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4
第二天没有马曰琯的消息,是在意料之中,因为他跟安岐、汪石公去谈,需要时间;第三天没有消息,也还可以忍耐;到得第四天中午依旧杳无音信,李鼎与李果都有些沉不住气了。
“怎么办?”李鼎问说,“是不是托个人去探探信?”
“无人可托。”李果摇摇头,“没有人知道这件事,要托,就得从头说起。结果呢?事情尚未办成,已闹得满城风雨了。”
“我倒想起一个人来了!”李鼎突然说道,“朱二嫂到汪家,已经三天,也许听到了一些什么。”
“可是人在汪家啊!”
“托彩云或者胡三奶奶到汪家去看她,有何不可?”李鼎提议,“咱们到镖局子去一趟,见机行事。如何?”
坐守无聊,李果自然同意,却不曾想到正是午饭时分,一到镖局,便为胡掌柜奉为上宾,置酒相待。他那肫挚的神态,以及一肚子的江湖故事,使得二李暂时抛开了愁烦,且饮且谈,竟忘了时间。
“鼎叔,”突然间,筠官闯到席上,“你请来一趟。”
“喔!”李鼎问道,“什么事?”
“你过来嘛!”等把李鼎拉到一边,她低声埋怨,“怎么一喝上酒就没有完?胡三婶都急坏了,朱二婶来了一个多时辰,等着你有话说呢!”
李鼎大感意外,但亦深感欣悦,觉得事情很巧,毫不考虑地让筠官牵着手,由小门穿到了胡家。
堂屋里“三姊妹”一齐起立相迎,招呼过了,彩云便拉着筠官的手说:“天凉了!来,我替你添件衣服。”
这是有意将她调开,朱二嫂看她们走远了,方始开口:“鼎大爷,我听到一句话,不知道你跟李师爷知道了没有?”
“不知道。这三天什么话也没有听到,今天就是想来托你打听打听消息。请快说吧,是句什么话?”
“汪太太说,钱倒有,也肯帮忙。不过。就像下水救人那样,要识水性才能下去;不然让水里的人一把攥住辫子,那就大糟其糕了。”
这个譬喻,李鼎完全明白。帮忙也要“师出有名”,非亲非友,无端拿大把银子助人,自然是因为有祸福休戚相连的关系,倘或朝廷查问,凭什么助李煦偿此巨额亏空?你们从前受了他什么好处?这一下翻起老账,岂不就像下水救人,反而被人拖住,落得个同遭灭顶的命运?
这一层是他跟李果早就想到了的,虽然尚无善策,但相信必可找到一个妥当的说法,所以此时很兴奋,也很沉着地问:“还听汪太太说些什么,朱二嫂?”
“没有别的话了。”
“好,多谢,多谢!你带来的这句话,正是我跟李师爷在等的一句话。”李鼎又问,“怎么样,跟汪太太很投缘吧?”
“嗯!还不错。”
“李师爷在外面,你要不要跟他见见面?”
“不必了!”朱二嫂说,“我还得赶回去,汪太太约了人在斗牌。晚上一顿点心,一顿消夜,归我预备。”
“那就快请吧!多谢、多谢!”
朱二嫂先走,李鼎跟筠官又说了会儿话,方始重回镖局,止酒吃饭。李果从他神色中,已看出李鼎已有所得,随即起身告辞,安步当车,在路上就谈了起来。
“钱数是多少呢?”
“不知道。”李鼎答说,“看样子,或能如愿。”
“如今不但要有钱,还得快!不然宜士恐怕顶不住。”李果站定脚说,“你看是此刻去看马秋玉,还是明天一早?”
“明天一早好了。”李鼎摸着发烧的脸说。
李果也觉得带着醉容去谈如许大事,很不妥当,不待李鼎答复,心里就已变了主意,所以毫无异词。
“上哪里走走?”他不想回客栈。
李鼎亦有同感,“最无聊赖是黄昏,如今我才懂这句诗。”他说,“忙人,没有心事的人,永远不会知道,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才最分明。”
“咦!”李果诧异地转脸来看。
李鼎倒有些窘,不知道自己有什么不对,只好避开他逼视的目光。
“你知道不知道,就这半年,你像换了个人?”
