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5
曹雪芹猜得丝毫无误,马夫人院子里、走廊上聚了好些丫头、老妈子,在听屋子里谈为秋澄办喜事的细节。
原来承平岁月,饱食终日,在家总得想些有趣的事来消磨辰光,男人的花样比较多,厌了还可以出去走走;闺阁之中,不过有限的几样消遣,刺绣女红、讲究烹饪以外,无非聊聊天、斗斗牌,识字的还好,不识字的有时长日无聊,便只有到黑甜乡中去讨生活,这种日子安闲是安闲了,但也很容易令人厌烦。
因此,家中如果有什么喜庆,便是一件令人兴奋不已的大事,一谈起来,总是兴味盎然,细枝末节,顾虑周详。这天是锦儿谈起来的,先还比较含蓄,及至杏香一来,她可以代表她“干爹”提出意见,这敞开来一谈,使得在后房的秋澄坐不住了,才遁到了曹雪芹那里。
“怎么?”锦儿问道,“文章改好了?”
“改好了,秋澄替我在抄呢!”
“你也该陪陪她。”杏香说道,“丢她一个人在那里,说不过去吧。”
“那可没法子,我不能不来听听。”
“你要听什么?”
“你们不是在谈办喜事吗?”曹雪芹说,“为赶了来,还摔了个觔斗。”
等曹雪芹将秋澄不愿他来的情形,形容了一遍,大家都觉得好笑。可是,曹雪芹还是没有赶上听她们谈这件有趣的事,因为马夫人要歇午觉,而且窗外关心这桩喜事的人太多,有些话也不便深谈。再有一个理由,便是杏香认为不该将秋澄一个人丢在梦陶轩,所以从马夫人那里辞了出来,去看秋澄。
秋澄已经将稿子抄好了,正找了一张粉红宣纸在装封面,一见大家到来,平静地问:“太太歇下了?”
“是啊!”锦儿答说,“太太的瞌睡虫把我们撵回来了。”
“你仔细看看,”秋澄将装订好的寿序稿递给曹雪芹,“看看有错字没有?一千两银子的润笔,可不能有半点儿马虎。”
“对!”杏香说道,“咱们上那面坐吧,让他静下心来细看。”
等她们一走,曹雪芹坐在他原本的位子上细心校阅,发现有个字是笔误,便找一张纸预备裁一条下来“加签”,随手一翻,发现了一首诗,是秋澄的笔迹:“黄叶辞枝去,青山入梦遥;柳丝同白发,明日两飘萧。”诗下注着题目:“偶成”。
是刚才写的吗?曹雪芹在心里问,吟哦了几遍,认为不是刚才所写,亦必是近作,因为起句“黄叶”是自况,“辞枝”便是出阁,这是近事,所以不可能是旧作。
但“青山”又做何解?写下来没有带走,是忘掉了呢?还是特意留给他看的,凡此在曹雪芹都是极感兴味的事。
于是他看完了稿子,将错字在签条上注明,夹入稿中,然后带着秋澄的诗稿去找她。
锦儿跟秋澄在他卧室对面那一间起坐之处喝茶闲话,曹雪芹进门向秋澄说道:“只有一个字笔误,请你改一改。”
秋澄接到手中,锦儿便并头细看,看到第二页说道:“抄得这么整齐,拿笔改一个字,就像雪白的皮肤上有个疤,太可惜了,能不能不改?”
“这个字关系出入很大,非改不可。”曹雪芹说,“反正是稿子,拿了去人家还是会有改动。”
“人家改是人家的事,反正我交了出去,就像……”锦儿笑道,“就像嫁女儿一样,上花轿的时候是完璧,一进洞房是另一回事。”
这个譬喻明明是拿秋澄开玩笑,她脸虽微红,佯作不闻,管自己低着头只看那张签条。
就这时杏香送了两笼蒸食来当点心,一见锦儿与曹雪芹相视发出诡秘的微笑,便即问道:“怎么回事?什么事好笑?”
