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真相与和解
都在改变,彻底改变:
并诞生出极致的美丽。1
——威廉·巴特勒·叶芝(William Butler Yeats),
《1916年复活节》(Easter, 1916)
基因曾经是生物学范畴“之外”的概念。我的意思是,如果你在思考哪些是发生在19世纪末期生物领域的重大问题,那么遗传学的排名恐怕并不会靠前。研究生物体的科学家显然更关注其他领域,例如胚胎学、细胞生物学、物种起源与进化。那么细胞如何发挥功能?胚胎如何发育成生物体?物种来自何方?又是什么造就了千变万化的自然界呢?
但是人们在试图回答这些问题时却都受阻于相同的节点,其中的共性就是缺乏信息的连接。任何细胞与生物体都需要信息来执行自身的生理功能,可是这些信息源自何方?某个胚胎需要接收消息才能变为成熟的个体,那么又是什么物质来传递此类消息呢?或者就事论事,某个物种成员如何“知道”它应该属于哪个物种呢?
其实基因的无穷魅力就在于此,只需要对它进行单次扫描就可以找到问题的答案。细胞执行代谢功能的信息源自何方?当然是来自细胞的基因。那么胚胎中的加密信息呢?当然还是由基因来编码。当某个生物体开始繁殖的时候,基因发出的指令在胚胎构建、细胞功能、新陈代谢、交配仪式与复制物种时起到关键作用,并且所有这些重要信息均将以某种相同的模式来进行。遗传学不是生物学领域的次要问题,它一定会跻身于学科排名的前列。当我们用世俗的眼光审视遗传学时,通常想到的是某种独特或者另类的特征在薪火相传:例如父亲鼻子的特殊形状或者家族成员对于某种罕见病的易感性。但是遗传学需要破解的问题更为基础:无论鼻子性状如何变化,这种在早期阶段控制生物体形成鼻子的指令的本质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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将基因作为解决这些生物学核心问题答案的认识姗姗来迟,而这种滞后导致了一种奇怪的现象:作为事后出现的学科,遗传学将被迫与生物学其他主要领域的观点和解。如果基因是代表生物信息的通用货币,那么它将不仅局限于诠释遗传规律,而且还可以用来解释生物界的主要特征。首先,基因需要解释变异现象:众所周知,人眼的形态不只六种,甚至可以出现60亿种连续的突变体,那么这些离散的遗传单位对此如何解释呢?其次,基因需要解释进化过程:随着时间延长,生物体的特征和形态均会发生巨大改变,那么这些遗传单位又该如何作答呢?第三,基因需要解释发育问题:这些指令由独立单位组成,那么它们该如何编码才能让胚胎发育成熟呢?
现在我们可以从基因的角度来描述上述三项和解,并且据此来阐明自然界的历史、现在与未来。其中进化描述了自然界的历史:即生命从何而来。变异描述了自然界的现在:为什么生物体会是现在的样子。而胚胎发育则是为了把握未来:单个细胞怎样才能创造出继承其衣钵的生物。
从1920年到1940年,遗传学研究在这20年间得到了迅猛发展,由遗传学家、解剖学家、细胞生物学家、统计学家和数学家组成的科学联盟已经解决了前两个问题(变异与进化)。然而第三个问题(胚胎发育)则需要更多领域的专家学者齐心协力才能攻克。具有讽刺意义的是,尽管胚胎学催生出现代遗传学,但是基因与物种起源之间的和解才是备受瞩目的科学问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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罗纳德·费希尔(Ronald Fisher)是一位年轻的数学家。1909年,他来到剑桥大学凯斯学院深造。2费希尔先天患有导致视力进行性下降的遗传性眼疾,十几岁的时候就已经几近失明。由于费希尔在学习数学过程中基本不依靠纸笔,因此在落笔写下公式之前,他已经掌握了在头脑中将数学问题视觉化的能力。尽管费希尔在中学期间就是个与众不同的数学天才,但是糟糕的视力却成为他在剑桥学习的累赘。指导老师对于他在数学方面的读写能力失望至极,而费希尔也在受尽羞辱之后转投医学领域,但是却没有通过考试(就像达尔文、孟德尔以及高尔顿的经历一样,他们在获得非凡成就的过程中总要经历失败,这似乎也是此类故事不变的主题)。1914年,就在“一战”于欧洲爆发时,他正在伦敦从事统计分析工作。
费希尔白天为保险公司审核统计信息。而夜幕降临时,当整个世界几乎从视野里消失后,他就开始从事生物学理论研究。但是这个令费希尔着迷的科学问题同样需要解决基因的形态与功能问题。到了1910年,生物学领域的顶级学者还认为,染色体上携带信息的离散颗粒就是遗传信息的携带者。然而生物界中所能看见的一切都拥有近乎完美的连续性:凯特勒、高尔顿等19世纪的生物统计学家证实,例如身高、体重,甚至智商等人类性状都符合平缓连续的正态分布曲线。即便是生物体的发育(最明显的信息链遗传)似乎也要经历平缓连续的阶段,而不会出现离散爆发的生长模式,正如毛虫化茧成蝶的演变也不会表现为时断时续。如果将雀类喙的尺寸绘制成图,那么这些点同样可以构成连续曲线。那么“信息颗粒”(遗传学像素)如何以可见的方式来反映生物界的平缓变化呢?