“世叔怎么想出这句话来问?”
“我早有这么个想法,刚才听你的话,觉得我的想法不错。你说一个人的苦乐异趣只有在黄昏最分明,这就见得你已经领略到黄昏的另一种滋味了!”李果指着一处乱砌青石的围墙,墙内玉兰开得正盛,花光掩映、楼阁参差的园林说,“长夜之饮未始,一日之计正长!世兄,府上的繁华,你经历是经历过,不过只抓住一个尾巴。但即令是尊公全盛之日,未必能胜扬州的盐商。如果义山做客江淮于今日,就决不会说:‘夕阳无限好,只是近黄昏。’话说回来,一个人迟早会领略到黄昏萧索的滋味,只是暮年方能领略,情所难堪。”
听得这话,李鼎立刻想到老父,心头一酸,眼眶发热,赶紧扬起脸来,游目四顾,想借闹市的形形色色,转移他的思绪,免得真的掉下泪来。
视线落在一家裱画店,脚步随即移了过去,裱画店的规矩,不禁闲人观赏。李鼎便驻足浏览,看到有一张纸色已现灰黄的条幅,署款是“可法”,写的是一首七绝:“江黑云寒闭水城,饥兵守堞夜频惊。此时自在茅檐下,风雨潇潇听柝声。”
这自然是史可法督师扬州所作的诗。李鼎读过一部视作禁书的抄本,名叫“扬州十日记”,描写史可法苦守扬州,以及城破以后,清兵屠杀的惨况,对八十年前的扬州,有很清楚的了解。这首诗的上两句,正写出暮春阴雨连绵的天气,北面清师南下,势如破竹,而守卒外无援军,内无粮草,风声鹤唳,一夕数惊的悲惨境地。身历其境,魂梦难安,到此时富贵之念都泯,只觉得哪怕就在茅檐之下,卧听风雨潇潇中传来的更鼓,也就是莫大的福气。
他自觉解得不错,也解得有味,回想数年前,脱手万金,征歌选色的豪情快意,恍如梦寐。心里在想,如果再有这种机会,宁愿放弃,但求换取“平安”二字。可是现在这种机会,是永远不会再有的了。
不过李果却说:“你错了!这首诗不是这么解!”
李鼎愕然,不信似的问:“还有另外解法?”
“是的。当然,照你那样解法,也未尝不可,不过上两句与下两句不接气,稍嫌牵强而已。”李果停了一下又说,“你别忘了,他作这首诗的时候,是何身份?诗中有人在,看不出诗中有人的诗,人人可用,不足为贵。”
对这两句话,李鼎不能不心服,“是!同样兵凶战危,他做统帅的看法,与部曲自然不同。”李鼎又说,“在事的看法,又与局外人不同。”
“对了!你这么说,我就可以跟你谈另外一解了。”李果紧接着说,“上两句是写危城,朝不保夕,随时可下。须知第三句的‘自在’,要与第二句的‘频惊’对看。意思是尽管部下心惊肉跳,他却不以为意,仍能以闲逸的心情,也就是清明的神智,在潇潇风雨中,细数更筹,静待黎明。这不是麻木不仁,是已知事不可为,唯有一死殉国。看破生死,则世上再无可忧之事。所谓‘欲除烦恼须无我’,这首诗正是史可法自写其无我的心境。”
“真的吗?”李鼎不胜惊异,“他身负督师重任,国脉如丝,托于一人之手,竟能这样看得开,岂非太不可思议了!”
“这也是眼见事无可为,不得已而求心安的法子。”
李鼎默然。一直快走到客栈了,他才突然问说:“世叔,你看我怎么才能求得心安?”
李果深感意外,直觉地答说:“如今并非事无可为。”
“我是假定的话。”
这下是李果不能不沉默了。回到客栈,仍旧没有答复,李鼎便又重申前问:“一个人如果只求心安,容易得很,只在一转念间。”
“如何转念?”李鼎又问,“我应该怎么想?”
“尽力而为!”
