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以表达的词语

在斯基泰人的发明之中，希罗多德唯一真正佩服的就是来无影去无踪的战略。通过这一战略，游牧人的特点变得可以想象了，而不仅仅是一种不寻常的生活。游牧人的特点只能通过其缺失的东西得到定义。换句话说，没有文字可以表达什么是游牧人的特点，游牧人的特点只能通过一系列否定的累积来定义：游牧人不吃面包、不耕地、不播种、不住在房子里；在向神祈祷时，他们没有神像、没有神殿、没有祭坛，而且，当他们举行祭祀时，他们不点火、不首先向神供奉、不浇祭、不宰杀牲畜等等。因此，所谓的游牧人的特点，只不过是这些缺失的总和（人们永远不可能将所有的缺失项都完整地列举出来），而且游牧人就是典型的非城邦人（ápolis）。因此，希腊的人类学将游牧人的生活说成是原始的生活：人类在最初的时候就是游牧人：修昔底德在《考古学》（Archéologie）当中就是这么说的，[28]当然，这样说的还有其他人。在欧里庇得斯的作品中，当尤利西斯来到独眼巨人的地盘上时，他向半人半兽的神（Silène）问道：“他们的头领是谁？他们是民主的吗？”半人半兽的神回答说：“他们是游牧人：不管在什么事上，任何人也不会听从（服从）任何人。”[29]

也许这些话是荷马的作品中本来就有的，但是也说明游牧人的权力是不可想象的事。

亚里士多德对游牧人有一个说明，既表明了游牧人的特点无法用语言表达，也表现出亚里士多德回避困难的方式是很值得关注的：“游牧人是劳动得最少的人（argótatoi）：他们以家养的动物为食，而且可以不费力地、优哉游哉地得到食物，但是，因为他们的牧群不得不到处寻找饲草，所以他们也不得不跟着牧群到处走，就好比他们种了一片有生命的地一样（ṓsper geōrgían zsan geōrgoûntes）。”[30]首先，游牧人不知道什么叫“农业劳动”（pónos）。他们实际上生活在普罗米修斯之前的时代[31]，他们过着优哉游哉的生活，经历了黄金时代，只不过土地不会自己生产出所有必需的东西，但是他们的牲畜会。在这里，在对黄金时代的想象当中，牲畜群的地位和土地一样。亚里士多德的这句话只是进行了简单的替换。然而，为了形容这些不懂得农业劳动的人的生活，亚里士多德不得不用了一个比喻，而且也是农业的比喻：他们每一个季节都换一个地方，“就好像他们种了一片有生命的地一样”。对无法想象的游牧生活，恐怕再也不能表达得更加清楚了：对于没有文字表达的事物，亚里士多德改换了编码，用了比喻，而实际上比喻也是以冗余的方式，再次说明游牧人的特点是不好想象的。

在希罗多德之前的时候，我们发现的是越来越僵化的知识，是一些没有任何想象的固定的句式。比如，公元前1世纪大马士革的尼古拉在《风俗文集》（Éthnē Sunagōgḗ）当中，是这样形容利比亚的游牧人的：“他们在计算时间的时候，不是算天数，而是算夜数。”[32]这只不过把日和夜颠倒了一下而已。最后，词汇学家认为，与“游牧人”同义的词有“野蛮人”“蛮族人”。[33]

[1] 埃斯库罗斯：《被缚的普罗米修斯》，707—712（Eschyle, Prométhée enchaîné, 707-712）。

[2] 阿里斯托芬：《鸟》，941—942（Aristophane, Oiseaux, 941-942）；古籍注释《鸟》，942—943（scholie Oiseaux, 942-943）。品达法译本（105 b 1, éd. Snell.）。另外还有希波克拉底的《论空气、水和土壤》，18（Hippocrate, Des aires, des eaux et des lieux, 18）。

[3] 斯特拉波，I，2，27。

[4] 《苏达辞书》“游牧人”词条。拜占庭的艾蒂安写的词条“斯基泰人”（Etienne de Byzance, Ek tōn Ethnikōn éd. Meineke, s.v. Skúthai）的定义是：“éthnos thrákion; ekaloûnto dè próteron Noamîoi”，也就是放牧的人，而且是在一个个草场之间移动的放牧人。亚里士多德的《论动物之构造》（Aristote, Partie des animaux, 682 b 7）是这样定义昆虫“nomadikós biós”的：为了找到食物而必须到外面去的昆虫（día tḕn tropḕn anagkaîon ektopízein）。关于从总体上的分析，参见拉洛什的《古希腊词根“Nen”的历史》，巴黎，1949年（E. Laroche, Histoire de la racine “Nem” en grec ancien, Paris, 1949）；关于希罗多德笔下的“némō/némomai”的意义，参见第18—21页；关于四个衍生词“nomḗs”“nomeús”“nomós”“nomás”的意义，参见第115—129页，比如，第117页，“说到底，nomós指的不是别的，对于动物来说就是草地，对于人来说就是没有为人所承认的边界的居住地（nome作为行政区域的划分，是希罗多德以后才出现的一个技术性词汇……像nomárchés一类的复合词在理解上不会造成任何困难。希罗多德，IV，66等）。如果说nomós是némō的衍生词，那这只能是最近的解释，产生于némō同时也用于指领土的划分的时代，也就是说产生于公元前5世纪左右”。

