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
患有身体与心理疾病的人不应将这份灾难传给后代。人民政府需要对抚养义务尽最大职责。然而总有一天,该行动将在资产阶级时代中展现出其伟大意义,即便是最辉煌的战争也不能与之媲美。
——希特勒关于T4行动的命令
他想成为上帝……想要创造一个新的种族。1
——奥斯威辛集中营囚犯对约瑟夫·门格勒(Josef Mengele)暴行的评论
遗传病患者活到60岁平均要花费5万德国马克。2
——纳粹时期德国生物学课本中对高中生的警告
生物学家弗里茨·楞次(Fritz Lenz)曾说过,纳粹主义不过是某种“应用生物学”。[1] 3
1933年春季,当赫尔曼·穆勒开始在柏林的凯泽·威廉研究所工作时,他目睹了纳粹将“应用生物学”付诸行动。同年1月,纳粹党领袖阿道夫·希特勒被任命为德国总理。3月,德国议会通过了授权法案,赋予希特勒前所未有之权力,从而使他可以不经议会批准就制定法律。狂热的纳粹准军事部队为了庆祝胜利,手持火把在柏林街头举行了规模盛大的游行。
按照纳粹主义的理解,“应用生物学”实际上是应用遗传学,它的目的就是让“种族卫生”成为可能。纳粹主义并非是这个术语的始作俑者:德国物理学家与生物学家阿尔弗雷德·普罗兹(Alfred Ploetz)早在1895年就创造了这个词语(1912年,他曾于在伦敦召开的国际优生学大会上发表了慷慨激昂的演讲)。4按照普罗兹的描述,“种族卫生”就是对种族进行遗传净化,就像个人卫生指的是对自己的身体进行清洗一样。个人卫生通常要清除身体的碎屑与排泄物,而种族卫生则要消除遗传物质的残余,并且创造出更健康与更纯净的种族。[2]1914年,遗传学家海恩里希·波尔(Heinrich Poll,普罗兹的同事)写道:“就像生物体残忍地牺牲退化细胞,或者外科医生冷酷地切除病变器官一样,这都是为了顾全大局才采取的不得已措施:对于亲属群体或者国家机关等高级有机体来说,不必为干预人身自由感到过度焦虑,种族卫生的目的就是预防遗传病性状携带者将有害基因代代相传。”5
普罗兹与波尔将高尔顿、普里迪和达文波特等英美两国优生学家视为这门新兴“学科”的先驱。他们认为,弗吉尼亚州立癫痫与智障收容所就是一项理想的遗传净化实验。在20世纪20年代早期的美国,像卡丽·巴克这样的女性在经过鉴定后会被遣送至优生集中营,而德国的优生学家非常渴望凭借自身的努力来获得国家支持,他们可以通过该项目对具有“遗传缺陷”的人们进行监禁、绝育或是根除。德国大学通常会提供几个“种族生物学”和种族卫生学的教授职位,就连医学院也会常规教授种族科学。“种族科学”的理论策源地就在凯泽·威廉研究所的人类学及人类遗传与优生中心,这里距离穆勒在柏林的新实验室仅有咫尺之遥。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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希特勒曾经在慕尼黑领导“啤酒店暴动”(Beer Hall Putsch),而他也因发动这场失败的政变遭到监禁。20世纪20年代希特勒于监狱服刑期间接触到了普罗兹的观点与种族科学的内容并为之一振。与普罗兹一样,希特勒也相信遗传缺陷将会缓慢毒害整个民族,同时阻碍这个泱泱大国的复兴。7当纳粹党于20世纪30年代掌权后,希特勒看到了将这种想法付诸实践的机会。他马上行动起来:1933年,在授权法案通过不到5个月之后,纳粹政府就通过了《遗传病后裔防治法》(Prevention of Genetically Diseased Offspring),也就是通常说的“绝育法”。8这项法律的主要内容明显照搬自美国的优生计划,而纳粹政府为了取得更大的效果对其内容进行了扩充。该法律强制规定:“任何遗传病患者都将接受外科手术绝育。”早期制定的“遗传病”列表包括智力缺陷、精神分裂症、癫痫、抑郁症、失明、失聪以及严重畸形。如果需要对某人进行绝育,那么需要向优生法院提交国家认可的申请。“一旦法院同意执行绝育”,流程就开始启动,“即使违背本人意愿,手术也必须执行……而在其他方法均无效的情况下,可以采取强制手段实施”。
