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帮着接待了一整天的贺客,曹雪芹回到家已在二更时分。上房窗帘低垂,但缝隙中透出来的光线很强,可以想象得到,马夫人一面在灯下跟秋月闲谈,一面在等候爱子。
“芹二爷回来了。”
随着小丫头这一声喊,棉门帘掀起,迎出来两条纤影,背着光看不清面貌,不过秋月的身材是熟悉,另一个要到走近了才看清楚。
“锦儿姊,是你!”曹雪芹问道,“什么时候来的?”
“下午就来了。”锦儿答说,“今儿不回去了。”
“好,好!”曹雪芹很高兴地说,“好久没有跟你痛痛快快聊一聊,今儿可以做个长夜之谈。”
“快进去吧!”秋月催促着,“外面风大。”
进了屋子,只见马夫人自己从白泥炉子上,取下水壶在沏茶,怜惜地望着爱子,“看你冻得脸都红了!”看曹雪芹卸了“卧龙袋”伸手去烤火,急忙又说,“别烤火!看长冻瘃,让我看你的手。”
曹雪芹便坐在母亲身边,伸出手去,只见手背已现红肿,马夫人便握住了,使劲揉着,让血脉流通。这是唯一受了冻而可以不长冻瘃的办法,但揉的人很吃力,曹雪芹心有不忍,抽回手去说:“行了!”
“再揉揉!”锦儿为马夫人接力,一面揉,一面问,“客人多不多?”
“多!”曹雪芹答说,“来了就走的不算,留下来吃饭的,有四桌人,申时开席,起更方散。”
“四老爷很高兴吧?”
“起先兴致还不错,以后就有点儿扫兴了。”
“怎么呢?”
“听说季姨娘跟邹姨娘拌嘴。邹姨娘已经让她了,季姨娘却是越吵嗓门儿越大,四老爷进去喝了几句,才安静下来。”
“莫非也没有个人劝一劝?”马夫人问说。
“太太也是!”刚进门的秋月接口笑道,“季姨娘的脾气,太太难道还不明白?不劝还好,一劝更坏。”
“原是越扶越醉的脾气嘛!”锦儿急走直下地问,“震二爷呢?回去了?”
曹雪芹想说实话而突然意会到一件事,他知道曹震为内务府的朋友约到西城“口袋底”一处勾栏人家喝酒去了。刚才听锦儿说她今夜不回去,想来曹震绝不会放弃这个不必“归号”的机会,多半就在口袋底停眠整宿了。倘或说了实话,锦儿一定不悦,如此一个温暖如春的寒夜,搞成个煞风景的局面,何苦来哉!
因而他含含糊糊地答说:“大概是吧,我没有太注意。”接着顾而言他地问秋月,“你端进来的是什么?”
“今儿请锦二奶奶吃烤鸭,我拿鸭架子熬了一锅香粳米粥。你吃不吃?”
“怎么不吃?”曹雪芹答说,“先是忙着招呼客人,等送走了两拨客人,可以坐下来吃一点、喝一点了,哪知道季姨娘拌口舌,看四老爷那脸色,我哪儿还有胃口?这会儿倒真有点儿饿了。”
“这么说,是连酒都没有喝?”锦儿问说,“怎么脸上通红?”
“刚才是风吹的,这会儿是火烤的。”
“是没有喝什么。”秋月接口,“没有什么酒味儿。”
“那,我陪你喝一盅。”锦儿又看着马夫人说,“太太也喝一点儿,天气冷。”
“不!我瞧着你们喝。”马夫人问秋月,“不有尚家送的醉蟹吗?”
