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对不起,失迎!”曹雪芹开门见山地说,“说仲四哥有东西要交给我,是吗?”
“是的。昨儿有镖客从广东赶回来,带来几贴膏药,说治气喘,灵极了。我想太太也许用得着,把它都要了来了。”说着,仲四解开一个小包袱,里面是十贴膏药。
“多谢,多谢。”说着,曹雪芹蹲下身去请安。
“不敢,不敢!”仲四亦急忙半跪着回礼。
“仲四哥!”曹雪芹突然说道,“以后咱们要成至亲了。”
仲四没有听明白他的话,只当是续弦以后,彼此越发亲近,所以只连声应道:“是,是!”
“我,”曹雪芹的说法又进一步,“以后得管仲四哥你叫姊夫了。”
“不敢,不敢!”仲四困惑而局促地,显得很不自在。
“是这样的……”
曹雪芹将秋月已改名曹霞,字秋澄的前后缘由,细说了一遍。仲四惊喜莫名,同时也很不安,心情异常复杂,以至于讷讷然竟无法诉说他的感觉。
曹雪芹了解他的感受,所以并不觉得他的态度可疑,紧接着便谈锦儿要他问的话。
“仲四哥,有人说,你已经兑银子,捐了个五品同知,有这话没有?”
“喔,”仲四对这件事倒很沉着,先问一句,“芹二爷,这话是谁说的?”
“是四家叔听吏部的朋友告诉他的。”曹雪芹又说,“如今各衙门都封印,兑银子的话,似乎不确,不过到底是怎么回事?恐怕只有你才知道。”
“是的。”仲四从从容容地说,“意思是有这个意思,跟震二爷也谈过,而且这件事我拜托了震二爷,要兑银子,也该是震二爷替我出面。”
“那么,四家叔的话,是怎么来的呢?”
“我有个朋友是吏部的书办,有一回跟他谈起,他想招揽这桩买卖,我说不行,已经托了人了。我这个朋友就到处说我兑银子捐官的事,也不知他安的什么心思?真是……”仲四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是一副痛心疾首的样子。
“原来是这么回事。我明白了。”曹雪芹换了个话题,“过年作何消遣?赌钱了没有?”
“做买卖的,也就是过年这几天开禁。”仲四答说,“我那里每天都有局,一桌宝、一桌牌九,到上灯为止。赌得不大,芹二爷是不是有兴来玩玩。”
“谢谢!我不好此道。”
看看没有话了,仲四起身告辞,曹雪芹送客出门,回到马夫人那里,只见杏香迎了出来,轻轻摇手。
“太太睡下了,锦儿奶奶在梦陶轩等你。”杏香又问,“你手里拿的什么?”
“仲四特为送来的,治气喘的膏药,你把它收好了。”
等曹雪芹回到梦陶轩,只见锦儿跟秋澄在他书房中闲聊,于是他先谈仲四特为来送膏药,接下来要谈仲四捐官的事,不想锦儿先一步将他拦住了。
“我托你问的话,回头再说。”
这就明明是要避开秋澄,秋澄从开年以来,变得很过敏,一听这话,起身说道:“我要回去休息一会儿。”
“不是要谈你。”锦儿撒个谎,“是我们那位二爷的事,我托雪芹问一问仲四爷。”
秋澄信以为真,但也不便再留下来,“我不管你们是谈我,还是谈震二爷,”她说,“反正我是困了,而且要换换衣服,别这么像——”她把话咽住了。
“像什么?”锦儿笑道,“像新娘子?”
“啐!”秋澄掉头就走。
“我没有告诉你呢,”曹雪芹说,“我已经认仲四作姊夫了。”
“喔,”锦儿急急问说,“他怎么样?”
“他仿佛有多少话不知道该怎么说似的。”
“那也难怪!仲四一个买卖人,保镖平平安安,儿子又挺有出息的,想想这一生也就够了,谁知道还有一步意想不到的老运,跟咱们家做了亲戚,赶明儿再捐了官,跟他们通州知州平起平坐,那是多大的造化!”锦儿接着便问,“捐官是怎么回事?”
“兑银子的话不确。”曹雪芹将仲四的话,细说了一遍。
“他如果捐了五品同知,你震二哥就要捐知府,那一来,四老爷说不定也要加捐。”锦儿说道,“光是捐个衔头,换一换顶子,也还罢了,你震二哥还想谋过实缺,这件事有利有弊,雪芹,你看呢?”
