点半,当其他同事去酒吧放松的时候,富兰克林还在实验室里工作,她在戈斯林的帮助下重新调整了镜头的位置。星期二下午,她拍摄了新的照片。它看上去比之前那张更为清晰,而这也是她所见过最完美的DNA照片。富兰克林将其标记为“51号照片”。
威尔金斯走到隔壁房间,他从抽屉里取出这张关键的照片,然后将它展示给沃森。与此同时,富兰克林还待在办公室里,心中燃烧着愤怒的火焰。她并不知道自己最珍贵的数据刚刚被威尔金斯透露给了沃森[5]。(“或许我应该先得到罗莎琳德的许可,但是我没有这样做,”威尔金斯后来对此深感内疚,“那时的情形一言难尽……如果在正常情况下,那么我自然会先征得她的允许,可是即使当时大家相处融洽,她也不会允许别人这样做……虽然我先看到了这张照片,但是相信没有人会忽略其中的螺旋结构。”)
沃森立刻就为眼前的照片所震撼。“我在看到这张照片的瞬间即感到目瞪口呆同时心跳也开始加速。该图案比之前得到的那些结果更加清晰,简直达到了令人难以置信的程度……只有某种螺旋结构才能在照片中表现为黑十字的模样……在经过简单计算后就可以得知该分子中核酸链的数量。”
那天晚上,沃森坐在冰冷的车厢里穿过沼泽地返回剑桥,他在报纸的边缘勾勒出记忆中那张照片的轮廓。沃森首次去伦敦国王学院参加学术交流时没有做笔记,而他再也不会犯同样的错误。当沃森回到剑桥后,他兴奋地从学院的后门一跃而入,他确信DNA结构由两条相互缠绕的螺旋链组成:这种“重要的生物分子成对出现”4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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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早晨,沃森与克里克冲到实验室满怀热情地开始搭建模型,整个过程严格遵循遗传学与生物化学的原理来进行。他们在有条不紊开展工作的同时尽量做到精益求精,并且在模型结构内部为关键的水分子留下了足够空间。如果他们想要赢得这场竞赛,那么智慧与直觉都不可或缺;只有具备这些条件,他们才能实现心中的梦想。起初,他们试图把磷酸骨架置于中央,然后让碱基朝向侧面突出来挽救三螺旋模型。可是这种结构不仅看起来摇摆不定,而且狭小的分子间距令人感到十分别扭。沃森在喝了杯咖啡之后对于上述结构不再坚持:也许磷酸骨架应该位于螺旋结构的外侧,而A、T、G、C四种碱基则面对面并列于螺旋内侧。虽然上述问题刚刚解决,但是更大的难题却接踵而至。当碱基朝向外侧突出时并不需要考虑空间问题:它们只是像螺旋状花环一样围绕着中央的磷酸骨架。然而当碱基朝向内侧时,它们相互之间就会发生挤压与嵌合,很像拉链上交错排列的链牙。如果A、T、G、C四种碱基位于DNA双螺旋结构的内侧,那么它们之间就必须存在某些互动与联系。例如腺嘌呤(A)与其他碱基之间存在什么联系呢?
某位落寞的化学家曾提出,DNA的碱基之间必定存在某种联系。欧文·查加夫(Erwin Chargaff)是一位出生于奥地利的生物化学家。1950年,他在纽约哥伦比亚大学工作期间发现了某种独特的化学现象。每当查加夫消化DNA并对碱基组成进行分析时,他总能发现A与T所占比例几乎相同,而G与C的比例也十分相近。某种神秘的力量让A与T以及G与C出双入对,好像这些碱基天生就相互绑定在一起。然而尽管沃森与克里克了解查加夫法则,但是他们并不知道如何将其用于构建DNA结构模型。
当碱基在螺旋内部的配对问题解决后,他们又面临着第二个关键问题,也就是如何对于DNA骨架的外部尺寸进行精确测算。这关乎模型中各组分的布局问题,并且明显受到DNA结构空间维度的限制。而富兰克林的数据又一次在她不知情的情况下发挥了重大作用。1952年冬季,巡视委员会受命前往国王学院审查工作。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准备了一份关于DNA研究最新进展的工作报告,其中就包括许多已经完成的初步测算结果。马克斯·佩鲁茨是该委员会的成员之一,他得到了一份报告副本并将其转交给沃森与克里克。虽然该报告没有明确标注为“机密”,但是显然不能供他人随意借阅,尤其是那些富兰克林的竞争对手。
