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筠官完全痊愈了。端午那天,彩云跟胡三奶奶说,决定趁天还不太热以前,送筠官到了南京,她也就渡江北上了。
“我也知道,留你过了夏天再走,是件办不到的事。不过,也不必太急,总还有半把个月,黄梅天才能过去。咱们在二十几里头挑个日子。”
胡三奶奶取了皇历来,替彩云挑定五月二十六,是宜于夏行的黄道吉日。于是一面通知李鼎,从速告知曹家;一面要托熟人,携带彩云回北,这都是胡掌柜去忙。不过胡三奶奶也并不闲,将朱二嫂请了来,安排了一连串为彩云饯行的日程,同时要为彩云备办行装。又找了女裁缝来,支起案板,替彩云与筠官裁剪夏衣,这样忙了半个月,诸事都齐备了。
这天是试衣服,彩云刚将一件浅蓝宁绸的褂子穿上身,只见朱二嫂匆匆而来,一见那些有颜色的衣服便说:“这都穿不得了!”
“为什么?”彩云一惊。
“我刚听汪太太说,山东那面有消息,说是京里有什么‘哀诏’发下来,大概是皇上归天了!我一想,这是好消息……”朱二嫂突然顿住,吐一吐舌头,自责似的说,“你看我!说话这么不留神!”
皇帝驾崩,倒是件值得高兴的事,这不成了大逆不道?由朱二嫂的自责,使得彩云与胡三奶奶都起了警惕,只能高兴在心里,决不可形之于颜色。
于是彼此都绷紧了脸来说这件事,“大姊,”彩云先问,“你的消息靠得住靠不住?”
“怎么靠不住?汪太太本来后天请几位堂客斗牌吃饭,现在也通知大家,不行了。”朱二嫂又说,“刚才我坐轿子来,经过布店,看见好些人在剪白布。这个消息想来官场上都知道了。”
“这一说是千真万确。”彩云忍不住要笑,旋即警觉,使劲闭一闭嘴,方又开口,“李家没事了,就是皇上跟他作对,皇上一驾崩,谁还来做恶人?我看,李家不但没事,说不定还要发达。”
“怎么呢?”胡三奶奶说,“这我可不大懂了。”
“我一说,二姊你就明白了。皇上登位才半年,怎么好端端驾崩了呢?必是十四爷他们把他推倒了,十四爷一当了皇上,李家还有不发达的吗?”
“是啊!”朱二嫂紧接着说,“我刚才在轿子里也一直在想,皇上是怎么死的?如今听你这一说,就对了。”
“真正是意想不到的事!苏州人说:船到桥头自会直。果然不错。如今,”胡三奶奶不自觉地现出了微笑,“三妹,你又可以多待些日子了。筠官自然不必再到南京,我看,咱们派一个人去问问鼎大爷再说。”
“那可得麻烦姊夫了。”
“这样的麻烦求之不得!”胡三奶奶一面说,一面叫人去请胡掌柜。
略说经过,胡掌柜答道:“我也听得有这么个消息,不过不一定是皇上驾崩。”
“不是皇上是谁呢?”胡三奶奶问。
“也许是太后,也许是皇后。等哀诏一到就知道了。”
听这一说,三姊妹都觉得有些扫兴,“姊夫,”彩云问说,“能不能请你派个人去打听一下?”
“好!”胡掌柜站起身来,“我马上叫人去。”
“一定要打听确实。”胡三奶奶特为关照,“三妹到底走不走,要等你有了消息,才能定规。”
胡掌柜凝神想了一会儿说:“好!索性麻烦一点儿,我派人迎上去打听。”
胡掌柜派了一名镖客,骑着他这年春天新买的一匹好马,由扬州北上,到清江浦去打听,那里是漕督、河督驻节的水陆通衢,一定能探知确实消息。
朱二嫂这天就宿在胡家,夜来无事,灯下闲谈,谈的仍旧是这件“大事”。胡三奶奶比较冷静,认为即令皇帝驾崩,接位的也不一定是“恂郡王”,李家的事,所以不能过分乐观。
“不管怎么样,反正事情总是有转机了。”彩云一直持着乐观的心情,“这一年多,我见过、经过的事,比大姊、二姊多得多,千变万化,真是想都想不到。譬如说,老皇一驾崩,谁想得到会是今天这种局面?”
