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9
醒来时,窗外的暮色已很浓了。曹雪芹睡得很沉,一时不辨身在何处,只觉得衾枕间有股似陌生而又熟识,好久好久以前曾经闻过的香气。是在哪里闻过的呢?他这样自问着,苦苦思索,终于想起来了,是跟春雨在一起的时候。
这才想到,自己是在绣春床上,拿绣春来跟春雨相比,不由得绮念大起,想按捺,按捺不下,自觉苦恼却又不愿起身。
就在这矛盾的心情中,听得房门响声,影绰绰地看得出是绣春。
“该醒了吧?”
曹雪芹刚要答应,突然心中一动,便不作声,只把身子动了一下。
“芹二爷,该起来了。”
曹雪芹仍旧不响,闭着眼听她的脚步声越来越近,却听得见自己的心跳。最后,脚步停了下来,如他所预期的,来推他来了。
“芹二爷,芹二爷!醒醒。”
曹雪芹“嗯,嗯”地,模模糊糊地应着,慢慢翻过身子来,顺势抓住她的手,然后脑袋一侧,动也不动地仿佛又睡着了。
绣春倒是真的以为他是睡梦中翻身,无意间有此动作,但挣脱时发觉他握得极紧,才知道他是有意如此。
这自然使得她心乱了,有些惊骇,有些好笑,也有些不忍再挣扎,于是索性在床沿上坐了下来,打算着定定神再说。
这对曹雪芹便成了一种鼓励,不过他也不敢轻举妄动,握着她的温暖的手,稍稍捏了两下。
绣春当然感觉到了,趁他松弛时,把手抽了出来,随即在他手背上打了一巴掌。
“你心里在想什么?”
语气很威严,还带着些恐吓的意味,就像做母亲的发觉小儿子做了不规矩的事,发出质问那样,但绣春不免惭愧,怀疑她自己够不够资格用这样的声音,问这样的话。
曹雪芹的回答,不算意外,“没有啊?”他嗫嚅着说,“没有想什么,我刚刚醒过来。”
本来不打算再往下说了,但因为他的最后那句话,她觉得不妨乘机问一问:“那么你一定在做梦!梦见什么了?”
这对曹雪芹是个启示,就像俗语所说的“借酒盖脸”,借梦却可抒心,但风流要出之以蕴藉,便先宕开一笔,争取构思的工夫。
“对了!正在做梦,是个美梦,让你一巴掌打碎了。”
“胡扯!”绣春笑道,“说起来还是我不好?”
“我不敢说你不好。不过你总也有过做梦做到最甜的时候,忽然一惊而醒,那种心里发空、发慌,不知人生有何乐趣的经验吧?”
“说得这么可怜!”绣春有些真的相信他做了一个梦了,“你的梦怎么甜法?”
“我不能告诉你。”
“为什么?”绣春越发要追问,“莫非有什么顾忌?”
“有一点——”
刚说得半句,只见绣春倏地起立,她的耳朵尖,听见有人来了,一面往外走,一面提高了声音说:“快开饭了,起来吧!”
饭桌上谈起曹雪芹出关的事,锦儿照她跟绣春商量好的办法,劝他不必怕马夫人没有秋月不便——秋月曾经自告奋勇,马夫人当然赞成,但却添了句:“不过这一来,我就不知道该怎么办了。”曹雪芹深知老母不能没有秋月,因而便一直表示,他自己能照料自己,只带一个小厮就行了。
这时他仍旧是这样的话,“我一个人在学里,使唤公中的苏拉,也没有什么不方便。”他说,“你们别再把我看成娇生惯养,什么都不能动的人!”
“这是在学里,什么都有人管,而且管得好好儿的。再不然,还可以回家来,或者少什么东西,派苏拉来说一声,马上就给送了去。”锦儿重重地说,“到出了门,你试试看!”
“就是在学里,你也照顾不了自己。”绣春接口,“你倒想想,光是荷包,你一年要掉多少个?”
“那,那是我送了人了。”
“好!那可是你自己说的。”绣春是抓住了把柄的神气,“你说,你把我给你的荷包送给谁了?”她又扳着手指数,“一个、两个、三个、四个,四个如今只剩了一个了!”
