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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四
秋天来了,埃略特决定去巴黎住一段时间,一方面是为了看看伊莎贝尔、格雷和两个小孩过得怎么样,另一方面是为了他所谓的在首都“露露面”。然后他想去伦敦定做几件新衣服,顺便还看看几位老朋友。我自己的计划是直接去伦敦,但他邀请我和他一起开车去巴黎,由于这是一件惬意的事情,我同意了,而既然要这么做,我看不出我自己有什么理由不能在巴黎至少待上几天。我们在旅途上从容不迫,遇到哪里有好吃的就在哪里停下来;埃略特的肾脏有点儿毛病,不能喝酒,只喝维希矿泉水,但他坚持要为我挑选我要喝的半瓶葡萄酒,而且他性情敦厚,不会因为他无法分享快乐而怨恨我,看到我享受上等美酒时,他真心地感到满意。他非常慷慨,我很难说服他让我支付我自己的那份消费。尽管有点儿厌烦他讲的有关他过去认识的那些显要的故事,但我仍然喜欢这趟旅行。我们驱车经过的大部分乡野,刚刚出现秋天的美景,非常可爱。我们在枫丹白露吃过了午餐,直到下午才驶入巴黎。埃略特在我下榻的那家普通的老式饭店门前把我放下,拐过街角驶往里茨饭店。
我们已经提前通知伊莎贝尔我们要来,所以看到她留给我的一张字条时,我并不感到奇怪。奇怪的是字条的内容:
到后即来我家。发生了可怕的事情。别带埃略特舅舅来。看在上帝的面上,尽快赶来。
我跟其他任何人一样感到好奇,但我还得洗个澡,换件干净衬衫;然后我叫了一辆出租车,前往圣纪尧姆街的那所公寓。我被领进了客厅。伊莎贝尔跳了起来。
“这么长时间你去哪里了?我等你几个钟头了!”
时已5点,我还没来得及回答,管家把茶具拿来了。伊莎贝尔紧握着拳头,不耐烦地看着他。我猜不出发生了什么事,我说:“我刚到嘛。我们在枫丹白露吃午餐,花费了一些时间。”
“天哪,他这么慢吞吞的。我快疯了!”伊莎贝尔说。
那管家把盛着茶壶、糖盒和杯子的托盘摆到桌上,把面包、奶油、蛋糕和点心一碟一碟摆在托盘周围,那不慌不忙的动作的确令人气恼。然后他走了出去,把身后的门关上。
“莱雷要娶索菲·麦克唐纳了。”
“她是谁?”
“别这么迟钝!”伊莎贝尔嚷道,两眼冒着怒火,“就是我们在你领我们去的那家下流咖啡馆里碰到的那个醉醺醺的荡妇。天知道你干吗要领我们去那样的地方。格雷感到恶心。”
“哦,你是说你们的那位芝加哥朋友?”我说,没有理会她对我的不公平的指责,“你怎么知道的?”
“我怎么知道?莱雷昨天下午亲自跑来告诉我的。我一听就气疯了。”
“你能不能坐下来,给我倒杯茶,原原本本地给我讲一讲?”
“你自己倒吧。”
她坐在茶桌后面,满腔怒火地看着我给自己倒茶。我找了个舒适的座位,在壁炉边的小沙发上坐下。
“我们最近不常见到他,我的意思是,自从我们从迪纳尔回来以后;他去迪纳尔住过几天,但不肯跟我们住在一起,而是住在一家饭店。他常到海滩上来,跟两个孩子玩耍。她们对他着迷。我们在圣布里亚克打高尔夫。有一天格雷问他是否又见过索菲,莱雷说:‘见过。我见过她好几次。’
“我问他:‘为什么?’
“他说:‘她是老朋友嘛。’
“我说:‘如果我是你,我才不会在她身上浪费时间呢!’
“这时莱雷笑了。你知道他的笑容是什么样的,好像他认为你说的话很滑稽,尽管我的话一点儿也不滑稽。
“‘可你并不是我。’他说。
“我耸耸肩,改变了话题。后来我再也没有想过这件事。你可以想象,当他跑到这里告诉我他们打算结婚的时候,我是多么痛恨!
“‘你不能,莱雷,’我说,‘你不能。’
“‘我会的,’他很平静地说,那口气就好像他在说他会再吃一份土豆,‘而且我要你好好地待她,伊莎贝尔。’
“‘这要求太过分了。’我说,‘你疯了。她坏、坏、坏!’”