李鼎怅然若失,想一想钉着问下去:“尽力而为而终于无可为,那怎么办?”
“那就不必要再想办法,你自然就会心安。”
这话说得好像有点玄,但似乎话中亦颇有可以咀嚼之处。想了好一会儿,决定鼓起勇气来问:“世叔,我一直不敢想,这场灾难如果躲不过去,会是怎么一个结果。如今我倒要问:到底会有怎么一个结果?请你照大清律来说。”
“照大清律来说,亏空公款,自然追产抵偿,追偿不足,眷口奴仆皆可变价抵补。”
一听这话,李鼎不由得打了个寒噤,然后头脸发热,心中躁急不堪,口不择言地说:“倘或落到那步田地,立刻就会出好几条人命!”
李果一愣,想一想才明白他的意思,别人不说,只说四姨娘,倘或有一天说要拿她发交官媒价卖,当然不受此辱,而欲求免辱,除却自裁,更无他法。
“不行,绝对不行!”李鼎气急败坏地,“到那时候,老爷子的命也一定保不住了。”
“世兄,世兄,你少安毋躁。”李果劝慰他说,“若要尽力,先须沉着。”
“是的,是的!”李鼎喘着气说,“我要沉着,我不相信会落到那步田地。”
“是啊!事在人为。你把心定下来,此刻且不必胡思乱想,自蔽神明,一切都等明天去看了马秋玉再说。”
这一夜李鼎终宵不能安枕,有时倦极入梦,不一会儿立即惊醒。到得四更时分,实在烦躁得无法排遣,索性披衣起来。打开房门,让冷风一吹,人倒舒服了些,便端张凳子坐在廊上,望着一丸凉月,觉得心是静下来了。
太古以来,就是这么一个月亮,也不知照过人间多少悲欢离合?他心里在想,不管世间如何天翻地覆,月亮还是月亮,并不减它丝毫的清光。如果自己是月中伐桂的吴刚,阅惯人间沧桑,视如无事,那有多好!
于是,他又想到了“欲除烦恼须无我”这句成语,真个尽力去设想自己身处在浩渺太空的亘古圆月之中,居然能够放宽胸怀了。
不行!他突然又落回人间,这是企求麻木不仁的心死。人间之哀,莫过于此,还是应该尽力而为。
于是他又想起了史可法的诗句,很奇怪他在那种朝不保夕,伤心惨目的境况之下,居然能自在于茅檐之下,静听风雨潇潇中的柝声!是什么样的想法,能使他有如此平静的心境?
李鼎设身处地去想,那时内有马士英、阮大铖之流的一班奸臣。外有跟土匪头子一样的“江淮四镇”;而福王之毫无心肝,又远过于刘阿斗、陈叔宝!自己是个土崩鱼烂之局,试问除了一死报国以外,还能有何作为?甚至藏在史可法心底的想法是,明朝不亡,是无天理。他并不觉得那个皇朝的倾覆,是应该惋惜、应该挽救的,他只不过尽他的臣子之义而已。
然则自己的这个家,莫非就像明末的天下那样,注定非垮不可?他很惶惑,不愿承认但不由自主地会去比附,几十年骄奢腐败,积渐而成不可救药的沉疴,情形是差不多的。只是这骄奢腐败之中有他一份,而史可法没有!
他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史可法能够心安理得,而他不能。差别就在这里。
想过了这一点,他的心境也就不同了。今天的受苦是应得的惩罚,不必妄想去求解脱,只有咬着牙去忍受,等受够了罚,自然无事。
这就是因果,他忽然想起天轮几次在静室中跟他谈禅,每每爱说:“欲知他日果,但看今日因。”而在此刻来说,是“但看今日果,便知往日因”。从今以后,除了忏悔宿业以外,不必去强求什么!
有了这样一个结论,李鼎才发觉客栈中已有动静了,赶早路的旅客,都已起床。有个伙计持着白纸灯笼经过,讶然问道:“李大爷怎么半夜里就起来了?莫非要赶路?”
“不!”他平静地答说,“不必赶!迟早会走到的。”
伙计越发诧异,却不敢多问,心里在想:这位大爷是什么毛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