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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部
8
苏珊虽说一直都住在蒙马特尔,可她觉得有必要跟自己的过去一刀两断,所以她在蒙帕纳斯距离蒙帕纳斯大街不远的一幢住宅里租了一套公寓。公寓是个两居室,外带一个小厨房和一间浴室;位于六楼,不过有电梯。对她来说,一间浴室和一台电梯——虽说电梯里只容得下两个人,开起来慢得就像是蜗牛爬,下楼还是得走下去——代表的不单是奢侈,而且是格调。
在他们结合的头几个月里,阿希尔·戈万先生——这就是那位先生的真名实姓——在他每两周来一次巴黎时总是找个旅馆投宿,跟苏珊春风一度后,再回到旅馆一个人睡到该起床的时候,然后搭火车回去,继续做他的生意,享受家庭生活的平静乐趣。可是后来苏珊向他指出,他这么做实在是毫无来由地乱花钱,不如就在她的公寓里睡到第二天早上,这样岂不既经济也更舒服?他不得不承认她这番话说得大有道理。他因为苏珊细心周到地考虑他的舒适而大感高兴——大冬天的夜里还要跑到大街上去拦出租车,实在是很不令人愉快的事——而且他对于她不愿意让他无谓地浪费钱财大为赞同。一个不单单自己不乱花钱,还知道替情人节省的女人才真是个好女人。
阿希尔先生绝对有理由感到事事称心满意。他们通常是去蒙帕纳斯的一家比较考究的餐厅用餐,不过时不时的,苏珊也亲自下厨,为他在公寓里做一顿晚饭作为调剂。她为他做的那有滋有味的家常便饭很合他的胃口。天气暖和的一些傍晚,他会只穿件衬衣在公寓里吃饭,这给他一种放浪形骸的波希米亚感觉,相当够味儿。他一直都挺喜欢买画,可现在苏珊却管着他,她看不上的画绝不让他乱买,而他很快就发现,他绝对有理由信赖她的眼力。她绝不跟掮客打交道,而是带着他直接去画家们的画室里去买画,这么一来,他花的钱只有他从外头买画的一半。他知道她在存钱,而当她告诉他,她靠这些年的积蓄已经在家乡买了点地时,他真感到一阵自豪的战栗。他知道在每一个法国人的血液里,都深藏着拥有土地的热望,他因此而对苏珊愈发看重了。
就苏珊这方面而言,也很满意。她对他既算不上忠实,也不能说不忠;这话的意思是说,她小心在意不跟另一个男人形成任何永久性的关系,不过,如果她碰上一个真正让她心动的男人,她也不反对跟他上床。可是她绝不让他在公寓里过夜,这是她坚守的原则。她自觉这是她对那位有钱有地位的阿希尔先生应尽的职责,因为她眼下这种既安定又受人尊敬的生活完全是拜他所赐。
我认识苏珊的时候她正跟一位画家同居,而这位画家碰巧是我的一个相识,苏珊在画室里给他当模特儿的时候我经常坐在旁边看他画画。后来也时不时地能继续碰到她,间隔的时间长短不定,不过一直到搬到蒙帕纳斯以后才算真正跟她熟络起来。缘由好像是阿希尔先生——她无论人前还是背后,说起他来总是这样称呼的——读过一两本我的小说的法译本,有天傍晚特意请我跟他们在一家餐厅吃饭。他是个小个儿,比苏珊矮半个头,铁灰色的头发,修得整齐利落的灰色唇髭。他体形偏胖,还有个啤酒肚儿,不过并不过分,只为他平添了一种有钱有势的派头。他走起路来一副矮胖子高视阔步的架势,眼见得他对自己是颇为满意的。那顿饭请得相当讲究。他的态度也彬彬有礼。他跟我说他很高兴苏珊有我这样的一位朋友,他一眼就看得出来我很comme il faut[37],我要是能经常过来看看苏珊他会感觉很高兴的。他的那些事务,唉!总是把他给捆在里尔,这个可怜的姑娘经常是太过寂寞了;知道她能跟一位有教养的人经常走动,对他也是种安慰。他是个生意人,可是他对艺术家一直都很钦佩。
