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锦儿带着曹雪芹所写的那篇寿序回家,心里非常得意,但想到前一天秋澄劝她的话,在曹震面前一改平时那种得理不让人的神态,只平静地告诉他,曹雪芹已经如期交卷了。

“你倒仔细看看,”她又说,“如果有不妥当的地方,我叫他改,总要改到你满意为止。”

曹震听得这话,颇有异样的感觉,好久没有听到她如此谦恭体贴的语气了,因而不免深深地看了她一眼。

“怎么?”锦儿摸着自己的脸问,“是哪儿不对吗?”

“不,不!没有什么不对。”曹震问道,“雪芹的润笔,什么时候给他送去?”

“不忙!”锦儿又说,“其实也不是雪芹的文章值那么多钱,咱们不过借这个名目贴补秋澄的喜事。这一层连太太也明白,给雪芹二百两银子让他买画,其余的存在咱们这儿,等要用的时候再取。”

“对了,提到秋澄的喜事,咱们总还得尽点儿心吧?”

“是。我也想到了,不过没有敢跟你提。”

曹震越觉诧异,不知道她何以大改常态?一时不暇细想,只连声说道:“不敢当,不敢当!你的话太客气了。”

“相敬如宾嘛!”

曹震想笑不敢笑,不过心里是高兴的,“是,是,相敬如宾。”他问,“你看,咱们得预备一个什么数目?”

“那要由你做主。”

“不,不!咱们商量着办。”曹震略想一想又说,“或者咱们认一项也好。”

“怎么叫认一项?”

“譬如说,喜筵归咱们报效。”

“那也可以。不过,你得核计核计,花费太大,有点儿心疼,那就没意思了。”

“我不会,只怕你心疼。”

“别样心疼,这件事不会。其实,”锦儿乘机规劝,“你如果稍为收敛一点儿,花这些钱也算不了什么。”

“你是说捐官的事?”曹震摇着手说,“这件事过去了,我想想我也不是当地方官材料,算了,别自己找罪受。”

“你想得不错。”锦儿紧接着说,“可是,我不是指捐官的事。”

“那么,指什么呢?”

“算了,不谈吧。”

“为什么?”

“我怕我说了,你不高兴。”

“啊,啊,承情之至。”曹震笑道,“总有五六年没有听你这么说话了,是怎么回事,忽然一下子改了脾气。”

“是秋澄劝我,总要事事依着你。她说我事事依着你,你自然就会听我的劝。”

“秋澄到底贤惠。”曹震赶紧又说,“我不是说你不贤惠,你可别误会。”

“这也没有什么。”锦儿神态自若地说,“就算过去不贤惠,莫非还不准我改。”

“言重,言重!”曹震说道,“你要劝我什么,你尽管说。”

“暂且不提吧!好好儿说着话,别又闹得你生闷气。”

她越是这种盘马弯弓的姿态,曹震越要打破砂锅问到底,锦儿看时机已至,终于说了出来。

“我说的收敛,是指你耍钱,别赌得那么大,行不行?”

提到这件事,曹震不免愧歉。这几年好差使不少,但并没有存下多少钱,都是一个“赌”字害人,因此,对于锦儿的规劝,他是愿意接受的,但能不能做到,却无把握。当时只是答一声:“我也觉得这是我的一个漏洞,让我慢慢儿来。”到这天夜里,与妻妾围炉小饮,他自己谈到了这件事,但只是叹了一篇苦经。

“在内务府当差,没有不赌的。因为内务府的差使,多半是伺候人,伺候人就要等,干等多无聊,只有弄一桌赌来打发辰光。”曹震又说,“如果不赌,总得找别样消遣,你们说,什么消遣好?”

“消遣的花样还少得了?”锦儿答说,“譬如看看书什么的。”

曹震大笑,“太太,你枉为是包衣人家!”他说,“莫非不知道内务府什么都不缺,就缺书香?”

“二爷,”翠宝接口说道,“照你说,像芹二爷这样子,在内务府当差,倒合适?”

“他岂是肯伺候人的人?”曹震又接回自己的话题,“除了赌,找什么消遣都不妥,喝酒,喝得酒气冲天,怎么走得到人面前?唱戏呢,又嫌吵;聊天儿吧,天天见面的人,哪有那么多话好说。所以只有赌最好,把人聚在一起,别走散了,上头招呼,一传就到,有人要接头事情,也有准地方找。所以雍正爷曾经禁止一回赌,看看不行,又授意内务大臣开禁了,所以内务府可说是奉旨赌钱。”

“二爷,你有点儿误会了。”锦儿很和缓地驳他,“我不是说希望你戒赌,只是劝你别赌得太大。”

“这,你又外行了。什么赌不是先说小玩玩,后来越赌越大。赌钱本来就是赌气魄,胆壮气旺就能顺手,可是怎么才能胆壮气旺呢?有句话:‘人是英雄钱是胆’。至于为了赌气,真有拿媳妇儿做赌注的。所以除非不赌,要赌就自己都会管不住自己。”

“你别说这话,”锦儿笑道,“别吓着了翠宝。”

“二奶奶,”翠宝问道,“怎么会吓着我呢?”

