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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四章
九
我在非常意外地邂逅莱雷之后,过了大约一个星期,一天夜里,我和苏珊一起吃了饭,看了电影,后来坐在蒙帕纳斯大街上的精选酒店喝啤酒,这时莱雷走了进来。苏珊倒吸一口气,喊出他的名字,令我大吃一惊。莱雷走到桌前,吻她,然后跟我握手。我看得出来,苏珊几乎不相信自己的眼睛。
“我可以坐下吗?”莱雷说,“我还没吃晚饭,打算来吃点东西。”
“噢,可是看到你真是太好了,亲爱的!”苏珊说着,眼里闪着光芒,“你是从哪里蹦出来的?为什么这么多年不露一下面?天哪,看你瘦成这样子!我还以为你已经死了呢。”
“哦,我没死。”莱雷回答,眼里闪着光,“奥黛特好吗?”
奥黛特,那是苏珊女儿的名字。
“噢,她长成大女孩了。而且漂亮。她还记得你。”
“你从来没告诉我你认识莱雷。”我对苏珊说。
“我为什么要说呢?我根本没想到你认识他。我们是老朋友啦。”
莱雷给自己要了鸡蛋和熏肉。苏珊给莱雷讲了女儿的所有情况,接着讲了她自己的情况。苏珊讲述时,莱雷露出笑吟吟的迷人的表情听着。苏珊告诉莱雷,她的生活有了着落,她在画画。苏珊转向我说:“我在进步,你说对吧?我不冒充天才,但我的才能并不比我所认识的许多画家差。”
“你的画卖出去过吗?”莱雷问道。
“我不必卖,”苏珊轻快地回答,“我有私人收入。”
“走运的姑娘。”
“不,不是走运,是聪明。你一定要来看看我的画。”
苏珊在一张纸上写下自己的地址,要莱雷答应去看她。苏珊很兴奋,继续唠叨,话说起来没完没了。后来莱雷要为自己买单。
“你不是要走吧?”苏珊嚷道。
“是要走。”莱雷笑道。
他付了饭钱,挥挥手,离开我们。我哈哈大笑。他的做法一直令我感到有趣,这一刻还和你在一起,下一刻就不加解释地走了。他走得那么突然,几乎像消失在空气中一样。
“他为什么这么快就走?”苏珊懊恼地说。
“也许有个女孩在等他。”我开玩笑说。
“谁都会这么想。”苏珊从手提包里取出粉盒,往脸上搽了粉,“我会可怜任何一个爱上他的女人。唉,我的天哪!”
“你为什么这样说?”
苏珊望了我有一分钟之久,我很少见到她这么严肃。
“我自己曾经差一点儿爱上他。你还不如爱上水中花镜中月。我算是幸免了。即便现在,想起那件事,我还因为自己所冒的风险不寒而栗。”
让谨小慎微见鬼去吧。谁都会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怎么回事。我暗自庆幸,苏珊是个完全不懂得含蓄的人。
“你究竟是怎么认识他的?”我问道。
“噢,那是多年以前。六年?七年?我忘了。奥黛特那时才五岁。我跟马塞尔同居时,莱雷认识了马塞尔。他常来画室坐坐,而我在当模特儿。他有时会领我们出去吃晚饭。你永远说不准他什么时候会来。有时一连几个星期不来,有时一连两三天都来。马塞尔总是喜欢他来坐坐;他说有莱雷在一旁,他会画得好些。后来我得了伤寒症,出院后过了一段苦日子。”苏珊耸耸肩,“不过这一切我都跟你说过了。嗯,有一天我转了各家画室,想找工作,没人要我,我没吃东西,只喝了一杯牛奶,吃了个羊角面包,我不知如何才能付得起房钱,我在克利希大街偶然碰到了莱雷。他停下脚步,问我怎么样,我给他讲了我得伤寒症的经过,接着他对我说:‘你看起来好像需要饱餐一顿。’他的声音和眼神里有一种东西令我心碎;我哭了起来。
“我们就站在玛丽埃特大娘餐馆门前,他搀着我,让我在桌边坐下。我饿极了,简直吃得下一只旧皮靴,可是当煎蛋卷端上来时,我觉得什么也吃不下了。他逼着我吃了一点儿,给了我一杯勃艮第葡萄酒。那时我觉得好了一些,吃了点芦笋。我把我的麻烦全部告诉了他。我身体太弱,摆不了姿势。我皮包骨头,样子可怕;我没指望能找到男人。我问他可不可以借钱给我,让我回老家。至少那里还有我的小女孩。他问我是否想回去,我说当然不想。妈妈不要我,物价这么高,她那点退休金还不够维持生活,我给奥黛特寄去的钱都花光了,不过要是我出现在她家门口,她也不大可能把我拒之门外,她会看出我病成了什么样子。莱雷久久地看着我,我以为他会说不能借钱给我。接着他说:‘你愿不愿意让我把你带去我在乡下知道的一个小地方,把你和孩子一起领去?我正想度个假期呢。’
“我简直不相信自己的耳朵。我和他认识很长时间了,他从来没有挑逗过我。
“‘就我现在这样子?’我说,我禁不住笑了,‘可怜的朋友,’我说,‘眼下我对任何男人都没用啊。’
“他对我微笑。你留意到他有多么美妙的笑容吗?他的笑甜如蜜糖。
“‘别傻,’他说,‘我可没往那方面想。’
“这时我大哭起来,哭得讲不出话来。他给我钱把孩子接来,我们三人一起去了乡下。啊!真是美极了,他领我们去的那个地方!”
