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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七
我在本书的开头就提到过苏珊·鲁维埃。我认识她已有十到十二年,在我此刻讲到她的时候,她肯定离四十岁已经不远了。她不美;其实还有点儿丑。她在法国女人当中算是高个子,身子短,长腿长胳膊,举止笨拙,好像不知如何处置四肢的长度。她的发色随着她兴之所至而改变,但最常见的是染成红棕色。她长着一张小四方脸,颧骨很高,搽了鲜艳的胭脂。一张大嘴涂着浓浓的口红。这些听起来没一样能吸引人,实际上她却很有魅力;她的皮肤确实很好,牙齿白而结实,两只蓝色的大眼睛活泼有神。这是她五官中最好的部分,她涂画眼皮和睫毛,将双眼美化到极致。有一副精明、活泼、友好的表情,她把极为温和的脾气跟适度的刚性糅合在一起。她在过去的生活中需要刚健。她的母亲,一名政府小官员的遗孀,在丈夫死后回到她在昂儒的家乡,靠养老金度日,当苏珊十五岁时,母亲叫她到邻镇跟一个女裁缝学手艺。那镇子离家不远,她星期天可以回家。十七岁那年,她有两个星期的假期,其间她被一个来村子里消夏画风景的画家诱奸了。她心里已经很清楚,自己一文不名,结婚的机会是渺茫的。当那位画家在夏末提议带她去巴黎时,她欣然答应了。画家带着她住在蒙马特尔一间养兔场一般杂乱的画室里,她在画家陪伴下度过了非常快活的一年。
末了,画家告诉她,他没卖掉一幅画,享受不起供养情妇的奢侈。她早已料到会有这一天,听了此话并不惊慌。画家问她是否想回老家,她说不愿回去。于是画家告诉她,同一街区的另一名画家会乐意收留她。画家说的那个男人曾经挑逗过苏珊两三次,尽管苏珊断然拒绝了,但态度非常温和,所以对方并没生气。她并不讨厌那人,于是心平气和地接受了这个提议。搬家很方便,她无须破费叫出租车来搬运行李。她的第二任情人比第一任年纪大得多,但样子还凑合。他把苏珊画成各种能够想象得到的姿势,有穿衣的,也有裸体的;她跟第二任过了两年幸福日子。一想到这位情人以她为模特儿,画出了他的第一幅真正成功的作品,苏珊就会感到自豪。她给我看过她从刊载那幅画的画报上剪下来的复制品。原作已被美国一家画廊买走了。那是一幅裸体画,真人大小,她躺着,姿势类似马奈的《奥林匹斯》。这位画家有些眼力,看出苏珊的身材比例时髦而有趣,把她瘦削的身躯画得更加苗条,延长她的长胳膊长腿,强调她那高高的颧骨,夸张她那两只蓝色的大眼。从复制品上自然无法看出是怎样着色的,但我能感觉出设计的优雅。这幅画给画家带来了足够的名声,使他娶到了一名钦佩他的有钱寡妇,而苏珊,非常明白一个男人必须考虑自己的未来,没有怨言地接受了他们亲密关系的断绝。
因为这时她已懂得了自己的价值。她喜欢艺术生活,摆姿势令她开心,而在一天的工作结束后,去咖啡馆跟画家及其妻子和情妇坐在一起,听他们谈论艺术,辱骂画商,讲下流故事,是很愉快的事情。这一次她事先预见到了分手的到来,已经有了自己的计划。她挑选了一个她觉得有才干的还没养情妇的年轻人。她选了一个机会,趁那小伙子一个人在咖啡馆的时候,向他说明了情况,接着开门见山地提出他们应该同居。
“我今年二十岁,很会管家。我会给你节省这方面的开销,还会省下你雇模特儿的钱。瞧你的衬衫,简直丢人,你那画室也是一团糟。你需要有个女人照顾你。”
那小伙子知道她是个好样的,觉得她的提议很有趣。她看出对方有意接受她的提议。
“总之试试没什么害处,”她说,“即使结果不好,我们双方都不会比现在更差。”
小伙子是个立体派画家,用正方块和长方块给她画肖像。他把苏珊画成一只眼,没嘴。他用黑色、棕色和灰色把她画成几何图形的组合。他把苏珊画在一个十字形的线条图案里,透过它你能隐约看出一张人脸。苏珊跟这位年轻画家同居了一年半,然后自动离开了。
“为什么?”我问苏珊,“你不喜欢他吗?”