“错了一个字,锦儿姊……”
“有了!”秋澄突然发话,声音提高了,显然是要打断曹雪芹的话,“挖补一个字好了。”
“不错,不错!”锦儿高兴地说道,“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这一着?”
“那得到书房里去。”杏香说道,“家伙都在那儿。”
“不必!你去一趟,把家伙取来,顺便带一张纸。”
所谓“家伙”便是挖补用的象牙小刀等物,锦儿看着曹雪芹细心将错字刮去,另外补上一小块纸,压紧磨平,然后由秋澄调好了墨色,在原处改写一个字,遽然一看,天衣无缝。
“这是个好兆头。”锦儿说道,“殿试卷子才要挖补。雪芹,明年乡试,后年会试,你一定都中,接下来殿试。”
曹雪芹笑笑不作声,只将稿子交了过去说:“我可交卷了!你收好。”
“好!费心、费心。润笔三日之内奉上。”
“不忙!”曹雪芹说,“我跟太太回过了,我只要二百两银子买画,等我看好了,把画送到你那里,你再给钱。其余的,一时大概也不用,存在你那儿好了。”
“太太已经跟我说了。赶明儿个我先兑二百两银子送来。”锦儿又说,“古董鬼见钱眼开,你拿现银买现货,可以杀他的价。”
“锦儿姐可是越来越精明了。”曹雪芹将那张诗稿拿了出来,“大姊,这是你……”
一语未完,秋澄省悟,一把将诗稿夺了过去说:“瞎写的。”
“写的什么?”锦儿将手一伸,“我看看。”
秋澄无奈,将诗稿交了出去,曹雪芹便说:“我想僭易一字,‘黄叶’之黄,改为红字,如何?”
“不通!”秋澄答说,“从没有听说红叶会掉的。照你所说,‘扫红’不是扫落花,是扫落叶了。”
“果然不通。”曹雪芹笑道,“我没有想到红叶不落。”
“我也觉得黄字不好。”锦儿插嘴,“不过说不上来,为什么不好,反正这个字要改。”
“不如改桐叶。”曹雪芹又问,“‘青山’何指?”
“不就是‘蒋山青’吗?”
“啊,啊!原来你是想到南京了!怪不得说‘入梦遥’。然则‘柳丝’自然是‘白门柳’了。”
“当然。”
“你们这一谈,我也懂了。”锦儿说道,“你必是出阁之前,想念老太太,连带想到咱们在南京老家的日子。不过怎么说‘明日’呢?又不是伍子胥过昭关,哪里一夜工夫就白了头发。”
“锦儿姐,你别把字眼看死了,‘明日’是指将来,不是真的隔了一夜。”
“那还差不多。”
秋澄倒是想说,这“明日”无非转眼之间之意。想一想,如此解释,未免过于萧瑟,扫了大家的兴致,所以把话又咽了回去。
“雪芹,”锦儿忽发奇想,“你能不能把秋澄的这首诗画成画?”
“那怎么行?”杏香脱口说道,“莫非画个白头发的老婆子?从没有那样的画。”
“其实也无所谓。”秋澄很坦然地说,“人总是要老的。”
“可是画出来好看不好看呢?”
“那就得看画的人的本事了。”锦儿接着杏香的话说。
她的话大有考一考人的意味,曹雪芹不免跃跃欲试,一转念间浮起一个新的念头,不假思索地答说:“好!我画。反正画诗意,你们不必问我怎么画。”
“那当然。”锦儿怂恿着说,“你快画出来看。”
“我回头就动手,不过有句话先要说明白,什么人也不能来看,让我一个人关起房门来画。”
“我呢?”杏香问说,“我真想看看你怎么能在画上画一个白头发的老太太。”
“对不起,你也不能例外。”曹雪芹说,“你替我把画桌弄清楚,沏一壶好茶,你就陪锦儿姐上太太那儿去玩,到吃晚饭的时候,画就有了。”
杏香照他的话做,都弄妥当了,邀锦儿、秋澄一起上马夫人那里;临行时还关照丫头:“把院子的门关上,别教人去打扰芹二爷。”
话虽如此,却不放心,一遍一遍亲自去探望,隔门相语,曹雪芹只答她一句:“你放心!你们一定会觉得有趣。”
这天的晚饭,预定开在马夫人堂屋里,马夫人已经吃完了,大家还在等,看看起更了,马夫人便说:“他大概画不出来了!你们先吃吧。”
“不!”锦儿坚持着,“要等。”
“你们越是这样,他越心急,倒不如你吃完了回家,他的心一宽,也许就画出来了。”
锦儿想一想说:“太太说得也是,我们就吃吧!”