苏珊把那地方给我描绘了一番。它距离一个小镇三英里,小镇的名字我忘了。他们乘一辆轿车到了那里的旅馆。那是建在河岸的一所房子,看样子好像要倒似的,前边有片草地,一直延伸到水边。草地上有法国梧桐,他们在树荫下吃饭。夏季有画家到那里画画,但那时还不到时候,整个旅馆就住着他们三人。那里的食物是有名的,星期天总有人从各处开车来吃午餐,大快朵颐,但在平日很少有人来打扰他们的平静。经过休息,加上好饭好酒,苏珊逐渐恢复了健康,幸福地跟孩子待在一起。
“莱雷对奥黛特很好,奥黛特也喜欢他。我不得不阻止奥黛特缠着莱雷,但不管奥黛特怎样纠缠,莱雷似乎从来都不介意。他们在一起就像两个孩子,常常使我发笑。”
“你们三个人干些什么呢?”我问道。
“噢,总有事情可做。我们常去划船、钓鱼,有时我们说服老板,让他把雪铁龙轿车借给我们开进城,莱雷喜欢那个小镇,喜欢那些老宅子和那座广场。镇上很安静,你走在鹅卵石路上的脚步声是你听到的唯一声响。那里有路易十四风格的镇公所和一座古老的教堂,城边上是勒诺特尔建筑的带有花园的城堡。当你坐在广场上的咖啡馆里时,你感觉自己往回走了三百年,停在道旁的雪铁龙似乎根本不属于这个世界。”
就是在这样的一次出游之后,莱雷把我在本书开头讲述的那位年轻飞行员的故事讲给苏珊听了。
“我想知道他为什么要告诉你。”我说。
“我也不知道。战争期间那座镇子上有一所医院,公墓里插着一排排小十字架。我们去看公墓。我们没待多久,我感到毛骨悚然——那些可怜的孩子都躺在那里。在回家的路上莱雷沉默不语。他平时吃得不多,但那天的正餐他几乎什么都没碰。我记得很清楚,那是一个美丽的繁星之夜,我们坐在河岸上,白杨衬着黑暗,景色很美,莱雷抽着烟斗。突然,他语无伦次地给我讲了他那位朋友的事情,以及那位朋友怎样为了救他而死去。”苏珊喝了一大口啤酒,“他是个怪人。我永远无法了解他。他老是喜欢读书给我听。有时在白天,趁我给小家伙缝衣的时候,有时在晚上,在我把孩子抱上床以后。”
“他读些什么?”
“噢,什么都有。赛维尼夫人的《书简集》和圣西蒙著作的片段。你想想,我这人除了看看报纸、偶尔看本小说以外,什么都没读过。我在画室的时候,听到他们谈论一部小说,我是因为不想让大家认为我是傻瓜,才会去读那部小说。我没想到读书会这么有趣。那些老作家可不像有人想象的那么笨。”
“谁会这么想象?”我轻笑一声。
“后来他让我跟他一起读书。我们读了《费德拉》和《贝勒奈西》。他读男角色,我读女角色。你没法想象那是多么有趣!”她天真地补充说,“读到动人的章节时我哭了起来,他往往用非常怪异的眼光望着我。当然那只是因为我身体还没有复原的缘故。要知道,我还留着那些书。直到现在,我去读他给我读过的赛维尼夫人的那些书信,还是会听到他那可爱的声音,看到那条静静流淌的河流,还有对岸的杨树。有时我会读不下去,它令我感到那么心痛。我现在明白了,那几个星期是我一辈子最幸福的日子。那个人,他是甜蜜的天使。”
苏珊觉得自己越来越伤感,怕我笑她(她想错了)。她耸耸肩,笑了。
“你知道,我早已下定决心,当我到了循规蹈矩的年龄,到了男人都不愿意再和我睡觉的时候,我会跟教会讲和,忏悔我的罪恶。但是我和莱雷一起犯的罪恶,世界上任何东西都不能引诱我去忏悔。不能,不能,不能!”
