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8
胡掌柜是第三天深夜回来的,彩云还跟胡三奶奶在灯下闲话,阿筠似睡非睡地伏在她膝上。这时听得丫头悄然来报,急于要知道苏州的情形,便将阿筠推醒了说:“去睡吧!不早了。”
“是不是胡三爷从苏州回来了?”阿筠揉着惺忪的双眼问,“咱们哪一天回苏州?”
“是的,是的,快了!你先睡吧,一觉睡醒,就有准日子了。”
阿筠将信将疑地上了床,彩云替她掖紧了被,放下帐门,捻小油灯,怀着一种仿佛大祸临头的不安预感,匆匆赶回原处,一看胡三奶奶的脸,便知道自己的预感不虚。
她不由自主地身子发抖,想问却又情怯,到底还是由胡三奶奶告诉她说:“李家完了!”
“怎么?”彩云从打战的牙缝中挤出一句话来,“是抄家?”
“家是早在抄了!”胡掌柜答说,“还要治罪。”
“是他们爷儿俩?”
“鼎大爷倒不在内,有位沈师爷,还有个姓钱的管家,说是京里指名要办的人。这还不说,最惨的是,眷口发卖,卖了钱抵补亏空。”
“眷口?”彩云愣了一会儿问道,“是哪些人?丫头、小子?”
“那自然。还有,”胡掌柜的声音低了下来,似乎不忍出口似的,“李家的几位姨奶奶都在内。”
“什么?”彩云大声问说,怕是自己听错了,“几位姨奶奶,也跟丫头一样,由着人去买?”
“可不是!”胡三奶奶不断摇头,“你看有多惨、多凄凉!做官人家有什么好?想想李大人,从前到扬州来管盐的时候,那份气派!谁知道今天连几个姨太太都会保不住?这话说出去都不会叫人相信!”
“可是就有那样的事。”胡掌柜接口说道,“现在就不知道是就地发卖,还是要送到京里去?”
“姊夫,”彩云突然激动,“这是阴功积德的时候,你就把李家的几位姨娘买下来吧!”
“我也是这么说!不行。”胡三奶奶皱起眉头,“说是什么要整批卖,不能单挑谁?整批一百多口人,身价还在其次,这一百多口买下来怎么办?”
“又是旗人!”胡掌柜接着妻子的话说,“苏州的茶坊酒肆,这两天都在谈这件事,说是吃惯用惯了的旗人,谁敢招惹。看样子只怕要解进京去。”
“解进京去又怎么办呢?”
“这,”胡掌柜说,“你是从京里来的,应该比我们清楚。”
心乱如麻的彩云,定神细想了一会儿,终于想起来了,男丁不知道,妇女是赏给王公大臣为奴为婢;或者送进宫去,在西苑有个洗衣局,旗人叫它“辛者库”,在那里服洗浣杂役。她还记得听李绅说过,八贝子的生母,就是辛者库的出身。
“唉!”彩云叹口气,怔怔地胡思乱想了一阵,忽然记起一句要紧话,“姊夫,你见着鼎大爷了没有?”
“见着了,人都脱形了!我问他筠官的事,他说,他不知道怎么办。又说,怎么办都好!”
“那么,那些东珠呢?”
“为难就在这里!”胡掌柜很吃力地说,“鼎大爷的意思,我到这会儿还没有想通。他仿佛不愿意连东西跟人一起交给曹家……”
“慢一点儿,姊夫。”彩云问说,“鼎大爷是说,如果把筠官送到曹家,他赞成。珠子可不必交给曹家,是这样吗?”
“是的。大致是这么个意思。”
“珠子呢?交给谁?”
“他也吞吞吐吐说不清楚,仿佛是想咱们替他担个责任。”
“咱们替他担什么责任?”