我们至今都不清楚佩鲁茨的意图,以及他为何在科学竞争中故作天真(他后来写道:“我在行政事务方面缺乏经验且考虑不周。既然报告上没有标明‘机密’,那么我就没有理由为其保密。”43)。于是就出现了这种结果:富兰克林的报告最终到了沃森与克里克手中。他们已经确认糖基—磷酸骨架位于螺旋结构外侧,同时相关测量的基本参数已经明确,现在这两位搭档开始进入构建模型中最为复杂的阶段。起初,沃森试图通过腺嘌呤(A)配对来连接双螺旋结构的两条链,他以为相同碱基之间可以彼此配对。但是这样建立的螺旋结构看上去凹凸不平且分布不匀,就像身着紧身潜水衣的米其林轮胎人。然后沃森试着将模型调整为理想的形状,但是依然无法得到满意的结果。直到次日早晨,他才忍痛放弃这个模型。
就在1953年2月28日的清晨,正当沃森忙着摆弄着用纸板制作的碱基模型时,他开始怀疑螺旋内部相互配对的碱基彼此是否相同。如果其中的规律是A与T配对或C与G配对呢?“我突然间意识到,腺嘌呤与胸腺嘧啶形成的碱基对(A→T)在形状上与鸟嘌呤与胞嘧啶形成的碱基对(G→C)相同……由于这两种碱基对形状一致,因此无须对此进行额外修饰。”44
沃森现在意识到,碱基对可以轻而易举地彼此堆叠在一起,然后它们会朝向螺旋结构的中央。如果此时再回顾查加夫法则,那么其重要性不言而喻,鉴于A与T以及G与C彼此互补,因此它们必须以相同数量出现,看上去就像是拉链上相互咬合的链牙。此事再次提醒我们,最重要的生物分子必须成对出现。沃森根本等不到克里克走进办公室。“弗朗西斯刚一出现,他甚至还没来得及跨入大门,我就迫不及待地告诉他,答案已经尽在我们掌握中。”45
克里克只扫了一眼就对这种碱基配对模式深信不疑。尽管该模型的具体细节还有待进一步完善,A∶T与G∶C碱基对在螺旋骨架内的位置仍需明确,但这无疑是一项重大突破。该方案设计非常完美,几乎找不到任何瑕疵。沃森回忆道,克里克“冲进老鹰酒吧,逢人便拉过来附耳低言,然后告诉对方我们发现了生命的奥秘”46。
DNA双螺旋结构是一个标志性的象征,它与毕达哥拉斯三角形、拉斯科洞穴壁画、吉萨金字塔以及从外太空俯瞰人类居住的蓝色弹珠图像有异曲同工之妙,并且将永久铭刻在人类历史与记忆中。我认为心灵之眼可以明察秋毫,因此很少在文中引用生物图表。但是我偶尔也会打破惯例。
DNA双螺旋结构示意图:单螺旋结构(左)以及成对的双螺旋结构(右)。注意碱基互补配对原则:A与T配对,G与C配对。盘绕DNA“骨架”由糖基—磷酸链组成。
两股DNA链缠绕在一起构成了双螺旋结构。“右手螺旋”是最为常见的DNA构象,就像向右旋转的螺丝钉一样扭转延伸。在DNA分子中,双螺旋结构的直径均为23埃(1埃等于1毫米的千万分之一)。假如把一百万个螺旋并排码放在一起,那么可以组成字母O的形状。生物学家约翰·萨尔斯顿(John Sulston)写道:“由于双螺旋结构很少表现出其细长的特点,因此它看起来是一种短粗的样子。每个人体细胞中DNA的总长度可以达到两米;假如我们按照比例将DNA放大到缝纫线粗细,那么每个细胞内DNA的总长度将达到200千米。”47
在双螺旋模型中,每条DNA链均是由A、T、G、C构成的长“碱基”序列。而糖基—磷酸骨架把这些碱基串联起来。该骨架向外侧扭曲变形成为螺旋状结构,同时那些附着在内侧的碱基就像是旋转楼梯的踏板。两条链上的碱基相互对应:A与T配对,G与C配对。从互补的角度来说,两条链包含相同的信息:每条链都是对方的“倒影”,或者是彼此的回声(更贴切的比喻是二者互为阴阳)。A∶T与G∶C碱基对之间的分子间作用力将两条链牢固地锁定在一起。DNA双螺旋结构可以看作由四个字母(——ATGCCCTACGGGCCCATCG……——)组成的密码编写而成,互补的两条链将会永远通过这种镜像密码缠绕在一起。
法国诗人保尔·瓦莱里(Paul Valéry)曾经写道:“如果你想了解事物的本质,那么就不要被它们的名字迷惑。”如果我们想要了解DNA的奥秘,那么也不能被它的名字或化学结构式干扰。就像人类使用的那些简单工具(锤子、镰刀、风箱、梯子以及剪刀)一样,我们完全可以从分子结构中领悟其功能。只要了解DNA的结构,那么就可以直接掌握这种信息载体的功能。对于生物学中最重要的分子来说,DNA名字的含义与功能相比可以忽略不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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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1953年3月的第一个星期里,沃森与克里克已经成功构建出完整的DNA模型。