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你说震二爷听我的话,不错,是听,只不过是表面文章。什么叫‘阳奉阴违’,他就是!”
“你用这四个字,就见得你自己妇道有亏了。”秋澄说道,“我时常见你对震二爷呼来喝去,有些事独断独行,他办不到,或不愿意这么办,而你呢,多年来拿住了他的短处,恩威并用,把震二爷收服了,当面不敢反对,就只好阳奉阴违了。”
锦儿不作声,好一会才开口,“我也想到了这一点,不过不如你看得透彻。”她问,“你说我以后该怎么办?”
“病根找到了,下药还不容易吗?”
“这一点我当然知道,要改一改。可是,你不是不知道他的脾气,向来欺善怕恶,我一迁就他,他得理不让人,会爬到我头上来。”锦儿又说,“到那时候,事事当面驳我的回,倒不如仍旧是这样儿,至少还落得‘阳奉’。”
“我不赞成你这话。你说他欺善怕恶,我看他也并没有欺侮翠姐。”
“哼!”锦儿冷笑,“不但不欺侮她,还真听她的话呢,有时候表面敷衍我,到头来还是照翠宝的意思办。”
“这一说,正好相反。”秋澄笑道,“那是阳违阴奉。”
“气人就在这里!”锦儿气鼓鼓地说,“我就看不出来我哪一点儿不如人家。”
“人苦于不自知。妹妹,”秋澄从被窝下面伸过手去,握着她的手说,“你别说我帮翠宝,她可比你会做人。”
“你不用说这个,你只老实说,我哪一点不如她?你说得对了,我自然改。”
“刚才我不是说了,你把震二爷呼来喝去,凡事独断独行,这一点就不如人家。”秋澄又说,“古书上有个故事说,年纪大了,牙齿掉了,可是三寸不烂之舌在,这就是柔能克刚的道理。”
“可是我也说了,我处处体谅他,他以为我好欺侮,爬到我头上来,怎么办?”
“不会。有太太,有雪芹,他也不敢对你无礼。再说,我如今也算姓曹了,老着脸说一声:震二哥,你不能这样子对二嫂子。他也不能不卖我一个面子。”
锦儿又沉吟了好一会,慨然说道:“好吧!我就听你的劝。不过,将来要请你说公道话的时候,你可别撒手不管。”
“你看我是那种人吗?”
“你不是那种人,雪芹也不是那种人。不过,”锦儿下转语的声音格外重,“牵涉到另一个人,你们就有顾忌了,尤其是雪芹,不也管人家叫姐姐吗?”
这是明指翠宝,“不相干!”秋澄很快地说,“我们自然帮你讲理。”
“如果我没有理由呢?”锦儿很快地问,“你们就不帮了?”
秋澄默然,犹在思索如何回答时,锦儿却又开口了。
“俗语说,‘清官难断家务事’,有理没理有时很难说,只看旁人怎么看。”
“要说旁人怎么看,自然是对你有利。”
“何以见得?”
“你是大,她是小,世上只有‘宠妾灭妻’的,几时听说过宠妻灭妾?而且震二爷也不至于做出这种没良心的事。”秋澄接着又说,“至于你没有理,要人家帮你,就帮了,也不过一回;就帮上了,只怕你自己也觉得无味。总而言之,你没有一点不如翠宝,地位又比她有利,照说不可能争不过她,其实也无须争。最要紧的是千万别跟震二爷破脸,夫妻一破了脸,就像好好一样瓷器碎成两片,即使拿胶续上,丝毫不缺,可是总有条裂痕在那里。你说是不是呢?”
“唷,唷!看你这长篇大套,倒像饱经世故的老妈妈似的,看起来仲老四真是走了一步大运。”
秋澄狠狠在她手背上打了一下,抽回了手说:“原来你是借个题目来消遣我!”说着,转身过去,背对着锦儿。
“怎么回事?”锦儿笑道,“到这会儿还害臊?”