“是啊!”朱二嫂也是尽往好处去想,“有‘闭门家中坐,祸从天上来’的灾难,就会有绝处逢生、意外的救星。只看各人的命,李大人一向厚道,应该命中有救。”
就这样闲谈到深夜,方始各自归寝。朱二嫂与彩云一屋,由于过分亢奋,了无睡意,两人又小声谈心,总以为阿筠睡得很沉,不会听见,哪知她五更醒来,已有好多话入耳,只是似懂非懂而已。
为了偷听大人说话,她自己也知道是件很严重的事,所以一直装睡,不敢轻举妄动。到得天色已明,看她们已沉沉睡去,方始悄悄下床,自己穿好了衣服,开门出去,在静悄悄的院子里,茫然眺望,不知干什么好。
突然间,她发觉有人在拨她的辫梢,这没有别人,必是阿牛。转脸去看,果不其然,于是瞪了他一眼说:“老是鬼鬼祟祟的,看我不告诉三婶儿!”
“怎么?阿牛又欺侮小姊姊了?”胡三奶奶也刚起身,拉开窗帘在问。
“没有,没有!闹着玩的。”阿筠一面回答,一面进屋,按照旗人的规矩,蹲身请安,含笑问道,“三婶儿昨晚上睡得好?”
“你看!”胡三奶奶向接踵而来的阿牛说,“小姊姊多懂规矩!”
阿牛憨笑着,忽然正一正脸色,大声说道:“妈!爹上苏州去了,明天就回来。刚才进来,看你还睡着,让我跟你说一声。”
“喔!”胡三奶奶奇怪,何以突如其来地有此一行?
“三婶儿,”阿筠问说,“胡三叔是不是看我鼎大叔去了?”
“我不知道啊!我没有听说。”胡三奶奶又问,“你怎么知道的呢?”
“我……”阿筠停了一下问,“三婶儿,是不是我家没事了?”
“你,你这话是从哪里来的?”
阿筠迟疑了好一会儿,终于说了实话:“我是听赵二婶跟朱二婶说的。”
“她们怎么说?”
“我也不大听得明白,说什么只要皇上……”
“别说了!”胡三奶奶赶紧喝住。
阿筠从未见胡三奶奶有此疾言厉色,又疑又惊,脸色顿时变了。
“喔,”胡三奶奶拉着她的手,不胜歉疚地,“对不起!我不是有意的。筠官,你记住,你年纪还小,别提皇上!听来的话,搁在肚子里,千万别跟人去说。”
“妈!”阿牛插嘴问说,“皇上是谁啊?”
一言未毕,胡三奶奶一声断喝:“不与你相干!不准多问。”
这一来越使阿筠不安,也越不敢多问,胡三奶奶亦更觉歉疚。想了一下,将阿牛撵了出去,方始和颜悦色地向阿筠解释。
“筠官,你跟大人一样,不比阿牛不懂事。你也是官家小姐,总知道,皇上不是随便可以提的事。”她放低了声音说,“当今皇上很严厉,你家遭了麻烦,得慢慢儿想法化解,如今好像遇见救星了,不过,详细情形,也还不清楚,这件事不能说,一说反倒不好,所以我刚才有点儿急。你不会怪我吧?”
阿筠确是很懂事,听出她的意思是,“一说反倒不好”是说对她李家不好,这自然是善意,心里便舒坦。
“不!三婶儿是为我家好,我怎么会怪您老?”
