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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三
所有大城市都有一些对外封闭的团体,互不往来,它们是一个大世界里的许多小世界,团体内的成员相互依赖为伴,好像他们居住在由无法通航的海峡所隔离的海岛上。根据我的经验,这种现象在巴黎比任何城市都要明显。这里的上流社会很少容许局外人插足其中,政客生活在他们自己腐败的圈子里,大大小小的资产阶级互相交往,作家跟作家聚会(在安德烈·纪德的日记里,可以明显地看到,除去跟自己职业相同的人外,他很少与别人有密切的交往),画家和画家对酌,音乐家和音乐家共饮。同样的情形在伦敦也存在,但不如在巴黎显著;这里“物以类聚、人以群分”的现象少得多,而且有这么十几家人家的宴会席上,你可以同时遇见公爵夫人、女演员、画家、议员、律师、裁缝和作家。
我的生活经历,使我在不同的时间里,在巴黎差不多所有的这些小世界里,都待过一段短暂的时间,甚至(通过埃略特)进入过圣日耳曼街这个封闭的世界;但我最喜欢的是以蒙帕纳斯大街为干线的那个小社会,它胜过以现名为福煦大道的那条路为中心的那个拘谨的圈子,胜过惠顾拉律饭店和巴黎咖啡馆的那帮四海为家的船员,也胜过蒙马特尔那群喧闹肮脏的寻欢作乐的人。我年轻时曾在利翁·德·贝尔福附近一套小公寓房里住过一年,是在第五层,从那里可以一眼望尽公墓。蒙帕纳斯现在对我来说仍然有外省城镇静谧的氛围,那是它当时的特点。当我穿过幽暗狭窄的奥德萨路时,我痛苦地记起了我们常常邂逅并一起进餐的那家寒酸的餐馆,我们当中有油画家、插图画家和雕刻家,除了阿诺德·本涅特偶尔出现以外,我是唯一的作家;我们在那儿坐到很晚,兴奋地、荒谬地、愤怒地讨论绘画与文学。沿着那条林荫大道散步,看着那些和我当年一样年轻的人,为我自己构思有关他们的故事,对我而言仍然是一件令人愉快的事情。当没有更好的事情可做时,我便乘出租车去古老的圆顶咖啡馆坐一坐。这里已是今非昔比,不再是清一色放荡不羁文化人的天下;附近的小商贩常来这里,塞纳河对岸的外地人也来这里,企图看一看那个已经不复存在的世界。
大学生仍然到这里来,当然还有画家和作家,但其中大多数是外国人;当你坐在那里时,你会听到周围讲俄语、西班牙语、德语和英语的人,和讲法语的人一样多。但我觉得他们谈的事情和我们四十年前谈的大致一样,只是他们现在谈的是毕加索而不是莫奈,是安德烈·布雷东而不是纪尧姆·阿波里耐。我真向往他们啊。
来到巴黎两个星期以后,有一天晚上,我坐在圆顶咖啡馆,由于露台上挤满了人,我不得不在前排找了一张桌子坐下。天气晴朗而暖和,法国梧桐新叶初长,空气中散发着巴黎所特有的那种悠闲爽快、自由自在的气息。我感到安详自若,但并非昏昏欲睡,倒还有点儿兴奋。突然一个人走过我身边,停下,咧着嘴冲我直笑,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他说:“你好!”我茫然地看着他。他又高又瘦,没戴帽子,一头蓬松的深棕色头发,早就该剪了;他的上唇和下巴被浓密的棕色胡须遮住了;额头和脖子晒得很黑;他身穿一件领口磨损了的衬衣,没打领带,棕色的上衣也已磨得露了线,下身穿一条破旧的灰色宽腿裤。他像个流浪汉,我完全肯定自己从未见过他。我估计他是个失败者,在巴黎堕落了,猜想他会编出一段命运不济的故事,骗取我的几个法郎去吃顿饭、租张床。他站在我的面前,两手插在口袋里,露出洁白的牙,深色的眼睛里显出顽皮的神色。
他说:“你不记得我了?”
“我这辈子都没见过你。”
我已准备给他二十法郎,但我不允许他冒充和我相互认识。
“莱雷。”他说。
“老天爷!快坐下!”他嘿嘿地笑着走向前来,在我桌旁的那个空位上坐下。“喝点什么吧。”我招呼侍者过来,“你长了这满脸胡子,叫我怎么能认出你来?”
侍者来了,莱雷点了一杯橘子水。现在我看着他,便记起他两眼的特点是眼珠与瞳孔一样黑,因此色彩既强烈又不透明。
“你到巴黎多久了?”我问。
“一个月。”
“打算住下去吗?”
“住一阵。”
我问这些问题时,脑子飞快地运转。我留意到他裤腿的翻边已经破了,上衣的两肘部位穿了洞。他显得和我在东方码头上见到的流浪汉一样贫穷。在那些日子里,人们很容易联想到经济萧条,我猜想是不是1929年的经济危机使他一无所有了。想到这里,我很不好受,可是,我不喜欢旁敲侧击,便直接问他。
“你潦倒了吗?”
“不,我很好。你怎么会这样想?”