“可是根据你刚才所说的情况,我看不出你们有什么要忏悔的。”
“我告诉你的还不到事情的一半呢。你是知道的,我天生一副好体质,又整天待在户外,吃得好,睡得好,无忧无虑,三四个星期后,我就和过去一样健康了。我的气色好看了,两颊有了颜色,头发恢复了光泽。我觉得自己才二十岁。莱雷每天上午在河里游泳,我常常看着他游。他有一副漂亮的身躯,不像我那个斯堪的纳维亚人有一副运动员的身材,而是既强壮又无比优雅。
“在我身体很弱时,他一直非常耐心,可是既然我完全好了,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让他再等下去。我给过他一两次暗示,表示我什么都可以干了,可他好像没听懂。当然你们盎格鲁-撒克逊人是怪胎,你们无情,同时又感情用事;无可否认,你们不是好情人。我对自己说:‘或许这是他的世故,他为我做了这么多,他让我跟孩子一起住在这里,也许他不忍心要我报答他的恩情。’于是一天夜里,在我们要去睡觉时,我对他说:‘今晚你要我去你的房间吗?’”
我笑着说:“你问得有点儿直接,对吧?”
“嗯,我不能让他到我的房间来,因为奥黛特睡在那里。”她耿直地说,“他用他那双体贴的眼睛望了我一会儿,然后笑着说:‘你想来吗?’
“‘你觉得呢?你的身体那么好看。’
“‘好吧,那你就来吧。’
“我走上楼,脱掉衣服,沿着走廊溜进他的房间。他躺在床上看书,抽着烟斗。他放下烟斗和书,挪到里边,给我腾出位置。”
苏珊沉默了一阵,我也不便向她提问。但过了一会儿,她继续往下说:“他是个奇怪的情人。非常甜蜜、亲热,甚至温柔,刚健而不激昂,如果你能理解我的意思,并且绝对没有恶习。他做爱像一个血气方刚的中学男生。颇为好玩,颇为感人。当我离开他时,我觉得不是他应该感谢我,而是我应该感谢他。当我把门关上时,我看见他又拿起了书,从他刚才停下来的那个地方继续往下读。”
我笑了起来。
“我很高兴这能逗你发笑。”苏珊板着脸说。但她并非没有幽默感。她咯咯地笑了。“我很快发现,如果我等待邀请,我会永远白等,于是我在自己有意的时候,就径直走进他的房间,躺到床上。他总是对我很好。一句话,他有自然的人类本能,但他像一个专心致志的人,他忘了吃饭,但你把美餐摆到他面前,他会吃得很香。一个男人爱我时我会知道,如果我认为莱雷爱我,那我就是个傻瓜,但我以为他会习惯我。人在生活中总得现实一点儿,我对自己说,如果回到巴黎以后,莱雷领着我跟他一起过日子,那会令我称心如意。我知道他会让我把孩子带在身边,我很想这么做。我的本能告诉我,如果我爱上了他,我就是个傻子,你知道女人是非常不幸的,往往在她们陷入爱情时,她们就不再可爱了,于是我下决心保持警惕。”
苏珊吸入一口香烟,从鼻孔喷出来。夜色已深,许多桌子现在都空了,但还有一些人围在吧台周围。
“一天早晨,吃过早饭,我坐在河边缝衣,奥黛特在玩莱雷给她买的积木,这时莱雷走到我身边。
“‘我来对你说再见了。’他说。
“‘你要到什么地方去吗?’我吃惊地问。
“‘是的。’
“‘不会一去不返吧?’我说。
“‘现在你完全好了。这点钱够你过完夏天,也够你回到巴黎后重新开始了。’
“我心慌意乱了一阵,慌得不知该说些什么。他站在我面前,以他特有的坦诚的表情对我笑着。
“‘是不是我惹你生气了?’我问他。
“‘没有。千万别这样想。我有工作要做。我们在这里度过了一段愉快的时光。奥黛特,来,跟叔叔说再见。’
“奥黛特还小,不懂事。莱雷把她抱起来,亲她;接着他吻了我,便走回旅馆;一分钟后我听见轿车开走了。我看了看手中的钞票。一万二千法郎。事情发生得太快,我来不及反应。‘见鬼!’我自言自语。至少有件事是值得我庆幸的,我没让自己爱上他。但我摸不着头脑。”
我不禁笑了起来,说道:“要知道,有段时间我只是实话实说,就为自己赚来讲话诙谐的小名声。大多数人都很诧异,竟然会有人认为我很风趣。”
“我看不出两者有什么关系。”
“哎呀,我认为,莱雷是我遇到过的唯一无私的人。这使他的行为显得古怪。我们还没有习惯会有人纯粹为了热爱他们并不相信的上帝而做事。”
苏珊盯着我,说道:“可怜的朋友,你喝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