“对了!”胡三奶奶很欣慰地,“那么,你也明白我的意思了,不再提‘皇上’两个字,听到什么都搁在肚子里。”
“是!我明白。”筠官想了一下说,“不过,有句话,我能不能问三婶儿?”
“你说!”
“如果我家遇见了救星,我就仍旧能跟着四姨娘住?”
“当然!也许一两天就会有好消息。”
筠官愉悦地笑了,欲语又止,最后自言自语地说:“反正就是一两天!”
胡三奶奶当然了解她的心情,“不要紧!”她说,“回头你帮我理丝线,找绣花的花样,辰光很快就过去了。来!我替你梳辫子。”
胡三奶奶替她梳了辫子,又照料她吃点心,不断地找话跟她谈。在胡家住了几个月,胡三奶奶像这样跟她亲近,却还是第一回,心里不由得在想:自己有这样一个女儿就好了。
到得近午时分,彩云醒了。阿筠听得响动,回去探望。彩云见她头光面滑,不由得笑道:“是三婶儿打扮你的?”
“是的。”
朱二嫂也让声音惊醒了,打个呵欠问道:“什么时候了?”
“快吃午饭了!”门外应声,进来的是胡三奶奶。
“你看我们俩!”彩云说道,“竟睡得失聪了。”
“必是说了一夜的话。”胡三奶奶微作暗示,“你们倒不怕隔墙有耳。”
“你听见了?”
“嗯!”胡三奶奶使个眼色,“听见了几句,似乎不多。”
朱二嫂跟彩云互看一眼,都已意会。起身梳洗,然后开饭。席间商议到哪里去逛逛。
“我是跟汪太太请了假的,说彩云快走了,得陪陪她,今天可以不回去。”朱二嫂问,“扬州哪座庙最大?到扬州好些日子了,还没有去烧过香。”
“烧香要斋戒,这会儿又是现宰的鳝鱼,又是生下来不到一两个月的鸽子,吃完了去烧香,显得心不诚……”
语声未毕,彩云愕然而止,因为钟声悠然,随风而至,晌午只有鸣炮,何来晨钟?岂不可怪!
怪事还不止此,钟声一动,响应纷纷,满城皆是。“这是干什么呀?”朱二嫂问,“出了什么事了吧?”
“啊!”彩云突然醒悟,“京里来报丧的官儿到了!”
“对!”胡三奶奶接口,随即站起身来,“我叫人去打听。”
“皇上、皇后驾崩,要撞钟,撞三万下,得好几天呢!”
“这是京里的规矩吧?”朱二嫂说,“南边可是头一回!”说到这里,她突然警觉,“唷,我可得走了。汪太太关照过的,如果是什么‘哀诏’到了,全家成服,我得赶回去。”
于是彩云送她到前面,跟胡三奶奶说明缘由,自然不能再留,雇顶小轿,急急地将朱二嫂送走。
“咱们就在这里等消息吧?”彩云抚着胸笑道,“我可真有点沉不住气了!”
“随你。”
胡三奶奶领着彩云进了柜房,喝着茶静静等待。突然,彩云发现了胡掌柜的影子。
“二姊,”她拉拉胡三奶奶的长袖,“你看!”
胡三奶奶亦已发觉,迎着刚跨进柜房的丈夫问:“不是说你上苏州去了吗?”
“不必去了。”
“怎么回事?”胡三奶奶问,“你上苏州去干什么?”
胡掌柜看一看柜房外面的人,低声说道,“咱们上里头说去。”
于是胡三奶奶跟彩云都跟着他走,一进了区分内外的那道小门,彩云忍不住问:“姊夫,你知道不,京里报丧的官儿下来了。”
“哪个不知道?不过,宫里倒真的是出了大事。”
“啊!”彩云惊喜交集地,“皇上驾崩了?”
“不是。”
“谁呢?”胡三奶奶也不能忍耐了,“你倒是快说啊!”