“Ah,mon cher monsieur[38],艺术和文学一直都是法兰西并蒂成双的一对辉煌荣耀。当然,除此之外还有她的军事威力。而我,身为一位毛纺织业的制造商,可以毫不犹豫地说,我是将画家和作家跟将军与政治家等量齐观的。”
没人能把话说得更得体中听了。
苏珊坚决不肯听从劝告,雇一个女仆照料家务,部分是出于经济的考虑,部分则因为(对此她自己最清楚)她不想让任何人插手她纯属个人的事务。她将自己那套小小的公寓收拾得干干净净、整整齐齐,家具和装饰用的都是当时最摩登的风尚,她所有的内衣也都是自己缝制的。尽管如此,由于她已经不再为画家们充当模特儿,大把的时间还是让她感觉闲得难受,因为她绝对是个勤勉的女人;不久,她就想到,既然她让那么多的画家画过,她何不自己也学着画一点呢。她于是置备了画布、画笔和颜料,马上就动起手来。有时候我约她出去吃饭,去得早了,就会发现她身穿一件罩衫在忙碌地工作。正如胎儿在子宫里会大体上重演物种进化的进程一样,苏珊也重演了她所有情人的不同风格。她画起风景来就像那位风景画家,画起抽象画来就像那位立体派画家,而借助风景明信片画的一幅抛锚停泊的帆船画,就像那位斯堪的纳维亚画家的作品。她不会素描造型,不过具有相当不错的色彩感,所以就算她画得并不算太好,她在画画当中却得到了很多的乐趣。
阿希尔先生也鼓励她画。想到自己的情妇是位艺术家,这让他感觉非常满意。也是由于他的坚持,她才送了一幅画去参加秋季沙龙,那幅画挂出来的时候,两人都非常得意。他还给过她一条很好的建议。
“别努力像个男人那样去画,我亲爱的,”他说,“就像个女人那样去画。别一心只想着画得多么气势恢宏,要满足于画得优美迷人。而且要诚实。在生意场上,不择手段有时候是会得手,但在艺术上,诚实不仅是最好的也是唯一的策略。”
我写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之间的关系已经维持了五年之久,而且双方都非常满意。
“显然,他并不会让我兴奋不已,”苏珊道,“可他很有智慧,而且有地位。到了我这个岁数,是有必要考虑一下我的现实处境了。”
她富有同情心,又善解人意,阿希尔先生对于她的判断评价甚高。在他跟她商量他生意上和家庭中的事务时,她都乐于倾听。当他的女儿有一次考试不及格时,她跟他一起难过,当他的儿子跟一个有钱人家的姑娘订婚时,她跟他一起高兴。阿希尔先生自己娶的就是一位同行商人的独养女,如此一来,两家原本是竞争对手的商号就此合并,从此携手共赢。看到自己的儿子能明白事理,懂得幸福的婚姻最坚实的基础就是共同的经济利益,他自然大感欣慰。他还把自己私底下的打算告诉苏珊,就是他有个野心,想把女儿嫁到贵族人家。
“有什么不可以的,她有那么大一笔钱?”苏珊道。
由阿希尔先生出面,苏珊得以把自己的女儿送进一所修道院去接受良好的教育,他还许诺,等到了合适的年龄,他会出钱送她去学习打字和速记,以便日后能靠这个谋生。
“她长大后肯定是个美人儿,”苏珊告诉我,“不过能受点教育,能敲敲打字机的键盘,显然也没有任何害处。她现在还小,说什么都还太早,等她长大了,也许只有脸蛋儿而没有气质呢,这谁都说不好。”
苏珊并没有明说。她让我自己去揣测她的意思。我的推想一点也没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