费希尔意识到,构建严谨的遗传性状数学模型或许能够解决这个矛盾。他明白,由于孟德尔选择了高度离散的特征并采用纯种植物进行杂交,所以才能在实验中发现基因具有不连续性。单基因只能产生两种状态,也就是高或矮以及是或否,但是如果现实世界中的各种性状(身高或肤色)是由多基因共同调控呢?假设身高由5个基因决定,或者说鼻子形状受到7个基因控制,那么我们又该如何解释呢?
费希尔发现,构建某个多基因(5个或7个)调控单一性状的数学模型并不复杂。如果该模型只涉及3个基因,那么总共应该有6个等位基因或者基因变异体,其中3个来自母亲,而另外3个来自父亲。经过简单的组合数学运算后,这6个基因变异体可以产生27种不同的组合。费希尔发现,如果每种组合都可以对高度产生独特影响,那么根据结果绘制的曲线就会非常平缓。
如果某个性状受到5个基因调控,那么经过排列产生的组合数量将会更多,而这些排列组合导致的身高变化就会趋于连续。如果再把环境因素考虑在内,例如营养对于身高的影响或者日光照射对于肤色的作用,那么费希尔就可以对更为罕见的组合及其影响展开想象的空间,并且最终绘制出完美的平缓曲线。假设使用7张彩色玻璃纸分别对应彩虹的7种基本颜色,然后将它们并排摆放且两两叠加,那么我们可以通过这种手段来展现几乎所有的色彩。而每张玻璃纸所代表的颜色“信息”依旧保持离散。这些颜色并没有真正彼此融合,只是其相互叠加的效果创造出视觉上连续的颜色光谱。
1918年,费希尔将他的分析结果发表在《孟德尔遗传假设下的亲缘相关性》(The Correlation between Relatives on the Supposition of Mendelian Inheritance)一文中。3尽管文章标题看上去含混不清,但是其传递的信息简明扼要:如果你将控制某个性状的3个到5个变异基因的效果混合起来,那么所得到的表型连续性将趋于完美。他在文中写道,“人类变异的确切数量”可以由孟德尔遗传学的扩展理论来解释。对于单基因的独立影响而言,费希尔认为就像是点彩派绘画中的某个点。如果你将画面放大到足够倍数,那么展现在眼前的就是许多独立且离散的点。但是在浩瀚的自然界中,我们观察与体验到的性状却是无数散点组成的集合:似乎这幅天衣无缝的画作由密集的像素构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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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项和解关乎遗传与进化,其解决方法不仅需要构建数学模型,而且更取决于实验数据的结果。达尔文认为只有通过自然选择才能完成物种进化,但是在开始进行自然选择之前,总得有些自然存在的东西以供选择。对于自然界中的生物种群来说,它们必须具备足够数量的自然变异体才能区分出胜负。我们以某个岛屿上的雀类种群为例,只有喙的尺寸具有充足的本质多样性后,当旱季来临时才可能对其中具有最坚硬或者最长喙的雀类进行选择。假设这种多样性并不存在,即所有的雀类都具有相同的喙,那么自然选择根本无法发挥作用。全部雀类将会一次性灭绝。物种进化至此将戛然而止。
但是在野生状态下发生自然变异的动力是什么呢?雨果·德·弗里斯曾经推测突变是发生变异的原因:基因型发生改变导致表型出现变化,然后再通过自然选择被筛选出来。4但是德·弗里斯的猜测要早于基因分子定义提出的时间。那么实验证据能否说明可识别的突变造成了现实中的基因变异?突变是源自瞬间和自发,还是说那些千奇百怪的自然遗传变异早就存在于野生种群中呢?基因在面临自然选择时发生了什么变化呢?