“东西可多着呢!也不止尚家。可惜,要在这儿喝,有样好东西不能端上来。”
曹雪芹知道,一定是陈年火腿,在马夫人屋子里,不能有清真禁忌的食物上桌,当即说道:“明天吃也一样。有醉蟹就行了,这玩意我有两三年没有尝过了。”
“以后,短不了你的。”锦儿向马夫人说,“我那儿也是一样,平时不送礼的送了,平时不往来的来了。”
“真是,想想刚回旗那时候,冷冷清清的日子,真正是人情冷暖、世态炎凉。”
“真也亏得还有个四老爷。”马夫人亦颇有感慨,“还是老太爷的眼光厉害,当初那么多侄子,独独把四老爷带在身边,说他为人忠厚、正派。小王也就是因为他正派,才会另眼相看。”
“人总要学好。”锦儿对曹雪芹说,俨然长嫂的口吻,“千万别学你震二哥。”
“啊!”曹雪芹被提醒了一件事,“说震二哥不愿意上热河,是不是?”
“是的。”锦儿答说,“刚才我跟太太就在谈这件事,他也有他的说法,四老爷刚刚熬出头,凡事都得小心,怕有人嫉妒四老爷,在小王爷面前说坏话,得有人在京里替他留意照应;再说,热河要动什么工程,事情还是得在京里办,与其将来又回京来找人估价、烫样,要钱、要料、要人还得跟各处打交道,倒不如干脆就留在京里,来得方便。你看呢,他这个打算错不错?”
“这些玩意,我不大懂。不过,我听说,震二哥不去热河,是那班木商撺掇他,想法子谋陵工的差使。”
“喔,”锦儿脸一红,实情确是如此,她瞒着未说,不免内愧,但此时只能否认,“有这话?我可不知道。”
“你倒问问他!”马夫人以告诫的口吻说,“别让他老瞒着你。如今是咱们转运的时候,千万不能胡来。”
“是!”
锦儿恭敬地答应着,想为曹震辩白几句,却一时想不起该如何说法。及至秋月带着小丫头来摆设餐具,就没有机会再说了。
喝着酒闲谈,锦儿不免又提起曹雪芹的亲事,马夫人叹口气瞅着爱子说:“你今年二十一了!到底打的什么主意?”
曹雪芹咬着醉蟹,只是咀嚼辨味,秋月提醒他说:“太太在跟你说话呢!”
“我知道。”曹雪芹抬起眼来,停了一会,突然说道,“我替娘娶个儿媳妇好了。”
“这叫什么话!”马夫人大不以为然,“你当我急着抱孙子?我可不比那些只顾自己、不顾下一辈的人,如果不是你中意的人,成天不是拌嘴,就是彼此板着脸,是那样子的话,我宁愿不要儿媳妇,免得成天替你们犯愁。”
“太太见得真透彻。”锦儿接口说道,“反正已经等到这时候了,爷儿们不比大闺女,只要太太不急着抱孙子,就二十三四成婚,也不算晚。如今不比前几年,很可以拣一拣、挑一挑。”她又问秋月,“你说呢?我这话错不错?”
显然地,这是希望秋月帮腔,但秋月有秋月的想法,她倒是希望曹雪芹能早日娶亲,因为她已经从各方面看出来,曹雪芹已沾染了名士习气,诗酒风流,不修边幅,再下去说不定会走上“邪路”。
因此,她不答锦儿的话,只说:“拣一拣,挑一挑,也得先有能拣能挑的人才行。”
“有、有。”锦儿一迭连声地,“起码有三四家。”
“你倒说,是哪几家?”马夫人回顾一个小丫头说,“四儿,你把我的豆蔻盒子拿来。”
四儿取来一个珐琅嵌金丝的豆蔻盒,内中盛的却是槟榔,马夫人取了一块含入口中,徐徐咀嚼。锦儿知道,马夫人在晚上嚼槟榔,便是打算晚睡了,这当然是对她的话题感兴趣的缘故。
其实,曹雪芹对自己的婚姻又何尝不感兴趣?只是相了几次亲,无一不是庸脂俗粉,而事前安排见面,事后饰词推托,麻烦多多,且往往不是得罪了坤宅,便是惹得冰人不悦。因此,他放出一句话去:“我自己会找!看中了再请人出来做媒,诸亲好友不必费心吧!”