为了争取民众对绝育法的支持,纳粹政府借助各种法律禁令来协助推广,并且最终将这种手段发挥到极致。《遗产》(Das Erbe) 9与《遗传病》(Erbkrank)10是种族政策办公室拍摄的电影,其主要目的是展示“缺陷”与“不健康”导致的疾病。这两部影片分别于1935年与1936年上映,而德国各地的影院均一票难求。在电影《遗传病》中,一位饱受精神病折磨的女性在不停地摆弄自己的手指和头发,另有一位畸形儿童无助地躺在床上,还有一位肢体短缩的女性只能像牲畜一样“四脚”着地。与上述两部电影中的可怕画面相比,雅利安人的完美身体简直就是电影史上的颂歌:《奥林匹亚》(Olympia)是莱尼·里芬斯塔尔(Leni Riefenstahl)拍摄的一部电影,该片赞美了那些朝气蓬勃的年轻德国运动员,他们通过健美操展示肌肉线条,简直就是完美遗传的化身。11心怀厌恶的观众们面无表情地盯着这些“缺陷”,同时对那些超人般的运动员充满了嫉妒与渴望。
就在国家机器大肆造势鼓吹并强迫人们被动接受优生绝育的同时,纳粹政府也在法律的掩护下不断逼近种族净化的底线。1933年11月,一项新颁布的法律允许国家可以对“危险罪犯”(包括持不同政见者、作家和记者)进行强制绝育。12 1935年10月,为了防止遗传混合,纳粹政府在颁布的《德意志血统及荣誉保护法》(即“纽伦堡法案”)中,禁止犹太人与德意志血统的公民通婚或者与雅利安后代发生性关系。此外还有一部法律禁止犹太人在自己家里雇佣“德国女佣”,恐怕没有比这更离奇的例证来说明身体净化与种族净化之间的关系了。13
实现规模庞大的绝育与收容计划,需要建立与之相应的庞大行政机构作为支撑。截至1934年,每个月都会有近5 000名成年人被绝育,而200个遗传健康法庭(或者叫遗传法庭)不得不超负荷运转,对涉及绝育的上诉进行裁定。14在大西洋彼岸,美国的优生学家不仅对此举称赞有加,同时也在感叹自身有效手段的匮乏。洛斯罗普·斯托达德(Lothrop Stoddard)是查尔斯·达文波特的另一位门徒,他曾经于20世纪30年代末期在德国访问了某个遗传法庭,并为绝育手术的疗效写下了赞美之词。在斯托达德来访期间,他见到的被告包括一位女性躁郁症患者、一位聋哑女孩、一位智障女孩以及一位“猿人模样”男人,这位男士不仅娶了犹太女人为妻,还明显是个同性恋,而这在当时简直就是十恶不赦。从斯托达德的记叙中可以看出,当时人们仍不清楚出现这些症状的遗传本质是什么。尽管如此,全部被告还是很快就被判决接受绝育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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绝育在悄然无息中彻底变成了杀人机器。早在1935年,希特勒就曾私下仔细考虑过将基因净化工作从绝育升级至安乐死,就净化基因库这项工程而言,还有什么比从肉体上消灭他们更快捷的方式吗?但是希特勒也很在意公众的反应。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德国民众对绝育计划的漠然态度反而助长了纳粹政府的嚣张。1939年,机会终于来了。那年夏季,理查德·克雷奇马尔(Richard Kretschmar)和莉娜·克雷奇马尔(Lina Kretschmar)向希特勒请愿,希望对他们的孩子格哈德(Gerhard)实施安乐死。15格哈德只有11个月大,他生来就失明且伴有肢体残疾。格哈德的父母是狂热的纳粹分子,他们为了表达效忠德意志的决心,希望将自己的孩子从国家遗传基因库中清除。