狄奥多西·多布然斯基是一位移民美国的乌克兰裔生物学家。20世纪30年代,他开始对野生种群中的遗传变异区间进行研究。5多布然斯基在哥伦比亚大学的蝇室学习期间曾经与托马斯·摩尔根共事。他知道只有到野外进行实验,才能准确描述野生种群的基因变化。于是多布然斯基带着捕虫网、苍蝇笼和烂水果出发去采集野生果蝇,他一开始只在加州理工学院的实验室周边物色实验对象,然后辗转来到加州的圣哈辛托山(Mount San Jacinto)与内华达山(Sierra Nevada)附近,其最终的足迹遍及全美的森林和山脉。那些整天待在实验室里的同事都认为他彻底疯了,以为多布然斯基只身一人去了加拉帕戈斯群岛。
多布然斯基采集野生果蝇变异体的行动至关重要。例如,在一种名为拟暗果蝇(Drosophila pseudoobscura)的野生型里,他发现了影响复合性状(其中包括寿命长短、眼睛结构、刚毛形态与翅膀尺寸等)的多基因变异体。而最引人注目的发现是,在同一区域采集的果蝇中,相同基因竟然会产生两种结构完全不同的表型。多布然斯基将这种基因变异体称为“生理小种”。根据基因在染色体上的排序,多布然斯基利用摩尔根的定位技术绘制了三个基因(A、B、C)的图谱。多布然斯基发现,这三个基因在某些果蝇中按照A—B—C的顺序沿着第五条染色体分布。而在另一些果蝇中,这个顺序被完全颠倒成了C—B—A。这种由某条染色体倒位造成的果蝇生理小种之间的差异是说明遗传变异最生动的案例,但是任何遗传学家都没有在自然种群中见到过此类现象。
然而故事还远没有结束。1943年9月,多布然斯基尝试利用某项独立实验来诠释变异、选择与进化的关系,或者说他打算在纸箱内重建加拉帕戈斯群岛的自然生态。6他首先准备好了两个经过密封处理但是可以通风的纸箱,然后将“ABC”与“CBA”两种果蝇品系按照1∶1的比例混合后注入。其中一个纸箱暴露于低温环境,另外一个含有相同混合品系果蝇的纸箱则被置于室温环境。果蝇在这种封闭空间内历经多代繁殖,而多布然斯基负责打理它们的饮食与卫生。虽然纸箱中果蝇种群数量在生死轮回中起起落落,但是其血统和家族却在这种颠荡起伏中得以延续。当多布然斯基在4个月后开始采集样本时,他发现这两个纸箱中的果蝇种群发生了巨变。在暴露于低温环境的纸箱里,ABC品系果蝇的数量几乎增长了一倍,同时CBA品系的数量出现下降。而在置于室温环境的纸箱里,这两种品系却呈完全相反的比例。
多布然斯基的实验囊括了与进化相关的所有关键要素。他从某个基因结构发生自然变异的种群入手,然后将温度作为自然选择的推动力。只有那些“最适合”的生物体,也就是那些能够适应低温或者高温环境的个体才能生存下来。随着新品系果蝇的出生、选择与繁殖,原有的基因频率发生了变化,从而产生具有全新遗传构成的种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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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了使用规范的术语来解释遗传学、自然选择以及进化之间的交互作用,多布然斯基重新启用了基因型与表型这两个重要的词汇。基因型是指某个生物体的基因组成,它可以指某个基因、基因结构甚至整个基因组。与之相反,表型则指的是生物体的自然或者生物属性与特征,例如眼睛的颜色、翅膀的形状或是对冷热条件的耐受力。
基因决定自然特征是孟德尔发现的重要真理,而现在多布然斯基不仅可以重述以上事实,他还将其理论扩展到涉及多个基因与多种特征的领域:
基因型决定表型
但是上述公式需要添加两项重要的修正才算完善。首先,多布然斯基注意到,基因型并不是表型的唯一决定因素。显而易见,自然环境与社会背景将对其物理属性造成影响。拳击选手的鼻子形状肯定不只是遗传的产物,其决定因素还包括他选择的职业性质以及鼻软骨遭受攻击的次数。如果多布然斯基突发奇想把某个纸箱中全部果蝇的翅膀剪掉,那么他在不改变基因的情况下同样会影响果蝇的表型(翅膀的性状)。换句话说:
基因型+环境=表型
