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空间与神：“自己煮自己”的牛和阿瑞斯的“饮品”[1]
斯基泰人都有哪些神？他们与神有着什么样的关系？或者我们也可以用另外的方式提出问题：游牧人是如何与神交流的？如果说斯基泰人以潜在的方式不断地使希腊人提出这样一个问题：“人怎么能是游牧人呢？”我们可以通过假设，提议说，不管以何种方式，游牧生活应当在神的空间也留下了印迹，游牧生活在斯基泰人与神的关系上也一定留下了特有的标记。我们假设一场祭祀的情景：对于城邦来说，血腥的牺牲是最重要的——通过宰杀牲畜，通过在祭祀活动中的共餐，城邦才认识到自己是一个食肉的共同体。如果说牺牲献祭是与城邦的政治秩序联系在一起的，正是因为牺牲献祭建立了城邦，也是城邦的表达，它的确可以说是“城邦宗教的一个主体内容”[2]，那么对于游牧人来说，牺牲意味着什么？在这样的背景之下，对于我们来说，牺牲献祭的实践可以成为一种办法，我们用这种办法探索人类群体，标示出各群体的距离，提出各群体的相异性。
但是，在我们带着这个问题，阅读希罗多德写斯基泰人献祭的两章文字[3]之前，我们先来看看他们都有哪些神祇。“他们认为对自己有利的神（hiláskontai）如下：首先是赫斯提亚，然后是宙斯和大地（Terre，在他们的信仰当中，大地是宙斯之妻），然后是阿波罗、阿弗洛狄忒、乌拉尼雅、赫拉克勒斯和阿瑞斯。对这些神，所有的斯基泰人都承认（nenókikasi）。人们称之为的王家斯基泰人还向波塞冬献祭。”[4]首先可以说的是，神的数量并不多，这让人感到奇怪：只有7个神（对于王家斯基泰人来说，是8个），而且除了埃及人之外，所有蛮族人信奉的神数量都不多。[5]至于希腊人信奉的很多神，希罗多德没有明确说斯基泰人是根本就不知道，还是无论如何他们认为那是些“对自己不利”的神，也就是说，他们不向那些神献祭。只有狄俄尼索斯的情况是清楚的：斯基莱斯的故事告诉我们，斯基泰人绝对不接受狄俄尼索斯。而且这些神的组成也很奇怪：在斯基泰人的设想当中，神的等级与希腊世界最常见的神谱没有对应关系：在荷马的神谱中，尤其是在赫西俄德的神谱中，赫斯提亚一般被认为是瑞亚（Rhéa）和克洛诺斯（Cronos）的女儿，因此也就是宙斯的姐妹[6]，在斯基泰人的神谱中却成了首要的神。我把赫斯提亚对斯基泰人的中心地位和王权的中心地位摆放在一起，力图说明赫斯提亚对游牧人的奇怪影响。[7]但是，最令人感到吃惊的，莫过于把大地和宙斯放在一起，正常情况下，这两个神不属于同一代：大地（Terre）生于混沌（Chaos），在大地和宙斯之间，还隔着克洛诺斯一代。叙述者的确意识到这一命题具有“异端”的特点，便在故事中插话，对听众解释说，这不是他（叙述者）的错，斯基泰人的“错误”也是有其逻辑的：“他们认为大地是宙斯的妻子”。这样一来，他们的命题便有了一定的连贯性，不会被认为不合理了，只是因为斯基泰人无知，这个命题才错了，而且错误才可以得到解释。
因此，他们的神祇少，而且秩序乱：他们没有荷马和赫西俄德给他们制定神谱，勾勒众神形象。[8]一直到最近一个时期，我们甚至可以说一直到昨天[9]，希腊人的祖先佩拉斯吉人（Pélasges）还不知道每个神都是谁生的，而且是不是所有的神一向都有，其形象如何，他们跟无知的斯基泰人一样：斯基泰人认为赫斯提亚早于大地，而大地又是宙斯的妻子。然而，佩拉斯吉人在从埃及人那里得知神的存在之前，连神的“名字”（ounómata）也不知道。斯基泰人与他们不同，至少斯基泰人知道神的名字。[10]
斯基泰人向神献祭，向神祈祷。但是，他们的祭祀既不要求制作偶像（agálmata），也不用祭坛（bōmoús），也不用建造神庙（nēoús）[11]，因此，他们没有特别的地方用以敬神。这意味着什么呢？叙述者没有明说。然而，敬神的三元素——神像、神庙、神坛——在《历史》其他部分的出现，可以为我们提示一条线索。比如波斯人也没有神像、神庙和神坛，然而，在讲到波斯人时，叙述者插话说了，他们不仅不建敬神的设施，反而还认为，要是建了这些东西，那才是“发疯”（mōríē）。希罗多德说明道：“据我看，原因就是，他们从来没有像希腊人那样认为，神也像人一样（anthrōpophuéas）。”[12]但是，这一解释虽然对希腊人能够说明问题，虽然对祭祀太阳、月亮、火等的波斯人能够说明问题，却不能说明斯基泰人的问题，因为斯基泰人是想在赫斯提亚、宙斯、阿波罗等诸神之间进行协调的。
在离斯基泰人有一段距离的北方，布丁人生活在一个完全由木材建立的城市当中：不仅城墙、房子是木头的，神庙也是用木头建成的，“因为，这个地方有希腊神的圣殿（Hellēnikn then），里面有像希腊那样（hellēniks）的木制神像、祭坛和神庙”。[13]换句话说，神庙、神像和神坛是希腊特点的标志，而且可以用作判断有没有希腊特点的标准。况且，布丁人有这样的习俗并不是偶然的，因为从前，他们是希腊人。因此，这三个因素具有区别的作用。祭祀地点的不明确标志着斯基泰人文化活动的相异性。
敬神的三元素再一次出现的时候，是到了埃及祭司的口中。赫利奥波利斯（Héliopolis）的祭司向希罗多德解释说，埃及人最先给12位神取了名字，也最先“建了祭坛、神像和神庙”。[14]这都是埃及人的发明，希腊人原样接了过来，如果不承认这些，从某种意义上说，就等于生活在之前的时代。这种差别被说成是“原始主义”。斯基泰人似乎并不了解希腊人从埃及人那里学来的东西，我说的是“似乎”，因为有一个例外，那就是阿瑞斯，按照斯基泰人的习俗，要给阿瑞斯建圣殿，而且正常情况下，还要用“神像”（ágalma）来表示。[15]普罗泰格拉（Protagoras）的神话甚至更夸张：如果不建神庙，不塑神像，那就不仅是生活在埃及人发明这些东西“之前”的时代，而且也是生活人类范畴之外：“因为人也参与神的世界，首先是因为人是最早敬神的动物，而且开始建祭坛和神像。”[16]不敬神，便是否认人所特有的神圣“命运”（moîra）。