“这个责任可大了!”胡掌柜非常为难地,“我有一家大小,镖局子有上百号人吃饭,我可真担不起这个责任。”
彩云明白了,李鼎的意思,等于是把这十二粒珍贵的东珠,寄顿在胡掌柜家。这是个极重的罪名,倘或事机不密,牵累在内,岂止倾家荡产?难怪胡掌柜为难。
“那么,姊夫,你不是说可以替他脱手吗?”
“现在情形不同了,人家如果知道李家已出了事,就不会敢要这些东西。就算能够脱手,变了现银,如果寄顿在我这里,一样也是件不得了的事。”
“那怎么办?”彩云说道,“只有连人带东西,一起送到曹家。”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只有这样办最妥当!”
“妥当是妥当。可是,又仿佛不是鼎大爷的意思。”
“你答应他了?”胡三奶奶问,“答应替他收着?”
“也没有明说,不过彼此心里都有数儿了。”
“你看你!”胡三奶奶埋怨丈夫,“你做事一向干净利落,怎么在这要紧关头上,糊里糊涂,不把话说清楚?”
“唉!太太,你没有看见鼎大爷那种神情恍惚,想哭没有眼泪的样儿!如果你看见了,也不能不顺着他的意思敷衍他!”
胡三奶奶不作声,彩云也想不出有什么好说,三个人都是愁容满面,万般无奈的模样。
“只好暂且看一看再说。”胡掌柜只好作此不处理的处理,“也许明天能想得出办法来。”
“或者,”胡三奶奶说,“交给缙二爷,他们自己弟兄,总不会出错。”
“这倒是个办法。不过这一来,就得专人护送二妹妹了。”
“专人就专人!”胡三奶奶接口,“就你自己辛苦一趟,也没有话说。”
“不必这样!我归我走;东西请姊夫有便人捎了去好了。”
“再谈吧!总得想个妥当办法。”胡掌柜突然说道,“听,好像有谁在哭!”
彩云凝神细听,脸色大变,“是筠官!”说着,她冲出屋去。
果然,是阿筠站在那里,泪流满面,瑟瑟发抖,胡掌柜夫妇也赶了出来,映着月色,看到她那模样,异口同声地惊呼:“怎么啦?”
不问还好,一问反让阿筠“哇”的一声,索性大哭,彩云又疼又怜又急,一把搂住她埋怨:“睡得好好儿的,干吗又起来?”
这使得阿筠越感委屈,而且因为彩云有责怪之意,又不免不安,因而哭声收敛,而眼泪反如泉涌。胡掌柜大为不忍,摇摇头说声:“可怜!”掉身走了。
“没有什么!没有什么!”彩云故意这么说,同时向胡三奶奶努一努嘴,意思是不必看得太严重,让她去对付阿筠。
“是啊!没有什么!”胡三奶奶附和着,“家里不要紧的!”这句话是向阿筠说——料到她已经偷听到胡掌柜的话,所以这样安慰。
“来吧!”彩云平静地说,拉着阿筠的手回卧室,剔亮了油灯,坐在床缘上问道,“你听到了什么?”
阿筠只偷听到后半段,而且谈论那十二粒东珠的事,她也不懂。不过从语气中她听得出来,家里又出了祸事!同时也知道她将被送至南京曹家,而不是如她所盼望的,回苏州跟四姨娘在一起。
这些片段而复杂的情形,她一时也说不明白,彩云费了好大的劲,才问知端倪,心里宽松了些,前面最严重的一段话,总算她未曾听到。
“你听到了,我就老实跟你说吧,是要把你送到南京。你家不在苏州做官了,自然不会再在苏州住。”彩云索性骗一骗她,“四姨娘也要到南京,把你送了去,不就见着了吗?”
阿筠又惊又喜,但也有些疑心,“真的?”她用彩云给她的手绢,擦一擦眼泪问。
“当然是真的。这会儿跟你说也没用,你到了南京就知道了。”
“那么,”阿筠想了想问,“咱们什么时候走呢?”
“得听你鼎大叔的信儿,总还得些日子,他们有好些行李要收拾,不像我跟你,说走就能走。”
“总有个日子吧?”