“是太后。”
“太后?”彩云大失所望,脚步沉滞,仿佛路都走不动了。
“还有好些新闻……”
在堂屋里坐定了,胡掌柜从头讲起。他听了朱二嫂带来的消息,由于对李家的关切,所以一夜不曾睡着,到得这天黎明时分,断然决然地作了一个决定,立刻到苏州去一趟。
“我到苏州,一则报信,二则要跟鼎大爷讨句话,筠官怎么办?”胡掌柜略停一下说,“哪知道一出南门,就有了确实音信,苏州自然就不必去了。”
“你们知道太后是怎么死的?”
一听这话,便知有文章,彩云与胡三奶奶都不接话,只用目光催他说下去。
“是在宫里的大柱子上撞死的!”
“啊!”听的人不约而同惊呼,简直目瞪口呆了。
“说来我也不信。可是,你听完了,不能不信,不合情理的事,不止一件、两件……”
第一件是太后不肯受尊号,群臣上表苦劝,总算勉强接受了。第二件是不愿移宫。太后原住“东六宫”的永和宫,本是前朝崇祯宠妃田贵妃所住。房舍精美,胜于其他王宫,但东西六宫,为天子正衙乾清宫的掖庭,连皇后都不宜住,更莫说太后。所以皇帝老早就请太后移居宁寿宫,而太后说什么也不肯。
这件事为皇帝带来莫大的烦恼。因为宁寿宫顾名思义,是专属于太后的颐养之地。太后不肯移居,意味着她不承认自己是太后,换句话说,就是不承认她亲生的“雍亲王”是皇帝。这已经使得皇帝很难堪了,但还不仅是有伤天威的颜面所关,进一步去考究,还有着激励恂郡王夺回大位的意味在内。太后的意思仿佛是说:除非恂郡王当了皇帝,我才会移居宁寿宫。而在恂郡王又会这样想:为了让生身慈亲,成为真正的太后,乐于移居宁寿宫,以天下养,就非得夺回大位不可!否则就是不孝。
对这一层,皇帝持着极大的戒心。由于太后在宫中至高无上的地位,以及宫中其他太妃站在太后这一边的很多,使得皇帝想到当侍卫都被摒绝在外的深宫之中,倘或太后当着恂郡王的面,宣布真相,逼令退位;再有胤禩、胤禟在外配合行动,后果不堪设想。因此,除了重用隆科多,掌管宿卫,日夜严防肘腋之变以外,更须隔离太后与恂郡王,不使他们母子有见面的机会。
但是,太后实在没有鼓励小儿子去夺位的意思,她只是宁愿留下“母妃”的身份,以便恂郡王能够奉迎她到王府去供养。经过这一次伦常剧变,她觉得她是天下隐痛最深的人。唯一使她觉得尘世犹有一丝可恋之处,就是跟她所钟爱的小儿子住在一起。
因为如此,她全没有想到皇帝的“小人之心”,只当在先帝奉安之前,派他去看守景陵,只是临时的差使。哪知四月初九奉安大典已毕,皇帝仍旧命恂郡王住在汤山守陵,而且派内务府营造司的官员,到汤山相度地势,起造王府,竟是要将恂郡王永远软禁在那里了。
太后获知这个消息,无异斩断了她最后的一线生机,也斩断了她跟皇帝最后的一线亲情。
于是太后开始绝粒,但只经过一日一夜的工夫,就不能不在宫眷涕泣求劝之下,恢复进食。当然,名为保护,实是防范的措施,也格外周密了。太后这时方始醒悟,生趣虽绝,死也不容易。不管用哪一种方法自裁,必定有许多宫女与太监,会因为防护不周而为皇帝所处死。
就因为太后不忍连累侍从,因而放弃了自裁的念头。哪知有一天皇帝晋见,母子间为了恂郡王,言语失和,太后在愤郁难宣的激动中,突然冲向殿中合抱不交的楠木柱子,一头撞了上去,顿时血染白发。皇帝惊愕莫名,事起不测,连自己亲自在场都无法拦救,当然也不能课任何人以责任。太后终于自然而然找到了一个可以自裁,而不致贻累侍从的法子。
这是午间的事。皇帝一面召医急救,一面遣派一朱一吴两侍卫,疾驰汤山,宣召恂郡王来送终。哪知汤山警戒森严,负责看守恂郡王的副将李如柏,因为这两名侍卫,并无足够的证明文件,派人将他们扣押了起来。太后这天半夜里咽气,始终没有能见到她最钟爱的小儿子。
谈到这里,胡掌柜跟胡三奶奶派出去打听消息的人先后回来复命,还抄来了大行皇太后的遗诏。胡掌柜看了一遍,幸喜没有他识不得的字,意思大致也懂,于是边念边讲:“‘予自幼承侍圣祖仁皇帝,夙夜兢业,勤修坤职,将五十年。不幸龙驭上宾,予欲相从冥汉。’这是说,老皇驾崩的时候,太后就想要殉葬的。”
“那是因为恂郡王没有当上皇帝。”彩云说道,“不然不会起这个念头。”
“一点不错!”胡三奶奶问她丈夫,“太后不想活了,皇上当然要劝?”
