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3
马曰琯的小玲珑山馆高朋满座,延宾之处,至少有五处,客去客来,主人不一定知道。但必有“知宾”延接,殷勤款待,如果投书赠诗,有所于求,不必客人开口,知宾察言观色,先会婉转动问。只要不是所求太奢,知宾亦可做主,让人满意而去。
像李鼎由李果陪着来求的事,不但非知宾所能答复,而且亦非知宾所能与闻。不过李果的态度也很潇洒,与一些熟人周旋了一番,方始问起主人,说是专程从苏州来拜访。
知宾虽不知来意,也能约略猜到,当时带了他们到巍然崛起于花木掩映中的“丛书楼”。马曰琯正跟来自杭州的名士厉樊榭,在欣赏一部宋版的《杜工部集》。听说二李来访,料知不会是好事,不过却无诿避之意,向厉攀榭告个罪,另请清客相陪,然后将二李延入丛书楼旁,专门庋藏图章印谱的“万石山房”叙话。
“秋玉先生,”李鼎深深拜揖,“家父正在难中,叨在爱末,请赐援手。”
“言重,言重!”马曰琯急忙答说,“尊公一向宽厚,如今出了事,我们都难过得很。前几天在‘盐公堂’还曾提到,想凑个几万银子,聊以将意。如有可以略效绵薄之处,只要力之所及,自然尽其在我。”
“多谢盛情。秋玉先生的高义,我父子早就知道的。所以……”
李鼎故意只说半句,一看李果,他立刻将话接了过去:“所以定了宗旨来的,一到扬州,首先来奉求足下。”
“嗯,嗯!”马曰琯问道,“还预备看哪几位?”
“少不得有安仪周。”
“他当然少不了的。还有呢?”
“其实有两公登高一呼,万山响应,亦不必再求别人了。”
“不然!八仙过海,还是何仙姑的神通最大。”
这自然是指汪太太,李果不便说有胡三奶奶这条门路,只这样答说:“天上神仙,都是王母嘉宾,下界凡夫俗子,岂能仰望玉颜?足下是汉钟离,领袖群仙,务乞成全。”
“不敢当,不敢当。汪太太跟内人常有往来,我可以转托。”马曰琯说道,“世兄,我们打开窗子来说吧,不知道打算着这里能筹多少?”
李鼎为难了,只好推到李果身上,“世叔,”他说,“请你奉答秋玉先生。”
“秋兄,”李果故意提高了声音说,“倘或是十来万银子的事,又何至于惊动八仙?”
马曰琯笑了,“客山,”他说,“你吓不倒我!”
这话很难捉摸他的真意,好像是说:你狮子大开口,我只当没有这回事;也好像是说:几十万银子的事,何必大惊小怪?照马曰琯的性情来说,两者都有可能。不过,最难于出口的一句话既已说了出来,下面的话就好说了。
“秋兄,既然来奉求,当然不能有半句虚言。旭公的亏空,到现在为止,算出来的,已近四十万,可以备抵的动产不动产,不足十万之数。此外可作将伯之呼的,不过三五万而已。”
“照这么说,起码得二十五万?”
“是的。”
“倘或筹不足呢?”
“那就是不测之祸。”李果紧接着说,“秋兄,你不能见死不救吧?”
马曰琯矍然动容,李果便向李鼎使了个眼色,然后看到地上。
李鼎会意了,但除了帝王亲贵及亲属长辈以外,从没有给外人磕过头,所以踌躇了一下,方能将双膝硬生生弯倒。
“这是怎么说?”马曰琯跳了起来,“何堪当此大礼?请起来,请起来!”
“秋兄,”李果接着他的语声便问,“可知道沈宜士系狱了?”
“是啊!前一阵子他到扬州来,我想跟他深谈,已经约好,忽然不辞而别。他是个好朋友。”
“是的。我很担心他会做出对不起朋友的事来。”李果特意紧紧皱起了双眉。
“怎么?”马曰琯问道,“可是他的狱词枝蔓?”
“我很怕他为了维护旭公,操之过急。”李果又说,“秋兄这面,自然不会有丝毫牵连。”
“那么,会牵连到谁呢?”