“不是说还想谋江宁府的缺?”
“是啊!”
“这我倒赞成!是很有面子,也很有意思的事。不过,我看不那么容易。”
“就是这话啰!”锦儿说道,“这两年稍为过得舒服一点儿,如果得福不知,大把花银子去谋那个缺,弄不成功,劳民伤财,弄成功了更坏。”
“何以见得?”
“你震二哥的性情,莫非你还不知道?弄成功了想捞本,贪赃枉法会出事。”
“说得是!”曹雪芹深深点头,“锦儿姊,你可真是震二哥的贤内助。俗语说:家有贤妻,夫不惹祸。不正就是这话!”
“你别恭维我。”锦儿说道,“你得替我出个主意,怎么样能让他死了那条心。”
“那只有你劝他,连知府的衔头都不必捐。”
“可是,人家要捐了五品,把他比了下去,那就连我心里都会长个疙瘩。”
“那好办。”曹雪芹慨然说道,“仲四是极通情理的人,我开诚布公跟他谈,他绝不会不听。”
锦儿沉默了一会说:“这不好!倒像咱们妒忌他官大似的。”
“不要紧!”曹雪芹说,“所谓开诚布公,也得有个说法,不会让仲四心里不舒服。”
“你预备怎么说?”
曹雪芹细想了一下,“有个倒因为果的说法,我说震二哥早就想捐知府,谋实缺,大家都劝他不必,震二哥的心是冷下去了,可是没有死,如今他一捐了五品同知,只怕又会把震二哥的心挑热了。我只要说到这儿,仲四自己就会有表示。”
“好!”锦儿放低了声音,“这件事只有咱们俩知道。”
“我明白。”曹雪芹说,“咱们上太太那里去吧!只怕已经醒了。”
“不忙,我还有件事跟你谈,是邹姨娘托我的……”
“我已经知道了。”曹雪芹打断她的话说。
“那么,你是怎么个意思呢?”
“这件事关联着好几个人,得要慢慢儿商量。首先要看太太的意思。”
“那当然。”锦儿答说,“我也想过了,得要都觉得没有什么才能办。不过大家都点头了,你不肯也是枉然。”
“我没有什么不行。”曹雪芹又说,“这件事在眼前还无从谈起,不必急!”
由于锦儿对此事相当重视,所以曹雪芹第二天便去看仲四,想及早澄清,大家都好放心。哪知到了镖局扑一个空,仲四回通州去了。
曹雪芹心想,每年都要到通州给族中长辈拜年,这年因为秋澄的缘故,一直抽不出空,正好乘此机会到通州去一趟,两件事一起办,岂不干脆?
镖局子颇为殷勤,当时便套了一辆车,派原本要到通州去的一个镖头赵得胜陪送。曹雪芹因为这天天气甚好,想骑了马去,于是一面写一封短简给秋澄,一面带着桐生,由赵得胜及一名趟子手相陪,四骑快马出东便门,到得通州恰好赶上午饭时分。
“好极!”仲四一见很高兴地说,“今儿我请兵部的一位司官老爷,正愁着少一位陪客,不想芹二爷来了,真是天从人愿。”接着,他唤他的当提塘官的次子来见曹雪芹,而且关照:“该磕头!”
仲四的次子号叫硕甫,真个磕下头去,而且仲四还拖住曹雪芹不让他还礼,只好口中连连逊谢。
“那位司官是兵部车驾司的主事,姓周,算是我们老二的上司。”仲四又说,“这周主事两榜出身,很健谈,一点架子都没有,跟芹二爷一定谈得来。”
正谈着,外面传报:“兵部周老爷到!”
于是仲硕甫首先往外奔,仲四也迎了出去,曹雪芹也站起身来,略有些踌躇,仲四便做个手势说:“客不送客,当然也不必迎接,芹二爷你请安坐好了。”
曹雪芹想想还是走了出去,在廊上等候,只见仲四父子陪着一个面有书卷气的中年人,由中门进来,发现曹雪芹,在前引路的仲硕甫紧赶几步,站在曹雪芹旁边,预备引见。
“这位是内务府曹四爷曹的令侄……”
仲四为双方通了姓名,那主事单名佶,字吉人,曹雪芹是初次听说这个名字,而周吉人却知道他。
“久仰足下是八旗的名士。令叔、还有令兄通声先生,我都见过。”
“哪里当得起名士之称?汗颜之至。周先生,请你千万别如此说。”
于是彼此揖让升堂,礼貌都很周到,却不免拘束,仲四便说:“彼此都不外,‘先生’‘足下’把交情都叫远了。咱们大家用排行或者表字称呼吧!”
