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第二天下午,曹雪芹回京,进了城直接去看锦儿,因为曹震在家,就不便多说什么。问起通州之行,曹雪芹说是原要去给本家拜年,顺便去看了仲四。
“还见了他家的老二仲硕甫,正好请他的上司吃饭,我还做了一回陪客。”曹雪芹看一看锦儿又说,“晚上又留我喝酒,开了一坛比我年纪还大的花雕,喝得很痛快,谈得也很痛快。”
这“痛快”二字,是暗示已经谈妥了,锦儿却有些不大放心:“你们不是说的醉话吧?”她问。
“醉是醉了,不过不是醉话。”
“你自己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曹雪芹说,“没有喝痛快以前,就谈得很痛快了。”
锦儿放心了,曹震却问:“你们谈些什么?”
“谈我赴考的事。”曹雪芹说,“震二哥,捐监生的事,你不必劳神了,有仲硕甫替我去办。”
“仲四跟你谈了他捐官的事没有?”
“谈了。”
“他怎么说?”
“他说他想捐个同知,后来又变卦了。”
“为什么?”锦儿插嘴问说,“怎么变法?”
“我跟他说,震二哥打算加捐一个知府,还想弄个实缺干。他如果捐了同知,正好替震二哥去管兵马。你们猜,他怎么着?”
“不知道。”锦儿催促着,“你快说吧!”
“他吓坏了!说那一来非把老命送掉不可。”
“你不该跟他说这些话的!”曹震说道,“他一个买卖人,没有做过官,听说同知管兵马,自然吓坏了。”
“后来呢?”锦儿问道,“他不捐同知,预备捐什么呢?”
“这得问秋澄。他表示秋澄怎么说,怎么好。不过……”曹雪芹笑一笑,没有再说下去。
“不过什么?”锦儿问道,“你索性把话说清楚了。”
“他的意思是捐什么官都可以,不过要避免跟知府有关联。”
“怎么?”曹震有些不悦,“他是存心要躲着我?”
“不是这意思。他是只想为秋澄弄一副诰封,并不想捐官,到时候你真的要请他帮忙,他要推辞呢,面子上说不过去;倘或答应下来,又怕才具不胜,坏你的事。”曹雪芹又说,“看起来纯然是一番为人着想的善意。”
“这也还罢了。”曹震点点头说,“其实,我也不过有那么一个想法,捐不捐还在两可之间,仲四也未免看得太认真了。”
“那么,震二哥,你到底捐不捐知府?”
这是替锦儿把她心里想问的一句话说了出来,她自然关心,同时暗地里在想阻拦的法子。曹震却完全不了解她心里的想法,转眼看着她问道:“你大概很想过一过掌印夫人的瘾吧?”
锦儿为之啼笑皆非,想一想答说:“我可没有那个福气,也没有那个本事。”
“掌印要什么本事?”
“怎么不要。”锦儿抬眼说道,“雪芹,你把那回跟我们讲过的,县丞护印的故事说一说。”
据说有一县的县丞跟县官不和,县丞设计陷害县官,把大印给盗走了,县官要用印,打开印盒一看,里面只有一块石头,当时大惊失色,要下令查缉。县官太太才智过人,当即拦住他说:“别张扬!一张扬,印就丢定了,丢了印就得丢官。”
县官便问:“何以见得一张扬,印就丢定了?”
“这明明是县丞玩的把戏,也许用意只是警告你,教你知道他的厉害。过几天仍旧会把印悄悄儿送回来,不就没事了?你要一张扬,事成僵局,他一不做,二不休,把印往井里一丢,你哪儿找去?”
“你的话是不错。不过,丢了印我寝食不安,能静得下心来等他完璧归赵吗?”
县官太太沉吟了一会说道:“我有个法子,教他乖乖把你的印,双手奉上。”接着,她悄悄儿嘱咐了一番话,县官心领神会,如计而行。
第二天适逢三、八“放告”之期,县官正在坐堂问案时,有个差役气急败坏地,飞奔上堂,大声说道:“大老爷,大事不好!‘老胡瓜’带人由西门外攻来了。”
“老胡瓜”是有名的悍匪,县官急急问道:“有多少人?”
