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1
多少年来第一次相见,场面自然很尴尬,绣春先是故意绷紧了脸,转念又想,此求于人,不该有这种拒人于千里之外的脸色,因而把头低了下去。曹震原想尽力装得洒脱,但一见了面,忍不住细细打量,印证回忆,皮肤不如以前滋嫩,体态反倒婀娜了。回想当年纤腰在抱的旧情,眼圈都有些红了。
“我不是不愿意帮冯大瑞的忙,”曹震缓缓地开口了,“这个人我没有见过,只听人说,他的气性浮动不定,做事顾前不顾后,我有点不敢插手管这件事。你总知道,如果再出乱子,关系很大。”
“我知道。”绣春答说,“不过,说他做事顾前不顾后,这话未必尽然。芹二爷在这里,倒说一句着。”
“冯大瑞不是那种人。”曹雪芹毫不迟疑地说,“而且,他很听绣春的话。”
“这一点我相信,可是得绣春跟他在一起这件事只怕很难,我已经打听过了,直隶按察使衙门,管这件案子的王知事说,冯大瑞原来的口供上,说他别无亲人,如今忽然出来一个结发妻子。上面如果追究,何以先前不仔细查明白,这话很难交代。”
绣春不知道王知事是否说过这话,但听起来似乎有些道理,正在踌躇无计之时,曹雪芹提出来一个办法。
“这样行不行呢?”他说,“作为王知事自己查到的,那就不但没有处分?而且办事认真。说不定还能邀奖。”
“这当然可以。不过那一来一并发遣,要吃苦头。”曹震又说,“我原来的意思,是想按‘亲族自请随行’的例,一路上不受拘管,自由得多,也舒服得多。”
“这——”曹雪芹说,“要看绣春自己的意思了!”
“吃苦也只好听天由命。”
谈到这里,有了结论,需看曹震是否愿意为她去进行?而他沉吟未答,心里实在有一番惋惜绣春的情意,不忍她如寻常犯妇般,一路抛头露面,受尽凌辱。但这话苦于说不出口,说出口来,绣春一定会误会他别有用心,一个钉子碰过来,彼此下不得台。
沉默不能太久,曹震只好这样答说:“让我再打听打听,有没有更好的办法?”
“如果没有呢?”绣春问道,“震二爷是不是照芹二爷所说的办法,替我去关说?”
“迫不得已只好走这条路。”曹震转脸对曹雪芹说,“你跟王达臣,最好仔仔细细替绣春策划一下,这件事一步走错,要回头就难了。”
“是!”曹雪芹忽然心中一动,向绣春使个眼色说,“我跟震二爷还有话说。”
于是绣春悄然退去,回身时无意间跟曹震的视线相触,看到他眼中无限怅惘之中,有着一种难以形容的祈求之意,不觉心中一动。但立即不顾一切地硬起心肠,加快了脚步。
“我也觉得绣春犯不着去吃这一趟苦,她是烈性子,万一受辱,会出乱子。二哥,你就替冯大瑞写两封信,把他的出路安排好了,绣春不就可以免于跋涉了吗?”
“让我好好想一想。”曹震皱着眉说,“这得从长计议。”
“时不我待!冯大瑞可是越走越远了。”
等曹震一走,曹雪芹将他们兄弟所谈的话,都告诉了绣春。事情有成为僵局的模样,曹雪芹心里很烦。绣春反倒好意安慰,不提此事。正在闲谈时,曹震派了车来,说是接曹雪芹去喝酒,还有一个朋友要替他引见。
这个朋友就是马空北,五短身材,一双眼睛,晶光乱射,一望而知是精明强干的角色。座中当然要谈到冯大瑞,马空北对他似乎怀有偏见,曹雪芹不以为然,却以初交,又是曹震的朋友,不便辩驳,只默默听着,表示冷淡而已。
但谈到漕帮的内幕,曹雪芹不能不注意。据马空北说,黄象这一班人,始终怀着“异心”,当初听“三老太爷”潘清的话来投案,只以底蕴已泄,行踪在官府掌握之中,不能不暂且就范。及至报案的人到齐,彼此查询核对,认为潘清出卖了帮中子弟,他们甚至疑心翁、钱二祖出事,潘清亦脱不得关系。
“你们看着好了!事情还没有了,不知道会出什么花样?说不定会窝里反。”马空北又说,“我现在只盼望这一班煞星,早早出了直隶境界,才能放心。”
“怎么?”曹震问说,“在路上就会闹事?”