“好!”周吉人首先表示同意,“仲四哥这话很通,我就托大称足下一声雪芹了。”
曹雪芹便照仲四父子对周吉人的称呼,答一声:“是,周五爷。”
这天是仲四请“春酌”,除了镖局的自己人以外,也请了好些客,都是平日有往来的买卖人及通州各衙门的胥吏,也有些官儿,但身份不能与周吉人比,好在地方大,不同身份的客人,安排在各不相扰之处,而设在内宅的一席,便只有主客周吉人、陪客曹雪芹,以及为仲四司“书启”的“张先生”三人。筵席不但丰盛,而且镖客走南行北,各地的珍奇食物,平时难得一尝的,这天源源不绝地上桌,加以仲四父子轮番做主人,殷殷相劝,周吉人很喝了些,谈锋也就越健了。
先只是品评艺文,月旦人物,话锋一转谈到时局,周吉人不由得蹙起双眉,“金川的仗,不能再打下去了。”他说,“再打下去,非大伤元气不可。”
曹雪芹不甚了然,那张先生的消息很灵通,本来通州是水陆大码头,一切信息往往比别人来得早,何况有镖客沿路耳闻目睹,格外真切,据张先生所知,江浙已因军需供给,上下骚动,米价大涨,小民生计一受威胁,则饥寒必起盗心,地方上就不能如往日平靖,大是可虑。
“这话不假。”周吉人证实了江浙物价波动,因为他见过江西巡抚唐绥祖的奏折,其中就提到了这一点,“唐中丞为此还碰了一个大钉子,说起来还是好意,我真为他不值。”
“喔,”曹雪芹问,“是何逆耳的忠言?”
“是这样的……”
原来唐绥祖觉得军需浩繁,国库或者力有未逮,倡议捐廉,除自己首先捐出五百两银子以外,还打算命江西司道以下的官员,按所得养廉银多寡,定捐输的数目,俟集有成数再报解户部。
“好意是好意,未免事理不明,近乎荒唐。”周吉人说,“养廉银原是先帝澄清吏治的一大发明,各县收钱粮外加的陋规。一律归公,再按官员大小、职务繁简来分派,得以维持用度,不必贪污。这种化暗为明的做法,高明至极。如果捐了养廉银,所入不足以养廉,岂不是教属下去贪非分之财,无怪乎上谕严加申饬。”
“不过,”张先生接口说道,“苛捐杂税多了,是不争之事。最近听说长芦盐的税课也要加了。”
“光加税还算是小事,最累民的是大军征发,一路要钱要粮。即令是行军所未经的省份,亦必得协饷,才能保得地方的安靖。”张先生又说,“其实金川一隅之地,形同化外,就让土人在那里胡搞,也搞不出什么名堂来,何苦劳师远征?明明疥癣之疾,自己要搞成个心腹之患,如今后悔怕嫌迟了。”
是谁后悔呢?周吉人不说,曹雪芹也能想象得到,“莫非庙算虑不及此?”他问。
“庙算是早就顾虑到得不偿失。不过,英主的作为,非常情可度。”周吉人迟疑了一会,终于忍不住要说,“倘非如此,讷亲、张广泗如何得能伏法?傅中堂怎么能封公爵?”
张先生对他的话不甚了解,曹雪芹却一听就明白了,“为了树刑赏之威,打这么一场仗,未免……”他摇摇头没有再说下去。
“雪芹,我跟你说吧,”周吉人将声音放得极低,“金川的军务,如果不赶快收束,麻烦大得很呢。”他说,“不但民心可虑,军心亦会动摇!”
曹雪芹看他颇有酒意,怕他再说下去还会有触犯时忌的话,所以不敢搭腔。但张先生却不大有这样的惊觉,“要收束怕也很难吧!”他说,“我听西南回来的人说,大金川的头目,是个极狠极难缠的角色,又说,傅中堂不敢班师是怕成了讷亲第二。”
“八旗军心动摇,就是为此。”
“怎么呢?”