[5] 希罗多德，I，125，215，216；II，29；III，98，99；IV，106，109，181，186，190。

[6] 伊塞冬人也在亲人死时举办宴会，但他们不是游牧人。

[7] 参见本书前文第79—82页。

[8] 希罗多德，IV，16：All’ óson mèn ēmeîs atrekéōs epì makrótaton oîoi te genómetha ako exikésthai, pân eirēsetai.

[9] 希罗多德，IV，17—20。

[10] 怎么能种小麦，可是又不吃面包呢？答案是：他们把收获的小麦卖掉。种地的斯基泰人因为离奥尔比亚近，他们“会”种小麦，但是他们并不是吃面包的人。

[11] “geōrgoi”（种庄稼的斯基泰人）居住的地方在北部，地盘广约11天的路程（IV, 53当中说是10天），向东为4天步行的路程，也就是说，一直到潘迪卡佩斯河（Panticapès）。文中明确说，波里斯泰内河（西部界河）一带拥有良好的草场，而且在河的沿岸播下种子，会生长得很好（IV，53）。

[12] 希罗多德，IV，2。

[13] 希罗多德，IV，11。

[14] 希罗多德，IV，123。

[15] 希罗多德，IV，121。

[16] 希罗多德，IV，127。我们还可以补充说，在斯基莱斯的故事当中，斯基泰人也是游牧人。

[17] 参见本书前文第100页及以后部分。

[18] 埃斯库罗斯：《复仇女神》，700—703（Eschyle, Euménides, 700-703）。建立了古希腊雅典刑事法庭的阿特纳（Athéna）说：“那是守护你们的国家和你们的城市的城墙（éruma kaì sōtḗrion），任何民族都没有这样的东西，斯基泰王国的人没有，珀罗普斯（Pélops）的人也没有。”我们可以理解的是，他们的城墙恰恰就是他们来无影去无踪的策略。

[19] 我们还可以提到的是，通过他们的祭祀我们只能把他们看成游牧人：祭祀的仪式并没有在耕地的、种地的和游牧的斯基泰人之间做出区分。他们都不懂农业。

[20] 希罗多德，II，108—109。

[21] 希罗多德，II，147：oudéna gàr chrónon oîoi te san áneu Basiléos diaitâsthai.

[22] 参见本书前文第201页及以后部分。

[23] 希罗多德，IV，46。

[24] 参见前文所引加朗的作品第44页及以后部分。

[25] 修昔底德，I，143，5（Thucydide, I, 143, 5）。我们在托名色诺芬的伪作（Pseudo-Xénophon）《雅典人宪法》（Constitution des Athéniens）中也看到有同样的比喻：“如果雅典人是在岛国实行制海权，那他们想制造什么样的麻烦就可以制造什么样的麻烦，而自己却不会有任何麻烦，只要他们对海洋有控制权，他们的领土就不会受到劫掠，敌人也不会入侵……”（II，14）

[26] 所谓“理解的比喻原则”意思只不过是说，其表意方式是在比喻的语域中产生的。

[27] 阿里安作品的法译本54，G. Wirth版本第二卷，第218页（Arrien, fr. 54, p. 218, éd. G. Wirth, vol. II）。

[28] 修昔底德I，2（Thucydide, I, 2）；亦参见科尔：《德谟克里特斯与希腊人类学的起源》（Th. Cole, Democritus and the Sources of Greek Anthropology）。

[29] 欧里庇得斯：《独眼巨人》，119—120（Euripide, Cyclope, 119-120）：Nomádes akoúei d’oudèn oudeìs oudenós.

[30] 亚里士多德：《政治学》，1250 a，31—35（Aristote, Politique, 1250 a, 31-35）。

[31] 赫西俄德：《工作与时日》，42及以后部分（Hésiode, Les Travaux et les jours, 42 sq）。

[32] 大马士革的尼古拉，见于雅各比：《古希腊历史学家作品残篇汇编》90 F 103（Nicolas de Damas, F. Gr. Hist.，90 F 103, Jacoby）。

[33] 《苏达辞书》，“游牧人”词条；赫西修斯：《希腊大词典》，“游牧人”词条（Souda, s.v. Nomádōn; Hesichius, Lexicon, éd. Latte, s.v. Nomádōn, ou s.v. Nomádes: ēmérai ai phínontos toû mēnó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