希特勒认为这是个千载难逢的时机,他批准了对格哈德·克雷奇马尔实施安乐死的请求,然后将该项计划迅速扩展应用到其他儿童身上。在私人医生卡尔·勃兰特(Karl Brandt)的协助下,希特勒颁布了《严重遗传性与先天性疾病科学登记制度》,并以此为契机大规模开展安乐死计划,以便在全国范围内彻底清除遗传“缺陷”。16为了赋予这种灭绝措施合法的身份,纳粹政府开始委婉地将受害者描述成“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lebensunwertes Leben)。这个离奇短语反映出纳粹优生学逻辑正变得愈加恐怖:对遗传缺陷携带者实施绝育已不足以让未来的国家得到净化,必须把他们从现有的体制内彻底清除。这就是遗传学上的最终解决方案。
这场屠杀在开始阶段以3岁以下的“缺陷”儿童为目标,但是到了1939年9月,目标人群已经悄然扩展到青少年范围。随后,少年犯也被划入了名单。据统计,其中被殃及的犹太儿童比例非常突出,他们被迫接受国家医生进行的体检,并且被随意贴上“遗传病”标签,受害者经常因为某些微不足道的借口就遭到清除。截至1939年10月,该计划的清除对象已经延伸到成年人。执行安乐死计划的官方总部位于柏林动物园街4号(No.4 Tiergartenstrasse)的一座精美别墅,而该计划根据其街道地址最终被命名为“T4行动”(Aktion T4)。17
此后德国各地相继建立起灭绝中心。其中有两家机构表现非常突出,一家是位于哈达马尔(Hadamar)山上的城堡式医院,另一家是勃兰登堡州福利院(Brandenburg State Welfare Institute)。后者这座砖石结构建筑很像兵营,所有的窗户都开在墙体侧面。这些建筑的地下空间被改造成密闭的毒气室,不计其数的受害者就在这里被一氧化碳夺去了生命。为了加深公众的感性认识,纳粹政府还为T4行动披上了科学与医学研究的外衣。在披着白大褂的党卫军军官的押送下,安乐死计划的受害者乘坐装有铁窗的大巴被送往灭绝中心。紧邻毒气室的房间里临时搭建起混凝土解剖台,其四周环绕着用来收集液体的深槽,医生们就在这里解剖受害者的尸体,然后将他们的组织器官与大脑保存起来,作为日后的遗传学研究标本。显而易见的是,这些“没有生存价值的生命”对于科学进步具有不可估量的价值。
为了让受害者家属确信他们的父母或者孩子已经得到合理诊疗,患者往往会先被送往临时搭建的收容所,然后再被秘密转移到哈达马尔或者勃兰登堡进行灭绝。在安乐死结束后,纳粹政府会签发数以千计伪造的死亡证明,上面标有各种不同的死因,其中某些理由显得非常荒谬。1939年,玛丽·劳(Mary Rau)的母亲因患有精神病性抑郁症被实施安乐死。可是她的家人却被告知,患者死于“嘴唇上的肉赘”。截至1941年,T4行动已经屠杀了将近25万的成人与儿童。此外,在1933年到1943年间,大约有40万人根据绝育法接受了强制绝育手术。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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汉娜·阿伦特(Hannah Arendt)是一位颇具影响力的文化批评家,她曾记录下纳粹政府的倒行逆施,并且在战后提出了著名的哲学概念“平庸之恶”(banality of evil),借此反映纳粹统治时期麻木不仁的德国文化。19但是当时人们对于邪恶的轻信已经司空见惯。纳粹政府认为“犹太特性”或者“吉卜赛特性”由染色体携带并通过遗传来延续,因此实施遗传净化需要完全颠覆原来的信仰,然而人们却不假思索地把盲从作为文化信条。事实上,许多科学精英(包括遗传学家、医学科研人员、心理学家、人类学家以及语言学家)都很乐于为完善优生学计划的理论基础出谋划策。奥特马尔·冯·维斯彻尔(Otmar von Verschuer)是柏林凯泽·威廉研究所的一位教授,他在《犹太种族生物学》(The Racial Biology of Jews)一书中认为,神经症与癔症是犹太人的内在遗传特征。