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6
进东华门,绕道文华殿,东北有三道横跨御河厅的石桥,桥北三座绿瓦的殿宇,便是皇子所居的南三所,中间一座题名撷芳殿,即是弘皙的住处。殿门未启,但墙内灯光,不止一处,想来弘皙已起身了。
其实,不是弘皙已经起身,而是根本不曾归寝,与弘昌计议了大半夜,已经有了一个初步的结论,决不善罢甘休,而且开了一张名单,凡是曾遭大行皇帝谴责,在眼前不得意的亲贵大臣,都要派专人去联络。就在这时候,听说张、鄂二人,相偕来访,这在弘皙多少是感到意外的,不过他们的来意是很明白的,来做说客。
“来者不善,善者不来,”弘昌说道,“咱们得好好儿琢磨琢磨,定个宗旨出来,才能应付得了那两个老狐狸。”
“不!”弘皙觉得有一点必须提出纠正,“张衡臣一向对我不错。”
“既然如此,口气不妨更硬一点儿。”
于是弘皙交代护卫,延纳两相,道是他刚起身,须得稍待,方能相见。这样,他跟弘昌便可从从容容地商议了。
看到弘昌陪着弘皙一起出见,为张、鄂二人始料所不及。此人蛮横骄奢,素为怡王所不喜,他之拥护弘皙,固由臭味相投,但主要的,还是因为以长子而未能袭爵,胸中一股怨气不出,久而久之化成痞块,脾气越发乖谬,是个很难对付的人。
果然,一开口就让人窘于应答,“两位是来迎驾的吧?”他说。
张廷玉木然无语,鄂尔泰却有急智,答一句:“是来劝驾的。”
“劝谁?”
“王爷。”鄂尔泰赶紧又说,“还有贝子。”
“与我何干?”弘昌笑道,“自然来劝王爷的。”
“怎么说,与贝子不相干?想当年怡贤亲王辅佐先帝,尽忠竭力,先帝酬答怡王,亦可说至矣尽矣,一王不足,又封一王,还常劝怡王,儿孙自有儿孙福,大可看开些。其实呢,怡王的子孙,先帝无不关切,前一阵子还提起,说到了该加封的时候,千万别忘了把怡王的老大的名字,开在前面。贝子,光凭这一点,你就该仰体先帝的德意,遵奉遗诏,以慰在天之灵。”
弘昌不作声。动之以情,不免想起往事。他在雍正元年就被封为贝子,原有让他袭爵之意,以后事与愿违,怪不到大行皇帝身上。倒是大行常劝他父亲的话,让他少受了好些责罚,而况还有打算将他晋封为贝勒的一番好意。转念到此,不由得就减低了对嗣皇帝的敌意。但既来助阵,其势不容他保持缄默,想起弘皙说张廷玉一向对他不错的话,便即说道:“衡臣,你应该替王爷说几句公道话吧!”
“唉!都只怪先帝走得太急了些!”张廷玉又叹一口气,低着头,不胜黯然似的。
“唯其走得太急了,才更要你们两位说公道话。”弘皙突然问道,“衡臣,你是哪年回京的?”
“雍正九年。”
“雍正七年夏天的事,你总听说过吧?”
鄂尔泰知道他指的是什么,却故作不知,“王爷指的是哪件事?”他问。
“指宫中闹鬼——”话一出口,弘皙才发觉措辞太不妥,所闹的“鬼”,便是他的父亲胤礽,别人可以说“闹鬼”,他不能说,所以改口说道,“先王在宫中显灵,大行许了好些心愿,病才能好。那些心愿是什么,你当然知道。今日天下,等于过河拆桥。”他厉声说道,“人好欺,鬼神难欺!”
见他这种狞厉的态度与语气,鄂尔泰心里难过极了。先帝风裁峻肃,持礼特苛,没有人敢在他面前走错一步、说错一句,否则就可能有不测之祸。如今一口气不来,撒手尘寰,便居然有人敢于如此肆无忌惮地大加谤讪,而拿他毫无办法。看来帝王将相,无不是“一旦无常万事休”!想想人生真是乏味。
这时张廷玉开口了,“王爷,你有点误会了。根本谈不到欺人、欺鬼神的话,先帝当时只说四阿哥、五阿哥跟王爷都有继承大位的资格,并没有说,大位一定会传给王爷。”他停了一下又说,“总之,如今相忍为国最要紧。”
“相忍为国,不错,是非可得分明,真相更不可不推求。大行皇帝说过,一旦有了结果,要把何以传位给某人的原因,说得明明白白,让大家心服口服。可是,现在的局面,你说能让人心服吗?”
“这就是我所说的,只怪先帝走得太急,竟来不及办这件事。”
“这话不对,既有所谓遗诏,那就是早已定了主意。既定了主意,又何以不说明白?”