“对了!正是这么说。”胡掌柜又念,“今皇帝再三劝阻,以为老身若是如此,伊更无所瞻依。涕泣衔哀,情辞恳切。予念圣祖付托之重,丕基是绍,勉慰其心,遂违予志。后诸王大臣按引旧典,恭上万年册宝,予以圣祖山陵未毕,却之再三,实出至诚,非故为推诿也。”
“姊夫!”彩云问道,“这一段话,是不是谈给太后上尊号的事。”
“是啊!太后的意思是,老皇还不曾下葬,所以不肯受尊号,并不是故意推托。”
“这段话多说了的。”胡三奶奶说,“越描越黑,看看下文还说些什么?”
“下面就是官样文章了:‘今皇帝视膳问安,未间晨夕,备物尽志,诚切谆笃。皇后奉事勤恪,礼仪兼至。诸王皆学业精进,侍绕膝前,予哀感之怀,藉为宽释。奈年齿逾迈,难挽予寿,六十有四,复得奉圣祖仁皇帝左右,夫亦何恨?’”胡掌柜往下看了一会儿说,“就这样了!”
“没有说她是怎么死的?”彩云意有不足地问。
“你问得多傻!”胡三奶奶接口说道,“莫非太后还能说缘故,就说了,别人也不能写下来啊!”
骨肉伦常,而且是天地间亲无可亲的母子,竟有这样的惨祸,实在是件令人难信的事。所以尽管胡掌柜说得有枝有叶,入情入理,而彩云总觉得有不可思议之感,回想着胡掌柜的话,突然发现,事有蹊跷,心头疑云大起。
“姊夫,”她说,“报丧的官儿,也不过刚刚才到,你是从哪里听来的这么详细的新闻?”
“对啊!”胡三奶奶也说,“别是瞎编出来的吧?”
“这有个缘故,我先也奇怪,问明白了才知道。我讲给你们听……”
胡掌柜补叙消息的来源:这天一早出了扬州南门,顺道去访一个朋友,这个朋友开着一家信局,胡掌柜的原意是看看有没有客商或者走镖在外的伙计,寄了信来。巧得很,就当他刚坐定,还在寒暄之际,京里的信差到了。信局的掌柜也听得风声,说宫中出了大事,问起信差,才知其详。
“我告诉你们的那些新闻,就是从信差那里听来的。我问他,官场里都还没有消息,你老兄怎么倒原原本本都知道了?”
“是啊!就是这话。”彩云问道,“那位信差怎么说?”