就为他这句话,从此再没有人来为他提亲。例外的是两个人,一个是邹姨娘,另一个就是锦儿。
“先说一家,是正蓝旗的,汉姓是杨,怡王府总管的小姐,今年十九岁,模样儿脾气都好。我见过。”
说到这里,锦儿停了下来,看大家是何反应。可是她失望了,包括马夫人在内,大家都很沉着,也就是毫无表情。
“你才说了一家。”秋月开口了,“说第二家吧!”
“第二家也是内务府的。在奉天,官是主事,听说掌权——”
“是的。”曹雪芹插嘴说道,“盛京内务府的主事,等于‘堂郎中’,总管是盛京将军兼,挂个名而已。”
“慢点!”马夫人思索了一下问说,“是不是由广东海关调回来的,姓赵?”
“好像是他,赵小姐会说广东话。”锦儿问说,“太太知道这一家?”
“怎么不知道?说起来还沾点儿亲呢!”马夫人又说,“这位小姐娇生惯养,不太懂规矩。你说第三家,有第三家没有?”
锦儿点点头,欲语不语地考虑了一会才说:“第三家这位小姐实在可惜了。高不成、低不就,耽误了好几年,只怕比芹二爷还大几个月。论相貌、性情,绣一手好花,做一手好菜,肚子里的墨水,也很不少。只为父母爱惜,本人眼界也高,以至于耽误到现在。”
“既然样样都好,何以不能匹配高门?”秋月问道,“莫非出身不好?”
“出身怎么不好?老爷子做过知府,是十四爷的亲信,就为了这层关系,革职永不叙用。你想,有身份的人家,谁敢跟他结亲?低三下四的,她家又看不中。高不成低不就,那位小姐还赌气,定下一个规矩,来说媒的,她要面试。”
“试谁?”秋月问说,“试媒人?”
“试媒人干什么?自然是试新郎官。”
“这倒好!”秋月开玩笑地说,“芹二爷,你要不要去试一试。”
曹雪芹却真有跃跃欲试之意,“锦儿姊,”他问,“她姓什么?”
“姓什么不知道,只知道她家老爷子叫龄纪,老家在黑龙江。”
“这名字倒还听说过。”马夫人插进来说了一句。
“既是革职永不叙用,必有明发上谕。”曹雪芹说,“娘大概是听谁念‘宫门钞’,听过这个名字。”
“大概是吧。那两年天天打听消息,一忽儿谁抄家,一忽儿谁充军,听得人心惊肉跳,也纳闷儿,不知道究竟是为了什么!”马夫人紧接着又说,“这龄家,没有人敢跟他结亲,咱们也别惹祸吧!”
“娘!”曹雪芹立即提出不同的看法,“一朝天子一朝臣,好些人都昭雪了。十四爷不是也回自己府第了吗?我看这位龄知府官复原职,也是迟早间事。”
听他的口气,是回护着龄家,其意可知,但谁也不愿怂恿他去“应试”。马夫人是因为曹家重振门风,正当转机,凡事必须慎重,虽说“一朝天子一朝臣”,恂郡王颇为当今皇帝所尊礼,但也要看龄纪当初是何罪名,不可一概而论。
秋月是从自己的体验中,有所警觉,龄家的小姐青春虽说未全耽误,但既在赌气,性情恐已不免流于乖僻,而曹雪芹也不是怎么肯随和的人,万一意见不合,彼此不谅,必成怨偶。
至于锦儿,因为跟龄家并无交往,龄小姐品貌如何,也只是耳闻而已。倘或传闻失实,贸贸然去说媒,结果一定落一场没趣。顾虑及此,决定打听确实了再说。
看举座沉默,曹雪芹不免失望,在他,别样可以忍耐,唯独好奇心不能满足,心痒痒的六神不安。踌躇了一会,终于忍不住开口了。
“锦儿姊,”他问,“那龄小姐是怎么个试法?照说,她应该是个才女啊!怎么没有听人提过呢?”