“不是什么害臊不害臊,你要人家跟你说正经的,你自己就不应该开玩笑。”
锦儿微笑不语。不管是怎么样得罪了秋澄,只要做出这样的神态,便必能获得谅解,但这一回却不同,锦儿侧面望去,发现晶莹的泪珠,不由得大吃一惊。
“你是怎么啦?莫非我哪句话伤了你的心?”锦儿伸出手来推着她说,“你说,是哪一句,我给你赔罪。”
“不相干。”秋澄抹一抹眼泪,“我是自己觉得可怜。”
这就更让锦儿困惑了,摇着头喃喃自语地说:“把我都闹糊涂了,不知道什么意思。”
“我是想到将来。”秋澄幽幽地说,“大家都待我这么好!将来不知道怎么报答。心有千样结,日子过得可怜。”
锦儿大大地舒了口气,“你吓我一大跳!”她觉得秋澄的想法是可笑的,但不便多说,而且觉得无须多说。
“你没法儿琢磨我的心境,”秋澄顿了一下,“嗐!不谈这些了。”
“对!别想得那么远,不然就是自寻烦恼。”
“不早了,睡吧。”
两人各自掖紧了被,面对面闭眼而卧,锦儿听得鼻息细细,吹气如兰,想象着自己是仲四,不知道此时是何滋味。
想着想着,不由得“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而且唾沫星子喷到了秋澄脸上,她张开眼笑着骂道:“好啊!你真会撒野。”
“对不起,对不起!”锦儿抽出枕头下的纺绸手绢,为秋澄擦脸,笑着道歉。
“你想到什么了,会忍不住好笑?”
“你想听?”
“说来听听也好。反正瞌睡虫也让你撵跑了。”
“我当然要说给你听。不过,我说了,你可别骂我。”
一听这话,秋澄便不作声了,已经想到绝不是什么好话。
“我是想到太太的事。”
原来自己误会了,秋澄便问:“太太什么事让你好笑。”
“我是说仲四太太的事,不知道仲四爷这么睡在你旁边,心里……”
一语未终,秋澄便仰起身子来,“我就知道你又拿我消遣!”一面说,一面伸手去呵她的痒,“看我今天饶得了你。”
锦儿笑着乱躲,“你不讲理!”她喘着气说,“我不早就声明在先了。”
“你还说嘴!你不说太太的事吗?”
“仲四太太不也是太太吗?”
“你还说!”秋澄刚缩回的手又伸了出去。
“好,好!我不敢了。饶我这一回。”
听她告饶,秋澄方始罢手,各自整理了被窝,重又睡好,听得钟打两下,秋澄便说:“你听,已经丑正了,绝不能再闹了。”
“好。不闹了!”但锦儿刚说了这一句,却又翻身过来说道,“我只问你一句话,老太太的那幅《海上仙山图》,后来的下落呢?”
“明天再谈。”
“不!你不告诉我,害我一夜睡不着。”锦儿又说,“我疑心这件事跟震二爷有关。”
秋澄不答,仰脸看着帐顶,睫毛乱眨,似乎在思索什么。
“我说得不错吧!”
“你一定想知道,我就告诉你,反正早年的震二爷,你不是不知道。有一回震二爷跟老太太说,那幅顾绣,有人要借了看一看,老太太当然让他拿了去,哪知道——”
“一去不回了?”锦儿问说。
“嗯。”
“他是怎么说的呢?”
“他说是人家弄丢了。”
“这话骗得了老太太吗?”
“当然骗不过。”秋澄答说,“那时震二爷正为钱上的事,跟震二奶奶打饥荒。老太太就跟我说,那个绣件一定让震二爷抵了债了,别提了吧,一提他们夫妇吵得更凶。”
锦儿默然,息了好一会才说:“我也不知道老太太是对了,还是错了?”
“你觉得老太太这么办不对?”
“我不敢这么说。不过……唉!”锦儿紧皱着眉自责,“我是怎么了?好好儿,又提当年的那场灾祸干什么?”
这是指雍正四年底抄家的事,秋澄亦惨然不欢,但想一想也有可以自慰之处,“老太太到底是福气人!”她说。
锦儿默然,睡意渐浓,这一夜春梦迷离,一会儿梦到金陵,一会儿又梦见曹震当了江宁知府,直到月色朦胧才能安稳熟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