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睡得迟,起得晚,锦儿正在一窗红日之下,一面看奶妈喂孩子、一面梳头时,只见秋月匆匆走来说道:“震二爷来了!”
“他来干吗?”
“是谈四老爷的事,你梳了头就出来吧!”秋月边走边说,“在太太屋子里。”
等她到了马夫人那里一看,曹雪芹也在,见了她就说:“我马上要到热河去了。”
锦儿先不忙答他的话,给马夫人请过安,起身向曹震说了句:“你怎么来了?”然后跟曹雪芹答话,“过年只有十几天了,总要破了五才能动身。”
“不!”曹震接口,“这几天就得走。”
“怎么回事?”
原来曹这天一大早进宫谢恩,递了折子,在内奏事处闲坐,不道方观承找来了,悄悄告诉他说,已经派了他修热河行宫的差使,皇帝希望他尽腊月二十日以前,赶到热河。请他赶快回家预备,另有后命。
于是曹出宫便到曹震那里,他是四更天才回来的,正呼呼大睡,曹叫人将他唤起床来,告诉他这个消息,也是要他即刻预备,陪到热河,等过了年,将曹雪芹接了去替他。
这一下曹震为难了。他年下有许多应酬要料理,更有一件要紧事是,他替成记木厂的掌柜杨胖子活动泰陵的工程。已有眉目,正要趁年下好好打点一番,谋成了它。如果在热河过年,那就前功尽弃,杨胖子就算把工程弄到手,也不会有他多大的好处。
因此,他只说他在粮台上有未了之事,过年前正要结账,不能丢下不管。提出的办法是,让曹雪芹陪“四叔”在热河过年,不过他还是送了去,送到了就回京。京师到热河是五天的途程,来回十天,还误不了事。
当然,大庭广众之下,曹震说的仍是对曹所说的,那套冠冕堂皇的话,不过锦儿是完全能够体会的,当下便故意拿他埋怨了一顿。
“你也是,只顾你自己粮台上的公事,也不想想,快过年了,人在外面的,都还得冒风冒雪,赶回来团圆,你反而把芹二爷弄到热河去,怎么对得起太太?”
“是啊!”曹震搔着头皮说,“我也没法子。”
马夫人原来倒还有些介意,只为锦儿那一番话,心中便一无芥蒂,反帮着曹震说道:“你也别怨他!公事到底是要紧的。要说团圆,也不在乎年节,只要大家平平安安,能放得下心,就隔得远也没有什么。”
“太太真是体恤小辈!”曹震请个安,起身对锦儿说,“咱们把太太接了去过年。”
锦儿尚未答话,马夫人已连连摇手,“不,不!”她说,“不方便!你们给自己添了麻烦,我吃着还不放心。”
身在清真的马夫人,奉教虔诚,原有一个小厨房制馔,如果到了曹震家,炊具难免混杂,彼此确是不便。
“那就这样,”锦儿说道,“我带了孩子来陪太太守岁。”
“到时候再看吧!”马夫人说,“倒是芹官的行李得赶紧预备,到底是哪一天动身啊?”
“就这两三天,一有好日子就走。”曹震向秋月说道,“劳驾,把时宪书给我。”
“什么叫时宪书?”锦儿问说。
“就是皇历。”
原来乾隆皇帝御名弘历,为了避讳,历书改名时宪书;预定明年举行的制科“博学弘词”,亦改为“博学鸿词”。
等曹震讲完,曹雪芹笑道:“震二哥真是会做官了!避讳的事记得这么清楚,我可还是第一回听人管皇历叫时宪书。”
“你别小看了这件事!”曹震正色说道,“这年头儿忌讳可多着哪!说话处处要小心,别犯了忌讳。尤其是这回到热河,你可千万要留神,那儿有件事,是极大的忌讳,碰都碰不得。”
“什么事?”
“太太知道。”曹震答说,“回头请太太告诉你。”
是如此讳莫如深的神情,大家都想问却都不敢开口了。等秋月取了历书来一看,除了后天是个宜于长行的好日子以外,就得腊月十九才能动身了。
“后天?”马夫人问说,“来得及吗?”