沃森冲到卡文迪许(Cavendish)实验室的地下金属加工车间,督促工人们抓紧时间制造模型零件。整个锻造、焊接以及抛光的过程需要几个小时,而在此期间克里克就在楼上焦急地走来走去。当拿到这些闪闪发光的金属零件后,沃森与克里克随即开始搭建DNA双螺旋模型,他们把代表碱基的纸板逐一固定在骨架上,仿佛是在谨小慎微地建造一间纸牌屋。每个零部件都必须处于恰当的位置,同时还要符合已知的分子测算结果。沃森每添加一个组件,克里克就会皱起眉头,而这种压力也会令他感到反胃。最后,全部零部件终于成功组装到一起,感觉就像完成了一幅复杂的拼图。第二天,他们带着铅垂线和尺子回到实验室,然后仔细地测量各部件之间的距离。无论是角度、宽度还是分子间隙,所有这些测量结果都近乎完美。
第二天清晨,莫里斯·威尔金斯在闻讯后迫不及待地赶到剑桥。48他“在转瞬间……就迷上了它”。威尔金斯后来回忆道:“那个模型高高地伫立在实验台上,(它)就是生命的精灵,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刚呱呱坠地的婴儿……这个模型似乎正在自言自语:‘我才不在乎你们怎么想,我知道自己就是完美的化身。’”49威尔金斯返回伦敦后再一次进行了确认,他发现自己与富兰克林最新得到的晶体学数据都明确支持双螺旋结构。1953年3月18日,威尔金斯从伦敦致信沃森与克里克:“我觉得你们就是一对老谋深算的恶棍50,但是你们的确能做到出类拔萃,我喜欢这个创意51。”
富兰克林在两周之后才见到了双螺旋模型,她也随即相信这就是理想中的DNA结构。起初,沃森担心她会“在咄咄逼人的惯性中落入思维僵化的陷阱”,并且拒绝接受双螺旋模型。但是聪慧过人的富兰克林已经做出了判断。飞速运转的大脑让她在第一时间就意识到这是个完美的解决方案。“在这个DNA模型中,糖基—磷酸骨架位于双螺旋外侧,同时独特的A∶T与G∶C碱基对也符合查加夫法则,因此她没有理由对于上述事实进行反驳。”52正如沃森描述的那样:“它具有无与伦比的魅力。”
1953年4月25日,沃森与克里克在《自然》(Nature)杂志上发表了《核酸分子结构:脱氧核糖核酸结构》。同期发表的还有一篇由戈斯林与富兰克林撰写的论文,他们为支持双螺旋结构提供了强有力的晶体学证据。而第三篇文章则由威尔金斯完成,他从DNA晶体实验中获取的数据进一步印证了该模型的合理性。53
但是生物学界似乎存在某种因循守旧的传统,总是用傲慢的姿态来对待这些重大发现,历史上孟德尔、埃弗里以及格里菲斯都曾经历过这种遭遇。沃森与克里克在文章结尾谦虚地提及:“我们已经注意到,文中提出的特定碱基配对直接暗示了某种潜在遗传物质的复制机理。”DNA最重要的功能就隐藏在其结构之中,它具有在细胞间以及生物体间传递遗传信息的能力。这种不稳定的分子组合不仅记录了生物体的信息、运动与形态,还为达尔文、孟德尔与摩尔根苦苦追寻的梦想找到了答案。
1962年,沃森、克里克与威尔金斯凭借他们的发现荣获了诺贝尔奖,可惜富兰克林却没能分享到这种成功的喜悦。1958年,她死于卵巢癌广泛转移,当时年仅37岁。而这种疾病归根结底还是与基因突变有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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贝尔格维亚区远离伦敦市中心,蜿蜒流淌的泰晤士河就途经这里缓缓远去。当你漫步在文森特广场的时候,可以看到不远处的英国皇家园艺协会办公室。1900年,威廉·贝特森正是在此将孟德尔理论引入科学界,并由此拉开了现代遗传学的序幕。如果你迈着轻盈的步伐从广场向西北侧行进,那么将会途经白金汉宫南侧的花园,从这里可以看到拉兰特郡别具风格的城镇住宅。弗朗西斯·高尔顿于20世纪早期在这里提出了优生学理论,他希望通过操纵遗传技术让人类走向完美。