“你别忙!等我打听清楚了告诉你。”本来有这一句话就够了,锦儿不留神又加了一句,“是不是才女不知道,不过听说真有人上门愿意试一试,结果被刷下来了。”
这一下曹雪芹自然要追根了,“是怎么被刷下来的呢?”他问,“那位小姐出了什么题目?”
“这,”锦儿笑道,“你可是把我给考住了,我怎么能说得上来?听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
曹雪芹大为诧异,而且也不能相信,因为出乎常理之外。大致所谓“才女”,无非工于吟咏,能做一篇古文或者四六,已是百不得一;若说按考场的规矩出题目,那便是八股文的行家了,闺阁中有人通晓此道,可说是一种异闻。
“罢了,罢了!果真是不栉进士,何至于好此腐气满纸的时文?”
这两句话,只有秋月听得懂,触起她的心事,很想乘机规劝一番,但话到口边,终于还是忍住了。
“芹二爷,”锦儿忽又正色说道:“当着太太在这里,你倒是正正经经说一句,你的意思到底怎么样?且不说老太太,二奶奶在日也常对我说,芹官的亲事是要紧的,大家都得留心。我一定要替二奶奶了这个心愿,开了年,我专心来办这件事。不过总要你自己有这个心才行,不然,旁人瞎起劲,岂不是太无聊了?”
看马夫人是深以为然的神情,曹雪芹想起祖母在日的关切,以及一家人对他的期待,顿觉娶妻生子,是他的一种必须早日履行的责任,那就必得降格以求了。
“我也并没有什么奢望,”他说,“凡事过得去就行。”
“怎么叫过得去?眼界有高下,别人看得过去了,你说还差着一大截,这样,事情就难办了。最好你说个大概出来,譬如模样儿高矮肥瘦,性情是喜欢静的,还是好热闹的。说得越详细,找起来越容易。”
“照你的说法,”曹雪芹笑道,“我看最好开个单子出来。”
“对!”锦儿却不当他是玩笑的话,“如果你真的有心,就一条一条开出来,我好好替你物色。你别怕麻烦,终身大事,一时的麻烦,换来的是一世的福气。”
锦儿这样认真热心的态度,马夫人与秋月都很感动。“锦二奶奶的这番盛意——”秋月说道,“芹二爷,你倒真是不能辜负。果然,你有诚意,也不必你麻烦,赶明儿个你说我写,开出单子来交给锦二奶奶。”
曹雪芹觉得这样做法,有些不可思议,“仿佛没有人这么做过。”他说,“不太郑重其事了吗?”
“婚姻大事,”马夫人接口说道,“哪里是儿戏!”
众口一词,都赞成照他自己的那句“戏言”去办,曹雪芹也就无可推托了,“好吧!”他向秋月说,“反正,我的好恶,你完全知道,你替我开好了。”
“对!”锦儿怂恿着,“你明天就开,开出来让芹二爷看,他不中意的再改。不过,要切实一点才好。”
“你放心!”秋月答说,“芹二爷不说只要过得去就行了?我只开过得去的条件。”
“嗯,嗯!”锦儿凝神想了一会发问,“四老爷说了没有,到热河要待多少日子?”
“三四个月。”
锦儿表示有三四个月的辰光,一定照曹雪芹的条件,找到“过得去”的“芹二奶奶”明年秋天办喜事,马夫人后年就可以抱孙子了。
看她说得极有把握,马夫人便一直在脸上浮着笑容。但秋月却没有她们那样乐观,这一夜同榻夜话,不免又谈了起来,秋月忽然问道:“你知道不知道,芹二爷为什么这个看不上那个也看不上,枉费了你许多工夫?”
“不是早说过了吗?他的眼界太高。”
“那么,眼界又高到什么地步呢?”
“这就很难说了!”锦儿发觉她话中有话,当即又说,“看样子,你倒像是能说出个究竟来?”
“告诉你吧,也不一定是眼界高的缘故。他有几个人的影子,在心里抹不掉。”
“喔,”锦儿对这句话大感兴趣,从枕上抬起头来,侧着脸说,“你这话有点意味。是哪几个?春雨?”