“粮台上车马夫子都是现成的,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有。就是替雪芹预备行李,得赶一赶了。”曹震起身说道,“只怕四叔还没有留意到,非后天去不可,我得赶紧去告诉他一声。回头我再来。”
曹震走了,锦儿却留了下来,为的是好帮着秋月替曹雪芹预备行李。铺盖好办,衣服却费周章,热河热在夏季,冬天却比京里还冷,长行跋涉,衣履既不宜累赘,还要受得起折磨,这就不容易办了。
“要暖、要轻,最好是丝绵袍,只怕路上禁不起折腾。”锦儿说道,“最好是大毛皮袍。”
“不!”马夫人,“大毛皮袍都是缎面的,国丧还没有满,不能穿。再说,穿了大毛皮袍走长途,也糟蹋了衣服。我看,仍旧只有穿他身上的那件布面紫羔皮袍,另外替他赶一件丝绵袄出来,衬着穿,也就够了。”
商量停当了,立刻动手,现买的新丝绵,面子是现成的宝蓝宁绸,加上一副青布套袖,穿在里面,看不出来。
翻新丝绵很麻烦,丝丝缕缕都得拉松了,再一层一层铺裹在套子上,然后翻过来加行线、钉纽襻、装领子。跟锦儿忙到午夜时分,方始完工。
“芹二爷试一试吧!”锦儿指着曹雪芹的书房说,“灯还亮着,必是在理书。”
“辛苦、辛苦!”曹雪芹拱一拱手,笑嘻嘻地说,“大小一定合适,我回头来试。”
“这会儿就试,不合适还可以改。”说着,秋月便动手替曹雪芹去解皮袍的纽扣。
及至一穿上身,曹雪芹立刻就觉得衣袖的尺寸小了,丝绵又装得多,以致要弯臂都有些困难。
“麻烦了!”锦儿皱眉,“我把袖子裁小了!而且还不能放,没有留下富余的料子。”
“能不能将就?”秋月问曹雪芹。
“在家穿可以;上路可不行,胳膊弯不过来,没法子拉缰绳。”曹雪芹又说,“我倒有个主意,把袖子剪掉,改成坎肩儿,上马下马,干净利落,倒比棉袄更得用。”
“要说坎肩儿,也不必用丝绵,皮坎肩不更暖、更爽利?”秋月又说,“我来找一找,一定有现成的。”
锦儿也是这么想,而且颇有徒劳无功、咎由自取之感,因为做官人家,总有一两件冬日上朝、上衙门,穿在袍褂里面的皮坎肩,“真是,”她说,“早知如此,这一下午、一晚上的工夫,帮着咱们芹二爷理书,有多好呢?”
“书也理得差不多了。”曹雪芹答说,“这一回跟了四老爷去,还不能多带书,多带了麻烦。”
“这话我就不懂了。”锦儿问说,“你多带书,四老爷瞧着,先就欢喜了,怎么会有麻烦?”
“怎么不是麻烦?”秋月接口说道,“正经书带多了,四老爷一看,正好考他;闲书带多了呢,又怕四老爷说他。”
“正是这话。”曹雪芹连连点头,满脸深获我心的快慰。
“你们把四老爷的心里,真是揣摩透了。”锦儿的心情一变,问秋月说道,“咱们弄点酒喝,算是给芹二爷饯行?”
不等秋月答话,曹雪芹便拍掌笑道:“这好!围炉煮酒消寒夜,此乐何可多得?”
秋月也让他们鼓动了兴致,年下多的是现成的食料,料理了两个冷荤碟子,一个酸菜银鱼火锅,就着炭盆烫热了酒,把杯话别。
“芹二爷。”锦儿首先举杯,“我替我们二爷敬你一盅,这回,本该是他跟了四老爷去的。”
“无所谓。”曹雪芹答说,“我倒是早就想到避暑山庄去逛一逛了。”说着,跟锦儿对干了酒。
“到了热河,不知道住在哪儿。”锦儿一面替他斟酒,一面问道,“能住在行宫里吗?”