李果是很为难的神气,欲语不语地好久才问了一句:“秋兄,曹李两家,处境相似。曹家的亏空,恐怕也有二三十万,何以李被祸而曹独全?请试言其故。”
“自然因为旭公与这位有连的缘故。”说着,马曰琯做了个“八”的手势。
“是的。”李果用低沉的声音说,“我是替与旭公情形类似的朋友担心。”
话中有话,机牙很深,马曰琯不能不仔细想一想安岐的处境,以及安岐的安危福祸,与整个两淮盐业的关系,因而起身踱了几步,随手摘一朵建兰,微微嗅着,仿佛忘却了有客在。
李果知道自己这句话发生作用了,但既放还宜收,所以叫了一声:“秋兄!”等他转过脸来方又说道,“沈宜士的性情,想来你亦有所知,如果不是上面连他都放不过,他亦决不致出此。在他自投吴县衙门以前,曾经有此破釜沉舟的表示。我曾极力劝他:旭公一生爱朋友,就到今日之下,也决不肯在友道上落个不是,你这样做法,看来是为旭公,其实大违旭公本意,必不以为然。他听是听了,极其勉强。如今他身受禁制,见一面很难,就见了面也无法细谈。万一想不开,一意孤行,我可要替旭公声明,绝非他的本意,更非他的授意。将来请秋兄做个见证,我心所谓危,不敢不言。”
“客山,你这话应该跟安仪周去说。”
“不是!”李果答说,“安仪周我不很熟,交浅言深,易滋误会。”
“那么,你跟我说这话,是希望我转告?”
“也不是!如果是那样的意思,岂不成了要挟?”李果紧接着说,“总之,心所谓危,不敢不言。不过,这话除了秋兄,我决不会跟第二个人说。”
“承情之至!”马曰琯微皱着眉说,“我倒为难了。不过,也是义不容辞的事。”
这句“义不容辞”,意思也很暧昧,不过从他的神气中看得出来,他相信李果的警告,出于善意,这就成功了。
“两位在这里小酌,如何?”马曰琯突然问说。
“谢谢!勉为欢笑,徒然扫了满座的兴。”李果摇着手说,“不可!”
“也罢!两位下榻何处?”
李果说了地方,向李鼎使个眼色,随即起身告辞。回到客栈,已是夕阳衔山,朱二嫂却还未归。李果便与李鼎评估此行所得,两个人都是乐观的,相信马曰琯会找安岐去商量,好好筹一笔款子出来。
“不过,有一点我不大明白。”李鼎问道,“马秋玉何以将汪太太看得这么重要?莫非他跟安歧说好了,汪太太还会有意见?”
“他们是希望汪太太多出一点儿,他们就可以少拿。还有,据我所知,‘八仙’之中尽有面和心不和的。唯独汪太太出面说一句,大家都不好意思驳她的回。”李果又说,“不过汪太太自然也有她的长处,为人伉爽、正直、热心,行事漂亮,不能不令人心折。”
李鼎听得这话,既兴奋,又担心。兴奋的是有胡三奶奶这么一条路子,担心的是不知彩云这一计,可有效验?
“朱二嫂还不回来?”他望着垂暮的天色,显得有些焦躁。
看他这沉不住气的样子,李果不免好笑,“不用急!到现在不回来,是好征兆。”他说,“说不定让汪太太把她们姐妹三个,邀了去做客了。”
想想他的话不错,李鼎也宽心了。人逢喜事精神爽,颇有找个地方去大嚼一顿的意思。
等他将这话说了出来,李果便说:“不必出去!在这里也能大嚼。快了!马秋玉会送菜来。”
果然,马曰琯派人送了食物来,一个一品锅,八样菜,四样点心,另外还有十斤小坛的一坛花雕。又附了一封信,特制彩绘玉版笺上一笔瘦金体,是马曰琯的亲笔。
李果看完说道:“菜倒罢了!这坛酒可名贵了,先帝第一次南巡,扬州盐商办大差,特为向绍兴酒坊定购的陈酒。在马家窖藏了三十多年,快四十年了。看看十斤酒,怕拿一百两银子都没有买处。”
因为酒太名贵,李鼎便封了二十两银子的赏号,连同回帖一并打发了马家的人,才向李果说道:“这坛酒既然来之不易,今天喝了也可惜。我看,不如留着,到值得一醉的时候再喝。”
“说的是!留着,留着。”李果又说,“我想,那一天也不会太远。”
他指的是李煦了清亏空,恢复自由之身的那一天,李鼎自然明白,“祸福就看这一次了。”他说,“我总觉得数目太大,恐怕难以如愿。”
“扬州的盐商,什么事都做得出来,论实力,马、安、汪三家,每家拿个十万银子,也是轻而易举之事。”
这一说,李鼎便又乐观了,陶然举杯,胃口大开。吃到一半,只见朱二嫂与彩云,联翩归来,两人自然都离座招呼。
“正愁着吃不了,”李果说道,“你们俩回来得正好。”
“我们可是吃了饭才回来的。不过陪陪你们也不妨。”说着,朱二嫂自己动手,端了椅子与彩云都坐了下来。
“怎么样?”李鼎问道,“朱二嫂大显身手,必是宾主尽欢?”