“二三十名。”
“二三十名还不要紧,不必关城,等我带乡团出西门,给他来个迎头痛击。”说着,县官下令召集乡团,并又吩咐:“快请二老爷。”
“二老爷”便是县丞,等将他请了来,县官已捧着红布包裹的印盒站在那里立等了。
“‘老胡瓜’由西外门攻过来了。兄弟带队出城捕盗,请老兄护印。”接着,不由县丞分说,将印盒往他手里一塞,急步上马,扬鞭而去。
这自然是一场虚惊,根本就没有“老胡瓜”攻城这回事,县丞知道人家棋高一着,回来接印时一定会打开印盒来看,里面如果没有印,实时就会翻脸,只好私下将原印归盒。县官一回衙门,果如所料,打开印盒一看大印无恙,笑着说了一句:“掌印真非太太不可!”
曹雪芹不徐不疾地讲完,由于故事本身颇为动人,所以曹震也听得很入神,听完了,自语似的说:“对了!知府是地方官,守土有责,应该要亲自带兵打强盗。”
锦儿接口说道:“你也知道了吧!什么‘三年清知府,十万雪花银’,不是容易做的官!如果你遇见那么一位厉害的‘二老爷’,我可没有那位知府太太的本事。”
“真的,做地方官要碰运气。”曹雪芹也说,“有一回我去滦州,正赶上皇上谒东陵,永平知府因为连天大雨,跸道修好了,让雨水冲坏,一连两次,上面王公大臣坐催;下面民怨沸腾,夫子征不起来,急得要上吊。从那一回起,我就再也不想做官了。”
“你听听!何苦好好的京官不做,想去当什么知府!连仲老四那样的人都不敢带兵马,你行吗?”
听他们叔嫂俩一搭一档在鼓吹,曹震实在有些烦了,“好了,好了!”他乱摇着手说,“我也不过那么一句话,你们就拿鸡毛当令箭了!哪里有那么多废话?”
“好吧!”锦儿还是要说,“我宁愿你骂我废话,不愿意你去干傻事。”
“锦儿姐!你别说了。震二哥自然胸中有丘壑,不会自己找麻烦。”
“我想也不会。”锦儿对曹雪芹说,“你吃完了饭,早点回去吧!太太惦着呢。”
“我也不吃饭了。”
说着,曹雪芹起身要走,但为曹震留了下来,因为他还有事要跟曹雪芹谈。
“有件事,不知道你愿意不愿意干?来爷爷八十大庆,打算好好热闹一下,内务府打算公送一篇寿序,来爷爷不乐意,他说:‘人家翰林看不起咱们内务府,请他们做寿序,看起来是篇富丽堂皇的四六,暗底下用些深奥的典故,贬得人一文不值。你们有那个花钱找人来骂的瘾,我可不领情。’为此,大伙儿都觉得为难,来爷爷新升了保和殿大学士,寿辰那天还少得了寿序?独缺咱们内务府那一篇多没有面子!”
锦儿趁他一口气说下来,暂息缓气的当儿,插嘴问道:“你是打算请雪芹来做?”
“是啊!”
“给多少润笔?”
“二百两。”
“起码也得五百两。大家公份,又不是你一个出,何苦放着大水不洗船?”
“可是——”
“你别说了!”锦儿大包大揽,有些蛮不讲理似的,“我替你们哥儿俩说合,雪芹不肯写,问我,你要不拿五百两银子过来,雪芹也问我。”
“其实——”
锦儿鲁莽地阻止曹雪芹:“‘亲兄弟,明算账’,上回内务府送傅中堂老太太的寿序,请翰林做的,润笔一千两,咱们已经减半收了,不能再委屈。”
说完,大马金刀地将双手往桌上一按,做出那种愿与不愿一句话,毫无通融余地,兼含着不怕你不点头的那种拿稳了的神情。
曹震却沉着得很,先喝口酒方始抬起头来问道:“你的话说完了没有?”