“谁说的?两个。”
“那么还有两个呢?”
“掉了就掉了,何必说假话?”锦儿威胁着说,“你要把我们给你的东西随便送人,你就甭想再跟我们要什么东西!”
曹雪芹不作声,绣春却得理不让人,盯着问说:“到底是送了人了呢,还是掉了?你说啊!”
曹雪芹无奈,答一句:“你想呢!”
绣春扑哧一笑,“不是送人,也不是掉了,”她说,“是荷包自己长了翅膀飞了。”
彼此一笑,这一段就算揭过去了,曹雪芹正色说道:“事难两全。秋月如果不在太太跟前,我实在不放心;就有秋月,我也不能在外头过舒服日子。”
“这话,”绣春不服气地说,“放着我干什么的?”
“是啊!”锦儿也说,“太太一搬了来,住得那么近,有事当然我们伺候,你很可以放心。”
话是一样漂亮,也一样的出自衷心,但曹雪芹了解,说同样的话,却有不一样的想法,在绣春,早有了坚定不移的打算,绝不会跟锦儿分庭抗礼,那便跟秋月是同类的身份。秋月走了,有她补缺,跟马夫人朝夕做伴,所以说:“放着我干什么的。”
但在马夫人却不能作此打算或期待,如果透露这样一点点意思,便等于反对绣春与曹震的复合,所以心目中只认为唯一能日夕不离的,只有一个秋月。但这些意思,却无法当着锦儿说,便只有低着头喝闷酒,猛喝了一杯,自己伸手去提壶。
手刚伸到壶把上,一只温暖的手压了下来,曹雪芹微微一惊,但却不忙着应付这意外之惊,心里在问,是谁的手?软柔温腴,个把时辰以前刚握过,当然是绣春的手。
及至抬眼看时,才知道错了,“你看你,”锦儿说道,“光拿这一点说好了,没有个体己的人在旁边,谁能拦得住你这么不顾命似的给自己灌酒?”说着,把手松开。
曹雪芹不好意思把酒壶提过来,也松开了手,于是第三只手伸了过来,“我来监酒。”绣春说道,“只准你再喝三杯。”她替他斟着酒又说,“你总知道监酒之威,令出如山,只有三杯酒,你慢慢儿喝吧!”
“对了!少喝酒,多吃菜。”锦儿夹了一块肥瘦相间的火腿给他。
“好了!别谈我的事了。”曹雪芹说,“这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而且也还有些日子,大可从长计议。”
锦儿点点头,向绣春使了个眼色,很明显的,意思是此事不必再跟曹雪芹谈,直接向马夫人面前下手。
绣春却无表示,举一举杯,送到唇边抿了一口,然后夹了一块醉蟹到面前,拿银镶象牙筷,细致地剔着蟹黄吃。
虽说细致,也仍是干净利落,看着她那双灵巧而又丰腴的手,曹雪芹想起偷握的滋味,不由得便定着眼看,绣春自然想不到他此时有此绮思,夹出一块紫膏,摆在他面前的碟子里。
“嘴馋是不是?”她说,“爱吃蟹,可又懒得剥,现成到口的东西,味道先就打了个折扣。”
“虽说打了折扣,还是好。”曹雪芹一面咀嚼,一面说,“一年,也只有秋天,才有好东西吃。”
“照你这么说,苏东坡的诗,不妨改一个字。”绣春将“一年好景君须记,最是橙黄橘绿时”的“景”,改了个“吃”字,朗声念了出来。
曹雪芹笑了,“点金成铁,”他说,“你得把苏东坡气死。”
“苏东坡本来就是个馋鬼。”绣春念了些苏东坡咏饮馔的诗句,忽然问道,“‘一骑红尘妃子笑,无人知是荔枝来。’从广东到长安得多少天,那荔枝还能吃吗?”
“杨贵妃吃的荔枝,是从四川去的。”曹雪芹答说。
“四川到长安,路也不近啊!而且走栈道也快不了。”
“不是走栈道。那时有一条捷径,名为‘子午道’,走这条路要近得多。咱们不谈这些,谈谈别的吧!”