“惹上麻烦了。”朱二嫂说。
二李大吃一惊,不约而同地睁大了眼注视,渴望着她说明,惹上了什么麻烦。
“也不能说麻烦。不过,”彩云抿嘴笑道,“以后李师爷可不大方便了。”
越说越玄,只是已看出来不是什么了不得的事,李果心情一宽,微笑问说:“我有什么不方便?”
“汪太太吃了我大姊的素菜,赞不绝口,而且跟大姊也很投缘,要请她去做女清客呢!”
“那是好事啊!”
“鼎大爷别听她的!什么女清客?汪太太要我替她去管一个小厨房。”
“那也是好事啊!”李鼎看着李果笑道,“不过,倒真的是不大方便了。”
“不说这些!”李果关心的是汪太太的态度,“照这样说,你们谈得很投机?”
“这倒不假。我们是一半一半的功劳……”
一半的功劳是朱二嫂的易牙手段,另一半的功劳是彩云的词令。那时当今皇帝夺位的隐情,已是四海皆知,却苦于不知其详,汪太太也听了很多,言人人殊,始终弄不清真相。彩云可说是身历其境的人,而且从李绅、李果那里也听到了好些秘辛。加以她理路清楚,口齿伶俐,有条不紊地从头谈到底,提到的王公大臣,有名有姓,有些是汪太太所熟悉的,听彩云所谈到的情形,印证她平时所知,大致不谬,便越觉得她叙得入情入理,始末分明,听得入迷了。
这一下午的长谈,还很巧妙地发生了一种作用——为李家乞援的事,很难措词,因为以李煦与汪石公夫妇的身份,朱二嫂与彩云何能有居间的资格?彩云趁她自叙何以南来的机会,将皇帝对李煦有成见的情形,夹带着叙在里面,同时她的千里赍书的义行,自然而然地也就说明了李煦是值得同情的。有这个伏笔在那里,李果、李鼎有所于求,便易于为汪太太所接受了。
“好极,好极!彩云,你比你大姊的功劳还大……”
“别这么说!李师爷,”彩云怕朱二嫂不悦,赶紧抢着说,“自然大姊的功劳大,汪太太跟她也最投机。不然,怎么死乞白赖地,非要请她去做伴儿不可呢?”
“是,是!功劳都大。”李果转脸问道,“你是怎么个意思呢?答应了没有?”
“不答应也不行啊!”
“人家关聘的银子都送了。”彩云笑道,“一千两一年,先送三年。”
“好家伙!”李果笑道,“这么好的‘馆地’哪里去找?”他又问,“你哪天‘走马上任’?”
“什么走马上任?我总得先回去一趟。”
“不!你先别回去!明天如果是好日子,你就去就第。”李果紧接着说,“倘或她跟你谈起鼎大爷家的情形,你就在旁边多敲敲边鼓。”
是李果的意思,朱二嫂自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下来。
这时彩云已去找了本皇历来,明天诸事不宜,后天却是大吉大利的好日子,朱二嫂决定后天去就新居停。
“朱二嫂这么帮忙,我真好生过意不去。”李鼎说道,“无锡那面有什么事要办,请你交代。”
“算了,算了!”朱二嫂摇着手说,“你是大少爷,哪办得来我们这种小户人家的事。反正先寄个信回去,等我在汪家料理得有个头绪了,再看情形。能耽下去,我请个假,把家先搬了来;耽不下,我还是回无锡。”她紧接着又说,“倒是要我敲边鼓,不知道怎么敲法?”
