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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六
两星期后埃略特抵达克拉里治饭店,之后不久我便顺道去看他。他为自己定做了几套服装,并以让我觉得是过于冗长的谈话,对我详细讲述他做的选择和选择的理由。当我终于能够插进一句话的时候,我问他婚礼办得怎么样。
“没办成。”他冷冷地回答。
“你这是什么意思?”
“在婚礼举行的三天前,索菲失踪了。莱雷到处找她。”
“这事情太离谱了!他们吵架了?”
“没有,绝不是吵架。一切都安排妥帖了。我都准备好去当女方的主婚人了。他们打算在婚礼过后立即乘坐东方快车。叫我说,婚礼没办成对莱雷倒是一桩好事。”
我猜想伊莎贝尔已把一切告诉了埃略特。
“到底发生了什么?”我问道。
“嗯,你还记得那天我们跟你一起在里茨饭店吃午饭吧?伊莎贝尔带她去了莫林诺服装店。你还记得索菲穿的那身衣服吧?糟透啦!你留意了那两只肩膀吧?那就是人们常说的,衣服要做好,肩膀要合套。当然,可怜的姑娘,她付不起莫林诺时装的价钱,于是伊莎贝尔,你知道她有多么慷慨,何况她们毕竟打小就认识,所以伊莎贝尔提出要送她一套衣服,让她至少在结婚时穿得体面一点儿。她自然乐于接受。嗯,长话短说吧,伊莎贝尔要她在某天下午3点钟来公寓,以便她们能够一起去最后试装。索菲按时到了,不巧的是伊莎贝尔要带她的一个孩子去看牙医,直到4点以后才回来,而那时索菲已经走了。伊莎贝尔以为她等得不耐烦,已经去莫林诺服装店了,于是她马上赶去,但索菲并没去。最后她不等索菲了,回到家里。她们约好了一起吃晚饭的,到了饭点,莱雷来了,伊莎贝尔问他的第一句话就是索菲在哪里。
“菜雷感到莫名其妙,往索菲的公寓挂电话,可是没人接,于是他说他要去那儿看看。他们尽可能拖延开饭,但莱雷和索菲都没来,他们只好自己吃了。你当然知道,你们在拉普街碰到索菲之前,她过的是什么生活;领他们去那种地方,是你出的最臭的主意。唉,莱雷花了一整夜找遍了她往日常去的地方,可是到处都找不到她。莱雷一趟又一趟地往公寓跑,可是门房说索菲没回过家。他一连找了三天。索菲就这么消失了。接着在第四天他又去了公寓,门房告诉他,索菲回去过一趟,往包里装了些东西,坐出租车走了。”
“莱雷伤心极了吧?”
“我没见到他。伊莎贝尔告诉我,他确实很伤心。”
“索菲没有留下书信之类的东西?”
“什么都没留。”
我仔细琢磨这件事,接着说:“对此你是怎样想的?”
“老伙计,和你的想法完全一样。她熬不住了;她又跑去痛饮了。”
那是不用说的,但这一切还是有蹊跷。我不明白索菲为什么偏偏在那个时候开溜。
“伊莎贝尔怎样看?”
“当然很难过,但她是个头脑清醒的女孩子,她对我说,她总觉得莱雷娶这样的女人会是一场灾难。”
“莱雷呢?”