谈到这些,锦儿插不进嘴去;曹雪芹怕冷落了她,所以这样说法,绣春懂他的用意,便向锦儿说道:“你那天说,等这回阳澄湖的蟹到了,得先给太太送去,不知道哪天到?”
“大概就是这几天。”锦儿向她使了个眼色,“我看,到时候你走一趟吧!”
“是啊!我就是这么想,所以才问你哪天到。”
由江苏来的阳澄湖大蟹,在京师是无上珍品,曹震只分到十六只,十六只蟹分装十六只海碗大的箬竹篦篓,篓子里塞满了新谷,蟹就埋在谷子里,据说运到京师,篓中的新谷大多成了稻壳,要这样蟹才不至于饿瘦。
分了一半让绣春带到通州,秋月将南京带来的,那套专门为了吃蟹用的银器找了出来,马夫人不由得又想起了爱子。
“你是从哪儿找出来的?”她问,“那天芹官问我,我说不知道搁哪儿去了。早知道能找到,应该让他带了去。趁还没有走,让他多吃两回蟹。”
“太太这么惦着芹二爷,我看,”绣春说道,“真不能没有一个能让太太放心的人,跟了去照应。”
“这,”马夫人缓慢地说,“我实在不知道该怎么办。秋月倒是愿意陪了去,他又一定不肯,而且说实话,我也真少不了秋月。”
“我倒有个办法,一定妥当。”
“喔,”马夫人蟹也不吃了,望着她说,“什么妥当的办法,快说给我听听。”
“我跟了去。”绣春从从容容地说,“把芹二爷交给我,太太不能不放心吧?”
这真是语惊四座了!大家都是口手俱停,一齐望着绣春,倒像是她突然变了样子,要仔细看看,到底变了多少。
“怎么啦!”绣春却沉得住气,拿起小银锤,砸碎了一只蟹螯,“吧嗒”一下,又响又脆,让马夫人微微一惊。
“我得抽袋烟,好好想一想。”马夫人拿手指在专为涤手的浓茶中过一过,随手抓一把菊花瓣在手掌中搓着。
秋月听说马夫人要抽烟,便起身替她去取了旱烟袋来,这时只听得夏云开口,“你是怎么想来的?”她说,“你跟锦姨娘谈过没有?”
“我只回太太就行了。这话不必跟她说,她就心里愿意,也要装贤惠。”
“慢着,”思路极乱的马夫人,抓到一个头绪了,连秋月已经点燃了纸媒,都顾不得抽那袋烟,急急问道,“你说,锦儿愿意放你?”
“她不放也不行。”绣春很快地回答,“腿长在我身上,她怎么留得住我?”
“原来你至今跟震二爷还存着意见。”
“不!太太,我是为锦姨娘。太太跟四老爷不都许了她的,只要生了儿子,就把她扶正。咱们这种人家,那是多难得的事,我早就下定决心了,绝不能挡她的路。说老实话吧,就是没有芹二爷这趟出远门,我也不会跟他们一起过日子。”
“这早就看出来的事。”秋月脱口说道,“人各有志,不能相强,太太,我看绣春的主意,很可以行得。”
“这是一举三得的事。”绣春因为有秋月支持,才说正面的理由,“第一,太太有秋月在,芹二爷可以放心了;第二,芹二爷有我跟着去,太太也可以放心了;第三,锦姨娘没有我挡着她扶正的路,她也可以放心了。”
“前面两个放心都不错。”秋月抗声说道,“你形容锦姨娘的话,可是有欠厚道。”
“说老实话,听来总是刺耳的。”
“你们别抬杠了。”夏云插进来说,“凡事讲理,既然是一举三得的事,就请太太作个决断吧!”