词锋很犀利,张廷玉只好这样说:“想来先帝虽写了手诏,心里仍在推敲。”
“既然如此,就是未定之局。既是未定之局,我就不能承认四阿哥得了皇位。”
“国不可一日无君。”鄂尔泰抗声说道,“请王爷以社稷苍生为重。”
从“国不可一日无君”这句话中,弘皙已知四阿哥弘历将在这天接位。冷眼旁观,一向待他不错的张廷玉,似乎有劲没处使,帮不上什么忙,而弘昌为鄂尔泰一劝,亦有泄气的模样,“死党”如此,其他可想。看来只有使出最后一招来了。
这最后一招便是“发横”。
也是他跟弘昌计议到后来,一致同意的态度,就算拦不住弘历得位,可也不能让他安安稳稳、舒舒服服称帝。于是他说:“‘国不可一日无君’是你们的事,忍得下去忍不下去,是我的事。我早已什么都豁出去了,倒要等着看他是不是雍正的跨灶之子?”
鄂尔泰、张廷玉相顾失色。弘皙已公然表明要造反了!用年号来称大行皇帝,充满了轻蔑的敌意;而“跨灶之子”那句话,又无异对四阿哥挑衅,看他敢不敢像他父亲那样“弑兄屠弟”。
鄂尔泰暗中思忖,就凭弘皙这几句话,将来恐怕已难免有杀身之祸。因而向张廷玉以眼色示意,此事决不可泄露,张廷玉也是一样的想法,微微颔首,报以默契。
“王爷,”鄂尔泰以极诚恳的语气说,“退一步天地皆宽。王爷今天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安富尊荣,何求不得?且不说‘知足常乐’古人垂诚,只说本朝两位亲王的明智,就很值得王爷取法。”
鄂尔泰所举的两亲王,一个是礼烈亲王代善,他是太祖的次子而早已居长,佐父创业,战功彪炳。太祖遗命“四大四小,八贝勒共治”,礼亲王代善称号“大贝勒”,名正言顺,应为领袖,可是他却拥戴胞弟“四贝勒”皇太极称帝,便是太宗。而太宗酬答拥戴之功,亦颇优渥,一门之王,列帝皆另眼相看。
再一个是安和亲王岳乐,他是太宗之兄饶余亲王阿巴泰之子,袭封后改号安亲王。顺治十八年,世祖二十四岁,但以自有知识开始,便饱尝世味。十几年中,国事、家事、婚姻、爱情,变幻莫测,勘破无常,只有佛门中无荣无辱,为至乐之地,因而决心行遁,亲自为太监吴良辅祝发,打算带往五台山去做伴当。想到天下未定,更赖长君,在他的许多兄弟中,选中了安亲王岳乐,堪当大任。哪知“房星竟未动,天降白玉棺”,忽然出痘,自得病至大渐,不过几天工夫,自知不起时,召学士王熙草遗诏,传位岳乐。可是孝庄太后与她的“教父”德国人汤若望定策,皇位仍旧传子,选中的是皇三子玄烨,因为他已经出过痘了,那就是在位六十一年的圣祖。当即位之初,由安亲王领头,率诸王贝勒在大光明殿设誓,共保幼主。圣祖在日,对安亲王始终敬礼不衰,就是为了酬报他的谦让拥护之德。
“吴泰伯让国,史册流芳,义名千古,王爷莫非就没有见贤思齐之心?”鄂尔泰又说,“再拿礼烈亲王跟安和亲王的懿行来看,真正是功在主稷,如果不是太宗、圣祖在位,大清朝哪有今天?”
这话使得弘皙大不服气,“毅庵,”他提出质问,“你以为四阿哥可比太宗文皇帝、圣祖仁皇帝?莫非我就不如他?何以见得我如果退让,就是社稷苍生之福,否则就要为祸天下?其中是何道理,倒请你开导开导!”
“王爷,你千万不能误会……”
鄂尔泰原是打算发挥他说理细入毫芒的长才,一步一步劝得弘皙回心转意,不想他提出来这么尖锐的疑问,倘无利害关系明明白白地答复,不足以折服弘皙。因而考虑,是不是要提出平郡王来?
平郡王福彭跟四阿哥之亲密,是宫中尽人皆知的事。
福彭以亲藩绾兵符,佩着“定边大将军”的金印,征讨大清朝开国以来最强悍的一个“叛逆”准噶尔,目前采取以战迫和的方略,正当紧要关头。如果大行皇帝的哀诏到达前方,“大将军王”得知接位的不是四阿哥,且不说有何勒兵观变的举动,光是由于失望泄气之故,以致士气消沉,所关不细;何况复位苗疆,肩负重任的张广泗,出身镶红旗汉军的张广泗,亦唯“旗主”平郡王福彭之命是听,倘或福彭不服新主,势必也会影响苗疆事务。
这个说法很有力,可是会伤害福彭与张广泗,目前不妨用另一个说法,便是大行皇帝对四阿哥的嫡子永琏的期望。
等他将“瑚琏之器”的这番道理讲完,弘皙冷笑道:“哼!又是个为子择父的说法。”
这个讽刺很尖刻,但可不必理睬,不想好久没有开口的弘昌问出一句话来:“永琏虽已出过痘了,可是到底只有六岁,谁知道将来怎么样呢?”