英国卫生部病理实验室的旧址位于泰晤士河对岸以东3英里处。20世纪20年代,弗雷德里克·格里菲斯在此发现了转化反应,他注意到遗传物质可以在不同生物体之间进行传递,并且通过实验证明DNA就是“基因分子”。而伦敦国王学院的实验室就在泰晤士河的北岸。20世纪50年代,罗莎琳德·富兰克林与莫里斯·威尔金斯在此对DNA的晶体结构进行了研究。如果现在就此转向西南方向,那么本次旅程将带你莅临位于展览会路上的科学博物馆,参观者可以在这里目睹“基因分子”诞生的历史。沃森与克里克搭建的原始DNA双螺旋模型被放置在一个玻璃箱内,那些左右摇摆的拉杆与经过锻压的金属片铰接在一起,而支撑这个模型的只是一个钢制的实验台。DNA双螺旋模型看上去就像是某个疯子发明的开瓶器,当然也可以将其比作一段精雕细刻的旋转楼梯,然而只有它才可以衔接人类的过去和未来。时至今日,我们还可以在纸板上看到当年克里克亲手写下的四种碱基符号。
尽管沃森、克里克、威尔金斯与富兰克林的成果为遗传学探索开辟了新方向,但是DNA结构在得到破解之后也意味着基因发现之旅步入了尾声。沃森于1954年写道:“只要我们破解了DNA结构的奥秘,那么接下来亟待解决的谜题就是,决定生物体性状的海量遗传信息存储于这种分子中的机制。”54现在既往的问题已经被当今的焦点替代。双螺旋结构应该具备哪些特征才能承载生命密码?这些密码是如何转录并翻译成为有机体的实际形态和功能?为什么DNA结构会表现为双螺旋,而不是什么单螺旋、三螺旋或者四螺旋呢?为什么DNA的两条链之间会彼此互补,并且其中的碱基就像阴阳分子一样按照A∶T以及G∶C的规律进行配对呢?为什么在如此众多的选项中,只有双螺旋结构脱颖而出作为所有生物信息的中央储存库呢?克里克后来谈道:“它(DNA)的美丽不在于外表,而是源自其丰富的内涵。”
图像是反映事物内在规律的具体表现形式,其中双螺旋分子的结构图携带着人类构建、操作、修复以及复制的遗传指令,它承载着20世纪50年代科学界意气风发的豪情壮志。人类的完美性与脆弱性均隐藏在DNA分子的编码中:只要我们学会操纵这种化学物质,那么我们将能够改写自然、治愈疾病、改变命运并且重塑未来。
当沃森与克里克构建的DNA双螺旋模型问世后,基因作为代际神秘信息载体的概念正式终结,同时也意味着遗传学领域从此跨入新纪元。基因作为一种能够编码与存储信息的化学物质或分子,它可以在各种生物体之间传递信息。假如说20世纪早期遗传学领域的关键词是“遗传信息”,那么到了20世纪末期这个关键词可能就变成了“遗传密码”。半个世纪以来,基因是遗传信息载体的事实已经尽人皆知。而接下来的问题就是,人类能否破译自身的遗传密码。
[1] 在1952年与1953年,阿尔弗雷德·赫希(Alfred Hershey)与玛莎·蔡斯(Martha Chase)也通过实验证实了DNA是遗传信息的载体。
[2] 血红蛋白具有多种变异体,其中某些特殊类型只出现于胎儿体内。本书讨论的血红蛋白是最为常见且研究最为透彻的变异体,它们在血液系统中占据主导地位。
[3] 1951年,早在詹姆斯·沃森的名字在全世界家喻户晓之前,小说家多丽丝·莱辛(Doris Lessing)就通过朋友的朋友结识了年轻的沃森,并且花了三个多小时陪他散步。他们穿过剑桥附近的荒地与沼泽,而在整个过程中沃森一言不发,只有莱辛在使尽浑身解数没话找话。在即将抵达终点之时,莱辛已经“感到筋疲力尽而且只想赶快离开”,此刻她终于听到了来自同伴的声音:“希望你能理解我在这个世界上只能与一个人沟通。”[“The trouble is, you see, that there is”: Watson, Annotated and Illustrated Double Helix, 107.]
[4] 在富兰克林进行的DNA早期研究中,她并不确定X射线衍射图谱显示的是螺旋结构,可能原因在于其研究对象只局限于含水量较少的A型DNA。事实上,富兰克林与她的学生曾一度草率地宣称“螺旋结构已死”。然而根据她的实验记录,随着DNA衍射照片的质量不断改善,她也开始认为磷酸应该位于螺旋结构的外侧。沃森曾经告诉某位记者,富兰克林的不足之处在于她对自己的数据缺乏激情:“她并未意识到DNA的生命力。”
[5] 但是这张照片只属于富兰克林吗?威尔金斯后来坚称该照片由戈斯林转交,因此他认为自己有权随意处置。当时富兰克林正要离开国王学院,她准备前往伯贝克学院从事某项新研究,而威尔金斯认为她即将放弃DNA项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