“我是人老珠黄不值钱,你比我年轻,长得又齐整,二爷要是输急了,拿你去抵账,还值几文。所以说,别吓着了你。”

话是带着笑说的,但亦不免有些酸溜溜的味道。翠宝很机警,也笑着说道:“二爷输急了,如果拿我去抵账,只有一个缘故:为的是舍不得二奶奶。不信,二奶奶倒问问二爷。”

锦儿便真的问说:“二爷你听见了?”

“我也不至于那么下三烂。”曹震喝口酒,看着锦儿说道,“我跟你谈点正经。说实话,我也觉得我不能再赌了,可是内务府的人,要说消遣,不是玩女人就是耍钱,除非我不在内务府,我的赌戒不掉,也小不了。所以,我在想,我还是得调个衙门,甚至出京。”

这一下,锦儿又有些担心了,怕他捐官谋知府的念头,死灰复燃,本想提出警告:“你别再打江宁府的主意!”这种冲口而出的话,声音是不会好听的,但毕竟还是缩住了口,另想比较缓和的劝告。

“能放出去当然好。不过,要看什么差使。”她说,“有出息,而又清闲的差使,只怕也免不了常有赌钱的机会。”

属于内务府的差使并不少,除了织造以外,有关差、有税差,尤其是粤海关监督几成内务府人员的禁脔,因为这个差使与宫中有特殊的渊源;就像三织造之首的江宁织造那样,另有几项额外交办,直达御前的任务,一是采办西洋奇技淫巧的服御之物;二是侦查监视“夷务”及洋人传教布道的情形,与中国的士大夫乃至王公大臣有何交往;三是侦查本省大吏的治绩政风,非简在帝心的宠臣不能膺任此选。

如曹震的身份,派任一个内地的税关,还不是难事,但照例一年派代,至多连任一次,共计两年。曹震顾虑的在此,至于说是“有出息而又清闲,免不了常有赌钱的机会”,他觉得不足为虑,“赌钱得有搭子,大家都忙,非得玩一次,而且场头也不会太大,就输个一场两场也不会伤元气。”他说,“我只怕放出去一两年又调回京,这么吃一趟辛苦,有点划不来。”

“这么说,是在京里换一个衙门?”锦儿说道,“换到工部,或者户部,还不是一样?”

内务府司官调部,往往只是户、工两部,尤其是工部,因为与工程修缮有关,调任更是常事。曹震深然其说,“户部与工部,调换不调换,没有什么分别。”他说,“我想调个缺,第一,要清闲、冷僻,没有什么人去的地方,自然就赌不起来了;第二,差使要长,去个一年半载又有调动,我的赌永远戒不掉。”

听得最后这句话,锦儿大为动心,调个差使能让他把赌戒掉,这件事太好了,因而兴致勃勃地说:“二爷,你心目中有哪些地方?”

“多得很!”曹震答说,“要清闲要长,最方便的是去管陵。”

管陵的差使长到可以世袭,但这是公认为最苦最没出息的差缺,锦儿自然不赞成。

“那样子苦了,也犯不着如此。”

“再就是管皇庄。”曹震说道,“这个差使倒是有出息的,不过成天跟那些山洼子里的乡巴佬打交道,我也受不了。”

锦儿点点头问:“还有呢?”

“还有,就是奉宸苑——”

奉宸苑是管西山那些离宫。圆明园以外还有几个园子,山水清幽,楼阁玲珑,是怡情养性的好地方,锦儿觉得这个主意不错,便怂恿他赶紧去进行。

“这得托来爷爷。”曹震极有把握地说,“不忙,等把秋澄的喜事,我跟……喔,”他又说,“除了来爷爷,还有和亲王,求一求他,事情就更容易了。”

听他这么说,锦儿竟当作立即要走马上任似的问道:“那得连家一块儿搬?”

“连家一块儿搬?”曹震愕然,“为什么?”

“咦!你不说是个长差使吗?当然要搬家。”

“唉,你错了!差使虽长,地方可不远,我也不能不要在京里的亲戚朋友,自然是隔个一两个月进城一趟。把家搬了去干什么?”

“那么,你在那里怎么办?总得有人伺候你。”

“喏,翠宝跟了我去。”曹震话刚出口,便是一愣,接着又说,“最好是你们轮班儿去陪我。”说着,还望了翠宝一眼,仿佛安抚似的。

锦儿看在眼里,心都凉了,强忍着眼泪答说:“到时候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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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7|第一回|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10·大野龙蛇(下)|红楼梦断:曹雪芹家的故事 - 高阳|读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