“春雨自然是一个,不过比较淡了。”
“浓的呢?”锦儿想了一下问说,“绣春?”
“是不是!你也想象得到。”
“我是猜的,你总看出点儿什么来吧?”锦儿又叹口气,“咱们这几个,就数她命最苦,到现在生死不知,到底是怎么了呢?”
“谁知道,如果真的⋯⋯”
秋月住口不语,锦儿当然要追问:“怎么不说下去呢?”
“不是我咒绣春,真的有确实消息,不在人世了,对芹二爷倒是一桩好事。”
“怎么?”锦儿想了一下说,“照你这么说,不光是抹不去影子,竟是至今不能死心。”
“也差不多。”
“你是从哪里看出来的呢?他自己告诉你的?”
“虽不说,看他作诗就知道了。”秋月又说,“他作了诗一定给我看,唯独有几首一直不肯拿出来。”
“那么,你是怎么看见的?”
“你真老实!”秋月笑道,“我不会偷吗?”
锦儿哑然失笑:“大家都说你是圣人。圣人也会做贼,可是件新闻。”她又问说,“他在诗里怎么说?”
“念给你听听好不好?”
“不必!我也不懂。你只说意思好了。”
“诗里的意思,只有自己去体会,讲不清楚。总而言之,叫作万般无奈。”
锦儿将她们的这番对话,好好体味了一会,才知道自己对曹雪芹所知太少,但此刻触类旁通,却又大有意会。踌躇了好半晌,终于把她的感想说了出来。
“他心里抹不掉的影子,大概也有你在内。我看,如果你有个归宿,他倒是去了一桩心事,反而死心塌地了。”
“你别扯上我!”秋月脸上发烧,有种无名的烦恼,“你别替我多事。”
“好姐姐,”锦儿急忙含笑赔不是,“千万别恼我!”
“谁恼你啦!”秋月觉得话说得太多了,“不早了,睡吧!”
锦儿不便再作声,但却了无睡意,忆前想后,思绪纷涌,突然想到一个人,毕竟忍不住又要跟秋月谈了。
“你睡着了没有?”锦儿轻轻推了她一把。
“快睡着了,干吗?”
“有个人,芹二爷一定中意。凭什么我说这话呢?”锦儿自问自答地,“因为这个人模样儿、性情,跟绣春很像。”
“喔,”秋月不免好奇,“是谁啊?”
“是街坊张老爷家,一个守望门寡的侄小姐。”
“守望门寡?”
“是啊!就是这一点不好。不过,芹二爷是克妻的命,也许两下一冲,彼此都好了。”
“你这话倒新鲜。”秋月笑道,“可不知命理上有此一说没有?”
“那也容易,我先拿芹二爷的八字跟张小姐的八字,找算命的合一合就知道了。”锦儿又问,“你看,这使得使不得?”
秋月委决不下,因为这不是她能完全做主的事,考虑了一会答说:“咱们先把女家的情形打听清楚,跟太太回了再说。那位张老爷是汉军不是?”
“原来是,现在不是。”
“这叫什么话?”
“新定的规矩,你不知道?”锦儿答说,“原来是汉军,现在愿意出旗的,只要报上去就行了。这叫‘开户’,张老爷是几个月前开户的。”
“喔,”秋月又问,“张老爷在哪里当差?”
“是做外官的,不知为什么,辞官不干了。”锦儿答说,“那张老爷也是读书人,潇潇洒洒,一点架子都没有。芹二爷做了他的侄女婿,一定合得来。”
“哪里就谈得到此了!”秋月笑道,“如果他出旗了,还不知道能不能通婚呢?”
“这没有什么不能。譬如早年定了亲的呢?莫非一开了户,连姻缘都拆散了吗!”
“这话倒也是!”秋月突然想起,“震二爷见过那位张小姐没有?”