“伊莎贝尔一直对他很好。她说难办的是莱雷对此矢口不提。莱雷会想开的,你懂的;伊莎贝尔说莱雷从没爱过索菲。他只是出于一种鬼迷心窍的骑士气概才想娶索菲。”
我能想象到,伊莎贝尔遇到这样一个肯定会使她得到极大满足的转机,会做出一副假惺惺的面孔。我很清楚,我在下次见到她的时候,她一定会向我指出,她早就知道将会发生什么事情了。
但我再次见到伊莎贝尔时,时光已经过去了将近一年,尽管当时我本可以告诉她一些有关索菲的情况,以引发她的思考,但由于环境不合适,我无意这么做。我在伦敦住到圣诞节将临的时候,接着我想回家,便直接回到里维埃拉,没在巴黎停顿。我着手写一部小说,在随后的几个月里隐居起来。我不时地见到埃略特。显然他的健康状况是江河日下,令我烦心的是他仍然坚持参加社交活动。他对我生气,因为我不肯驱车三十英里,去参加他照旧举办的例行聚会。他认为我宁愿坐在家里写作是非常自负的。
“这是个非同寻常的大好季节,老伙计,”他对我说,“把你自己关在房子里,错过正在进行的一切活动,简直是罪过。为什么你偏偏挑了里维埃拉的一角,过着完全脱离时尚的生活,我就是活到一百岁也是无法理解的。”
可怜的好心的糊涂的埃略特;他活不到那样的年纪,是再明显不过的事情了。
到了6月份,我已经完成了小说的初稿,觉得应该度个假期了,于是打了一个包,登上了我们在夏季常常乘着它去福赛湾游泳并沿海岸起航驶向马赛的那艘帆船。海上只有断断续续的微风,大部分航程都靠着助力马达突突地航行。我们在戛纳的港湾里住了一晚,在圣马克西姆住了一晚,又在萨纳里住了一晚。然后我们到了土伦。那是我一直心爱的海港。一看到法国舰队的船只,立刻就会感到一种浪漫而又友好的气氛,而土伦那些古老的街道我是永远逛不够的。我可以在码头上流连几个小时,看着那些请假上岸的水手成双结对地闲逛,或者带着他们的女友逛街,看着平民来回漫步,仿佛他们在世上除了享受愉快的阳光就没有别的事要干了。由于所有这些轮船和把熙熙攘攘的人群运往辽阔海港各个地点的渡船,土伦给你一种印象,好像它是广阔世界所有路径汇集的终点;当你坐在一家咖啡馆里,你的眼睛由于海天的光亮有点儿眩惑,你的想象会驰上金色之旅,飞向地球上的天涯海角。你乘着大艇在太平洋上一个椰树环绕的珊湖海滨登陆;你走下舷梯,踏上仰光的码头,坐上一辆黄包车;当你的轮船在太子港的防波堤下锚之后,你会从上层甲板上注视着成群的黑人打着手势大声叫喊。
我们在将近中午的时候进港,我在下午过半时上岸,沿码头散步,观看商店,观看迎面而过的行人,观看坐在咖啡馆凉篷下的饮客。突然我看见了索菲,与此同时她看见了我。她笑了,跟我打招呼。我停下来,跟她握手。她独自占了一张小桌,面前摆着一只空杯。
“坐下喝一杯吧。”她说。
“你陪我喝一杯吧。”我一边回答,一边拉过一把椅子。
她穿着蓝白条子相间的法国水手衫,以及一条鲜红的女裤,脚穿一双凉鞋,趾甲涂了色的大脚趾露在外边。她没戴帽子,头发剪得很短,烫成了卷发,染成淡金色,淡得几乎成了银色。她的妆化得很浓,和我们在拉普街碰到她时一样。我根据桌上的碟子判断,她已经喝过一两杯了,但她还算清醒。她见到我似乎没什么不愉快。
“巴黎的大伙儿还好吗?”她问道。
“我想他们都很好。自从我们大家一起在里茨饭店吃过那次午餐以后,我还没有见过他们当中的任何人。”
索菲从鼻孔里喷出一大团烟雾,开始大笑。
“我到底还是没有嫁给莱雷。”
“我知道。为什么呢?”
“亲爱的,事到临头,我不愿让他做耶稣基督,让我做抹大拉的玛利亚。我不愿,先生。”
“是什么使你在最后一刻改变了主意呢?”
她用讥嘲的眼光看着我。她无礼地歪着脑袋,胸脯平平,两胁狭窄,加上那副打扮,她像个小瘪三;但我必须承认,她比我上次见到她时具有大得多的吸引力,那时她穿了一身红衣,带着乡下现代风格的阴沉土气。她的脸和脖子被太阳晒成了深褐色,尽管她那棕色的皮肤使脸上的胭脂和眉毛的黑色显得更加刺眼,但以粗俗的眼光来看,其效果是不无诱惑力的。
“你希望我告诉你吗?”