维斯彻尔注意到,犹太人的自杀率在1849年到1907年间增长了7倍,而他异想天开,认为造成上述情况的原因与欧洲国家系统性迫害犹太人无关,这只是他们神经官能症过度反应的表现:“只有具备神经错乱与神经过敏倾向的人才会以这种方式应对外部条件变化。”20 1936年,深受希特勒青睐的慕尼黑大学为一位年轻的医学研究人员授予博士学位,其论文内容与人类下颚的“种族形态学”研究有关,他试图证明下颚的解剖学结构由种族与遗传决定。这位崭露头角的“人类遗传学家”名叫约瑟夫·门格勒,并且很快就成为纳粹“科研精英”中臭名昭著的代表,由于他对囚犯进行人体实验,因此也被称为“死亡天使”。
最终,纳粹政府净化“遗传病”的计划演变为一场更大灾难的序曲。这场人类历史上最恐怖的浩劫与之前的灭绝(针对失聪、失明、失语、跛足、残疾以及智障人员)行动不可同日而语。在大屠杀期间,有600万犹太人、20万吉卜赛人、几百万苏联和波兰公民还有不计其数的同性恋者、知识分子、作家、艺术家以及持不同政见者在集中营与毒气室中惨遭杀害。此类令人发指的暴行与早期的灭绝计划本质上一脉相承,纳粹主义正是在野蛮优生学的“幼儿园”里学会了这些卑鄙伎俩。“种族灭绝”(genocide)这个单词的词根与基因“gene”同源,我们有充分的理由说明:纳粹主义盗用了基因与遗传学的名义为延续其罪恶进行宣传与辩解,同时还驾轻就熟地将遗传歧视整合到种族灭绝的行动中。从肉体上消灭精神病与残疾人(“他们的思维或行为不能和我们保持一致”)的行为只是大规模屠杀犹太人之前的热身运动。基因就这样史无前例地在悄无声息中与身份混为一谈,然后这些带有缺陷的身份被纳粹主义利用,并且成为他们实施种族灭绝的借口。马丁·尼莫拉(Martin Neimöller)是德国著名神学家,他在那篇广为流传的忏悔书中总结了纳粹主义暴行的演变过程:
起初他们追杀共产主义者,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共产主义者;
后来他们追杀工会会员,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工会会员;
接着他们追杀犹太人,我没有说话——
因为我不是犹太人;
最后他们奔我而来——那时已经没有人能为我说话了。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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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30年代,就在纳粹政府不断歪曲遗传学事实来支撑国家主导的绝育和灭绝行动时,另一个强大的欧洲国家正在以完全相反的方式蓄意践踏遗传学与基因理论来维护其政治纲领。20世纪30年代,纳粹政府将遗传学视为种族净化的工具,而那时苏联的左翼科学家与知识分子提出遗传并非与生俱来,资产阶级为了强调个人差异的固定性,于是就创造出了基因这个海市蜃楼,而事实上,特征、身份、选择或是命运都无法消除。即使国家需要净化,也不该采用遗传选择的方式,政府应当对全体人民进行再教育并且抹去从前的自我。需要净化的是大脑而不是基因。
与纳粹主义相同,苏维埃主义也需要“科学”的巩固与支撑。1928年,农业研究人员特罗菲姆·李森科22表情凝重地宣称,他在动植物中发现了“粉碎”并改变遗传影响的方法,而某位记者曾经形容他“令人作呕”23。李森科的实验地点位于遥远的西伯利亚农场,据传他将小麦植株反复暴露在极寒和干旱的条件下,从而使植株获得了对逆境的遗传抗性(李森科的主张后来被证实要么是弄虚作假,要么就是当时的科学实验滥竽充数)。通过对小麦植株采取“休克疗法”,李森科认为他可以让植株在春季开花,在夏季结穗。
