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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五章
九
我想埃略特在参加了宗教仪式之后可能想单独待着,于是我到了楼上的客厅,开始看书。可是我刚刚坐下,护士就进来了,说埃略特要见我,我又爬了一段楼梯,来到他的卧室。不知究竟是因为大夫给他打了一针,以帮助他支撑着通过面临的考验,还是因为考验本身带来的兴奋,他现在恬静而愉快,两眼闪闪发光。
“极大的荣幸啊,老伙计,”他说,“我将手持教会巨擘给我写的介绍信进入天国。我想所有的门都会对我开放的。”
“恐怕你会看到你的同伴中有各色人等。”我笑着说。
“别那么想,老伙计。圣经上说,天国和尘世一样有阶级之分。有六翼天使和小天使,有天使长和普通天使。我一直在欧洲最高雅的社交界活动,我深信我将来也会活跃在天国最高雅的社交界。我们的主说过:吾父之宫廷有许多宅邸。它根本不适合让大众以他们完全不熟悉的方式去居住。”
我猜想埃略特所看到的天国住宅,就是罗特柴尔德男爵的城堡所呈现的样子,四壁都有18世纪的镶板,屋子里摆着布尔式的桌子,镶嵌细工的橱柜,以及路易十五式的家具,覆盖着原来的斜针绣布罩。
“相信我,老伙计,”他停顿片刻后继续说道,“天国不会有这种该死的平等。”
他突然不知不觉地睡着了。我拿了本书坐下来读。他时睡时醒。护士在1点钟进来了,告诉我,约瑟夫已给我备好午饭。
约瑟夫被征服了。他说:“想不到主教会亲自过来,先生。他给了我们可怜的主人很大的面子。您看到我亲吻他的戒指吗?”
“我看见了。”
“那种事情可不是我自己要做的!我是为了满足我那可怜的妻子。”
那天下午我是在埃略特的房间里度过的。其间收到伊莎贝尔的一份电报,说她和格雷将乘蓝色快车于第二天上午到达。我觉得他们未必能够赶上。大夫来了,摇摇头。太阳西沉时埃略特醒了,能吃一点点儿营养品。这似乎使他暂时有了力量。他招呼我,我走到床前。他的声音非常微弱。
“我还没有回复埃德娜的邀请。”
“噢,现在别管那件事了,埃略特。”
“为什么不管?我一直是个人情练达的人;在我快要离世的时候,我没有理由忘掉自己的礼貌。请柬在哪儿?”
请柬在壁炉架上,我取过来交到他手里,但我怀疑他是否看得见。
“你在我书房里可以找到一本信纸。请你把它取来,我要口授回函。”
我到隔壁房间取来了信笺。我在他床边坐下。
“准备好了吗?”
“好了。”
他闭上了眼睛,但嘴上挂着淘气的笑容,我很想知道他会说出什么话来。
他轻声而诡秘地嘿嘿一笑。他的脸变成了怪异的青白色,显得有些可怕,他呼出他那种病所特有的令人恶心的臭气。可怜的埃略特,过去一直喜欢喷香奈儿牌和莫林诺牌的香水。他仍然攥着那份由我偷来的请柬,我觉得这对他是个妨碍,想从他手里取过来,但他紧抓不放。我吃惊地听到他高声说:
“那老婊子!”