其次,有些基因可能会被外部触发器或随机因素激活。例如,果蝇中决定残翅大小的某个基因就取决于温度:你不能只根据果蝇基因或环境因素来预测其翅膀的形状,你需要将这两种因素结合起来通盘考虑。对于此类基因而言,基因型与环境都不是表型的预测指标,这是基因、环境与概率交互作用的结果。
在人类中,BRCA1基因突变会增加罹患乳腺癌的风险,但并不是所有携带BRCA1突变基因的女性都会得乳腺癌。这些触发依赖型与概率依赖型基因被认为具有部分或不完全的“外显率”,也就是说,即便这个基因可以被遗传,它也未必能够表现出实际属性。或者说,某个基因可能具有多种“表现度”,即使基因可以被遗传下来,它实际表达的属性也因人而异。某位携带BRCA1突变基因的女性可能在30岁时罹患恶性程度很高(侵袭性强且易发生远处转移)的乳腺癌。此外某位携带相同突变基因的女性可能罹患的肿瘤恶性程度很低,而另一位女性有可能根本不会罹患乳腺癌。
我们至今仍然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导致这三位女性的结果出现差异,但是应该与年龄、暴露、其他基因以及运气等综合因素有关。BRCA1基因突变并不能对于最终结果做出准确预测。
因此最终的修正公式应该按照如下表述:
基因型+环境+触发器+概率=表型
尽管上述公式看似简洁,但是却具有权威性,它不仅抓住了遗传、概率、环境、变异与进化之间交互作用的本质,而且还反映了决定生物体形态与命运的演变过程。在自然界里,基因型变异就存在于野生种群中。这些变异与不同的环境、触发器以及概率发生交互作用,然后决定了某个生物体的属性(某只果蝇对于温度耐受力的强弱)。如果面临高强度的选择压,例如温度升高或是食物锐减,那么只有那些最适合的表型才能得以保全。某只果蝇经过这种选择性生存后会繁殖更多的幼虫,而继承了亲代部分基因型的幼虫能够更好地适应这种选择压。值得注意的是,选择过程会对自然属性或生物属性产生影响,其结果是控制属性的基因被动地保留了下来。鼻子畸形可能只是某场落败拳赛的结果,也就是说,这可能和基因没有什么关系,但是如果仅根据鼻子对称性来判断比赛的结果,那么长着畸形鼻子的拳手就会被直接淘汰。即便从长远考虑这位拳手具备许多其他优势基因,例如关节韧性灵活或是能够忍受剧痛,然而由于这该死的鼻子拖累,那么所有这些基因也都会在竞争中走向灭绝。
简而言之,表型的背后就是基因型,它就像是一匹拉着马车的马。自然选择是日久岁深的谜题,它在找寻适应度的时候却阴错阳差地发现基因就具备这个功能。通过表型的筛选,能够产生适应度的基因逐渐在种群中壮大起来,从而让生物体愈发适应它们所处的环境。虽然自然环境令生物体在进化的道路上举步维艰,但是它们却造就了世间完美的绝配。因此这才是推动生命发生进化的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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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布然斯基实验最终取得的辉煌解决了物种起源问题,而这也是达尔文曾潜心研究多年的“谜中之谜”。“纸箱中的加拉帕戈斯群岛”实验阐释了杂交生物种群(果蝇)随时间进化的机理。[1]但是多布然斯基知道,即便让基因型变异的野生种群继续杂交下去,也永远不会形成新物种:毕竟,物种的基本定义就是不能进行种间杂交。
不过为了创造某个全新物种,必须采取某些措施来限制杂种繁殖。多布然斯基很想了解地理隔离是否也是影响因素。假设某个携带基因变异的生物种群可以进行杂种繁殖,可是突然间,这个种群因为某次地质裂缝的出现而被一分为二,或者某座岛屿上的鸟群被风暴席卷至另外一座相距遥远的岛屿,并且再也无法飞回原来栖息的地方。按照达尔文的理论,这两个种群将会分别独立完成进化,直到这两个地点中的某个基因变异体被选择出来,最后形成了生殖隔离。即便新鸟类物种能够飞回原来的岛屿(例如乘船),那么它们也不能与失联已久的远方亲戚进行交配了:由于上述两种鸟类的后代已经具有遗传不亲和性,因此这些错乱的遗传信息将禁止它们存活或是进行繁殖。地理隔离会引起遗传隔离,并最终导致生殖隔离。