然而这种“休克疗法”显然与遗传学事实背道而驰。将小麦置于寒冷或干旱的条件下不可能使基因产生永久且可遗传的变异,这就好比连续切除鼠尾也无法创造出无尾老鼠,或者无论怎样牵引羚羊颈部也不能将其变成长颈鹿。为了改变实验植株的性状,李森科也在想方设法获得抗冻基因变异体(摩尔根和穆勒),然后采用自然选择或人工选择来分离突变植株(根据达尔文的理论),最后再将突变植株进行杂交使突变固定下来(孟德尔和德·弗里斯)。但是李森科让自己与苏联领导人都相信,他只需要改变暴露条件就可以对植株进行“再培养”,从而改变它们的固有特征。他完全否定了基因的概念。他认为,基因是“由遗传学家创造出来”支持“腐朽资产阶级”科学的产物。“遗传基础跟某些具有自我复制能力的特殊物质没有关系。”24通过适应环境直接导致遗传发生改变只是对于拉马克陈旧理论的复述,然而直到几十年以后,遗传学家才指出了拉马克学说的概念性错误。
李森科的理论立即受到苏联政府的热烈欢迎。在这个当时挣扎在饥荒边缘的国家中,他提出了能够显著增加农业产量的新方法:通过对小麦和水稻进行“再培养”后,农作物就可以在包括严冬和酷暑的任何条件下生长。也许是受到这项举足轻重理论的启发,斯大林和他的同僚们发现,使用休克疗法“粉碎”基因进行“再培养”同样可以应用在意识形态领域。当李森科通过再培养植物来减轻它们对土壤和气候的依赖时,苏联的党务工作者也在对持不同政见者进行再教育,试图改变他们对错误意识和物质商品根深蒂固的依赖。纳粹政府相信遗传物质绝对不会改变(“犹太人就是犹太人”),并且使用优生学来改变他们国家的人口结构。苏联政府则相信遗传物质绝对可以重置(“任何人都可以成为其他人”),并且希望通过清除所有差异来实现激进的集体利益。
1940年,李森科在击败了竞争对手后出任苏联植物遗传育种研究所所长,然后在苏联生物界建立起极权主义的领地。25在当时的苏联,任何对李森科理论持有学术异议的人(尤其是孟德尔遗传学或达尔文进化学说的支持者)都将被视为非法。这些科学家将被发配至集中营接受李森科思想(与小麦一样,将持有异议的教授们置于“休克疗法”下或许能说服他们改变想法)的“再教育”。尼科莱·瓦维洛夫(Nicolai Vavilov)是一位著名的孟德尔学派遗传学家。1940年8月,他因为宣传“资产阶级”生物学言论被捕,并被送往臭名昭著的萨拉托夫监狱(“瓦维洛夫竟然敢认为基因不容易受到影响”)。当瓦维洛夫与其他遗传学家在监狱中遭受折磨时,李森科的支持者又在否定遗传学科学性的道路上展开了新一轮进攻。1943年1月,骨瘦如柴的瓦维洛夫在奄奄一息之际才被送到监狱医院。“我现在不过是一堆行尸走肉。”26瓦维洛夫对看守这样描述,而他在几个星期之后就含恨去世。27
纳粹主义与李森科主义的理论基础源自两种截然相反的遗传概念,但是这两种理论之间也具有惊人的相似性。尽管纳粹理论的残暴性无人企及,但是纳粹主义与李森科主义实质上是一丘之貉:它们都采用了某种遗传学理论来构建人类身份的概念,而这些歪理邪说最后都沦为满足政治意图的工具。这两种遗传学理论可谓是大相径庭,其中纳粹政府坚信身份具有固定性,而苏联政府认为身份具有强大的可塑性。由于基因与遗传的概念一直处于国家地位和政治进程的核心,因此纳粹政府坚持遗传无法改变的理念,苏联政府笃信遗传可以被彻底清除。在这两种意识形态里,遭到蓄意歪曲的科学被用来支持国家主导的“净化”机制。通过偷换基因与遗传学概念,整个系统的权力与地位得到了证实与巩固。到了20世纪中叶,无论基因学说被接受与否,它已经成为某种潜在的政治与文化工具,并且跻身历史上最危险的思想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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垃圾科学支撑起极权主义,而极权主义又制造出垃圾科学。那么纳粹遗传学家在遗传学领域做出过何种贡献吗?