“喜欢,他是个好小伙。我觉得他不会有什么进步。他在重复自己。”
她毫不费力地找到了继任的情人。她仍然钟情于艺术家。
“过去我一直从事绘画,”她说,“我跟一个雕塑家同居过六个月,但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没一点儿意思。”
她一想到自己从来不曾在跟情人分手的时候闹得不愉快,心里就很高兴。她不仅是个好模特儿,而且是个好主妇。她喜欢整理她有缘住过一阵的工作室,并以保持工作室的井井有条而自豪。她是个好厨子,能以最少的花费做出一顿可口的饭菜。她给情人补袜子,给他们的衬衫钉扣子。
“我永远不明白为什么一个男人成了艺术家就不能够收拾得干净整齐。”
她只有过一次失败。那次的对象是个年轻的英国人,比苏珊以往结识的人都更有钱,他还有一辆小汽车。
“可是没有维持多久,”苏珊说,“他总是喝醉,那时候就非常令人讨厌了。如果他是个好画家,我也不会介意。可是,天哪!他画得怪里怪气的。我对他说我要离开他,他哭了起来,说他爱我。
“‘我可怜的朋友,’我对他说,‘你爱不爱我一点儿也不重要。重要的是你没有才气。回国去开个杂货铺吧。你只能干那一行。’”
“他听了之后怎么说?”我问道。
“他勃然大怒,叫我滚出去。可我给他提的是好建议,你懂的。我希望他接受我的提议。他人不坏;只是画得蹩脚而已。”
常识和良好的本性对一个风尘女子而言,会起很大的作用,使她的人生之旅不太艰辛,但是苏珊所干的这一行和其他所有行业一样都是有起有落的。例如她碰到过一个斯堪的纳维亚人。她很不明智地爱上了此人。
“他是个天神,亲爱的,”苏珊对我说,“他那么高大,有埃菲尔铁塔那么高,肩膀宽厚,胸肌发达,而腰部那么细,你用两只手就差不多可以掐拢了,腹部扁平,和我的手掌一样平,肌肉就和职业运动员的一般。他有一头波纹状的金发,皮肤如同蜂蜜一般滑腻。而且他画得不错。我喜欢他的毛笔画,豪迈潇洒,色彩富丽活泼。”
她打定主意要和这人生孩子。对方不愿意,但她告诉他,她自己会负责抚养。
“孩子生下之后,他非常喜欢。啊,多么可爱的孩子,玫瑰色的皮肤,金发碧眼,像她爸爸。是个女孩。”
苏珊和这人同居了三年。
“他有点儿笨,有时令人厌烦,但他很温柔,又那么帅,所以我其实并不在乎。”
后来那人收到一封来自瑞典的电报,说他父亲垂危,要他马上回家。他许诺要回来,但苏珊预感到他会一去不返。他把自己身边的钱全部留给了苏珊。他走后一个月没有音信,接着苏珊收到他的一封信,说他父亲已经去世,留下一堆乱糟糟的事情,他觉得有义务留在母亲身边,转行经营木材生意。他随信寄来了一万法郎的支票。苏珊不是向绝望让步的女人。她很快便断定孩子是个拖累,于是把那小女孩带到她母亲那里,把孩子留下,交给母亲照管,还留下了那一万法郎。
“真是叫人心碎,我非常喜欢那个孩子,但在生活中你得现实一点儿。”
“后来怎样了?”我问。
“噢,我继续向前走。我找到了一个朋友。”
但接着苏珊得了伤寒。她总是把那场病说成“我的伤寒”,如同一个百万富翁爱说“我在棕榈滩的庄园”或“我的松鸡沼地”一样。伤寒差点要了她的命,她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她出院时只剩下皮包骨头,虚弱得像只老鼠,神经脆弱,什么也干不了,哭个不停。那时她对谁都没有多大用处,她的身体弱得做不了模特儿,而且她已囊中羞涩。
