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终于脱稿了。曹雪芹从头细看了一遍,自觉大致还过得去,但文字不免粗糙,好在有的是工夫,等睡一觉起来,修改完了,明天下午便可交卷了。
看自鸣钟,因为忘了上弦已经停摆。冬天“寅卯不通光”,但隔着围墙,听得胡同里辘辘地车走雷声,山东大汉送水的水车已经上街,估计也快天亮了。
熬夜的人在这阴阳交替的破晓时分,睡意最浓,书房间壁的套房里,特设一张小床,已由杏香为他叠好了被,被窝还有个汤婆子,于是连灯都顾不得熄,便自解衣上床。朦胧中听得外屋有人在说话。
“你好强,他也好强。大概整一宵没有睡,这不就是寿序稿子?我看看,啊,杀青了。”
“真难为他!不过,也只有我才能治他的懒病。”
原来是锦儿来了,跟秋澄在说话,曹雪芹双眼虽还涩倦,却在床上睡不住了,“锦儿姐,你怎么来了?”他高声问说。
“啊!把你吵醒了。”锦儿在外屋答说,“还早,你再睡一会。”
“我不睡了。”曹雪芹下了床,一面披衣,一面问道:“这会儿多早晚了?”
“巳末午初。”
“好!起来正好吃饭。”
于是锦儿与秋澄都退了出去,接着便是杏香来服侍他漱洗,曹雪芹已把寿序之事暂且抛开,心里自然而然想到了通州之行的结果,同时也想到锦儿此来,绝不是为了想知道他的寿序写了多少,而是为捐官的事要跟秋澄来谈。
转念至此,有些不安,怕锦儿措辞不当,容易发生误会,便即问说:“锦儿姐什么时候来的?”
“刚到不久。”
“她跟秋澄谈了些什么?”
“没有谈什么。”杏香答说,“不过倒是有句话,她跟秋姑说,我回头要跟你谈一件事。”
“只怕此刻就在谈了,”曹雪芹急急说道,“你赶快去,把锦儿姐请了来,让她一个人来。”
杏香有些为难地问:“这可怎么说啊?”
想想也是,如果秋澄跟着一起来,杏香总不能截住她,当下说道:“你想法子别让她们在一起。”
“为什么?”
“嗐!你别多问了,行不行?这会儿没工夫跟你细说,照我的话做,没有错。”
“只有把秋姑调开。”
“随便你用什么法子,只要调虎离山就行了。”
杏香点点头,匆匆而去,托词头痛,请秋澄为她到马夫人那里去找药,不道锦儿也要去看马夫人,这一下杏香只好随便找个理由硬留她了。
“等等!锦二奶奶,我有一样东西要请你看。”
“什么东西?”
等秋澄走远了,杏香方低声说道:“芹二爷有话要跟你说,你请到他书房去吧!”
“不用了!”是曹雪芹在外面应声,进门便问,“秋澄呢?”
“替我到太太那里找治头痛的药去了。”杏香又说,“你们有话就快说吧!我到厨房里看看去。”
曹雪芹点点头问锦儿:“捐官的事,你打算怎么跟秋澄说?”
“怎么?”锦儿颇感意外,“你昨儿回来,没有跟她提?”
“没有。”曹雪芹说,“咱们得想个很婉转的说法,不然她心里会很不舒服。”
锦儿不作声,静静地想了一会说:“咱们先问问她自己的意思,如何?”
“她不会肯老实的。一定是:这是人家的事,我管不着。”
“如果她这么说,我就有话了。仲四捐官,原就是为了她的诰封,怎么能说是人家的事。”
“她依旧不开口呢?”
“那就……那就咱们替她做主。”
“这也未尝不可。”曹雪芹说,“要这么办的话,根本就不必跟她谈,咱们想好了,跟她说一声,她一定不置可否,咱们就作为她的意思,跟仲四去说。反正他们一时还不会谈这件事,中间有人架弄,一时也不会拆穿。”
“就拆穿了也不要紧,她不是那种不明事理的人。”
“对,对!咱们就这么说了。”
他们说停当了,秋澄也回来了,为杏香取来一包头痛药膏。杏香原是托词,但不能不贴,装模作样地瞒住了秋澄,一起吃了午饭,曹雪芹与锦儿一起到马夫人那里问安,少不得谈到寿序的事,锦儿当然很高兴地夸赞曹雪芹。
“真不容易!”她说,“一夜工夫就做成了。只要这么发愤,何愁举人不到手?”
“你别这么说!”马夫人笑道,“不是你逼着他,他也不能这么发狠。进了考场,未见得就会这么快。”
“太太这话正说反了。”锦儿说道,“考场里的号子,站起来挺不直腰,睡下来伸不直腿。听人说,头一天还好,第二天那气味简直不能闻了。雪芹受不得那个罪,自然逼得他早早交卷,好趁早出场。雪芹,你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啊!我已经打算受这么一回罪了。”
“一回可不止。明年乡试中了,后年春天会试,中了进士殿试,说不定中个状元回来。”
“你别老赶了!”曹雪芹说,“咱们旗人就从没有中状元的。”
“翰林呢?”