“你别急!”彩云笑道,“回头李师爷自然会在枕头上告诉你。”
朱二嫂自己也觉得,此刻不便多问,红着脸笑了笑,向彩云说道:“筠官的事,你跟鼎大爷说一说。”
于是彩云将筠官如何想念四姨娘的情形,细细向李鼎说了一遍。
原来阿筠在胡家,想念四姨娘想得很厉害,所以彩云认为阿筠的行止,是件需要重新考虑的事。
“趁这会儿回头,还来得及,越走越远越想家,那时候进退两难,怎么办呢?”
“她答应了四姨娘的,怎么又变了卦呢?”李鼎皱着眉说,“明天等我再问她。”
“也不必明天就问。”李果插进来说,“先看大局如何,再定行止。”
这是说,如果此行顺利,扬州盐商格外帮忙,凑足了李煦弥补亏空所需的巨数,过了这个难关,筠官自然就不必单独行动。当然,这是过于乐观的想法。
“反正两条路,随她挑,一条北,一条南。如果她不愿意到通州,就只有送到南京。”李鼎又说,“照我看,还是要请你把她带了去。”
“何以呢?”彩云问说。
“倘或能够无事,我们全家也要北上归旗。叶落归根,仍旧是在京里。”
“怎么?”朱二嫂顿时有些依依不舍的离情滋生,“不会再住南边了?”
“除非另外派了在南边的差使。”李鼎摇摇头,“那是不会有的事。”
“也不见得!”李果始终是持着乐观的态度,“路要一步一步走。这一次我在南京,跟曹四爷没有谈出什么来;从震二爷那里,倒打听好些事。”
“是,”李鼎问说,“京里的情形?”
“是的,庄亲王那里应该是一条路子。”
据说,现在皇帝的兄弟中,最受宠信的,除了怡亲王胤祥以外,就得数庄亲王胤禄。他之所以得宠,是由于皇四子弘历的缘故。
“四阿哥从小就为他祖父抱养在宫里,指定由密嫔照料,密嫔后来进封为妃,如今是密太妃了。她就是庄亲王的生母,密太妃待皇四子很好,庄亲王跟四阿哥叔侄的感情,更与众不同。庄亲王教他打火枪、演天算,仿佛是老师。就为了这个缘故,当今皇上对庄亲王是另眼相看的。”
“照这样说,皇上必是很宠四阿哥?”彩云插嘴问说。
“一点不错。大阿哥养到八岁,二阿哥下地就夭折了。三阿哥跟四阿哥同年,可是人品比四阿哥差得远。”李果向窗外看了一下,低声说道,“将来大位必归四阿哥,据说已经亲笔写下朱谕,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万一……”
他虽没有再说下去,大家也都了解,不过了解的程度不同。李鼎在想,当今皇帝必是知道自己得位不正,或者弟兄之中,有人愤无可泄,竟出以行刺的手段,所以预先安排下这桩大事,由此亦可以想见,皇帝对八贝子、九贝子及恂郡王的猜忌防范是如何深刻。
“曹家,”李果又说,“如今是交给怡亲王照看,凡是交给怡亲王照看的,就算保了险了。这且不说,曹家将来还有一条大富大贵的路子,世兄,你可知道?”
六亲同运,曹家大富大贵,李家就有很大的好处,李鼎自然关心,“我们不知道。”他说,“我倒还非得听听不可。”
“这条路子,在平郡王的世子福彭身上。亲贵中十来岁的少年,不下二三十,四阿哥独独跟平郡王的世子,好得跟亲兄弟一样。曹家将来会怎么样,你们倒想呢!”
不用想也知道,只要皇四子弘历接了位,福彭就会像现在怡亲王那样受宠信。曹家的外甥,岂有不照应舅家之理?
这层道理李鼎明白,朱二嫂跟彩云不明白。于是李果将平郡王纳尔苏与曹家的关系为她们解说了一遍。
“原来这位王爷是曹家的姑老爷。”朱二嫂问,“那么跟鼎大爷呢?”
“平郡王的福晋是我的大表姊。”
“这样说,平郡王是鼎大爷的表姐夫。有这么好的皇亲国戚,还怕什么?”朱二嫂有了些酒意,很豪迈地说,“船到桥头自会直,鼎大爷,你什么都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