这就不但张先生,连曹雪芹都觉得有些不可思议。看他们沉默不语,周吉人知道是何原因,而举了最近的一个例子,来印证他的看法。
这个最近的例子,便是从去年腊月开始,便在催促傅恒班师,开年以后,更是从年初一起就三令五申。先是大加奖饬,封忠勇公,赏双眼花翎,赏四团龙补庄,并声明:“此外尚有黄金带、宝石帽顶,俟班师抵京,朕遣大阿哥往迎时颁赐。”而越是如此,越使得傅恒自觉功绩不称,尤其是讷亲被诛,更存畏惧,生怕一回京后,皇帝翻脸,重论专征得失,所以必欲扫穴犁庭,方肯赋归。
“现在是要回来了!”周吉人说道,“傅中堂之奏报定期班师,是因为上谕中有这样一句话:‘今唯遵旨迅速还朝,其他概可勿问。倘徘徊不前,将拥重兵于外,欲何为耶?’这不等于质问傅某:你不回来,是不是想造反?试问为人臣者,谁能受得了这句话?”
“真是!”张先生耸耸肩说,“有道是‘伴君如伴虎’,一点不错。”
“回来是回来,傅中堂手心里可是捏着一把汗。皇上得理不饶人,哪怕死了,都要算老账。像张广泗身已伏法,但他的儿子张极最近又拿交刑部了。”
提到张广泗,因为与平郡王府有关,曹雪芹不由得不关切,“请教,”他问,“那又是怎么一回事?”
原来傅恒到达军前,实地了解军情以后,认为张广泗错在想利用投奔小金川的良尔吉与大金川的土司莎罗奔弟兄间的宿怨,以夷制夷,兵不血刃而建大功。这一把如意算盘,全恃一个上谕中称之为“汉奸”的向导王秋而办。却不知王秋首鼠两端,张广泗堕入彀中,受其操纵而无法自拔,只好将错就错,刚愎自用到底,当御前侍卫鄂实奉旨拿问时,张广泗表示:“功成在即,良尔吉、王秋断不可轻动,要杀良尔吉、王秋,非先杀我不可。”此为后来高宗深恶张广泗的由来。
因此,傅恒最明智的一着,便是一反张广泗之所为,逮捕良尔吉,即日枭首军前;王秋与他的两个儿子,一名王者师、一名王者宾,同时被擒,两子伏法,王秋则尚待审问,暂时不死。
一审王秋,当然会牵出张广泗,于是居间负联络之责的张广泗之仆薛二,亦被捕到案,供出张广泗曾向以前小金川土司泽旺及“贼党”良尔吉勒索金银。
其事真假尚不可知,但傅恒据薛二所供,奏报到京后,前三天奉朱笔上谕:“张广泗以封疆大员,身膺军旅重寄,需索内地属员,尚为不可,乃借端诈骗番夷金银、贪污藐法,玷辱班行,贻笑蛮服,莫此为甚!伊既赃私累累,而查出赀产无几,必有巧于隐匿寄顿之处,着将伊子张极等拏交刑部,并伊家人薛二,亦着四川总督策楞锁解来京,军机大臣会同该部严审追究,定拟应得之罪。并传谕各省,将张广泗赀财家产,一体严查,毋得徇纵遗漏。”
听周吉人谈完此案始末,曹雪芹不免为平郡王府及镶红旗几个与张广泗有往来的官员担心。
当然,他人不会明了他的心境,只有仲四看出他有些神思不属的模样,便找个机会,悄悄问道:“芹二爷是不是人不舒服?”