我点点头。侍者送来了我为自己要的啤酒,以及我为索菲要的白兰地和赛尔脱兹汽水。索菲用她刚抽完的法国香烟点燃了另一支。
“我整整三个月没喝一滴酒。我也没抽一口烟。”她看到我脸上略显诧异,笑了起来,“我说的不是香烟。是鸦片烟!我难受极了!你懂的,有时我一人独处,我大喊大叫。我会说:‘我受不了啦!我受不了啦!’跟莱雷在一起不会这么糟,但他不在时,情况就糟透了。”
我一直望着她,当她提到鸦片时,我更仔细地端详她;我注意到她那针尖般大小的瞳孔表明她如今又在抽鸦片了。她的眼睛绿得吓人。
“伊莎贝尔要送我结婚礼服。我不知道那套衣服现在怎么样了。它是桃红色的。我们约好,我去找她,然后我们一起去莫林诺服装店。我要说的是伊莎贝尔,凡是她不具备的服装知识都是没用的知识。当我到达她住的公寓时,他们的管家说她不得不带乔安去看牙医,留下口信说她很快就会回家。我走进客厅。喝咖啡的杯盘还在桌上,我问管家我能不能喝一杯。那时咖啡是唯一能让我维持活力的东西。管家说他会给我把咖啡送来,并且把空杯子和咖啡壶拿走了。他没有拿走托盘里的一个瓶子。我看着那瓶子,那就是你们大家在里茨饭店谈论的那瓶波兰酒。”
“是朱布洛夫卡。我记得埃略特说他会送几瓶给伊莎贝尔。”
“你们热烈地讨论过它的味道多么好,我很好奇。我打开软木塞,嗅了一下。你们说得很对,那气味好极了!我点燃一支烟,过了几分钟,管家端着咖啡进来了。咖啡也很好闻。如今他们大谈法式滴滤咖啡,让他们去喝那种咖啡吧;我还是要喝美式咖啡。我在这里怀念的只有美式咖啡。不过伊莎贝尔的咖啡并不坏。我本来感觉不舒服,喝了一杯咖啡就觉得好些了。我望着竖在那里的那个酒瓶。这是一种可怕的诱惑,但是我说:‘让它见鬼去吧,我才不想它呢。’我又点燃一支香烟。我以为伊莎贝尔随时都会回来,可她没有来;我变得紧张极了;我讨厌她让我等待,而且房间里没有一点儿书报可读。我开始在房间里踱步,看看画,但我总是会看见那个该死的酒瓶。接着我觉得我不妨只倒出一杯酒看一看。它的颜色是那么漂亮。”
“是淡绿色。”
“是的。好笑的是,它的颜色跟它的气味是完全一致的。它就像你有时会在一朵白玫瑰的花心里看到的绿色。我得试试它的味道是不是那样的,我觉得尝尝味不会伤害到我;我只打算抿一小口,这时我听到一个声响,我以为是伊莎贝尔回来了,于是我把一杯酒都吞下去了,因为我不想让她逮到我。可那压根儿就不是伊莎贝尔。天啊,这使我感觉很爽,自从我戒酒以来,我还没有觉得这么好过。我真正地开始感到活过来了。如果那时伊莎贝尔回来了,我想我现在已经嫁给莱雷了。我真不知道结果会是怎样。”
“她没回来吗?”
“没有,她没回来。我对她很恼火。她以为自己是谁,竟然让我等了那么久?这时我看到酒杯又满了;我想一定是我不假思索就把酒倒出来了,不过,不管你信不信,我真不知道自己倒了酒。把酒倒回去似乎很傻,于是我把酒喝掉了。不可否认,它的确好喝。我觉得自己变成了另一个人;我想笑,我有三个月失去这种感觉了。你还记得那个老先生说他曾看见波兰的伙计们大杯喝着那种酒而面不改色吗?哼,我想那些狗娘养的波兰人能喝多少,我就能喝多少,偷羊羔和偷大羊同样要上绞架,于是我把杯子里的咖啡渣倒进壁炉里,斟了满满一杯酒。说什么像母亲的乳汁——瞎说!后来我不大清楚发生了什么事情,但我相信在我喝够了的时候那个酒瓶里已经没剩多少东西了。接着我觉得我得趁伊莎贝尔回来之前溜走。她差一点儿撞见我。我刚走出前门就听到了乔安的声音。我跑上楼梯,一直等到断定她们进了公寓之后才跑下来,坐进一辆出租车。我叫司机拼命开,当他问我去哪里时,我冲着他的脸哈哈大笑。我的感觉棒极了!”
“你回自己的公寓了吗?”我问道,尽管我知道她没回公寓。
“你把我当成了什么样的大傻瓜?我知道莱雷会来找我。我不敢去我以前常去的那些地方,所以我去了哈吉姆商店。我知道莱雷决不会去那里找我。此外,我想抽一口。”
“哈吉姆商店是什么地方?”