“他说,他住在北京地安门外,街坊多的是太监,路口有家茶馆,也是太监日常聚会的地方。太监最爱谈是非,而且多说当今皇上刻薄,所以宫里有什么新闻总是大谈特谈,不肯替皇上留点口德。他是太后撞柱子当天晚上就知道了这件事,第三天出京之前,连恂郡王没有能送终的情形也知道了。至于官场的消息来得晚,那是因为遗诏发得迟。太后又不是寿终正寝,不会留下遗嘱,这道遗诏怎么说法,得要好好儿琢磨,然后送到礼部去办公文,分行各省。这么一耽误,起码要晚四五天。”
“原来这样子!”彩云的疑团消释了,“不过看样子,太监都恨皇上刻薄,免不了加枝添叶,说得太过分。”
“就不过分也够了。”胡掌柜说,“这样的皇上,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看李家的祸是免不了的了!咱们在这里,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是说,彩云应该仍按原定计划,送阿筠到曹家。她点点头说声:“是!仍旧后天走。”
“你再看看,”胡掌柜对妻子说,“行李、路菜什么的,都妥当了没有?”
“行李早收拾好了,路菜,天热不能带。啊!”胡三奶奶突然想起,“如今要穿太后的孝,在家不妨马虎,出门在路上可不行了。”
于是胡三奶奶赶紧又叫了女裁缝来,替彩云与阿筠,做了白竹布的孝衣,又亲自上街替彩云买了一副白银的插戴,将她头上的金玉首饰,换了下来。
“这一分手,不知道什么时候才能见面。”胡三奶奶离愁满面地说。
“其实见面也不难。”彩云答说,“姊夫一年总要走一两个来回,沿路的镖局都是同行,不愁没有照应。到明年春天,或是我来,或是二姊进京,好好逛它一逛。”
“说真的,”朱二嫂兴味盎然地接口,“都说天子脚下,气派怎么样不同。我倒也进京去见识见识。”
“那好啊!咱们今天就定规了它。”
于是细订来年之约。未来的良会,冲淡了眼前的别恨,把杯深谈,到得二更天,胡掌柜进来说道:“请早点安置吧!夏天赶路是一早一晚,明天五更天就得下船。”
“今晚上总归不睡的了。”彩云笑道,“我每趟出门,都是这样的。”
“筠官呢?”胡掌柜说,“她应该早点睡。”
“在后园。”胡三奶奶答说,“丫头带着,还跟阿牛在玩呢!”
“不是玩!”彩云笑道,“也像大人一样,跟阿牛在说分手以后的话,已经说了两天了。”
“噢!”胡掌柜颇感兴趣地,“哪里有那么多话好说。”
“话多着呢!”胡三奶奶接口,“叫阿牛要听话,别淘气;吃饭要懂规矩,不能先舀汤。又问阿牛,她走了,阿牛会不会想她。”
“阿牛呢?”胡掌柜更感兴趣了,“阿牛怎么说?”
“阿牛的话,你再也想不到的。他说,他这会儿就想哭了!”胡三奶奶的眼圈忽然红了,“真是!连孩子们都舍不得,何况大人?”
“说得好好的,二姊怎么又伤心了?”彩云强为欢笑,“都是姊夫不好。”
“我不好,我不好!”胡掌柜自然比较豁达,拉张椅子坐下来说,“大姊、三妹,我心里有个想法,自己都不知道对不对,说出来给两位听听!”
“好啊!”朱二嫂与彩云不约而同地应声。
“你看,”胡掌柜望着他妻子问,“要不要说?”
“说,说!”朱二嫂抢着说道,“一家人,有什么不能说的?”
“那么,”胡掌柜仍旧是向妻子说话,“你说吧!”
“这件事,只怕是妄想。”胡三奶奶说,“他的意思是,筠官如果真的不肯到曹家去,就在我们这里住下,也可以!”
朱二嫂与彩云恍然大悟,原来他们夫妇是看中了筠官,不由得相视而笑。
这一笑使得胡掌柜好生不安,赶紧说道:“我家是干什么的?自然高攀不上官宦家的小姐,不过如今是落难,委屈她也有个道理好说。至于住下来以后,是怎么个情形,完全要看缘分,决不能强求。”
兹事体大,而且来得突兀,彩云一时竟茫然不知所措。胡三奶奶倒很冷静,看出她的为难,便向丈夫使个眼色,起身说道:“走!到园子里看看去,他们在干什么?”