“没有。”
“你倒不妨想个法子,让震二爷见一见,看他怎么说。”
“这,这是干什么?”锦儿困惑地问。
“震二爷不也喜欢绣春吗?”秋月紧接着说,“这件事我看不妥,其中的道理很细,你自己想去吧!”
秋月自觉想得很透彻,处置也明快,有当于心,恬然自适,而且这一天也真累了,所以一合上眼,便毫无思虑地入于梦境。
锦儿却正好相反,特别是提到曹震,很快地领悟了秋月话中的深意。绣春是怎么失踪的?不为了他们兄弟在盐山的那一场冲突吗?不过,曹雪芹只是心里抛不开绣春的影子,而曹震对绣春,说是刻骨相思,亦不为过。秋月问到曹震见过张小姐没有,真是个“旁观者清”,看出假如有个人像绣春,首先会“着迷”的不是曹雪芹,而是曹震。
这才是她失眠的主要原因。兴致勃勃思为曹雪芹觅得佳偶的满怀热心,已化成忧心忡忡唯恐曹震移情生恋的种种顾虑。当然,她亦不会忘掉曹雪芹,但在感觉中,曹雪芹必非曹震的对手,这就更加可虑了。她在想,纵或一切顺利,张小姐成了“芹二奶奶”,但亦难保曹震不生非分之心。那一来就可能引起极大的风波,一片为曹雪芹打算的苦心,变成悔之不及的“自作孽,不可活”。
“算了吧!”她这样对自己说,但即令没有曹雪芹牵涉在内,她仍不能消除曹震可能会邂逅张小姐,惹出一段孽缘的隐忧。
“怎么!”突然,她听得秋月在问,“你还没有睡?”
这下才让锦儿意识到时候恐怕不早了,看秋月起床,披着小棉袄去解手,她也跟着起身。屋子里很暖和,她连小棉袄都不穿,将灯芯往上一移,光焰跃起,看水晶罩中的金钟,长短针都指在二字上,不由得失声说道:“丑时都过了!”
秋月在后房,听不见她的声音,锦儿踌躇了一会,终于穿上小棉袄与套裤,将“五更鸡”上炖着的红枣、莲子、薏米粥取了下来,拿现成的饭碗盛了两碗,等秋月来吃。
“我不饿,你自己吃吧!”
“勉为其难,陪一陪我。”
秋月却不过意,坐了下来,细看一看锦儿说:“你哪来这么大的精神?”
“我睡不着。”
“你又太热心了。”秋月笑道,“性子也太急,芹二爷的亲事,既然已耽误了好几年了,也不必急在一时。”
这是误会了,锦儿却不便明言,只含含糊糊地说:“我另外有事!”
如此深宵想心事想得睡不着,可见是件很要紧,也很为难的事。秋月自不免关切,看着她:“什么事?能不能告诉我?”
“你说得不错!”锦儿答说,“我真该想法子让我们那口子,跟张小姐见上一面。”
“见了面又如何?”
“看他是怎么个神情。”
秋月不答,拿银匙舀了一枚红枣,送入口中,吐皮吐核,慢慢吃完,才抬起眼问了一句:“你一直就在想这件事吗?”
“是的。”锦儿老实承认。
“那是我害了你了,我不该说那句话。”秋月又说,“我劝你别多事,把我刚才说的那句话丢开吧!”
“不行!”锦儿摇摇头,“我得看清楚了才能放心。”
“其实你又有什么不放心的?大家都是胡猜,渺渺茫茫,倒为这个犯上了愁,岂不太傻了吗?”
“不!”锦儿兀自摇头,“住在前面街,不知道哪一天遇上了,我们那口子在这上头着了迷,那劲儿可够瞧的。你想,我能放心吗?”
“没有那么巧的事。就算遇上了,不见得就留神;就留了神,也不见得会想到像绣春;就想到像绣春,也不见得着迷。”秋月又说,“人家守望门寡的闺女,他能怎么样?如果真的又胡闹,别说四老爷会管他,太太也会说他。你怕什么?”
有此一番解劝,锦儿心里才比较踏实,但也磨到丑末寅初,方始睡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