这一下提醒了弘皙,随即很率直地问道:“永琏未成年就死了呢?”
鄂尔泰瞠目不知所答,只好转脸去看张廷玉,希望他能为他解除窘境,而张廷玉却故意避开他的视线,默无一言。
鄂尔泰无奈,唯有反问:“王爷说,应该怎么办?”
弘皙的神情显得很深沉,在三双眼睛环视之下终于开口。“我可以让步。”他说,“如果永琏真的是‘瑚琏之器’,让他一直当皇上;但如永琏夭折了,他就没有再当皇上的资格。那时候,他要让位给我。”
鄂尔泰倒抽一口冷气,直截了当地说:“王爷这个条件,我不敢赞一词。”
“我知道,谁也没有办法替他做主,要他自己愿意才行。不过,我还有一个附带条件,他答应了,还得庄亲王、果亲王罚誓作保。”
“是!”鄂尔泰答应着,转过脸去,低声问张廷玉,“如何?”
“诚如尊论,此事非我辈所能赞一词,唯有据实复命而已。”
据实向两王复命以后,果亲王率直表示:“我不能作这个保!我也不能罚誓,凭什么?”
庄亲王跟他的想法大致相同,从古以来,从没有人作过这样保,这样的保也是根本无法实现的!人有旦夕祸福,何况是个六岁的童子,一场惊风,或者遭遇不测的意外,随时可以要了他的小命,那时能向嗣皇帝去说“你该退位了,该让理亲王来当皇上”吗?
不过他不愿像果亲王那样做决绝的表示,因为这一来便无转圜的余地,当即劝道:“你先别忙!咱们先跟他谈谈去。”
“他”是指嗣皇帝,等见了面,细说经过,嗣皇帝的表情,居然是平静的,他问:“两位叔叔看呢?该怎么办?”
果亲王抢着要开口,庄亲王急忙做手势阻拦,然后低声答道:“如果不罚誓,倒可以许他。”
显然的,这就是在任何情况下,都不履行保证责任的打算。
本意是与嗣皇帝的想法相同的,只要皇位到了手了,谁也奈何我不得。可是不设誓,弘皙能相信吗?
他说不出劝庄王姑且设誓骗一骗弘皙的话,决定自己来下手,“我是有诚意的。”他说,“请两位叔叔,只做保人,我自己来罚誓。而且……”他又格外加重了语气,“我也不相信永琏会夭折,人定可以胜天,何况是在我身边的儿子,多加几分小心不就行了吗?”
“好!”庄亲王答说,“我再让他们俩去交涉。”
于是张、鄂二人再次进宫,到撷芳殿去见弘皙。很委婉地说明来意,弘皙一口拒绝:“不行!我不相信他的话。”
语气很坚决,点水泼不进去,不过鄂尔泰还是有了一点成就,劝得弘皙做了一个让步,不必两王都保,只庄亲王一个人设誓就行了。
这一下关键就在庄亲王一个人身上了。他反复考虑,久久下不得决心,嗣皇帝当然不便催促,只不断旁敲侧击地表示,即令罚了誓,也绝不会应誓,因为永琏长大成人,或者年过四十的弘皙,大限一到,这个誓自然而然就不生作用了。
其时已经大天白亮,乾清宫的几筵已经铺设完成,只等移灵入宫,柩前即位,天下便可大定,而未得庄亲王一言,大家都只有焦灼地等待。这股无形的压力很大,庄亲王终于承受不住,狠一狠心说:“好吧!我发誓作保。”
出人意料的是,弘皙反而又让步了;有人劝他,做得已经过分了,只要庄亲王肯作保,不必再让他罚什么誓。这样放宽一步,庄亲王领了情,反而更有利。弘皙觉得这个见解很高明,决定接受。
不过话说得很明白,只要永琏在二十岁以前去世,嗣皇帝便应禅位于弘皙,当然其中应该有一段缓冲时间,这个时间颇费交涉。嗣皇帝认为应该要两年,才能将他主持的大政,一一完成;弘皙则认为有半年工夫,尽够做个结束了。往返磋商的结果,采取折中办法,定为一年。
于是大行皇帝梓宫,正式移入乾清宫,嗣皇帝柩前接位,截辫成服,躄踊举哀,乾清宫中哭声震天。但听得出来,干号的居多;看得出来,缺少一副急泪的也很多。
嗣皇帝接位后的第一件事是,宣布年号定为“乾隆”。很明白地,他必须“乾运兴隆”,皇帝才能一直做下去。