此类物种形成机制并非源自主观臆测,多布然斯基可以通过实验来验证这个观点。他将两种地理位置相距遥远的果蝇混合后放入同一个笼子里,果蝇在此进行交配并且产下子代,但是幼虫成年后却无法生育。通过对进化过程进行连锁分析,遗传学家甚至可以查明导致子代不育基因的实际分布。7其实这就是达尔文逻辑中缺失的联系:最终由遗传隔离导致生殖隔离,并且推动新物种起源。
到了20世纪30年代末期,多布然斯基开始意识到,他对于基因、变异和自然选择的理解已经远远超出了生物学的范畴。1917年,席卷俄国全境的革命试图抹去所有个体差异而优先发展集体属性。与之相反,另一种穷凶极恶的种族主义正在欧洲迅速蔓延,竭尽所能夸大个体差异甚至将其妖魔化。多布然斯基指出,这两种危机的理论基础均源自生物学领域。其中涉及个体的定义是什么?变异如何塑造我们的个性?评判物种“优越”的标准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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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果上述事件发生在20世纪40年代,那么多布然斯基就可以直接驳斥这些观点了:他最终肯定会对纳粹优生学、苏联农业集体化以及欧洲种族主义做出严厉的科学批判。但是他在野生种群、变异与自然选择方面的研究成果已经为这些问题提供了重要的理论基础。
首先,遗传变异在自然界中很显然是种常态而不是例外。美国与欧洲的优生学家坚持利用人为选择来促进人类向“优越”发展,可是在自然条件下并不存在什么单纯的“优越”。不同种群的基因型大相径庭,而这些多种多样的遗传类型可以在野生条件下共同存在甚至重叠分布。自然界并不像人类优生学家想象的那样急于将遗传变异均质化。实际上,多布然斯基发现自然变异是生物体的某种重要储备,这种财富甚至比生物体自身的责任还重要。如果没有变异发生就不会存在丰富的遗传多样性,那么生物体可能终将彻底失去进化能力。
其次,突变只是变异的别名。多布然斯基在野生果蝇种群中发现,无论是ABC还是CBA品系果蝇,没有哪种基因型具有先天的优越性,它们都得依赖“环境”与“基因—环境”交互作用才能生存。某人产生的“突变”对于另一个人来说就是“遗传变异”。我们可以在某个寒冷的冬夜选出某种果蝇,而在某个炎热的夏日选出另外一种完全不同的果蝇。无论是从道德还是从生物学角度出发,变异都没有优越性可言,因此每种变异只是多少去适应某种特定的环境而已。
最后,生物体的物理或精神属性与遗传之间的关系要远比预期的复杂。高尔顿等优生学家曾希望筛选出复杂的人类表型(智力、身高、容貌以及品德),并据此作为某种生物捷径来富集与智力、身高、容貌和品德相关的基因。但是某种表型并非由单个基因按照一对一的方式来决定。而筛选表型的机制很难保证遗传选择的正确性。如果基因、环境、触发器与概率能够最终决定某个生物体的特征,同时优生学家在没有分清这些因素关联效应的前提下,就贸然打算借助传宗接代来改善智力或容貌,那么他们注定将一败涂地。
对于被滥用的遗传学与人类优生学而言,多布然斯基的每项发现都是针锋相对的反击。基因、表型、选择与进化等概念可以通过相对浅显的理论联系在一起,但是这些道理很容易为人误解或者蓄意歪曲。“追求简洁,保持理性。”英国数学家与哲学家怀特海(Alfred North Whitehead)曾这样告诫自己的学生。多布然斯基已经发现了这种简洁,但是他同时也对遗传逻辑过于简单化提出了强烈的道德警告。可惜他的观点都被湮没在教科书与学术论文中,就连那些集权国家的政治力量也没有重视这些远见卓识,而它们即将在操纵人类遗传的领域中兴风作浪。
[1] 尽管生殖不亲和性与物种形成的研究早于筛选试验,但是多布然斯基与其学生们在20世纪40年代到50年代对于上述两个领域均进行了深入探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