“那可说不定。如果外面没有同党接应,可以没事,不然就很难说了。尤其是——”马空北把话顿住,举杯喝酒。
放下酒杯,仍未见他开口,曹震便即催问:“老马,你的话没有完。”
“我是有点替沧州强家父子担心。”
“怎么?”曹雪芹不由得问,“他们会跟强家父子过不去?”
“那姓冯的就说过,如果有机会,饶不了强家父子。”
就因为这句话,害得曹雪芹心神不定,连酒都喝不下了。马空北却意兴甚豪,喝得酩酊大醉,方始由他的跟班扶了回去。
“你听见老马的话了吧!”曹震说道,“足见不是我瞎说。”
这是指冯大瑞的事,曹雪芹说:“我很想写封信劝劝他,别再惹祸了。”
“这倒是正办。你写得隐晦一点儿,我交驿站替你送去。”
“好,我今晚上就写。”
“接你来,我有件事跟你商量。”曹震抑郁地说,“我不明白,绣春何以会对那姓冯的这么好?”
“这也是缘分。”
“我看是孽缘。将来不说,眼前明摆着是个钦命要犯,绣春好好儿地,说要陪他一起去充军,你想太太会准她做这种荒唐事吗?”
“那倒说不定。”
“如果太太准她这么做,可就是害了她了。”曹震又说,“若说冯大瑞一到云南就可没事,犹有可说;万一出了事,绣春已是有案的人了,孤零零一个人在云南,你想想,你心里能不难受吗?”
这倒是真话!曹雪芹不由得答一句:“果然到了那地步,叫人不寒而栗。”
“是不是!”曹震的神色,开始变得有些兴奋了,“绣春的事,咱们得重新琢磨。”
何以谓之“重新琢磨”?曹雪芹觉得这句话中,颇有含蓄,需要好好想一想。
“这几年来,我总觉得对不起绣春,总想让她能舒舒服服过下半辈的日子。我这点心意,真可以说是唯天可表。”
“这我知道。”曹雪芹笑道,“你始终忘不了绣春,是谁都知道的。”
“不,不!你们都误会了,就因为你们有这种误会,我才不敢把我的想法说出来。一说,你们一定当我是私心。”
这话就深可玩味了。曹雪芹收敛笑容,徐徐说道:“只要你是真的为绣春设想,是不是私心,大家都能分辨的。”
“这打算由来也不止一日了。咱们曹家最倒霉的日子过去了——”
曹震话题一变,大谈家运的兴衰。盛极而衰至于“最倒霉的日子”自然是抄家,但就在这段日子中,已伏下否极泰来的新机,那就是福彭的袭爵。
“如果现在仍旧是老王爷顶着爵位,那就倒霉到家了,为什么呢?”曹震自问自答地说:“皇上原来因为老王爷跟恂郡王不和,用他接恂郡王的大将军印,打算着他感恩图报,会挑恂郡王的短处。哪知他毫无表示,皇上十分不喜。再说老王爷的‘大爷脾气’也实在太过分了一点儿,讲究边幅的皇上,怎么能看得上眼。若是他仍旧顶着爵位,必是处处碰钉子,咱们曹家,甭想能受他一点照应。不是说他不肯照应,而是他照应不了,连带受累,倒是有份的。”
接下来便谈到“小王爷”了,曹震透露了一个秘密,今年才被封为宝亲王的四阿哥弘历,虽说简在帝心,但同岁的五阿哥和亲王弘昼,并非毫无继承大位的希望。毕竟宝亲王生母是宫女,出身不高,成为竞争帝位的最大弱点,如果没有过人的长处,就会争不过和亲王。
“宝亲王跟小王爷的情分,你是知道的。这一次受命为定边大将军,其实是替宝亲王出征——”
“这——”曹雪芹大为诧异,忍不住插了一句嘴,“这怎么扯得上?打仗这玩意,真刀真枪,各人是各人的功劳,小王爷立了功,也不能记在宝亲王头上。”
“怎么记不上?第一,小王爷当大将军,是宝亲王举荐;第二,如今苗疆军务,西路、北路的军务,虽有鄂中堂在策划,可是代皇上看奏折、看军报的是宝亲王。小王爷如果立了功,就是宝亲王指授方略有功。”曹震放低了声音说,“小王爷当然懂得其中的奥妙,军报中颂赞方略高明之处,大多是宝亲王的主意。这样暗地里一捧,宝亲王跟和亲王在皇上心里的分量,自然一个重、一个轻了。”
“啊!”曹雪芹领悟到了,“这也等于就是小王爷的拥立之功。”
“对了!拥立是取富贵的终南捷径,暗的比明的更妙。你看着好了,等小王爷班师还朝之日,一定当议政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