刚刚坐定,只听外面在报:“芹二爷来了。”
听得这一说,杏香便迎到门口,揭起门帘说道:“慢慢儿画吧!先吃饭。”
“画好了。”曹雪芹一面进门一面说。
这时秋澄也站了起来,“一直在等你,是太太吩咐,别催你,让我们先吃。”她问,“画好了就喝酒吧,喝什么酒?”
“锦儿姐喝的什么?”
“我喝的是玫瑰露,香倒很香,太甜了一点儿。”
“兑点儿白干就不甜了。”曹雪芹坐下来说,“我也喝玫瑰露。”
于是锦儿为他斟玫瑰露,杏香去取白干,秋澄把曹雪芹爱吃的菜移到他面前,三个人乱了一阵,方都坐定。
“画得怎么样?很得意吧?”锦儿问说。
“还好。”
“你是怎么画的?”
“回头你看了就知道了。”曹雪芹徐徐引杯,“这会儿我得卖个关子。”
锦儿与秋澄对看了一眼,都不作声,杏香提议:“要不要我去取了来,让大家先睹为快?”
“还少一个人物,回头吃完饭,等我补上。”
杏香大失所望,但失望中又有得意,“是不是,”她说,“我说了人很难画吧!”
“一点都不难。”
“你还没有画。”杏香说道,“你画了就知道了。”
“你还没有看。”曹雪芹学着她的语气说,“你看了就知道了。”
这是一个软钉子,杏香不作声了。锦儿笑道:“雪芹今天一定弄了什么狡猾,我不上你的当。”
“怎么不上我的当?”
曹雪芹是故意卖关子,装得神秘莫测似的,锦儿好奇心大起,亲族相处,感情厚了,自然会在日常生活中出现这种有趣的话题,所以她一再旁敲侧击,想窥探出那幅画中有些什么。但曹雪芹始终不肯透露,吃完饭,依旧好整以暇地陪着马夫人聊天。
“你该走了吧?”马夫人问锦儿,“还是今晚上住在这儿?”
“那要看雪芹。”
“怎么?”
“他要是让我看了画,我自然就走,不然我得住在这儿。”
“原来锦儿姐等着看我的画。”曹雪芹马上接口,仿佛原先不知道似的,“你不早说!”
听得这种故意逗人的风凉话,锦儿不免有些冒火,“哼!”她冷笑着,“求你多少遍,你不理,我不求你了!你愿意拿给我看,我就看,不愿意就拉倒。”
“愿,愿!”曹雪芹笑着应声,又说,“其实已经画好了。请!请指教。”
这下锦儿方回嗔作喜,到了梦陶轩的书斋,一张五尺的条幅,连款都题好了,拿针佩在壁上。近前细看,画的是设色山水,景致仿佛李白的诗:“三山半落青天外,二水中分白鹭洲。”萧疏秋柳之下,一个白发纷披的老者,策杖闲眺,意态悠闲。
“怎么?”杏香先就大声诧异地说,“画的不是白头发的老太太。”
“你别嚷!”秋澄说道,“先看看题款。”
题的是“雪芹六十造像”六个篆字,下面又有一行小字:“乾隆己巳雨水后一日戏笔。”下面钤着一方小印,只有一个字:“霑”,前面又有一方闲章:“长思短歌。”
“怎么变了你自己呢?”杏香又问。
“为什么不能变我自己?”