这是他的临终遗言。他昏迷过去了。护士头天晚上守了他一夜,满脸倦容,于是我叫她去睡觉,许诺在需要时会叫她,并说我会守夜。其实根本无事可干。我点燃一盏有罩的灯看书,直到眼痛起来,于是我将灯关灭,坐在黑暗里。夜很暖,窗户敞开着。每隔一段时间,灯塔的灯光在室内掠过一次。月亮落山了,在再度月圆时,它将照射着埃德娜·诺维马里那场化装舞会的无聊喧闹的欢乐场景。此刻,在天空中,在深蓝深蓝的背景下,无数星星发出可怕的光亮。我想我可能迷糊睡去了一阵,但我的感官还醒着,突然我被一阵急促而愤怒的声响惊醒,意识高度紧张起来。那是人人都可听到的最最令人敬畏的声响,是死亡的脚步声。我走到床前,借着灯塔的光线,去摸埃略特的脉搏。他死了。我点亮他床边的灯,望着他。他的下巴掉下来了。他的眼睛睁着,我朝他的眼睛里凝视了一分钟,才把那眼睛合上。我动容了,我想还有几行眼泪流下了我的面颊。一位善良的好朋友。想到他这一生是多么愚蠢,多么无益,多么琐屑,我就感到难过。他参加过那么多聚会,他曾和那么多亲王、公爵和伯爵把盏交谈,现在都无关紧要了。他们已经把他遗忘。
我觉得没有必要叫醒精疲力竭的护士,于是我回到我在窗前的椅子上坐下。护士在7点钟进来时我还在睡梦中。我让她去做她认为该做的事情,我自己去吃早饭,然后我去火车站接格雷和伊莎贝尔。我告诉他们埃略特已经死了,由于他的住所没地方供他们住下,我邀请他们住在我那里,但他们宁愿去住饭店。我回到自己家里洗了个澡,刮了刮胡子,换了身衣服。
当天上午,格雷打电话告诉我,约瑟夫给了他们一封信,是埃略特写给我的,委托约瑟夫转交。由于信中也许有些内容是只让我一个人看的,我说我马上就开车过去,于是不到一个小时之后,我再次走进了那所房子。那封信,在信封上写着“于我死后立即转交”,信里写了他对葬礼的要求。我知道他一心想埋在他自己建造的那所教堂里,而且我早已告诉了伊莎贝尔。他希望保存尸体不腐,并指明让哪家商号承办此事。“我咨询过了,”他在信中接着写道,“得知这家公司此项业务干得很漂亮。我委托你盯着他们,不让他们敷衍了事。希望穿上我祖先洛里亚伯爵的服装,腰部佩上他的剑,胸戴金羊毛勋章。我请你来为我挑选棺木。棺木要朴素无华,但要适合我的身份。为了不给任何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希望托马斯·库克父子殡仪馆会为我的遗体运送做好一切安排,并派其一人将我的棺材护送到最终的安息之地。”
我记得埃略特说过,他要穿上他那套奇异的服装下葬,但我一直以为那只是一时的奇想,没想到他是认真的。约瑟夫坚持要照埃略特的遗愿办理,似乎也没有理由不照办。遗体做了恰当的防腐处理,接着是我和约瑟夫去给他穿上那套荒诞的服装。这是一桩吓人的差事。我们将他的长腿套进那白绸紧身裤,又把金色布料的宽短裤拉扯着套上去。我们给他穿好上了浆的大环状领,又把缎子斗篷披到他的肩膀上。最后我们把那顶平绒帽子戴到他头上,把金羊毛勋章的项链戴到他脖子上。尸体防腐师已给他的双颊搽了胭脂,给他的嘴唇涂了口红。现在的埃略特,那套服装套在他那萎缩的躯体上太宽松了,看上去就像威尔第早期歌剧中的一名合唱团员。为了无谓的目标而奔波的可怜的堂吉诃德。当殡仪馆的人把他装进棺材之后,我将那把道具宝剑放在他的躯干上,让他的两手搭着剑柄的圆头,就像我见过的一名十字军骑士的墓葬雕刻上所放的那把剑。格雷和伊莎贝尔前往意大利参加了葬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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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阿喀琉斯,希腊神话中的人物,他是凡人珀琉斯和美貌仙女忒提斯的宝贝儿子。忒提斯在他刚出生时就将其倒提着浸入冥河,神水所浸之处日后皆刀枪不入,遗憾的是,他被母亲捏住的脚后跟却没有浸入水中,留下了唯一一处“死穴”。后来,在特洛伊战争中,阿喀琉斯被帕里斯一箭射中了脚后跟而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