“哈吉姆商店吗?哈吉姆是个阿尔及利亚人,只要你有钞票付给他,他总能给你弄到鸦片。他是我一个不错的朋友。他会为你弄到你想要的一切,男孩、男人、女人或黑鬼。他有半打阿尔及利亚人可供差遣。我在那里住了三天。我不知道有多少男人没跟我睡过。”她开始咯咯直笑,“各种身材的,各种高矮和肤色的。我要把失去的时间全补回来。可是你知道,我很害怕。我在巴黎觉得不安全,我担心莱雷找到我,而且我没剩多少钱了,那些杂种你得付钱给他们才会跟你上床,所以我出来了,我回到公寓,给了门房一百法郎,告诉她,如果有人来问起我,就说我已经离开了。我把东西打了包,那天夜里坐火车到了土伦。直到来了这里,我才真正放下心来。”
“从那时起你就一直住在这里吗?”
“那还用说,而且我打算一直待下去。你要多少鸦片都能买到,水手们从东方带来的,是好货,不是他们在巴黎卖给你的那种垃圾。我在饭店里租了个房间。就是贸易与海军饭店,你懂的。当你在夜里走进那家饭店,走廊里弥漫着鸦片的烟雾,”她风骚地吸着空气,“又香又辣,你就知道他们在房间里抽鸦片,这会给你一种亲切如家的感觉。他们不在乎你把谁一起带进去。他们在早晨5点钟来捶你的门,把水手叫起来,让他们回船,所以你根本不用担心迟到。”接着,她没有说一句过渡的话,就突兀地说道:“我在码头旁边的一家书店里看到了你写的一本书;如果知道我会遇见你,我就会买一本来请你签名。”
在经过书店时,我曾停下看了一下橱窗,留意到在新书栏里摆着我的一部新上市小说的译本。
“我觉得那本书不会给你带来多少娱乐。”
“我不懂为什么不会。我能读书,你知道的。”
“而且你也能写书,我相信。”
她迅速地看我一眼,开始大笑,然后说:“是呢,我小时候常写诗。我猜想写得很糟糕,可我认为很好。我想莱雷告诉你了。”她踌躇了片刻,“生活总是如地狱一般,不过如果从中可以得到任何乐趣,而你不去得到它,那你就是该死的傻瓜。”她挑战性地昂起了头,“如果我买来那本书,你会给我签名吗?”
“我明天就离开啦。如果你真的需要它,我会给你弄一本,留在你住的饭店里。”
“那就太好了!”
接着她朝什么人挥手,一边对我说:“那是我的男朋友。你可以请他喝一杯,然后快点离开。他是科西嘉人,和我们的老朋友耶和华一样爱吃醋。”
一个小伙子向我们走来,当他看见我时,迟疑了一下,但见我们向他招手,便走到我们的桌前。他是高个子,肤色黝黑,胡子刮得很干净,两只黑眼亮晶晶的,鹰钩鼻,一头卷发乌光发亮。他看上去不会超过二十岁。索菲介绍说,我是她小时候的美国朋友。
“木讷而帅气。”索菲对我说。
“你喜欢他们的粗野,对吧?”
“越粗野越好。”
“总有一天你会被割断喉咙的。”
“那一点儿也不奇怪,”她咧嘴笑了,“死了清静,不用过这垃圾日子。”
“是人就得讲法语,对吧?”那水手厉声说道。
索菲转向他略带嘲讽地一笑。她的法语讲得流利,满口俚语,带有浓重的美国口音,但这使她常用的那些粗俗下流的口语词汇有了一种滑稽的味道,所以你听了禁不住要笑。
“我刚才对他说你长得帅,怕你不好意思,我才用英语说的。”她又对我说:“他很强壮。他有拳击师的肌肉。你摸摸看。”
那水手满脸的阴云被索菲甜言蜜语的奉承驱散了,他得意地笑着,弯起胳膊,让二头肌耸立起来。
“摸摸吧,”他说,“再摸,摸吧。”
我摸了他的肌肉,表达了适度的钦佩。我们聊了几分钟。我付了酒钱,起身说道:“我得走了。”
“见到你真好。别忘了给我书。”
“我不会忘的。”
我和他们两人一一握手道别,闲逛而去。途经书店时,我停下买了那本小说,写上了索菲的名字和我自己的名字。接着,由于我突然想起了各种文选无不收录的龙沙那首可爱的短诗,而我一时又想不出别的话,于是我把那首诗的第一行写了上去:
“小可爱,让我们看看玫瑰……”
我把书留在那家饭店。它就在码头上,我经常住在那里,因为当黎明时分呼唤夜晚请假上岸过夜的水手返回岗位的号声把你惊醒时,红日朦胧地升起在海港平静的水面上,使那些幽灵般的船舶笼罩于一种神秘的丽彩之中。第二天我们驶往加西,我想在那里买些酒,然后驶向马赛,去挂上我们定做的新帆。一星期后我回到了家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