在这些数量众多的科学垃圾里,有两项贡献显得格外突出。首先体现在方法论上:尽管纳粹科学家的手段野蛮残酷,但是他们事实上提高了“双胞胎研究”的水平。弗朗西斯·高尔顿自19世纪90年代起就开始从事双胞胎的研究工作。高尔顿创造了“先天与后天”这句名言,并且非常好奇科学家如何区别两者之间的作用。28对于某些特殊性状而言,例如身高或者智力,我们如何判定它们是来自先天还是后天呢?人们该如何分清遗传与环境之间的关系呢?
高尔顿认为借助某种自然实验可以回答上述问题。他推断,既然双胞胎的遗传物质完全相同,并且任何相似之处都得益于基因的作用,那么所有差异就是来自环境的结果。在双胞胎研究中,通过比较与对比他们的相同与不同之处,遗传学家就能确定先天与后天因素对重要性状的精准贡献。
虽然高尔顿考虑问题的方向完全正确,但是这种推理却存在一个重要的缺陷:他没有把基因完全相同的同卵双胞胎与基因不同的异卵双胞胎进行区分(同卵双胞胎源自单个受精卵分裂,因此双胞胎具有完全相同的基因组;异卵双胞胎则源自两个同时受精的卵细胞,双胞胎的基因组并不相同)。由于这种概念上的混淆,因此早期双胞胎研究经常失败。赫尔曼·沃纳·西门子(Hermann Werner Siemens)既是德国优生学家也是纳粹主义的支持者,他于1924年提出了双胞胎实验的解决方案,为了实现高尔顿的设想,必须对同卵双胞胎与异卵双胞胎进行严格的区分。[3] 29
作为一名训练有素的皮肤科专家,西门子曾经在求学期间得到普罗兹的指点,而且他还是种族卫生概念早期的坚定支持者。西门子继承了普罗兹的观点,他意识到只有首先构建遗传模型才能为遗传净化找到理论依据:如果能证明盲人的失明可以遗传,那么就可以合法对其实施绝育。由于血友病的性状一目了然,因此根本不需要进行双胞胎实验就可以证明其遗传性。但是对于更为复杂的性状来说,例如智力或心理疾病,构建遗传学模型的任务也变得错综复杂起来。为了减少遗传因素与环境因素的影响,西门子提出应该将异卵双胞胎与同卵双胞胎进行比较。遗传学研究中的关键实验必须保持一致性(concordance)。所谓“一致性”是指双胞胎共同拥有某个性状的比例。如果双胞胎的眼睛颜色100%相同,那么他们之间的一致性为1;如果只有50%相同,那么一致性就是0.5。一致性是测量基因影响性状程度的便捷手段。如果同卵双胞胎对精神分裂症具有高度一致性,而出生与生长环境相同的异卵双胞胎一致性却很低,那么这种疾病的根源必定与遗传有关。
对于纳粹遗传学家来说,这些早期研究为后来进行的极端实验奠定了基础。约瑟夫·门格勒对此类实验表现出浓厚的兴趣,他已经不满足于人类学家和内科医生的角色,现在摇身一变成了披着白衣的党卫军军官,并且时常出没于位于奥斯威辛和比克瑙的集中营。门格勒在遗传学和医学研究中表现出病态般的狂热,他后来擢升为奥斯威辛集中营的总医官,并且在此对双胞胎进行了惨绝人寰的实验。1943年到1945年,共有1 000多对双胞胎成为门格勒的牺牲品。[4]门格勒在导师奥特马尔·冯·维斯彻尔的怂恿下,通过盘查那些刚被送到集中营的囚犯来搜罗可供研究的双胞胎,他大声喊叫的声音让所有人都感到不寒而栗:“双胞胎出列”(Zwillinge heraus)或者“双胞胎站出来”(Zwillinge heraustreten)。30