“好!”胡掌柜紧接着说,“还有句话,我必得说在前面,那一盒珠子,要有个安排,本来人不离珠,珠不离人。如果筠官住在这里,我要避嫌疑,这盒珠子决不能留在我这里。不然,就当没有这回事,刚才我说的话,全不作数。”
彩云没有作声,等他们夫妇避开了,才问朱二嫂:“你看怎么样?”
“我想,”朱二嫂很吃力地说,“鼎大爷说过,把筠官托给你了,随便怎么样都行!你不妨做主。”
“我一个人做不了主!”彩云答说,“我总觉得人家把人交了给我,最后是怎么个结果,好像没有交代。”
“这话不是这么说。如果只是暂时寄住,又不是你拿他家的孩子送了给人,没有什么不可以,只要靠得住。”
彩云想了一会儿说:“他们公母俩,倘或本心也是这样,那倒没有什么不可以。”
“他们已经说过了,将来要看缘分。眼前也不至于就把筠官看成是自己的晚辈。”
彩云点点头,“珠子呢?似乎不愿意交给曹家,该当有个清清楚楚的交代。”她问,“汪太太不知道要不要?”
“我看,她不敢要。”
“能不能问问她?”
“不好!”朱二嫂说,“那会惹是非。”
“对!小心一点儿好,风声泄露出去,会连累好些人。”
二人相顾默然,都在尽力思索,那十二粒东珠,要怎么样处置,方算妥帖?
“这样,”朱二嫂突然喊了起来,“我看只有一个办法,一客不烦二主,仍旧是珠不离人、人不离珠。”
“二姊夫不是要避嫌疑,不肯吗?”
“当然要让他没有嫌疑。”朱二嫂放低了声说,“二妹夫很殷实。我听人说,总有十来万的家私,反正现在李家也要钱用,干脆就让他买了算了。”
“这倒也是个办法。”
“就是这个办法!”朱二嫂立即接口,显得极有自信,“这十二粒珠子,他可以留着给筠官。如果说,将来如了他们的愿,珠子就算筠官的陪嫁。如今他出的一两万银子,也就等于送的聘金了。”
“这个想法倒很好。”彩云同意了,盘算了一会儿,决定了办法,“大姊,我看这样,先把他们请了来,谈妥当了,然后咱们一起上苏州去一趟,跟鼎大爷见个面,把话都说明白。你看好不好?”
“怎么不好?好!”
于是,朱二嫂亲自去邀了胡掌柜来,四个人围坐一张方桌,细细谈论。
“妹夫,”最后是朱二嫂作一个总的交代,“我跟三妹的想法是一样的,这面是自己人,那面,总有一天也会变作自己人。一碗水往平处端,而且要端小心,泼出一点来,就不够漂亮了。你们俩倒说,我这话是不是?”
“是,是!”胡掌柜一迭连声地答说,“你们两位想到要替我避嫌疑,这就完全是自己人才肯这么用心。我感激得很。至于这十二粒珠子,价钱本来难估。我只能这么说,这不是做买卖,是自己该尽自己的心意,帮李家把这场麻烦应付过去,我想四万银子我还凑得出来。”
“那就很好了。”朱二嫂说,“不拘换谁,决不能出到这个数目。”
“银子怎么交呢?”胡掌柜问。
“那还不知道人家怎么用。要跟鼎大爷见了面再说。”
胡掌柜沉吟了一会儿说:“我想明天就烦大姊,或者三妹一起到苏州去一趟。这笔钱就作为鼎大爷托我镖局代运,无论南京、北京,我起一张票,就算收到他四万银子。两位看,这个办法使得使不得?”