“没有,没有!”曹雪芹由他的话中,意识到自己神情上必是显得意兴阑珊,这未免有亏陪客应尽的义务,因而打点精神,找出话来陪周吉人闲谈,席间颇不寂寞。
欢饮到日色偏西,周吉人告辞而去,临行握着曹雪芹的手,说了他在京中的住址,一再声言,希望再见,情意颇为殷勤。这是他做陪客尽到了职,仲四父子都很高兴,也很感谢。
“芹二爷,”仲四说道,“我知道你要去看几位贵本家,拜个晚年,我叫人套车陪了你去。你可千万别在人家吃饭,我新近得了一坛好酒,敢说王府里都不一定有。这酒有个喝法,不会喝就糟蹋了,我原来有两坛,糟蹋了一坛,才学了个窍门。你拜客回来,我陪你,就咱们哥儿俩。喔,还有句话,你今天就睡在这儿。反正这一回到通州来,你是客,我是主。”
曹雪芹原有最好促膝相谈的话要说,当即爽快地答应下来。一个圈子兜下来,天色已暮,再要走一家就非得让人留下来吃饭不可,因而原车转回镖局。
仲四已经预备好了,叫人端来一个装五斤绍兴酒花雕的小坛,日久尘封,花纹已经看不清楚,拿掸子拂去灰尘,才看出泥头上贴着一张黄纸,标明“贡酒”,另有两行字,一行是“十年陈女儿红”,再一行是“雍正元年进”。
“好家伙!”曹雪芹笑道,“这坛酒三十七年了,我得管它叫一声:‘酒兄’。”
“糟蹋了那一坛,比这还久。打开来,里面长了白毛,酒只剩下一大碗,稠得跟糨糊一样,简直没法儿喝。后来有高人指点,说道就叫‘醍醐’。”
由牛乳所制酪之精者,名为“醍醐”,出《涅槃经》,曹雪芹一听有此望文生义的别解,不由得好笑,但亦不想说破,只问:“这样子没法儿喝,要怎么才能喝?”
“要另外拿五斤好酒对。”仲四说道,“上回那一坛,等知道这个窍门,已只剩下一饭碗了,我拿两斤好酒对上,跟一个朋友对分喝,两个人都醉了,睡了一觉,醒过来神清气爽,舒服极了。”
说着他叫人另取一坛五斤的花雕,亲自动手,将一旧一新两种酒都倒在磁州出的绿釉瓷缸中,拿木杓子搅和了,取一盏来请曹雪芹尝。
尝一口也没有特异之处,但不能不夸一声:“果然不同。”
“这会儿看不出好,烫热了就知道了。”
一烫上,糟香越发,曹雪芹才领略到它的醇美,三杯下肚,飘飘然地兴致极好,不由得举杯相敬。
“仲四哥,”他说,“咱们可真是缘分。”
“在你是缘分,在我是走了一步运。芹二爷,我现在老觉得心里有点儿发慌,仿佛欠了人什么还不起似的。你读的书多,倒替我琢磨琢磨,是什么讲究。”
“这是好事。”曹雪芹答说,“好人遇到顺境,会觉得老天爷给得太多了,有点儿当不起,仲四哥,你是这么一种感觉不是?”
“一点不错。”
“有这种感觉就好,所谓‘戒慎恐惧’,实在恐惧戒慎。自己觉得福气够大了,就会想着要刻刻小心,多做好事散散福,免得器满易盈,这就是载福之器,散福实在就是积德。”
仲四沉吟了一会,欣然说道:“芹二爷,我懂了。‘散福就是积德’,这句话说得好。好比钱一样,要散出去才会再进来,人人搂住钱不放手,莫非天上会掉下来?”
“对!差不多就是这个意思。”
“这会我心里舒坦多了。来,芹二爷,咱们干一杯!”
“好。我敬你。”曹雪芹干了酒,提壶为仲四斟满,然后问道,“仲四哥是想捐一个五品同知?”
“是的。”仲四看着曹雪芹,愣了好一会才说,“芹二爷,不知道你会不会笑我,我是觉得能替秋小姐多尽一分心,就多尽一分,我是想替她弄一副像样的诰封。”
“我大姊也知道这一点,她很感激,也很高兴,可是也很不安。”
“喔,为什么?”仲四很注意地问。
“因为,”曹雪芹做出很为难的神气,“我不知道该怎么说。”
“不要紧!芹二爷你尽管说。”仲四又说,“说话的人跟听话的人,心境不一样,我觉得不该说,别人觉得我不该不说,这种事我也常遇到的。”
“既然你这么说,就不该说的,我也应该说了。”曹雪芹略顿一下说下去,“震二哥一直想弄个实缺知府,这回你捐官,把他的那颗心又热了起来。仲四哥,我震二哥岂是当地方官的材料?他要那么做,绝不会有好结果,大家怎么样劝他也不听,后来才知道他心里有个想法说不出口。”
“想来芹二爷你跟秋小姐是琢磨出来了?”仲四问道,“能不能跟我说一说?”