“半个月!”彩云故意说得斩钉截铁,并无丝毫犹豫。
阿筠果然相信了,“二婶儿,”她又问,“那珠子是怎么回事?”
“这与你不相干!睡吧!你看,”彩云又埋怨着,“一双手冰凉,也不知道受了寒没有?还不快钻进被窝里去!”
等阿筠睡下,彩云也熄灯上床,心中有事,了无睡意,在替李家担忧,为李鼎难过以外,也不免自叹造化弄人,无端与人共此患难,于是想到尚在狱中的丈夫,心挂两头,越发难以成眠。
不知过了多少时候,突然发觉阿筠有呻吟之声,探手一摸,额上滚烫,果然受凉致病了。真是命中磨蝎!彩云满心烦躁,真想哭一场才痛快。坐起身来,只觉浑身乏力,懒得动、懒得想,只有个赌气的念头,倒要看看还有什么倒霉的事!
这样坐了好一会儿,情绪稍微平定了些,才挣扎着下了床,剔亮油灯一看,阿筠昏昏沉沉的,口中呓语,烧得神志不清了。
这一下,彩云可真是受惊了。看样子会惊风,片刻都耽误不得,幸好,天色已经微明,硬着头皮去叩胡三奶奶的房门。由她传出话去,请扬州有名的儿科洪郎中,派轿子等着接了来。
“春温!”洪郎中仿佛有些困扰,“脉中有七情内伤之象,小姑娘不应该这样啊!”
“这个小姑娘与众不同,洪先生。”胡三奶奶问说,“要多少日子才得好?”
“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这个小姑娘既然与众不同,将来调养的时候,总要让她心境宽舒,好得才快。”
胡三奶奶与彩云对看了一眼。这样默不作声,便表示承认诊断正确,洪郎中用药就更有把握了。
果然,一帖药服过“二煎”,烧就减了,胡三奶奶因为阿筠是在她家得的病,所以比彩云更为着急,此时方得松口气,放了一半的心。
“怎么办?”她问彩云,“总得让她养好了才能走。”
“是啊!”
“那么你呢?”胡三奶奶说,“耐着性子住下来吧!天也快热了,明天我叫女裁缝来,替你跟筠官做单夹衣服。”
“二姊!”彩云叫了这一声,脸上有为难的神气。
“你是想回去?”
“是!”彩云如释重负,“我到南边来好几个月了。”
“我知道!妹夫的事也要紧,不过,筠官怎么办呢?”
“我想托给大姊。”
胡三奶奶想了一下说:“也只好这样!”
于是派人去请了朱二嫂来,细说经过——当然先要说胡掌柜从苏州带回来的消息。朱二嫂一面听,一面嗟叹不绝,听完只是皱着眉摇头。
“大姊,”胡三奶奶忍不住催问,“你看怎么样呢?”
“这也不知道。汪太太那里还在其次,我怕筠官舍不得三妹。她也可怜!想四姨娘想不到,又去了一个她亲热的人。”
这一说,彩云的心立刻就软了。胡三奶奶记起洪郎中的话,大生戒心,也变了主意,希望彩云留下来,只是说不出口,到底人家丈夫还在狱中。
“唉!”彩云叹口气,“有什么法子呢?”
这是无可奈何,不能不留下来的表示。朱二嫂自不免歉疚,想了一下说道:“你虽不能回京,事情还是要办。张五爷我知道的,为人很热心。不过年纪轻,凡事看得不在乎,得要有人盯着,才会上劲。我看,你不如写封信给缙二爷,好好托他一托。”
“对了!”胡三奶奶接口说道,“信写好了,托便人带去,这里便人很多。”
“看看再说。我已经告诉我弟弟了,让他去找张五爷,上次来信,说过了端午就有消息,也快了。”
结果还是托镖局的账房写了一封信,由胡掌柜托漕船带到通州,递交李绅,彩云定下心来,细心照料阿筠的重病。当然也关心着苏州李家的情形,信息时好时坏,传闻不一。直到朱二嫂回无锡,抽空去了一趟苏州,才有比较确实的消息带回来。
“李大人是搬出来了,房子空在那里,说是要改成行宫,又说要赏给什么年大将军。李大人住的房子,本来是织造衙门不用的一间库房,笼笼统统一大间,用布帘子隔一隔,带着几位姨太太住,一举一动,瞒不过人,只要谁不小心说错一句话,马上就是一场是非。尤其是二姨太太,吵得更凶!”