“说完了,就是这个样。”
“我的话还没有完。”
“还有什么?”
“后天就得要。”
不想还有这么一个条件!锦儿气往上冲,“你刚才怎么不说?”她问。
“也得容我有说话的工夫啊!叽叽呱呱尽听你一个在嚷嚷,我连插句嘴的余地都没有。而且,现在说也不晚。”说完,曹震还阴恻恻地一笑。
这一笑更让锦儿火大,“也不知道多早晚学的这副阴世鬼的德行!”她知道曹雪芹做文章要看兴致,尤其是这种应酬文章,限时交卷,绝不可能,恨恨地说道:“有规矩的,立等不应,你给一千两也不能写。”
“那可是你不肯写,不是雪芹不肯。”曹震又说,“满饭好吃,满话难说,你这个脾气,趁早改一改吧!”
这句话将锦儿这一两年来变本加厉、好强争胜脾气又触动了,心里实在不服这口气,当时站起身来,向曹雪芹招一招手,自己先走到远处等着。
“你能不能替我争口气?”
一听这话,曹雪芹不由得沉吟了,想了一下说:“你何必跟震二哥争闲气。”
这话又不中听了,锦儿挥着手说:“你别管!你只跟我说一句好了。”
曹雪芹想象得到,如说“不行”,不知道她会如何失望。当下咬着牙说:“行!我拼他一拼。”
“对!到时候要拼就得拼。”当下得意扬扬地重回原处,向曹震说道,“你别门缝里张眼,把人都瞧扁了。不过,我先问你,你懂规矩不懂?”
“什么规矩?”
“限时加倍,内务府得给一千两银子。后天一手交钱,一手交货。”锦儿又说,“你们的钱来得容易,也分几个给雪芹花花。”
曹震心知锦儿是激励曹雪芹发愤之意,反正便宜不落外方,而且这年要为秋澄办喜事,出项要比往年多,也该助以一臂之力。内务府方面,可能争到四百两,自己再贴上六百两就是。
主意打定了,话却不能不说,“如果不是你最后一句话,我就不能给这个数。”他说,“雪芹的笔下虽不错,不过一篇寿序值不值一千两,犹待斟酌。”
“本来是给多了。”曹雪芹笑道,“锦儿姐拿鸭子上架,我还不知道能不能弄出来呢!”
“你别说泄气的话!”锦儿微带呵斥地,“今儿回去好好歇一宵,明儿动手,两天一夜的工夫,还弄不出一篇文章来,你将来可怎么下场?”
“这说得倒也是。”曹震接口,“你索性按照场规试一试。”
“场规怎么样,我还不知道呢。”
“你有心下场,就得稍为熟悉熟悉场规。三场以第一场为重,考四书文,限定六百五十字。第一天点名进场,当天半夜里发题纸,快手第二天下午就脱稿了。第三天辰巳之间‘放头牌’。”曹震又说,“明天算第一天,你到第三天上午交卷好了。”
“那就是大后天上午交卷,比我说的又多了一夜。”
他们夫妇俩都是为他打算,但都像是唯恐他不能如期交卷似的,曹雪芹倒有些不服气,平静地答说:“我仍旧后天下午交好了。”接着站起身来,“我早点回去,筹划筹划,该怎么写。”
“慢点!”曹震到卧室中转了一转,取出一张纸来,“这是来爷爷一生的事迹,你带回去看。”
曹雪芹接纸在手,回家先到马夫人那里请安,略略说了通州本家的情况,秋澄问说:“桐生回来说,你在震二爷那里,想来吃过饭了?”
“吃过了。”
“谈了些什么?”
“锦儿姐替我揽了个差使。”接着,曹雪芹将为来保做寿序的事说了一遍。
“你锦儿姐还真照顾你。”马夫人说道,“这一千两银子,别到琉璃厂胡花了。”
“我看中一个恽南田的册页,二百两银子就够了,多的归公账。”
“好!”马夫人问道,“这篇寿序,你预备怎么写?”