第二件事是,传大行皇帝遗命,以庄亲王、果亲王、鄂尔泰、张廷玉为“辅政王大臣”,同时面谕:鄂、张将来配享太庙一事,写入哀诏。
第三件事是,尊生母熹妃为皇太后,然后传皇太后懿旨,以嗣皇帝福晋富察氏为皇后。
第四件事是,宣布圣祖诸子,分属尊亲,除大朝仪外,平时相见,免予跪拜。
第五件事是,传皇太后懿旨,和亲王生母裕妃,尊封为皇考贵妃。
第六件事是,庄亲王、果亲王、理亲王赐食双俸。
第七件事是,贝子弘昌晋封为贝勒。
第八件事是,命总管内务府大臣来保,严厉告诫太监,凡外廷发生的各种事件,切切不准到后妃各宫去胡言乱语,否则立即杖责,发往吉林、黑龙江当苦差。
第九件事是,派人严密监视在西苑助大行皇帝修炼的道士,还有嗣皇帝深恶痛绝的国师文觉。
这监视的任务,是交给一个叫莽鹄立的内务府大臣去办。他是蒙古人,善画工笔人物,善于写真。雍正即位后,检点内府所藏书画文玩;康熙一朝,物阜民丰,在位六十一年,南巡六次,臣民进献,藩属朝贡,什么奇珍异宝都有,却就是少一幅逼真的圣祖御容。恰好莽鹄立进京述职,先帝想起他丹青墨妙,当时便说了这桩憾事,命他“默写进呈”。
莽鹄立做过苏州浒墅关的监督,习闻蒲松龄在《聊斋志异》中所写的“吴门画工”那段故事,这个画工姓朱,他的画与众不同,专以绘制“喜容”为业。所谓“喜容”就是祖先神像,除夕迎神挂出来,朝夕上祭,到正月十七日送神,方始收起。江南在慎终追远上,最重此事,只要是小康之家,都必得为亡父留下这么一幅“喜容”,以便除夕迎回家来过年。当然,有的是生前早已预备好的,有的却是到了一命呜呼时才想起这件事,赶紧要找“朱司务”来,请他对着死者描容。
死者的形象,大致不会好看,所以江南妇女,对讨厌的人,动辄以“死相”相訾。这朱司务的本事,便是能将死相画得不讨厌,而且跟死者生前非常相像,因而声名大噪,遇到闹瘟疫的年头,真有应接不暇之势。
朱司务平生无他好,只喜欢扶乩,最崇信吕纯阳。久而久之,自己总以为“诚则灵”,必有一天能遇到游戏人间的吕洞宾,自从动了这个念头,就专门在风尘中物色。可是三五年过去,一无所遇。
这年是顺治十五年,朱司务有一天郊游,在一座荒凉的古刹中,发现乞儿们在聚饮,虽是冷炙残羹,而意兴比谁都豪,其中有个长了三绺黑胡子的中年人,一对眼睛,晶光四射,看在朱司务眼睛里,心中一动,毫不迟疑地踏上前去,双膝跪倒,口中说道:“终于让我遇见仙人了。”
乞儿们大笑,说来了个疯子,朱司务却丝毫不气馁,认定他面前的人就是吕纯阳。
纠缠不已,那“吕纯阳”有些不耐烦了,瞪着眼说:“好吧,就算我是吕纯阳,你拿我怎么样?”
“我岂敢对仙人无礼,只望赐我一粒长生不老的丹药。”
乞儿们又是大笑,但那“吕纯阳”却不笑,招招手唤他到一边说道:“这里不是说话的所在,晚上见吧!”
朱司务正想问明,晚上在何处会面,哪知眼睛一眨,人影已杳,遍寻不见,既惊且喜,亦不免怅惘,自以为已失之交臂,不免怏怏而归。
当然,晚上见面的话,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入夜灯下独坐,到四更天还是消息沉沉,正当神困思倦,欲寻好梦之际,仙人来了。朱司务精神大振,伏地磕头,起身瞻仰仙姿,恰如乩坛上所画的“纯阳真人像”,头戴方巾、身穿海青、足下云霓、腰系朱红丝绦、背上斜插一把伏魔宝剑,一张白净的长隆脸,三绺黑须,根根见肉,好一派仙风道骨。
“这也是我小子一片虔诚,感动得神仙下降。如今可是再不能放真人走了!”说着朱司务便拉住了“吕仙”的衣服。
“你打算要怎么样呢?”
“求真人收了我,我替真人背药箱。”
“你骨相太浊!”那“吕仙”沉吟了一会说,“这样吧!我替你引见一个人吧!”