当双胞胎们离开集中营后,身上将被文上特殊的记号,并且分别居住在不同的街区里,然后供门格勒及其助手任意摆布(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双胞胎作为实验对象反而要比那些非孪生儿童更容易生存下来)。门格勒乐此不疲地测量他们身上的各个部位,以此来比较遗传因素对于生长发育的影响。“身体上的每寸肌肤都被测量和比较过,”某对双胞胎中的一员回忆道,“我们经常光着身子坐在一起。”31其他一些双胞胎被毒气杀害后,他们的内脏会被取出用于比较大小。另有某些双胞胎被心脏内注射氯仿的手段处死。还有些接受了血型不符的输血、截肢或者在无麻醉条件下进行了手术。此外他们通过使双胞胎感染斑疹伤寒来检验遗传变异对细菌感染的应答。在某项骇人听闻的实验中,门格勒将受试双胞胎的身体缝合起来,然后观察融合的脊柱是否可以矫正其中一人的驼背畸形。但是由于手术部位出现坏疽,这对双胞胎很快就死于并发症。
除了上述那些荒谬的人体实验,门格勒的研究质量基本上就是敷衍了事。他在对成百上千的受害者进行实验后,手头却只有一本表皮破旧且内容泛泛的笔记本,其中没有留下任何有价值的研究结果。这些内容凌乱的笔记被保存于奥斯威辛纪念馆,某位研究人员在仔细阅读其内容后总结道:“没有科学家会重视(这些)内容。”事实上,无论双胞胎实验在德国取得了怎样的早期成果,门格勒的卑鄙行径都彻底毁掉了此类研究,人们对于该领域的仇恨刻骨铭心,而整个世界需要耗费几十年的时间才能重新面对这个话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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纳粹对遗传学的第二项贡献绝对出乎意料。到了20世纪30年代中期,随着希特勒在德国走向政治巅峰,大批科学家在面临纳粹统治的威胁时选择离开这个国家。20世纪20年代早期,德国曾在科学领域占据主导地位:它曾是原子物理学、量子力学、核化学、生理学与生物化学的发源地。从1901年到1932年,在100位获得诺贝尔物理学、化学以及医学奖的学者中,来自德国的科学家就有33位(此外英国有18位,美国只有6位)。1933年,当赫尔曼·穆勒抵达柏林时,这座城市已经汇聚了世界上最优秀的科学家。爱因斯坦曾在凯泽·威廉物理研究所的黑板上写下过公式,化学家奥托·哈恩(Otto Hahn)通过核裂变来了解亚原子粒子的成分,生物化学家汉斯·克雷布斯(Hans Krebs)则将细胞进行裂解后鉴定了其化学组成。
然而纳粹主义的蔓延为德国科学的发展带来了一股寒流。1933年4月,犹太学者被粗暴剥夺在国立大学的教授职位。危机到来,成千上万的犹太科学家被迫移居国外。32 1933年,爱因斯坦借参加学术会议的机会巧妙地离开了德国。克雷布斯、生物化学家欧内斯特·钱恩(Ernest Chain)以及生理学家威廉·费尔德伯格(Wilhelm Feldberg)也于同年逃离德国。物理学家马克斯·佩鲁茨(Max Perutz)于1937年前往剑桥大学。而对于埃尔温·薛定谔(Erwin Schrödinger)与核化学家马克斯·德尔布吕克这些非犹太人来说,他们也同样如履薄冰。许多科学家出于对纳粹政权的厌恶选择辞职并移居国外。由于对这个虚伪的乌托邦失望至极,因此赫尔曼·穆勒离开柏林来到苏联,继续追求科学与社会主义的统一。(然而并非所有科学家对纳粹掌权都会予以消极应对,事实上还有许多人采取了听之任之的态度。“希特勒或许摧毁了德国科学的长期繁荣,”乔治·奥威尔在1945年写道,“但是依然有某些极具天赋的德国学者在合成汽油、喷气式飞机、远程火箭以及原子弹领域发挥着重要作用。”33)