“我是怕震二爷会怪我——”
“这有什么好怪的?”绣春大声说道,“本来就不成的事。”
“我总觉得,仿佛有意跟震二爷作梗似的。”
“这样吧,”秋月接口说道,“等我进一趟京,跟锦姨娘好好儿说一说,我想把话说明白了,她也不能不替芹二爷设想。我只作为太太问她的意思,让她自己说一句:既然有这种种难处,也只好搁下不提了。这么办,彼此的面子都不伤。”
事情就这样说定了。马夫人先是因为这个变化来得太突兀,一时心理上不能接受,及至心定下来仔细想一想,确是最适当的安排。
好几天来一桩想起来便犯愁的心事,竟想不到地解消了,那份快慰,几乎是从曹老太太去世以后,从未再有过的事,因而竟兴奋得失眠了。及至通前彻后一遍遍想下来,又有件事不能释怀,这一下,越发辗转不能安枕,索性披衣起床。口渴想喝茶,唤小丫头唤不醒,却将睡在后房的秋月惊动了。
“太太要什么?”
“怎么把你吵醒了?”马夫人歉意地说,“我一直没有睡着,想起来喝口茶。”
“我来。”
等秋月倒了茶来,马夫人问道:“你困不困?”
秋月知道是有话要谈,便即答说:“我睡过一觉,怕太太困了。”
“今儿个也不知怎么回事,心里一直惦着芹官的事,怎么也睡不着。”马夫人放低了声音说,“别的都好,就有一件事,似乎不大合适,趁这会儿没有人,正好跟你商量。你坐过来。”
于是秋月将一张小板凳端到马夫人身边坐下,仰脸望着,等候发话。
“绣春今年多大?”
“她比我小一岁,今年整三十。”
“她跟芹官怎么样?”马夫人问道,“有没有好过?”
秋月知道,这所谓“好过”,是可曾有过肌肤之亲?这一点她知之有素,“没有。”她说,“绝没有。”
“那么这趟到了奉天呢?”
“那,”秋月是早已想过了,赞成绣春跟了去照应,自然也就当她拿春雨看待了,因而便笑笑说道,“太太又何必为这个操心!”
“我是怕旁人说闲话。不管怎么样,到底跟过震二爷,还生过孩子,一定有人说长道短,话说得很难听。”
“这也只好随他们去说。绣春跟震二爷早断瓜葛,连面都不见的。绣春等于还出过家,现在算是还俗,跳入红尘再世做人,过去的事,早就不算了。”
“震二爷呢?”马夫人说,“这不是心里更不好过了。”
这一点,当然要顾虑,但绣春的事,如此安排,也算是个结局,秋月觉得不能再想得太多,以致拖泥带水,又留下好些麻烦。
“这一回的事,完全是自然而然,谁都想不到的。若说绣春为了跟芹二爷好,不愿跟震二爷,那在道理上,得避避嫌疑。既然两下毫不相干,也就问心无愧了,世界上原没有样样都能让人如意的事。”
然后又谈起曹雪芹的亲事,这始终是马夫人最大的一桩心事,如今加上绣春,欲求佳偶是更难了。大家子弟未成亲以前,房帏先已有人,虽是常事,但像绣春这样的年纪,又素有刚强能干之名,愿意结亲的人家,可能心存顾忌,怕女儿嫁过来会受欺侮。
“没有名分也无所谓。”秋月答说,“这些都可以凭媒人说得清楚的。”
“莫非将来绣春不会争名分?”
“不会的,绝不会。”秋月斩钉截铁地说,“绣春为人我知道。这一回自愿跟了去照应芹二爷,一则是为了太太;再则是芹二爷一向对她另眼看待,不无感激图报之意;三则又恰好要躲开震二爷。如果存着什么私心,打算将来争什么名分,那就不是大家又忌惮又敬重的绣春了。”
“你的话自然有道理,可是将来有了孩子呢?‘去母留子’的事,不是咱们这种人家干得出来的。”
“唷!”秋月诧异,“太太难不成连她凉药吃多了,再不能生育了,都不知道?”
马夫人被提醒了,也放心了。但觉得为求稳当起来,认为最好能取得绣春的承诺,将来不会做什么令人为难的事。当然,这个任务必是落在秋月头上。
秋月认为无此必要,话也很难说,但终于还是硬着头皮答应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