说完,大袖一扬,但闻异香满室,一朵祥云,冉冉而降。云中一位丽人,年可三十许,宫妆高髻,仪态万方,令人不敢逼视,却又非看不可。
“这位是董娘娘!你看仔细了。”
既然吕仙吩咐,朱司务便肆无忌惮地饱看了。那“董娘娘”怡然含笑,只觉喜气迎人,令人爱慕不已。他心里在想,若得与这位董娘娘共度一宵,便死也值得。
念头尚未转完,忽然黑乎乎一物,当头飞到,接着听得“吧嗒”一声,他脸上重重地挨了一下,赶紧举手护痛时,手中多了一本书,是他的画册。愕然抬眼,发觉“董娘娘”掩口莞尔,吕仙脸色不悦,才明白心动神知,那一击是惩罚他的绮念。
惊悚之下,自然收摄心神,“吕仙”问道:“董娘娘的面貌,记住了没有?”
“记住了。”朱司务恭恭敬敬地回答。
“真的?”
“真的。”
于是“吕仙”又是一挥袖,“董娘娘”倏然而灭,“记住了董娘娘的面貌,日后自有用处。”那“吕仙”一面走,一面说。
朱司务急忙抢上前去,想问他是何用处,不道脚下一绊,一头栽了出去——这一栽,复回尘世,原来是南柯一梦。
定定神回忆梦境,历历如见,毫发分明,当下挑灯铺纸将“董娘娘”的面貌服饰,细细地都画了下来。这幅像画得很得意,却不知有何用处,姑且搁在画箱中再说。
过了两年,朱司务动了游兴,由陆路北上,一直到京,正逢皇贵妃董鄂氏病殁——原来这董鄂氏便是冒辟疆的爱姬董小宛,为多尔衮部下所掳,辗转入宫,作为内大臣鄂硕之女,改了个董鄂氏的满洲姓,被册封为皇贵妃,正就是朱司务梦中的“董娘娘”。
这皇贵妃董鄂氏,贤德非凡,顺治皇帝与她生前虽已分床,死后却要同穴,追尊为“端敬皇后”,议谥加到十字之多。不道扬州“瘦马”中出了个崇祯的田贵妃,二十年后秦淮“旧院”中,更出了个皇后,无不诧为奇事。更奇的是,顺治皇帝为端敬皇后治丧,连身历前明隆庆、万历、泰昌、天启、崇祯五朝,上百岁的耆老,都道是闻所未闻。
这端敬皇后是火葬的,黄泉之下要人服侍,于是三十名宫女、太监殉葬,也要有地方住,于是盛饰奇珍异宝的一座精舍,付之一炬。这是满洲贵族丧葬中的“大丢纸”,还有“小丢纸”,端敬皇后眠御之物,亦尽皆焚化,桂圆大的东珠、拇指大的红蓝宝石,霎时间都在“哔哔剥剥”的爆声和五色火焰中化成灰了。
但是,顺治皇帝却还有一桩莫大的憾事,端敬皇后并未留下一张画像。
于是召集专工人物负盛名的画家、画工,由端敬皇后生前所住的承乾宫中的太监、宫女,细细形容“娘娘”的仪容,但画来画去总觉得不像。这也是当时的一段大新闻,朱司务当然也听到了,有人告诉她这“娘娘”的来历,朱司务恍然大悟,原来吕祖所说的“日后自有用处”,应在今日。
当下走门路托苏州府吴江县人,提倡“十不降”,而新近奉敕,根据“御制端敬皇后行状”作传的“金中堂”金三俊,将他当年所画的“董娘娘像”上呈御前。顺治皇帝惊喜莫名,传示六宫,亦个个都以为音容宛在。这一下,朱司务自然要膺上赏了。
赏的是“奉特旨授为内阁中书”。这个官儿七品,七品官中神气的很多,至不济当个县令,也有“灭门”的威风,但论真正有权,在前朝是手握尚方宝剑、“代天巡方”的巡按御史,此时却是参与机务的内阁中书。在他人求之不得的美官,朱司务辞掉了,理由是“不懂怎么做官”。金三俊很委婉为他转奏了不求贵求富的本意,顺治皇帝很慷慨地改赏了一万两银子。
于是一夕之间,朱司务声名大噪。那些满洲的王公大臣,想到祖先追随太祖、太宗创业,立下汗马功劳,荫覆子孙,才得有今日的富贵,慎终追远,都要请朱司务画一幅神像。他是画惯了“喜容”的,平生“阅人”以万数,最气派的“同”字脸、面团团的“田”字脸、削尖了脑袋的“由”字脸、尖下巴的“甲”字脸、枣核一般的“申”字脸,各有特征,烂熟胸中,再参以相法上的什么鼠形、蛇形,根据各人子孙的追叙,神而明之,无不酷肖。不过半年工夫,润笔所入,已是一辈子吃着不尽了。