“是什么使你这么想?”我打断伊莎贝尔的话。
伊莎贝尔眼光闪烁地望着我,说道:“她从早到晚泡在酒里。她跟向她提出要求的每个恶棍上床。”
“这并不能说明她坏。相当多德高望重的公民会醉酒,并且爱干荒唐事。那些都是坏习惯,就像一个人爱咬指甲一样,但我并不以为他们除此以外还有什么不好的地方。一个人若是撒谎、诈骗和冷酷无情,我才会说他坏。”
“如果你想站在索菲那边,我会杀了你!”
“莱雷是怎么再次见到她的?”
“他在电话簿里找到了索菲的地址。他去看索菲。索菲病了,这并不奇怪,因为她过着那样的生活。莱雷找来一个大夫,还雇了人来照顾她。事情就是这么开始的。他说索菲戒酒了;这该死的傻瓜认为她改邪归正了!”
“你忘了莱雷为格雷所做的事情吗?他治愈了格雷,不是吗?”
“那不同。格雷想被治愈。索菲不想。”
“你如何知道?”
“因为我懂女人。当一个女人像她那样彻底崩溃以后,她就注定完蛋了;她再也无法回头。索菲变成现在这个样子,那是因为她从来就喜欢这样。你觉得她会忠于莱雷吗?当然不会。迟早她会爆发的。这东西流淌在她的血液里。这是她需要的兽性,是令她兴奋的东西,这是她追求的兽性。她会把莱雷领进人间地狱!”
“我认为那是非常可能的,但我不知道你对此有什么办法。莱雷是睁着眼睛钻进去的。”
“我对此无能为力,可是你有能力!”
“我?”
“莱雷喜欢你,他会听你的话。你是唯一对他会产生影响的人。你懂世故。去找他吧,告诉他不要让自己成为大傻瓜。告诉他这会把他毁掉的。”
“他只会对我说这不关我的事,他会过得很好。”
“可是你喜欢他,至少你对他感兴趣。你不能袖手旁观,听任他把自己的生活弄成无可救药的一团糟。”
“格雷是莱雷最早认识的、最亲密的朋友。虽然我认为格雷出面也不会有什么作用,但我觉得格雷是跟莱雷去谈的最佳人选。”
“噢,格雷!”伊莎贝尔不耐烦地说。
“你知道事情的结果也许不会像你想象的那么坏。我认识三个人,一个在西班牙,两个在东方,他们娶了娼妓,把她们变成了很好的妻子。那三个女人感激自己的丈夫,我的意思是,因为丈夫给予她们的安全感,她们当然也懂得如何去取悦男人。”
“你把我烦死了。你认为我牺牲自己,就是为了让莱雷落到一个超级色情狂的手里吗?”
“你如何牺牲了自己?”
“我放弃莱雷只有一个也是唯一的原因,就是不想挡他的道。”
“得了吧,伊莎贝尔。你放弃他是为了一颗方方正正的钻石和一件紫貂皮的上衣。”
这些话刚从我嘴里冒出来,一碟面包和奶油就劈头盖脸地飞向我的脑袋。真是万幸,我抓住了碟子,可是面包片和奶油撒落在地板上。我站起身,把碟子放回桌上。
“如果你打碎了你埃略特舅舅的一个德比王冠牌的碟子,他是不会感谢你的。这些碟子是为第三代多塞特公爵专制的,它们几乎是无价之宝。”
“把面包和奶油捡起来!”伊莎贝尔喝道。
“你自己捡。”我说着,重新坐回沙发上。
她站了起来,气冲冲地拾起散落的碎片。
“亏你还自称为有教养的英国人!”她恶狠狠地嚷道。
“不,我一辈子从没说过这话。”
“滚出去!我再也不要见你。我看见你就生气。”
“我为此感到遗憾,因为看见你总是令我快乐。有人对你说过没有?你的鼻子长得和那不勒斯博物馆里那个普赛克的鼻子一模一样,而那是自古以来处女美的最可爱的表现。你有两条优美的腿,那么修长,那么有型,我一见到它们就会感到吃惊,因为你做姑娘的时候,这两条腿又粗又壮,我想象不出你是如何将它们打理成现在这个样子的。”
“靠铁的意志和上帝的恩惠。”她气恼地说。
“不过你的两手当然是你最动人的特征。它们那么纤细,那么优雅。”
“给我的印象是你认为它们大了一点儿。”
“跟你的身高和体型相比不算大。在你投手摆手之间,我总是为它们的无限风情而赞叹。不论是天生还是人为,你随便做一个手势,都会赋予它美感。它们有时像花,有时像鸟在振翅飞翔。它们比你能够说出的任何语言都更有表达力。它们像埃尔·格列柯的肖像画里的手;其实在我看到你的两手时,我倾向于相信埃略特讲述的那个非常不靠谱的故事了,他说你们有一位祖先是西班牙的大公。”
伊莎贝尔抬头看着我,眼光里含着怒气。
“你在讲些什么?这是我第一次听到。”
于是我给她讲了洛里亚伯爵和玛丽女王的宫女之间的故事,埃略特将自己的血统从母系方面追溯至那位宫女。与此同时,伊莎贝尔得意扬扬地端详着她那修长的手指和修剪整齐的涂了颜色的指甲。
“一个人总得是什么人的后代,”她说。接着她低声地嘿嘿一笑,淘气地看了我一眼,目光里已毫无怨怼,然后说:“你这讨厌鬼!”