“还得看了‘节略’再说。”
“我教你一个诀门。”马夫人说,“如今的来爷爷,就仿佛当年你爷爷那样,都是从皇上小的时候就伺候起的,皇上小的时候,每每是来爷爷抱他。”
“啊,啊!”曹雪芹很高兴地说,“太太这一指点,我就容易下手了。”
原来来保本身是内务府包衣,且与曹家同属于正白旗,康熙末年由库使擢升为侍卫;由于对当今皇帝幼年有携抱护持之功,所以抬入满洲正白旗,且赐姓喜塔腊氏。曹家自曹寅开始,便跟他很熟,生平事迹,不须看曹震带回来的节略,曹雪芹亦大致了然,此刻听马夫人谈起好些外间所不知的轶闻,更不愁无铺叙的材料。
因此,曹雪芹一回梦陶轩,便将自己关在书房里,边想边写,将来保的出处大概写完,预备加上几段能表现其人性情长处的故事,便可收束了。
来保善于相马,亦精于骑射,他的儿子成麟,控马的功夫,更是无出其右。有一回皇帝因金川军事失利,迁怒在前线调度粮秣的户部尚书舒赫德,封刀命侍卫立斩于军前,大家都知道舒赫德并无过失,但没有人敢犯颜直谏,唯独来保从容陈奏,能回天意。只是皇帝虽愿收回成命,无奈侍卫已走得远了,无法追及,于是来保建议派成麟另赍一道赦舒赫德的朱谕,星夜急驰,竟早于钦命侍卫三天,到达军前,及时救了舒赫德。
这一段故事本身颇为动人,曹雪芹又写得笔酣墨饱,淋漓尽致,自己读了一遍又一遍,正在得意之际,听得有人叩门,看一看自鸣钟已是子末丑初,料想如此深夜,必是杏香来嘘寒问饥,所以开得门去,双手便是一抱,凑上脸去想亲一下,方知错了。
“怎么是你!”曹雪芹急忙将手松开,笑着赔礼,“对不起,对不起!我只当是杏香,你怎么这时候还来?”
“我早来了,跟杏香在聊天。”秋澄问说,“什么得意文章?念得如此起劲?”
“喔,”曹雪芹让开一步,“请进来坐。来爷爷那篇寿序,三分天下有其二了,你要不要看看?”
“不!等你脱稿了一起看。”秋澄从从容容坐了下来说,“这会儿看了,也许有意见,说了,搅乱你的文思;不说,我在心里憋得慌,不如不看。”
“也好!今晚上我熬个通宵,把它赶出来。”
“不管熬不熬夜,都该吃点儿东西了。”秋澄又说,“杏香在小厨房里,我是特为来问一声,消夜在哪儿吃?我看开到这里来好了。”
“这里好,这里好!”
“那,我去告诉杏香。”
“不用!”杏香在门外应声,“我已经端了来了。”
掀开门帘,杏香带着提了食盒的丫头,铺设停当,曹雪芹坐下来说:“今晚上不能喝酒,一喝了酒就有睡意,熬不成夜。”
“难得!”杏香笑道,“看来是要走运了。”
三个人喝着粥,都没有话。曹雪芹是心思在寿序上,秋澄想说什么,似乎不知如何开口。杏香看在眼里,便即问道:“你跟我干爹还谈了些什么?”
“喔!”心神不属的曹雪芹,茫然地问,“你说什么?”
杏香要再说一遍,但为秋澄所阻,“算了,算了!”她说,“咱们吃完了粥,走吧!别扰乱了他的文思。”
“你,”杏香问说,“真的要熬夜?”
“我想一鼓作气弄完了它。”曹雪芹答说,“锦儿姐好强,生怕我做不出来似的。我不能让她在震二哥面前输了这口气。”
秋澄与杏香对看了一眼,眼中示意,彼此的感想是相同的,对付曹雪芹,锦儿最有办法。
“你后半夜要什么不要?”杏香问说。
“就要一壶好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