莽鹄立记起这个在苏州听来的故事,心想,这是个得蒙“特达之知”的大好机会,因而潜心默写,又虚心向人求教,易稿数次,方始上呈。果然,雍正皇帝一见,珠泪双双,不负莽鹄立的一片苦心。
他还当过封疆大吏,放到陕西去当巡抚,办粮台贻误军需,为宁远大将军岳钟琪所劾,若在他人,必遭严谴,但莽鹄立圣眷方隆,调回京当正蓝旗都统,兼理藩院侍郎,专跟蒙古王公及西藏喇嘛打交道;不久又兼了内务府的差使,那就不但喇嘛,江西、湖广请来的道士,不知是《明史・佞幸》传中邵元节、陶炳文第几代的徒孙,会画符、懂修炼的王定乾等人,亦归他照料了。
雍正皇帝对莽鹄立的第一次酬劳是,简放长芦盐政。盐差是天下肥缺,两淮第一,天津的长芦第二。莽鹄立在天津,亦如曹寅之在江宁一样,无所不管,大至天津卫改制、督造水师战船;小至搜求秘方——说起来这也不是小事,世宗曾访求见血封喉的毒药,而这毒药是用来制造弩箭,在征营的军务中,非常管用。
说照料这班方士在西苑西北角一带修炼,倒不如说照料皇帝召见王定乾等人“论道”,来得切合事实。这雍正皇帝,从居藩时起,就是一副道学面孔,言笑不苟,最讲边幅,因此,炼丹求长生不老之药,还可以谈一谈,想服童便提炼的“秋白”、处子初潮提炼的“红丸”怎么说得出口?那就全靠莽鹄立先意承志。这一来,他也就成了皇帝日夜不可离的宠臣。
在嗣皇帝的想法“我虽不杀伯仁,伯仁因我而死”,先帝之崩,莽鹄立不能没有责任,但此时还不能办他的罪,因为只有用他来处置王定乾之流,事情才能办得妥帖。
要杀几个道士,算不了一回事,所须顾虑的是,会彰先帝之丑。但也怕那班逃得性命的道士,驱逐回籍之后,以“御前供奉,日侍天颜”自炫;信口开河,乱编“宫闱秘辛”,一部《大义觉迷录》,辟无“谋父”“逼母”“弑兄”“屠弟”之事,而天下人人以为“此地无银三百两”,如果还有像前明光宗暴崩的那种传说,先帝在九泉之下,必是片刻难安。
因此,乾隆只要求四个字:“守口如瓶”!莽鹄立承旨以后,心中不免忖度,自己跟王定乾、张太虚他们,算是站在一边的,平时那等亲热,一旦板起脸来,宣布严旨,以死相胁,似乎做不出来。但话说得太轻,不足以收警惕之效,万一出事,首当其冲的就是自己。这两难之间,必得妥筹善策,苦思焦虑之下,想出来一个以退为进的说法。
于是派人将王定乾、张太虚请到内务府,找了一间极隐秘的屋子相会,主客三人,容颜惨淡,目光闪烁,一派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的表情。不过,客人是真的胆战心惊,而主人是有意做作。
“两位道长,咱们三年相交,分手就在今日。”莽鹄立招招手,将他俩唤到前面,放低了声音说,“今天晚上就走!到时候我会派人来。这故事千万不能让人知道!走漏风声,不但两位有不测之祸,我这从井救人,也就太冤枉了!”
字字惊心的这番话,听得两位道士神色大变。费解的是,何谓从井救人?不过多想一想,也就明白,莽鹄立的意思,无非私纵他们两人潜逃,愿意顶罪而已。
这不是能装糊涂的事。张太虚说:“我们走了,连累大人,于心何忍?这件事万万不可!”
王定乾说:“大人从井救人的德意,感激不尽!我在想,此恐非一走能了之事。”
张太虚心想,是啊,两家的师父走了,留下了徒子徒孙怎么办?转念到此,跟王定乾的想法一致了,三十六计,走为“下”策。“大人,”他问,“我跟太虚走了,留下来的人怎么办?”
莽鹄立早想到他会问这句话,也等着他问这句话,一听把头低了下来,黯然无语。
王张二人,相顾悚然,同时更坚定了无论如何要在莽鹄立身上,求得个平安无事的决心。
“大人,万事瞒不过你,药是王道的,用得霸道,有什么办法?宝亲王最通情⋯⋯”
王定乾的话未说完,张太虚便大声纠正:“皇上!”