“那得大卷子写得好,才有希望。”
“那你就练字吧!说实在的,只要你中了进士,就什么都不必愁了。”锦儿又说,“那天跟震二爷聊闲天,他说:只要雪芹中了进士,不用他开口,内务府就会替谋缺,或者户部、或者工部,当个现成主事,不必上衙门自然会有人送礼上门,那时候由着你的性儿去当名士。”
曹雪芹不作声,马夫人却开口了,“人家的礼也不是白送的。”她说,“俗语说得好,‘得人钱财,与人消灾’,有什么请款、报销的公事来拜托帮忙,也是件很麻烦的事。”
“那也好办。”锦儿接口,“能帮就帮,不能帮只好说声对不起。送不送礼在人,帮不帮忙在己。那时候震二爷自然会给雪芹指点利害,只要雪芹自己耳根子别太软就行了。”
“他就是耳根子软。”马夫人正色告诫爱子,“你这脾气可真得改一改。”
谈到这里,曹雪芹起身回梦陶轩,一面喝茶,一面取出寿序的稿子来细看,正在聚精会神地斟酌时,听得门上轻叩,转眼看时,是秋澄在门口。
“怎么不进来?”
“我怕扰乱你的文思。”秋澄问说,“快脱稿了?”
“快了。”
“要誊清吧!”
“当然。”
“我来帮你的忙,怎么样?”
“固所愿也,不敢请耳!”曹雪芹笑嘻嘻地站起身来,“我这位子让你。”
“我在这张半桌上写好了。”
“不,不!那里光线不好,也不舒服,写正楷非得有个好座位不可。”接着又说,“我的纸一直舍不得用,今天可要开张了。”
说着,从黄杨木的书橱中,取出来一盒宣纸笺,是在琉璃厂定制的,水印的格子,底版上印着极淡的花纹,细看才能分辨,是用恽南田的花卉,刻板套印。最后印着“梦陶轩吟笺”五字。
“印得真不错。”秋澄说道,“不过也不是什么稀世珍品,你什么都大方,唯独这几张信纸当宝似的,小气得要命。”
“虽不是什么稀世珍品,可是用一张少一张,自然就小气了。”
“用完了不会再印?怎么说用一张少一张?”
“制这笺纸的老刘,外号‘扭不转’,脾气很倔,就跟我投缘,有一回刻了一副板,我说好他就替我印了一百张。见了的都夸奖,我有个朋友,在王府当差,跑了去找老刘,不知道怎么把话碰僵了,愣是不给印,我那朋友拿出王府的势力压人,更坏,老刘当场把板劈了两块。”
曹雪芹又说:“这一百张笺纸就跟古书的孤本一样,我怎么不拿它当宝?”
“你就是能跟怪人交朋友。”秋澄笑道,“听你这一说,都吓得我不敢动笔了。”
“为什么?”
“怕写坏了,糟蹋你的宝贝。”
“你是例外,尽管糟蹋,写坏九十九张,还剩下一张,那就真的是海内孤本了。”
秋澄说的是真心话,此刻听他这样说法,心情放宽来,纸好、笔墨也凑手,自觉比平常练字时写得好,兴致就越发高了。
在另一面改稿子的曹雪芹很快地完事了,拿了剩下的两张稿纸走过来说:“你先看一遍,有不清楚的地方问我。”
“好!你搁在那儿。”
“你先看。”曹雪芹说,“看完了我去太太那儿,陪锦儿姐聊聊天,你一个人安安心心写好了。”
“你别去!”
曹雪芹颇感意外,顺口就问:“为什么?”
“太太快歇午觉了。”
“太太歇午觉,我跟锦儿姊回来好了。”话一出口,心里想到:秋澄的话不错,到了马夫人歇午觉的时候,何以锦儿还在那里?那就一定是马夫人留着她谈什么事。
但能让马夫人一破每日必行的例课,不睡午觉跟锦儿谈事,那么这件事不但重要,而且一定也有趣,谈来可以忘倦。这又是一件什么事?曹雪芹坐在那里怔怔地思索了一会,突然省悟,谈的是办喜事。
怪不得秋澄躲开,而且不愿他去!这样想着,脚痒心更痒,有些坐立不安了。
秋澄看在眼中,意有未忍,便说一句:“你要去,就去吧!”
听这话,似乎那面所谈的事,又跟她无关,略想一想,做一试探,“不忙!”他说,“我等你抄完了,一起走。”
“我不去。”
这下证实了自己的想法不错,“为什么不去?”他故意问道,“是不是听了害臊?”
秋澄不答,只板起了脸。曹雪芹哈哈大笑,退出房门,急步飞奔,不道得意忘形,一出去就滑了一下,踉踉跄跄收不住脚,顺手抄住廊上的高脚花盆架,只听“吧嗒”一声,一盆蜡梅砸在地上,人也摔了一跤。
“怎么啦?”
秋澄赶紧出来探望,又有个小丫头将曹雪芹扶了起来。幸好,除了右手揿在花盆泥上,弄脏了手以外,别无伤处。
“地上滑,走得急,摔倒了,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什么?”
“真的没有。”曹雪芹关照,“快打水来,让我洗手。”
“报应!”秋澄只说了这一句,扶起花盆架,随即又回屋子里去誊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