“你别老傻里呱叽地老问这个了。”秋澄推了杏香一把,“诗里头又没有指明是个女的,他要画他自己,有何不可?只要符合诗意,就行了。”
“我就知道雪芹一定弄了什么狡猾。”锦儿点点头说,“不过画得倒是不坏,他是指望着晚年能重回老家,这又是一个好兆头。”
听得这话,连曹雪芹都困惑地望着她,大家的眼色中都在期待她解释。
“你们想,旗人不能随便出京,雪芹六十岁那年如果在江宁,当然是在那里做官。”
“你也想得太玄了,说不定还当织造呢!”秋澄笑着说了句,“官迷!”
锦儿笑笑不答,视线还是在画上,“这里太空了!得补点儿什么东西才好。”她指着画上的一大块空白说,“譬如加上一行鸿雁。”
“不!”曹雪芹向秋澄说道,“我是给你留的地位,你把你那首诗题上吧!”
“我的字怎么能题画?不行,不行!别糟蹋你这幅画。”
秋澄不肯落笔,禁不住大家起哄,秋澄只得勉为其难,但她也有一个条件,跟曹雪芹作画一样,不许人看。
“好吧!”锦儿说道,“我们躲开。”
“还有一层,”秋澄又提第二个条件,“题坏了别怪我。”
这回该曹雪芹答话:“不要紧!”
“只要你不心疼,我就题。说老实话,一定会糟蹋了画。”
她这一说,还真让锦儿担心,在梦陶轩起坐间中不断嘀咕:“不该勉强她的,真要题坏,有多没趣。”
“不会,不会。”曹雪芹也有些惴惴然,不过不能不这么说宽心话。
不一会见秋澄打发丫头来请,摊过去一看,秋澄规规矩矩地写着那首“偶成”,但并未写出题目,只在诗后加了一段话:“雪芹吾弟作白门秋色图,着一老翁,自道为六十造像,或谓此乃服官江宁之先兆,当世袭以藏,留待他年之证验。”下面写“秋澄敬识”四字。
“好极了!”曹雪芹大赞,“行款、字都好,识语更妙!这一题,即便画不好,也值得保存了。”
“咦!”一直在看画的锦儿困惑地发这一声,大家都转脸来看她,等她说下去。
锦儿却没有话,只是皱眉苦思,曹雪芹忍不住问:“是怎么回事?”
“我总觉得少了一点儿什么?”
曹雪芹一看便即明白:“少两方图章。”他问,“是不是?”
“不错,不错!你说对了,就是少两方图章,倒像匀了胭脂,没有画眉毛,看起来太淡。”
锦儿问道:“得要补两方图章,一个也行。”
秋澄是有两方小印,但名字都改过了,已不通用,杏香提议钤用曹所送的那个“曹”字玉印。
“那怎么行?自己人盖上一个‘曹’字印,不成笑话?”
“那就没法子了。”杏香说道,“芹二爷刻图章慢得很,明天能刻出来就很好了。”
看锦儿脸上有怏怏不足之色,曹雪芹便说:“有个救急的法子,我可没有试过。”
“能救急就好。试一试何妨!”杏香问道,“是什么法子?”
“我画两个图章在上面。”
这下,大家都好奇心起,“我还是头一回听说画图章。”锦儿催促着,“怎么个画法?你让我们开开眼界。”
于是曹雪芹取来银珠与新笔,在“秋澄敬识”四字下,画了两个图章,朱文的只有一个“霞”字,白文是“秋澄”二字。
看他一笔一笔细描,但东一下、西一下,起初看不出什么,到慢慢成形,趣味就好了。画好了一看,与真的图章毫无两样,题的款有此两印一衬,弥觉美满。
但曹雪芹却不满足,“前面应该加一方闲章,行款才好看。”他抬眼望着秋澄,“你愿意刻个什么闲章?”
“闲章还有种类?”
“种类多着呢!这会儿没有工夫跟你说,你想一句话,我看行不行。”
秋澄点点头,想了一下说:“有句话能不能用:‘与君世世为姐弟’。”
“这是套用东坡对子由说的话,何不径用原文。”
“原文行吗?”