“怎么不能?原就是要跟你来谈的。”
话虽如此,曹雪芹一直没有想出能不让仲四伤感情的措辞,似乎唯一的说法是,仲四捐了五品同知,曹震才想到要加捐为四品知府,这一来仲四心里一定会想,“莫非我生来就该比他低一等?”成了至亲,而且关系只会越来越密,仲四有这个疙瘩在心里,一辈子都会不舒服。因此话到口边,曹雪芹还是不肯说,先是举杯就口,接着装作失手打碎了酒杯,“咣当”一声,连他自己都吓一跳。
在伺候席面的是仲四的一个远房亲戚,身份不上不下,大家都叫她“陈三姑”,皤然老妪,却很机灵,赶紧说一声:“‘碎碎’平安。”接着,另换上一个酒杯来。
这下真到了图穷而匕首见,再想不出拖延辰光、容他考虑的招数来了!哪知急有急智,居然想出一个极好的说法。
“我震二哥是一把如意算盘。”曹雪芹问,“仲四哥你知道不知道,同知管什么?”
“这,芹二爷,你可把我考住了。”仲四答说,“仿佛听说,同知既是文官,又是武官,真闹不清楚是干什么的。”
“府有同知,直隶州也有,不过叫‘州同’,原来的官称叫作‘同知府军事’‘同知州军事’,意思是跟知府或者知州一同管军事,所以简称同知。到后来便成了专职。”曹雪芹紧接着说,“震二哥的如意算盘是,有你替他管一府的兵马,他就可以安安稳稳当知府。”
话犹未完,仲四连连摇手,“震二爷这把如意算盘,简直成了‘铁算盘’,是算计我仲四的一条老命!”他郑重其事地说,“芹二爷请你务必告诉震二爷,使不得!他如果真要这么办,说不得只好委屈秋小姐了。”
看他那种神情,曹雪芹又好笑,又得意,却故意装作不解地问:“仲四哥,我还不大明白你的意思。”
“那就实说了吧!我也不敢捐什么官了。”
“那倒不必!”
“对!”仲四立即接口,他是会过意来了,“我另外捐个震二爷用我不上的官。”
“只怕你不捐同知,他也就不捐知府了。”曹雪芹特意宕开一笔,“咱们慢慢儿从长计议。”
“是!从长计议。最要紧的是听听秋小姐的意思,她说怎么办,就怎么办。还有,”仲四紧接着说,“看房子的事,请芹二爷帮着留意。”
“好,好!我跟她说。”
“芹二爷,”仲四一脸的恳切,“房子大小好坏,都请秋小姐拿主意,不过,我有一点儿心愿,请你跟秋小姐提一提,想来也应该是她乐意听的。”
不说他自己的心愿,却先顾虑到秋澄是否乐意去听,这一点让曹雪芹深为感动,也深为秋澄高兴,当下一迭连声地说:“一定转达、一定转达。仲四哥你说吧!”
“我在想,房子最好能在府上近处,好让我常常给太太去请安。”仲四紧接着说,“这是一个礼数,还不就是那么句话,太太也未必每一回都能见我,就见了,我也不配陪太太聊闲天。芹二爷,你说,我这话很老实吧?”
“是、是!多承抬爱,感激之至。”
“芹二爷,你这是跟我说客气话了!要老是这么在礼数上一点儿都错不得,我就不敢跟芹二爷亲近了。芹二爷我说我心里的话吧,房子想买在府上近处,就为的是想跟芹二爷你多亲近。”仲四紧接着说,“不是我多喝了几杯酒说酒话,我对震二爷是佩服、是敬重,要说交朋友,芹二爷你如果不以为我是高攀,我倒是真愿意跟你常常来往。”
这番话在曹雪芹的方寸之间,就不是“感动”二字可以形容的了,他将早已藏之心中想说的一句话说了出来:“仲四哥,你如果拿我当朋友,你就叫我雪芹。别再二爷、三爷的,光听这个称呼,就近乎不起来。”
“好!”仲四举杯一饮而尽,“雪芹,咱们就这么说了。”
“那才是!”曹雪芹也干了一杯,随手提起酒壶为仲四满斟。
就在这时候,仲硕甫出现了,老远地便赔着笑说:“芹二爷……”
“不!”仲四打断他的话,“该换个称呼。”
蓦地里夹杂这么一句话,仲硕甫不免茫惑,站住脚在那里想:该换个什么称呼才合适?