“我想,没有什么不能住。”
“你可别满不在乎的!”秋月提出警告,“别忘了震二爷的话,那里的忌讳多,千万谨慎。”
“对了!”锦儿仿佛被提醒了似的,“倒是什么忌讳啊?你问了太太没有?”
“问了。”曹雪芹答说,“还不就是那件事吗?”
“哪件事?”锦儿突然意会,“是,是那位不能出面的老太后?”
“可不是。”
“忌讳呢?”锦儿又问,“怎么算是犯忌讳?”
“不能出面,自然就是忌讳。”秋月转脸看着曹雪芹,郑重其事而又略带忧虑地,“提起这一层,我真还有点不放心。你的好奇、好多问,又好发议论的脾气,可真得改一改。”
“你放心好了。”曹雪芹答说,“这件事,就我不问,也一定会有人告诉我。反正人家怎么说,我怎么听,什么事搁在肚子里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秋月问道,“能心口如一吗?”
“不能也得能。”
“好!”秋月举起杯来,咕嘟咕嘟地干了酒,照一照杯子说,“你可别忘了你自己的话。”
“不会!绝不会!”曹雪芹也一仰脖子干了酒。
“真的,芹二爷!”锦儿也说,“曹家要从你身上发起来,才真的是发了。你可别忘了老太太跟我们二奶奶,在你身上的那一片心。”
锦儿劝了,秋月又劝,话题不脱他的两件大事,一件亲事、一件功名。两件事都到了必须有所交代的时候了。“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两人举了许多世交子弟,辜负了大好年光,以致潦倒颓唐的故事,将曹雪芹说得有些烦躁了。
“你们倒像看准了我一定没出息似的。”他笑着说,但笑容非常不自然。
秋月和锦儿都警觉到了,两人对看了一眼,取得默契,由秋月结束了这一场劝告。
“你别嫌我们俩噜苏,我们不噜苏,四老爷会噜苏。你只记着你自己的话,做个有出息的样儿给我们看看。”
“好!我一定做给你看。不过,我得先问你,怎么是有出息的样儿、怎么是没出息的样儿?”
“那还用说吗?只听大家的口碑就知道了。”
“四老爷将来一定会说。”锦儿接口,“如果你读书上进,凡事巴结,四老爷一定会赞不绝口。”
“也不必赞不绝口,只要四老爷说一句,果然有了长进,那就行了。”
“这容易。”曹雪芹说,“咱们赌个什么东道?”
“你说。”
曹雪芹想了一下说:“如果我赢了东道,你得把你所有的诗稿拿给我看。”
秋月有许多自写幽怨的诗,是绝不便公开的,因而面有难色。见此光景,曹雪芹却得意了。
“原来你们都是口惠而实不至,劝人学好的话,不费什么,谁都会说。罢了、罢了,多谢你们的好意吧!”
这一说恼了秋月,“多少年,一片心血在你身上,临了儿落得这么一句话,真叫人寒心。”她说,“你要看我见不得人的诗,也不必赌什么东道,我现在就拿给你好了。”说着,霍地起立,便待离座。
一看这模样,曹雪芹慌了手脚,急忙一把按住她的肩,赔笑说道:“好姊姊,我随便一句玩话,你怎么就认了真呢!你多少年一片心血在我身上,我怎么会不知道?”
“说跟你赌东道,也不过好玩,莫非不赌东道,我就专做没出息的事,叫大家笑话我?当然不会。你放心好了,等四老爷差满回来,你看着好了,一定在太太面前夸奖我。”
“那就是了。”锦儿赶紧凑在里面调解,“我们就等着这一天呢!喝酒吧。”
“对、对!喝酒。”曹雪芹摸一摸秋月的酒杯说,“你的酒凉了,我替你换一换。”
说着,便转过身去,从炭盆上的热水铫子中,提出坐在里面的瓷酒壶,拿秋月的冷酒兑在壶中,另外斟上一杯。
锦儿在他身后匿笑,不道为曹雪芹发觉,便即问说:“你笑什么?”
“我笑你敬酒不喝喝罚酒。好好劝你不听,非得秋月恼了,你才知道厉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