“怎么不行?”曹雪芹说,“妹妹称为‘女弟’,不也是弟吗?”
其时锦儿已经能懂了,“你这辈子女身,莫非下辈子也是女身?”她说,“下辈子当然是男身了。”
众议一致,秋澄当然不会有意见,曹雪芹端详了好一会:“这要长方形,用铁线篆才好看。不过画起来很费事,线如画得不直,就不是铁线了。”
“好!”锦儿说道,“咱们别搅他,那面坐吧。”
“不如到我那里去。”杏香说道,“我有好些绣的东西,请两位替我挑一挑花样。”
于是相偕到了杏香的卧室,等锦儿与秋澄喝茶时,她将特为借来的绣花图样捧了出来,像一函古书似的,装潢得很讲究,栗木夹板,上面有一张洒金笺签条,写的是:《顾绣图谱》。
“《顾绣图谱》!”秋澄惊喜地失声而呼,“我可见过顾绣,那真是鬼斧神工。”
看她是如此兴奋的神情,锦儿便不看图谱,先听她谈顾绣。
“你们知道不知道,老太太年纪轻的时候,大家管她叫‘针神’,她就是学的顾绣。老太太跟我讲过顾绣的来历,据说——”
据说明朝中叶,道州知州顾名儒,辞官回到家乡上海,筑园养老,园名露香,其中三样名物:水蜜桃、槽蔬菜、刺绣。最后一样,更是名闻遐迩,称为“顾绣”。
“顾”是指顾名儒之妾缪氏。相传她的绣法得自大内,精髓所在是个“细”字。买来的上等丝线不能用,要小心劈开,比少女的发丝还要细,绣花针当然也是特制的,否则不能细入毫芒。
这还是人力可致的,但分色的精妙,便是缪氏的天才了,所绣的山水、人物、花鸟,看不出针脚,只是一幅气韵生动、工细无匹的画。因此,顾绣称为“画绣”,或者说“绣画”,亦无不可。
顾绣流传的轶闻很多,最为缪氏的绝技所倾倒的,是近在松江的董其昌,说她所绣的《八骏图》虽赵孟的画笔,亦未必能胜过。又有一幅《美人停针图》,图中美人十余,穷态极妍,神情姿态,无一相同。扬州有个大盐商一见不舍,用一副汉玉连环及一幅南唐周昉所画的仕女交换而去。
顾家婢妾众多,在缪氏的教导之下,个个工于刺绣,幅幅售得高价,以致提起露香园,都只知道顾绣,不知道还有主人顾名儒在。因而顾名儒酒后常常发牢骚,自觉寄食于婢妾十指之间,是件极委屈的事。
顾绣公开传授,是明朝末年的事,顾名儒有个曾孙女,嫁后不久遗孀,年方二十四岁,但有一子,顾氏抚孤守节,以传授刺绣为生。她本人所作,比同时由露香园中传出来的作品,更为高明,秋澄所见的一幅顾绣,便是她的杰作。
“那是一个横披,名叫《海上仙山图》。长恨歌‘忽闻海上有仙山,楼阁玲珑五云起’,光看这两句诗,你们就知道工程多大了,我真没法儿形容,反正目眩神迷就是了。”
“那个绣件呢?”锦儿问道,“到哪儿去了?”
“那可得——”秋澄突然顿住,咽了口唾沫,真像把未完的话硬吞了下去似的。
锦儿心知其中必有蹊跷,而且不会是什么光彩的事,有杏香在,她便不再追问,只看图谱。
图谱装成四大册,分山水、人物、花卉、翎毛四大类,图样画得很细,下方细注分色之法,颇为实用。
“你要绣什么?”
“我想绣两幅被面、一对枕头、一个帐额、一个镜套。”
“做什么用?”
“自己用。”
其实,锦儿也知道自己的话问得多余,这些绣件当然是为秋澄预备的嫁妆,因而心照不宣地问了句:“来得及吗?”
