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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六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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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已经很晚了。熙攘的客人变得稀少,只有几张桌子边还坐了人。那些无事过来闲坐坐的都回家了,那些看完了戏或看电影前来喝一杯或吃点东西的也都已经离去。时而还有些迟来的客人三三两两地踱进来。我看到有个大高个儿带了个小流氓走进来,那高个儿男人一看就是个英国人,一张英国知识阶层典型的神色憔悴的长脸以及稀疏的卷发,显然怀有很多人共有的幻觉:以为只要来到国外,你在国内认识的人就都认不出你来了。那小流氓狼吞虎咽地把一大盘三明治一扫而光,他的同伴则以觉得有些好玩的慈爱目光看着他。胃口真好。我看到一个识其面却不知其名的男人,因为他跟我去过尼斯的同一家理发店。此人身材粗壮,上了几岁年纪,头发花白,一张浮肿的红脸膛,眼睛下面挂着两个大眼袋。他是美国中西部的一个银行家,经济大崩溃之后,宁可逃离自己土生土长的城市,也不愿意面对一次调查。我不知道他是否犯下了什么罪行;即便真犯了什么罪,应该也不值一提,当局都懒得去费那个麻烦特意将他引渡回国。他举止傲慢浮夸,一股子末流政客那种假惺惺的热诚劲儿,可眼神却显得惊魂未定、郁郁寡欢。他从没有完全喝醉过,也从不曾真正清醒过。他身边总带着个妓女,而这个妓女显然是在竭尽所能地把他的钱给哄到手;他现在是跟两个浓妆艳抹的中年女人在一起,两个女人对他的态度中带有明显的嘲弄,丝毫都不加掩饰,而他对她们的话只能听个半懂,愚蠢地咯咯憨笑着。放荡的生活啊!我怀疑,他要是待在国内,勇敢地喝下他那服苦药的话,是否比现在的处境还更好些。总有一天,他那些女人会把他给榨干,到了那时,他恐怕就只剩下跳河或是服用过量的佛罗拿[22]这一条路可走了。
在凌晨两三点钟,顾客又有少许的增加,我想是那些夜总会关门了。有一帮年轻的美国人闲逛进来,喝得烂醉而且吵得厉害,不过他们没待多久也就走了。离我不远有两个面色阴沉的胖女人,紧绷绷的全套男性化衣服,并排坐着,一声不吭地喝着威士忌兑苏打水。一群身穿晚礼服的人露了一小脸,在法语中是被叫作gens du monde[23]的,显然是在各家夜店里巡游了一番,现在想找个地方吃点东西作为冶游的结束。他们来了又去了。我被一个小个子的男人激起了好奇,他穿着朴素,在那儿已经坐了有一个多钟头,面前摆了杯啤酒,在看报纸。他留了一撮整齐的黑胡子,戴夹鼻眼镜。终于有个女人走进来,跟他坐在了一起。他毫不友善地冲女人点了下头,我忖度他是因为那女人让他久等而生气了。女人很年轻,穿戴相当寒酸,却浓妆艳抹,看上去很憔悴。没过多久,我注意到她从手提包里拿出一样东西递给他。是钱。他看了看,脸色沉了下来。他跟那女人说了句什么,我听不见,不过从女人的样子看来是在骂她,而她看起来像是在辩解。突然间,他探过身去,给了她一记响亮的耳光。她哇地一声,抽抽搭搭地哭了起来。经理听到骚扰声,走上前来看看是怎么回事。看起来他是在告诉他们,如果不守规矩就滚出去。那姑娘转向他,为了让大家都听清楚,尖声用粗口告诉他不要多管闲事。
“就算他打了我一记耳光,那也是我自找的。”她叫道。
女人啊!过去我一直以为靠女人操皮肉生涯来养活的男人,一定得是身材精壮、长相招摇的性感小伙子,随时准备跟你拔刀动枪的主儿;谁料到这么一个猥琐瘦弱的家伙,从外表看来可能就是个律师事务所的小职员,竟然也能在这样一个人满为患的行业当中挣得一席立足之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