纳粹德国的损失恰好促进了遗传学的发展。这些离开德国的科学家不仅自由来往于世界各地,同时还促进了不同学科之间的交流。当他们在异国他乡找到落脚点后,还是会继续聚焦在新课题的研究上。例如原子物理学家对于生物学领域非常感兴趣,而这正是科学探索尚未涉及的前沿地带。由于物质构成的基本单位已经不再是秘密,因此他们希望能够借此破解组成生命的物质单元。原子物理的核心就是执着地去寻找无法再简化的颗粒,然后再找到适合的通用机制并进行系统阐述,而其理念在不久以后将渗透到生物学领域,并推动这个学科迎接新方法与新问题的挑战。这种理念产生的深远影响需要用几十年的时间来感受:当物理学家与化学家的工作重点逐渐转移到生物学领域后,他们开始尝试通过分子、力学、结构、行为和反应等化学与物理术语来理解生物体。随着时间的推移,这些到新大陆定居的流亡者将重新绘制生物学的版图。
其中基因是最为引人注目的概念。基因由什么物质组成?它们如何发挥作用?摩尔根的研究已经明确指出基因在染色体上的位置,并且认为它们的关系就像排列在细绳上的串珠。而格里菲斯与穆勒的实验发现,某种化学物质可以在生物体间发生移动,同时还很容易被X射线改变。
如果仅根据假设的理论基础来描述“基因分子”,那么生物学家或许对此并不感兴趣,但是物理学家怎么会拒绝在这个既新奇又冒险的领域尝试一番呢?1943年,量子理论学家埃尔温·薛定谔在都柏林表示,他想要大胆地尝试使用基础理论来描述基因的分子属性[本次讲座的内容后来收录于他的著作《生命是什么?》(What Is Life?)中34]。薛定谔假设基因必定由某种特殊的化学物质组成,同时这种分子还具有自相矛盾的地方。它应该符合现有的化学规律,否则复制或者传递过程都无法实现,但是它在许多地方又不符合上述规律,否则无法解释遗传特征纷繁复杂的多样性。这种分子物质既能够携带大量信息,又可以在细胞内保持结构紧凑。
薛定谔设想出一种具有多种化学键的化学物质,它能够沿着“染色体丝”的长度伸展。也许正是这些化学键的序列组成了密码本,而“各式内容都可以被压缩成(某种)微型密码”。或许细绳上串珠的顺序就携带着神秘的生命密码。
这种传递信息的物质既有相似之处又保持各不相同,尽管组成顺序简单但是代表种类繁多。薛定谔试图想象出某种能够反映遗传学分歧与矛盾特征的化学物质,而这种分子可以让亚里士多德都感到心满意足。在薛定谔的脑海里,他仿佛已经预见到遗传物质DNA(脱氧核糖核酸)。
[1] 也有人认为这句话出自希特勒的副手鲁道夫·赫斯(Rudolf Hess)。
[2] 普罗兹于20世纪30年代加入纳粹党。
[3] 20世纪20年代,美国心理学家柯蒂斯·梅里曼(Curtis Merriman)与德国眼科医生沃尔特·雅布伦斯基(Walter Jablonski)也进行了类似的双胞胎研究。
[4] 确切数字难以统计。《门格勒:完整的故事》(Mengele:The Complete Story)这本书详细介绍了门格勒进行的双胞胎实验,该书由吉拉德·波斯纳(Gerald L. Posner)与约翰·韦尔(John Ware)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