“使得,使得!准定这么办。”朱二嫂问彩云,“你一直没有开口,有什么话趁早说。”
“我的话,你都替我说了。不过,有一点似乎应该琢磨,这件事,要不要跟筠官说明白?”
“这全看二妹了!”
三个人的视线都落在胡三奶奶脸上,不由得感到窘迫,以至于中心无主,只能反问一句:“你们看呢?”
“我看不必说破。”朱二嫂说。
“大姊,我的想法不同。”胡掌柜说,“我觉得说破了的好。如果她本人真的不愿意,这件事也不能勉强,传了出去,我没有脸见人。”
“是的。”胡三奶奶也说,“要她本人愿意,是最要紧的一件事。”
“既然你们都这么说,自然照你们的意思办。不过,”朱二嫂说,“我想,所谓说破,也不过是说,她以后就一直住在你们家,别的都还谈不上。”
“当然,当然!”胡三奶奶心定了下来,主意也有了,“这件事,还得拜托三妹,怎么样慢慢儿把她说动了。我看,还得委屈三妹多住个十天半个月。”
“这算不了什么!只要她有归宿,我就再多住些日子也不要紧。”
“苏州呢?”朱二嫂说,“当初鼎大爷是托了你的,如今也还是非你去跟他交代不可!”
“只怕筠官不放我。”彩云又说,“要找个借口也很难,看样子她一定要跟着我。”
“我倒有个主意。”朱二嫂说,“二妹不妨带了她到那里去玩两天,好好在她身上下点功夫,如果就此把她收服了,说破不说破,岂不是都不关紧要?”
“对!”彩云连连点头。
“这倒是根本办法。”胡掌柜也说,“果真没有缘,也不必强求。”
“好!”胡三奶奶也同意了,“有没有缘分,一定可以试得出来。”
“这件事,要做就要快。”朱二嫂说,“二妹如果有把握,明后天就可以找个题目带她走。”
“题目有。我大哥的生日快到了,我带她去喝寿酒。”
胡三奶奶的娘家在仪征县属,水程只得半天工夫,船也是现成的,拣日不如撞日,如果阿筠肯去,第二天就可以动身。
于是彩云去下说辞,将阿筠找了来问她:“你要不要跟胡三婶去逛逛?”
“到哪里?”
“胡三婶的娘家,给她大哥去拜寿。胡三婶想带你去,我可不大赞成。”
一听这话,阿筠立刻睁圆了一双眼睛,仰脸问道:“为什么?”
“我怕拜寿的客人很多,你见了人会怯场,到那时吵着要回来,怎么办?”
阿筠想了一下问:“二婶,你不也去?”
“如果我去,当然带着你,那还用说。就是因为我不去,我才不放心。”
“你为什么不去呢?”
“我腰痛,想息一息。”彩云接着又说,“本说要送你回苏州,现在也只好等你跟胡三婶拜了寿回来再说了。”
“你不是不赞成我去吗?”
话中漏洞让她捉住了,不过也难不倒彩云,“我是不赞成,不过胡三婶说你不会给她丢面子。”她说,“我也不知道我的想法错,还是胡三婶的话对。”
“当然胡三婶的话对!”阿筠昂然答说,“我怎么会给她丢面子?”
看她中了激将之计,彩云暗暗高兴,但表面上却犹似不信的神气,“你别这会儿说得嘴硬,到时候吵着要回来,可不行!”她说,“胡三奶奶多时不回娘家,这一次带了阿牛去,总要多住几天。”
“住多少日子呢?”
“总得十天八天吧!”
“十天八天我忍得住。”
“好吧!你早点上床睡,明天就动身。”
正说到这里,胡三奶奶打发一个丫头把她请了去,告诉她“拜寿”的借口用不上了。因为想起来正逢国丧,八音遏密,寿诞演戏宴客之事,当然已经取消。
“已经跟她说了,她也答应了,可以跟你去住十天八天。如今改口,怕她动疑。”彩云又说,“她精灵得很,话中不能有漏洞。我看暂且不必说破,到了再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