“唉呀呀!”她说,“我真是过了一段苦日子。幸亏我有一些好朋友。不过你知道艺术家境况如何,他们怎么也难以维持收支的平衡。我从来都不是个漂亮女人,虽然肯定也有可取之处,但我再也不是二十岁的小姑娘了。接着我遇到了跟我同居过的那个立体派画家;我们分手以后,他结过婚又离了婚,他放弃了立体主义,变成了超现实主义画家。他认为他用得上我,还说他感到寂寞;他说他会供我食宿。我向你保证,我很高兴接受他的提议。”
苏珊和他同居,直到遇见她那位制造商。那制造商是因一个偶然的机会由一位朋友领到画室来的,他有可能会买下这位前立体主义画家的一幅画,苏珊急于促成一笔生意,使尽全身解数去讨对方的欢心。制造商下不了决心凭一时冲动来买画,但说他愿意再来看看那些画。两星期后他真的来了,这一次苏珊得到的印象是,他是来看自己的,而不是来看艺术作品。制造商离开时还是没有买画,却以过头的热情紧握苏珊的手。第二天,先前领制造商来画室的那位朋友在苏珊去市场购买当天食品的路上拦住了她,对她说那位制造商看上了她,想知道她是否愿意在制造商下次来巴黎时一起吃顿饭,因为制造商有个建议想对她说。
“你想,他看上了我哪一点?”苏珊问道。
“他是当代艺术的业余爱好者。他看过你的肖像画。你激起了他的好奇心。他是个外省人,又是个商人。对他来说你代表着巴黎、艺术和浪漫,代表着他在里尔错过了的一切。”
“他有钱吗?”苏珊问道,她一贯保持着头脑清醒。
“很有钱。”
“那好,我会陪他吃饭。不妨听听他要说些什么。”
制造商把苏珊领到了马克西姆饭店,那饭店给她留下了很深的印象;她穿得淡雅朴素,当环顾周围的妇女时,她感到自己肯定会被当成一个值得尊敬的已婚女子。制造商要了一瓶香槟,这使苏珊相信他是个绅士。当他们喝咖啡时,制造商向苏珊提出了他的建议。苏珊觉得这个建议非常好。制造商对她说,他每两个星期定期来巴黎参加一次董事会议,晚上一个人吃饭很无聊,如果觉得需要女人做伴就得去妓院。他是已婚男人,有两个孩子,他认为像他这种地位的男人逛妓院是不合规矩的安排。他们共同的朋友把苏珊的所有情况都告诉了他,他知道苏珊是个稳重的女子。他已不再年轻,不愿跟轻佻的女孩纠缠。他也算得上现代派画作的收藏家,苏珊和这个画派的关系正合他意。接着他谈到实质问题。他打算给苏珊租一所公寓,配上家具,每月给她提供二千法郎的收入。他希望得到的回报是苏珊每两周有一个晚上和他做伴。苏珊一辈子也不曾有过每月二千法郎的开销,她很快地盘算出,靠这么一笔钱,不仅她的生活与穿着能够达到世界进步明确提出的标准,还可以供养她的女儿,并且未雨绸缪搞点积蓄。但她犹豫了片刻。用她的话说,她一直是在“从事绘画”,她心里无疑认为,给一个商人当情妇,是降低了身份。
“你同意不同意都没关系。”商人说。
苏珊并不反感这位制造商,而此人别在扣眼上的荣誉军团的玫瑰花饰表明他是个有名望的人。她笑着回答:“我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