只要你对一个女人讲实话,要让她明理是何等容易!
“有些时候我并不是真的讨厌你。”伊莎贝尔说。
她走过来,在我身边的沙发上坐下,把胳膊插到我的胳膊下,俯身过来要吻我。我把脸颊向后躲开。
“我不想让脸上染上口红,”我说,“如果你要亲我,那就亲嘴吧,这是仁慈的上苍给它们安排的功能。”
她咯咯笑着,用手把我的脑袋转向她,用嘴唇在我的嘴上印上了一层薄薄的口红。那滋味绝对谈不上不愉快。
“现在你亲过了,或许你要对我说出你需要什么了吧。”
“忠告。”
“我非常愿意给你出主意,但我认为你肯定不会接受。你只有一件事情能够做,那就是把坏事尽量办好。”
她又上火了,抽出她的胳膊,起身,一屁股坐到壁炉另一边的一张椅子上。
“我不会袖手旁观,听任莱雷毁掉自己。我会不遗余力地防止他娶那个荡妇。”
“你不会成功的。要知道,他已被一种可以在人类胸中激荡的最强有力的感情所左右了。”
“你的意思是说,你认为他爱上了索菲?”
“不,比较之下那是不值一提的。”
“哦?”
“你读过《新约》吗?”
“好像读过吧。”
“你还记得耶稣如何被领入荒野,并被禁食四十天吗?然后,当他饥饿难耐时,魔鬼走来对他说:如果你是上帝的儿子,那就命令这些石头变成面包吧。可是耶稣抵制诱惑。然后魔鬼把他放在寺庙的尖顶上,对他说:如果你是上帝的儿子,那就跳下去吧。因为天使在保护他,会将他托住。可是耶稣再次抵制。然后魔鬼又把他领到一座高山上,向他展示尘世的王国,对他说,如果耶稣肯跪下,崇拜他,他就把那些王国送给耶稣。可是耶稣说:滚开吧,撒旦。善良而单纯的马太说,故事到此就结束了。但故事并未结束。魔鬼诡计多端,他再次来到耶稣跟前,对他说:如果你肯蒙羞受辱,承受鞭打,头戴荆棘之冠,死在十字架上,你就会使人类得救,因为没人会有这么伟大的爱,愿为朋友献出自己的生命。耶稣跪下了。魔鬼笑得肚子都痛了,因为他知道坏人将仗恃着他们有人拯救而做坏事。”
伊莎贝尔愤怒地看着我,说:“你究竟是从哪里听到这种说法的?”
“没有哪里。这是我即兴杜撰的。”
“我认为这是痴人说梦,亵渎基督!”
“我只想向你暗示,自我牺牲是一种那么难以抗拒的激情,和它相比,就连肉欲和饥饿都不值一提。它将它的牺牲品卷入毁灭,对其人格给予最高的认可。对象无关紧要;可以值得,也可以不值。没有一种酒比它更令人陶醉,没有一份爱情比它更能毁人,没有一种恶习比它更不可抗拒。当他牺牲自我的时候,人类在那一瞬间比上帝更伟大了,因为无限而全能的上帝怎能牺牲自己呢?他能够牺牲的最多只是他那唯一的儿子。”
“噢,老天,你把我烦死啦!”伊莎贝尔说。
我不予理会,继续说:“当莱雷已被那样一种激情所控制的时候,你怎么还指望常识或精明对他产生作用呢?你并不知道这么多年来他一直在寻求什么。我也不知道,我只是猜想。这么多年的辛劳,他积累的这么多经验,现在跟他的愿望一起放在天平上称量,已是毫无重量。哦,这不仅仅一种愿望,而是他急迫而大声呼吁的需要,要拯救一个行为不检的女人,因为他认识这个女人的时候,对方是个天真无邪的孩子。我认为你是对的,我觉得他是在承担一件毫无希望的工作;他那敏锐的感性会使他遭受该死的折磨;他毕生的工作,不论是什么,将无法完成。卑劣的帕里斯一箭射中阿喀琉斯的脚后跟而杀死了他。[1]莱雷缺乏的正是连圣人为了赢得其光环也不能不具备的那一份无情。”
“我爱他,”伊莎贝尔说,“上帝知道,我无求于他。我毫无指望。谁都不会像我爱他一样无私地爱一个人。他就要变得极为悲惨了!”