“是,是,”张太虚忙不迭地改正,“皇上最通情达理,如果大人能、能把用药过量,才出了这么个大乱子的缘故,跟皇上婉转奏一奏,也、也许就没事了。”
莽鹄立一直做出极为关心的神情倾听着,听完更深深点头,可是旋即紧锁双眉,来来回回地踱方步。
突然,他站住脚,面色在自信之中透着忧虑,“皇上已经有话,太监当中,谁要是拿外头的事情,到里头去说一句,马上处死。照这样子看,”莽鹄立停了一下才说,“两位如果至至诚诚做到一件事,我怎么样也要把这个情求下来。”
“怎么不至诚?”张太虚抗议似的,“大人这话,可是太委屈我们的心了!”
于是莽鹄立将他们留在原处,随即进乾清宫去复奏。约摸一顿饭的工夫,有个苏拉来陈设香案,这表示将有上谕宣示。张、王二人不免惊疑,莫非明正典刑,降旨赐死?正当心里发慌、脸色发青之际,莽鹄立回来了,后面还有个太监,是内奏事处的首领赵德光。
坐着的张太虚、王定乾急忙站了起来,迎上前去,莽鹄立不待他们开口发问,便以眼色示意,有赵德光在,不必多言。接着走到香案后面,朝南站定。
“张太虚、王定乾听宣!”
“是。”张、王二人答应着,朝香案并排跪下。听莽鹄立即声念道:
“皇考万几余暇,闻外间炉火修炼之说,圣心深知其非,聊欲试观其术,以为游戏消闲之具,因将张太虚、王定乾等数人,置于西苑空闲之地,圣心视之,与俳优人等耳!未曾听其一言,未曾用其一药,且深知其为市井无赖之徒,最好造言生事,皇考向朕与亲王面谕者屡矣!今朕将伊等驱出,各回本籍,令莽鹄立传旨宣谕,伊等平时不安本分,狂妄乖张,惑世欺民,有干法纪,久为皇考之所洞鉴,兹从宽驱逐,乃再造之恩,若伊等因内廷行走数年,捏称在大行皇帝御前一言一字,以及在外招摇煽惑,断无不败露之理,一经访闻,定严行拿究,立即正法,绝不宽贷!”
两人将这道上谕的每一个字都听了进去,紧紧记住,心中一块石头落地,不待莽鹄立提示“谢恩”,就叩头如捣蒜了。
莽鹄立将白纸蓝笔写的“朱谕”,折好了交给赵德光,“你都看到了,德光,”他说,“他们感激天恩,出自至诚,一定恪遵上谕。皇上要问起来,请你这么复奏。”
张太虚跟赵德光很熟,也想当面托他,口角多嘘春风,哪知赵德光正眼都不看他,携着交内阁“明发”的上谕,扬长而去。
“两位可真得留点儿神!”莽鹄立再一次郑重告诫,“不但雍正爷的事,不能多说一句,关乎今上的种种传说,更加要谨慎。”
莽鹄立说:“总而言之,回山以后,最好闭关静修,什么人不见,什么话不说。”
张、王二人连连点头,但有件事想问个清楚,张太虚说:“多亏大人成全,真不知道该怎么说才好。不过,雍正爷在日的情形,瞒不过大人,雍正爷是不是说我们最好造谣生事?跟皇上及亲王说过好几遍,这亲王是哪位亲王?”
这道上谕出于方观承的手笔,原来明指“和亲王”,御笔将“和”字勾去,因为不愿明白表示他跟和亲王同胞手足,关系密切。只用“亲王”字样,可以视之为包括理亲王弘皙在内,但在和亲王弘昼看来,这“亲王”舍我其谁?不用称号,正见得他这个亲王与众不同。嗣皇帝的深心,莽鹄立是了解的,但此时已不宜多说,只这样答道:“雍正爷是不是说过,谁也不知道,反正皇上讲说过,就是说过。两位只谨记着就是了。”
“是!”张太虚看了王定乾一眼,两人都是落寞而不甘的神色。
“我劝两位看开些,有此结果,说实在的,是两位祖上有德。”莽鹄立又说,“还有一位的下场,恐怕就没有你们这么便宜了。”
“还有一位”是谁?多想一想也就明白了,是个和尚——为先帝封为国师的文觉。
原来嗣皇帝对文觉深恶痛绝,由来已久,整顿佛门之心,亦非一日,本来须年过五十,方准出家,而且要先呈请官府,发给度牒,才能剃度,亦唯有身怀度牒,才能云游天下,到处挂单。到得雍正即位,当和尚就容易得多了,但还不至于形成风气。
成风气是在文觉得势以后,雍正十一年,文觉七十岁,敕封国师,奉旨朝山,所过之处,文武大员,跪迎跪送,声势煊赫非凡。那几年的和尚本来就很吃香,大小丛林,都有斋田,住持方丈,往往就是大地主,各“房”的和尚,非但不耕而食、不织而衣,而且食必精美、衣必华丽,甚至还有畜妻生子的,“全真”中如果是“火居”道士,也是如此。宗风颓坏,本就是文觉有意无意包庇纵容的结果,如今因为他的刻意炫耀,越发使人觉得遁入空门,竟不失为天下极好的行当。
这一来佛门广大,竟成藏垢纳污之地。嗣皇帝居藩时,常跟方观承谈这些事,方观承从江南到塞外,来回走过七趟,风土人情,透彻非凡。据他访闻下来,要最能干的农夫三名“肉袒深耕”之所入,才能供养这样一名酒肉和尚。那时的嗣皇帝正在读《资治通鉴》,手自批点,非常用功,因为这是在学做皇帝的本事,每每掩卷深思,衡量前代帝皇得失,对于唐宣宗尤其注意,因为唐宣宗儿时不慧,受诸侄欺凌,跟他的处境,颇有相似之处。李德裕相武宗,在位六年,善政无数,及至宣宗即位,因为痛恨其侄武宗之故,迁怒李德裕,只要是李德裕的施政,无不推翻。军国大计,又是自己的天下,这样意气用事,实在太没有道理了!