“尽力赶就是。”
这一问一答,意思非常明显,因此,当锦儿要秋澄挑选时,她一口拒绝:“不是我的事,我不管。”
语气还很硬,锦儿觉得好笑,便即说道:“好吧,你不管,我跟杏香来管。”
于是逐幅看去,细细评议,挑的自然都是吉利的图样,最费斟酌的是那幅帐额,因为被面、镜套,白天不用,好歹无人得见,帐额却是终年悬在那里的。
正在商议不决时,曹雪芹来了,锦儿先不谈他的画,问他帐额图样的意见。
这些绣件做何用处,他是早就知道的,略看一看,便即说道:“这幅‘天半朱霞’图好!”
“我也觉得这幅好。”杏香说道,“喜气洋洋。”
“不但喜气,还有……”
“请你别往下说了!”杏香拦住他说,“不光是你一个人聪明!”
因为一说破扣着一个“霞”字,秋澄一定坐不住,谈得好好的少了一个人,岂不扫兴?曹雪芹领会得此意,便不再多说,只将他的画展了开来。
于是话题由顾绣图谱转到白门秋色,锦儿非常喜欢这幅画,“难怪太太老说雪芹,改不掉的名士派,没药医了!”她说,“弄这些东西,真会入迷,越看想得越多,想得多了趣味就来了。”
“可了不得了!”秋澄笑道,“咱们家已经有了一位名士,再来一位女名士,那就不用穿衣吃饭了,整天无事忙吧!”
“就算无事忙,也比整天东家长、西家短,专谈人家的是非强得多。”
“你听听!”秋澄向曹雪芹说,“简直是老太太当年的口气了。”
“我怎么能比得上她老人家见得广,想得透,说出话来,一针见血。”
“喔,”杏香对曹家在南京的日子,向往异常,如今听她们谈曹老太太,不由得就说,“咱们这位老太太一定是女中豪杰,我听大家平时谈起来,没有一个不服她、不敬她的。”
“你这‘女中豪杰’四个字,形容得倒也恰当。”锦儿接口说道,“我时常在想,倘或老太太如今还健在,那有多好!”
“是啊!我也在想,老太太如果在,对咱们家这桩喜事,不知道会多高兴!”
“这当然也是。”锦儿说道,“不过,我另有想法,老太太如果还在,我要请她劝劝四老爷,玩儿古董字画,也该有个限度,更要请老太太,把我们那位二爷找了来训一顿,干吗那么样滥赌!”
“怎么?”曹雪芹不免关心,“他越赌越厉害了?”
“可不是!”
“你怎么不说说他?”秋澄问道,“震二爷不也蛮听你的话的吗?”
“哼!”锦儿微微冷笑,没有再说下去。
就这时听得钟打九下,杏香起身,要去伺候马夫人归寝,秋澄便问锦儿:“你怎么样?要回去该走了,不回去得替你预备。”
“不必!”锦儿说道,“我睡你那儿。”
“那就走吧!先到太太那里聊一会儿。”
等她们纷纷起身,曹雪芹亦霍然而起,“我一个人在这儿干什么?”他说,“我也去。”
“对了!”锦儿说道,“顺便把你的画带去给太太看。”
“不!”
“为什么?”
曹雪芹摇头不答,秋澄却明白他的心意;“是怕太太看了感触。”她说,“回头太太不问画的什么,咱们就别提。”
子女自以为年轻,如老莱子之效婴儿,彩服娱亲,父母才会忘老。曹雪芹未至六十而作六十造像,马夫人见了会想:到那时不知道还能见爱子不?这样的感触,对上了年纪的人,是心理上极大的打击。
锦儿领悟到这一层,才知道自己对马夫人的感情,较之曹雪芹固然差得远,而且亦不及秋澄,故而体会不到。
由此连类推想,别有会心,原来她逐渐发现曹震对她的情分已不如前,冷眼观察,他对翠宝的亲热,在私底下有增无减。刚才谈到曹震好赌,秋澄的话,触及她的心事,这天不回家而住在秋澄那里,便是要诉诉这一番心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