“唉!”彩云叹口气,“这种日子,也亏李大人过得下去。鼎大爷呢?”
“他在外面住。只有他身子是自由的,可是比不自由更苦,里里外外都要他照应。”
“他一个人,又是大少爷出身,怎么照应得过来呢?”
“有是有人帮他,一个是李师爷,还有个人,你们可想不到了。”
“谁?”
“是个姑子,三十出头,长得很不坏。”
“真的?”彩云与胡三奶奶不约而同地问说。
“怎么不真?是鼎大爷自己告诉我的。”
“他怎么说?”彩云问。
“大姊,”胡三奶奶也问,“你是怎么看见的呢?”
“我找我表姊打听到了鼎大爷的住处。一去,看见有个三十岁的堂客,白净面皮,一双水汪汪的杏儿眼,穿的是旗袍,头上可不像旗人梳的‘燕尾’,是把头发束在顶上,用一顶青缎软帽罩住。这副打扮特别,我就没有敢招呼,鼎大爷也不说,到后来我到底忍不住了,开口问起,他才说是雨珠庵的当家师太。”
“叫什么名字?”胡三奶奶问。
“不知道。”朱二嫂答说,“我不好意思问。”
“怎么?”彩云不胜诧异地问,“姑子也能住在鼎大爷那里?”
“自然是有交情的。江南……”
朱二嫂将江南原有这些风流尼姑的风俗,约略跟彩云说了些。但也表示,像这样“移樽就教”的事,实在罕见。
“她倒不怕别人说她不守清规?”彩云觉得不可思议,“那胆子也真够大了。”
“筠官呢?”胡三奶奶说,“既然鼎大爷本人没事,内里又有人了,倒不如把筠官送了回去。”
“我也是这么说,鼎大爷说不行!人家到底是出家人,再说称呼也很为难。”朱二嫂紧接着说,“其实,一半也是为了那十二粒珠子,有个地方寄放。我跟他说,人家胡掌柜担了极大的干系,他说他也知道,不过不要紧,因为除他跟四姨娘以外,没有第三个知道这回事。又说,等筠官病好能上路了,把她送到曹家,他也赞成。反正一切都让咱们商量着办,就是不能送回苏州。我看……”
朱二嫂不但把话顿住,而且面有忧色,彩云与胡三奶奶自然都要追问缘故。
“我也是瞎猜,但愿没有这种事。”朱二嫂用低沉的声音说,“鼎大爷变了样儿了,不管神气、说话,都像四五十岁的人。每一开口,就说做人无味,又说把人情世故看透了,只为上有老亲,不能不过一天,算一天。你们倒想,他这话是什么意思?”
“莫非是想走一条拙路?”胡三奶奶问。
“恐怕是这样!如果李大人真有点儿什么,说不定他就会跟鼎大奶奶一样。”彩云重重地叹口气,“他家就是鼎大奶奶死坏了!真正冤孽!”
鼎大奶奶的故事,胡三奶奶全不明白,朱二嫂略有所知,唯独彩云听李绅细细谈过——当然,替李煦有些遮掩的话,但瞒不过明眼人。这异姓三姊妹跟李家已是休戚相关的情分,彩云也就无所忌讳,将整个经过都说了给胡三奶奶听。
“真是!”胡三奶奶深深叹息,“人就走错不得一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