伊莎贝尔开始哭泣,我认为这对她会有好处,便听任她哭。我懒洋洋地把注意力转移到一个念头上,这个念头是那么意外地钻进了我的脑子。我玩味着这个想法。我禁不住要猜想:如果魔鬼看到基督教引起的残酷的战争,看到基督徒对基督徒所施加的迫害和折磨,看到他们的冷酷、伪善与心胸狭隘,他一定会为自己的收支状况而得意。当他记起人类因此已背负着犯罪感的痛苦重担,而那种罪恶令美丽的星夜变成一团漆黑,把险恶的阴影投向一个享乐世界的短暂欢乐,那么他一定会嘿嘿一笑,喃喃地说:“让魔鬼得到应得的吧。”
不一会儿,伊莎贝尔从手提包里取出手帕和镜子,照着镜子,小心翼翼地擦拭眼角。
“该死的同情心,对不对?”她喝道。
我担心地望着她,但没有回答。她在往脸上搽粉,往唇上抹口红。
“你刚才说你猜测他这么多年来在追求什么。你是什么意思?”
“我只能猜测,你懂的,而且可能完全猜错了。我认为他是在寻求一种哲学,或者是一种宗教,一种生活法则,以满足他的头脑和心灵。”
伊莎贝尔对此思索了一阵。她叹道:“你不认为这很奇怪吗?来自伊利诺伊州马文的一个乡下男孩居然会有这样的想法!”
“路德·布尔班克出生在马萨诸塞州的一家农场,却培育出了一种无子橘;亨利·福特出生在密歇根州的一家农场,却发明了一种轻快的小汽车;莱雷的情况并不比他们的更奇怪。”
“但那些都是实实在在的东西。那符合美国的传统。”
我哈哈大笑,说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东西比学会如何生活得最好更实在呢?”
伊莎贝尔做了个无精打采的手势。
“你不想彻底失去莱雷吧,对不对?”
她摇摇头。
“你知道他这个人多么忠诚:如果你不理睬他的妻子,他也不会理睬你。如果你还有点儿理智,你就会跟索菲交朋友。你会忘掉过去,尽可能对她好,和你心甘情愿的时候一样。她要嫁人了,我想她正要买些衣服。你为什么不主动提出跟她一起去购物呢?我想她会高兴得跳起来。”
伊莎贝尔眯着眼睛听我讲话。她好像对我所讲的话很专注。她思索了一阵,但我猜不透她脑子里想些什么。接着她让我吃了一惊。
“你能请她吃午饭吗?我昨天对莱雷讲了那些话,由我请索菲会有些尴尬。”
“如果我请,你会表现得正常吗?”
“我会像个光明天使。”她回答时,脸上带着她最迷人的笑容。
“我马上就敲定这件事。”
房间里有一架电话机。我很快找到了索菲的号码,经过了法国电话用户已经学会了忍耐的一段惯有的迟延以后,我找到了索菲。我报了自己的名字。
“我刚到巴黎,”我说,“听说你和莱雷要结婚了,我想祝贺你们。我希望你们过得非常幸福。”伊莎贝尔站在我身旁,在我胳膊的软组织上狠狠一掐,我把喊叫声硬生生地咽了下去。“我在这里停留的时间很短,我想请你和莱雷后天跟我一起在里茨饭店共进午餐,不知你们能不能来。我还要邀请格雷、伊莎贝尔和埃略特·坦普尔顿。”
“我要问问莱雷。他现在就在这里。”索菲的声音停顿了一会儿,“好,我们很高兴去。”
我约定了时间,寒暄几句,把耳机搁到机架上。我看到伊莎贝尔的眼里有一种表情,使我有些不安。
“你在想什么?”我问她,“我不大喜欢你那种眼神。”
“对不起;我觉得你应该是喜欢我的眼神的。”
“你不会憋着什么坏主意吧,伊莎贝尔?”
她把眼睛睁得大大的说:“我向你保证我没有。其实我还非常好奇,想看看索菲现在经过莱雷改造之后是个什么样子。我所希望的是她来里茨饭店时,不要把脸涂抹得像戴了面具似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