“你该叫二舅,而且得磕头。”
一听这话,仲硕甫又惊又喜,他也知道老父即将续弦,也听说曹家为抬高秋澄的身份,认了她做女儿。但究竟如何,却难以打听。如今听父亲这么充满信心地说话,知道好事已谐,秋澄改为曹姓,亦已证实。
当下,仲硕甫撩起狐皮袍子,双膝着地,口中说道:“芹二舅,今儿可怠慢你了。”
曹雪芹急忙离座,一面作揖还礼,一面说道:“不敢当,不敢当!请坐下来一起喝酒。”
“芹二舅这么说,你就恭敬不如从命吧!”
“是。”
于是陈三姑又添了一副杯筷来,仲硕甫坐在下首相陪,见他的那只酒杯是深口宽杯,曹雪芹便即说道:“二世兄的酒量一定极好,中午藏了量,这会儿得好好喝一喝。可惜我的酒已经多了,无法奉陪。”
“不敢,不敢!”说着,一仰脖子将一大杯酒干了,照一照杯说,“芹二……芹二舅请。”
这个称呼头一回没有注意,此刻听入耳中,曹雪芹颇有异样的感觉,欣然举杯说道:“真没有想到,我会成了舅舅。”
“这是喜从天降,芹二舅,我再敬你一杯。”
“慢点喝!”仲四颇不以爱子的豪饮为然,“陪你二舅喝酒的日子,长着呐!”
“是!”仲硕甫答应着,“刚才周主事跟我说,很佩服芹二舅真才实学,他结了个诗社,很想请芹二舅加入,让我探探你老的意思。”
曹雪芹心想,周吉人的诗社,必都是些京宦,而且至少也是个举人,自己一无功名、二无职衔,一个白丁夹在里面,即令他人不以“异类”相视,自己也会觉得格格不入,因而不想参加。
“请你替我谢谢周主事。我的诗,功夫还浅得很,等我做得像样了,再来入社。不过,”曹雪芹加重了语气说,“我倒很想交一交周主事,他哪天有空,我约他到舍间来叙一叙。”
“是了,我来约。”仲硕甫说,“也就是这半个月还有点儿空,待后,兵部就要大忙特忙了。”
“怎么呢?”曹雪芹问,“忙什么?”
“傅中堂班师回来……”
“喔,”曹雪芹打断他的话问,“傅中堂班师已经有确期了?”
“是的,已经从四川起程了。他这一班师回京,兵部上上下下都得忙,有的是越忙越好;有的白忙一场不算,还得受气。”
“那必是些骄兵悍将,争功诿过。”
“一点都不错。芹二舅对官场的那一套,很内行。”
“芹二舅哪样不内行?”仲四说道,“读通了书的,学问大得很呢!要不然,怎么叫‘秀才不出门,能知天下事’?”
“我可不是秀才。”曹雪芹笑着说。
仲四真个人情练达到了世事洞明的程度,一听曹雪芹的语气,便知他鄙薄秀才,然则自己是失言了,所以接口又说:“芹二舅是不愿意去考,如果肯到那间鸽子笼大的屋子里去吃几天的苦,老早就是翰林了。”
“是啊!”仲硕甫关心而困惑地问,“芹二舅,你为什么一直不去考?凭你的才学,还有个不两榜及第的?”
曹雪芹以前最怕人家问他这话。如说消闲惯了,视做官当差为苦差事,不免有人讥笑他矫情,不过,从去年下半年开始,就容易回答了。
“快要去考了。”
一听这话,仲四大为兴奋,急急问道:“什么时候?”
“自然是明年。明年庚午,大比之年。”仲硕甫转脸问曹雪芹,“不过,芹二舅,你今年得进学吧?”
“什么叫‘进学’?”仲四插嘴问说。
“进学就是中秀才。”仲硕甫答说,“中了秀才方能去考举人。”
“进学这一关我就不过了。”曹雪芹说道,“我打算捐一个监生,直接下场。”
“是,是!”仲硕甫深深点头,“不过花几两银子,省事多了。”
“捐监生”一事,仲四倒知道,他的朋友之中,就很有人花钱捐个监生,算是衣冠中人,以便在应酬场合得与缙绅先生平起平坐,当下吩咐仲硕甫:“这件事你替你芹二舅去跑跑腿。”
“是。”仲硕甫说,“请芹二舅几时写个三代履历给我。”
“好,好!”曹雪芹随口答应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