“瞧,你看起来好像吃不上一顿饱饭,身上穿的那些东西只能扔到垃圾桶里去。”
“有这么糟糕吗?这我可没想到。其实我一直想给自己买些零碎的东西,却好像总是闲不下来去置办。”
我认为他是不好意思,或者是出于自尊,但我看不出自己有什么理由要忍受这种胡说八道。
“别傻了,莱雷。我不是百万富翁,可我并不穷。你要是没钱用,我可以借给你几千法郎,那不会让我破产。”
他大笑起来,说道:“非常感谢你,可我并不缺钱。我的钱花不完。”
“尽管发生了经济危机?”
“噢,那对我没有影响。我的钱都买了政府公债。不知道那些债券是否已经贬值,我没打听过,只知道山姆大叔仍像老派的体面人一样继续按支票如数付款。其实我在过去几年极少花钱,一定攒了不少。”
“那你是从哪里来的?”
“印度。”
“噢,我听说你到过那里。伊莎贝尔告诉我的。听说她认识你在芝加哥存款的那家银行的经理。”
“伊莎贝尔?你最后一次见到她是什么时候?”
“昨天呀。”
“她不会是在巴黎吧?”
“就在巴黎。她住在埃略特·坦普尔顿的公寓里。”
“太好了!我真想去看她。”
虽然在我们说这些话时,我密切地观察他的眼睛,但只看到一种自然流露出的惊讶和高兴,没有觉察出什么更复杂的感情。
“格雷也在那里呢。他们结婚你知道吧?”
“知道,鲍勃叔叔——尼尔森博士,我的监护人,写信告诉我了,可他在几年前去世了。”
我突然想到,这样一来,他和芝加哥以及那里的朋友之间的仅有的联系就断了,大概对那里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我告诉他伊莎贝尔生了两个女儿,亨利·马图林和路易莎·布莱德雷去世了,告诉他格雷破产了和埃略特的慷慨相助。
“埃略特也在这里?”
“不在。”
四十年来,埃略特第一次没在巴黎过春天。尽管他看上去比实际年轻,但毕竟是已经七十岁的人了,和这个年纪的人常有的情况一样,有些时候总会感到疲惫和不适。他逐渐地放弃了各种运动,只剩下散步。他担心自己的健康状况,他的医生每星期来看他两次,在两个屁股上轮流打针,皮下注射一种当时流行的针剂。每次吃饭时,不论在家里还是在外边,他总要从衣袋里掏出一个小金盒,从里面取出一片药,如同举行宗教仪式一般,先吸一口气,再把药咽下去。他的医生曾建议他去蒙特卡提尼疗养,那是意大利北部的一个矿泉疗养地。后来他提出去威尼斯找一个在设计上适合他那罗马式教堂的圣洗池。他对巴黎的兴趣已经大不如以前了,因为觉得巴黎的社交生活一年不如一年。他不喜欢老年人,如果应邀赴宴时见到的都是和他年纪相仿的人,他就会生气,而年轻人他又觉得乏味。装修他建造的那座教堂现在成了他生活中的主要兴趣。在这里,他能充分发挥自己根深蒂固的热情去购买艺术品,而且确信这么做是为了上帝的荣光。他已在罗马物色到一座用蜂蜜色石头砌成的早期祭坛,又在佛罗伦萨花了半年时间的讨价还价,买下锡耶尼斯画派的三幅套画,放在祭坛之上。
接着莱雷又问我格雷是否喜欢巴黎。
“恐怕他在这里会有点儿失落感。”
我试图向他解释格雷给我的印象。他听我讲的时候,眼睛盯着我的脸,陷入沉思,那种一动不动的凝视,使我不知为何会觉得他不是用耳朵听我讲话,而是用内在的某种更敏感的听觉器官倾听。这很古怪,而且令人不很舒服。
“不过你会亲眼见到的。”我说。
“是的,我很想见他们。我想我会从电话簿里找到住址。”
“不过,如果你不想把他们吓得灵魂出窍,不想把孩子吓得大哭大叫,我想你最好还是先去剪剪头发,把胡子刮掉。”
他笑着说:“我想到了这一点。没必要让我自己引人注目。”
“与此同时你也得买套新衣。”
“我想我的穿着是有点儿破旧了。离开印度时我发现只剩下身上穿的这套衣服了。”
他望着我身上的服装,问我是谁做的。我告诉了他,但又补充说,此人在伦敦,所以对他没多大用处。我们放下这个问题,他又开始谈到格雷和伊莎贝尔。
“我见他们很多次了,”我说,“他们在一起很快活。我还没机会跟格雷单独交谈,反正我敢说他不会跟我谈伊莎贝尔,但我知道他对伊莎贝尔倾注了全部感情。平静时他的脸色有点儿阴沉,眼光疲惫,但当他望着伊莎贝尔的时候,眼里就有一种非常温柔体贴的神情,有点儿令人感动。我觉得在整个困难时期,伊莎贝尔都像巨石一样站在他身边,他永远不会忘记自己欠了伊莎贝尔多大的恩情。你会发现伊莎贝尔变了。”我没有告诉莱雷,伊莎贝尔变得前所未有的漂亮了。我不确定他是否具有这种洞察力,看得出从前那个高大结实的漂亮女孩,已经把自己变成了极为优雅、贤淑而精致的妇人。有些男人认为艺术对女人天性提供的帮助是一种冒犯。“她对格雷很好。她煞费苦心地帮助格雷恢复自信心。”
可是天色渐渐黑下来,我问莱雷愿不愿和我沿着那条大道走一走,并和我共进晚餐。
“不,我想还是不去了,谢谢!”他答道,“我得走了。”
他站起身来,友好地点了点头,走出去上了人行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