那时的嗣皇帝,认为唐宣宗大错特错的一件事,是“修复废寺”,本来李德裕已劝导僧尼二十六万多人还俗,收回良田数千万顷,百姓生计大裕,是极好的一件事,不道宣宗轻率地撤销了禁令,顿时僧尼出家的,有十七万人。换句话说,便有十七万人坐享其成,生之者寡、食之者众,国势焉有不弱之理?
因此,嗣皇帝居藩时,便曾发下愿心:果真得偿所愿,能登大位,一定要将前代帝皇缺失,一一改正过来。而由于张太虚、王定乾、文觉的刺激,整顿佛门,便成了他的第一个改革的目标。
于是到得大行皇帝丧仪大致告一段落,上尊谥为“世宗”,庙号为“宪皇帝”以后,他随即下了一道上谕,清查天下各丛林的斋田寺产。同时所有供养在西苑及其他离宫的“高僧”,传旨一律还山。
“文觉此人,罪恶滔天,我要罚他。”嗣皇帝说,“罚他走回苏州,交沿途地方官递解,如敢有私人供给车马者,以违旨论。”
文觉七十二岁了,从京师长行回苏州,又当雨雪载途的隆冬,这惩罚是够重的。
其实嗣皇帝另有深意,罚文觉沿运河一站一站南下,无异“游街示众”,心目中期待着能出现这样一种舆论,原来雍正皇帝那些有悖伦常的举动,都是出于这个和尚的怂恿。
因为如此,还有好些相关的措施。先帝为了“辟谣”,最不智的做法,无过于颁行《大义觉迷录》,真是俗语说的“越描越黑”,只要这本书留传在世上,先帝“谋父、逼母、弑兄、屠弟”的罪名,便永难逃于天壤之间。因此,嗣皇帝嘉纳刑部尚书徐本的建议,降旨停止每逢朔望,在学宫讲解圣祖仁皇帝的《圣谕广训》以后,再讲《大义觉迷录》,而且责成地方官,限期将这本书收缴,汇总销毁。
《大义觉迷录》中有个附录,是古今未有的奇特文献,也是古今未有的荒唐文字——湖南的曾静,派遣门徒鼓动岳钟琪起义反清,犯了“大逆不道”的罪名,但先帝逮捕曾静到案后,居然与曾静打了“笔墨官司”,就曾静提出的疑问,一一用书面答复,既像辩驳,又像对质,以帝皇之尊与谋反的犯人有此一段文字渊源,士林莫不诧为奇事。而且出人意表的是,曾静赦免无罪,反而是曾静所敬仰的一个遗民吕留良,身死多时而挖开坟墓,掘出遗尸,锉骨扬灰,子孙斩决的斩决,充军的充军,遭遇奇惨。与曾静相较,不公平得离奇了。
嗣皇帝在先帝生前,亦曾微言讽劝,但先帝受了文觉的先入之言,颇有要错也让它错到底的负气模样。嗣皇帝不敢多劝,但亦曾私下定了主意,一朝权在手,必定要将这件不平之事纠正过来。此刻配合收回《大义觉迷录》的措施,用“廷寄”密饬湖南巡抚,将曾静重新逮捕送到京,明正典刑。
当然,先帝所做的受人批评的事,嗣皇帝已决心一一弥补,但有些事需要时间,有些事需要臣僚建言,他亦有许多难处,其中最为难的是释放“十四爷”不知应如何措辞。
“十四爷”便是已革爵的恂郡王胤祯,他与先帝一母所生,是嗣皇帝真正的胞叔。先帝的皇位,本来应该是属于他的,失位以后,当然有怀恨的言语,而先帝总算还不致狠到手诛同母之弟,只拿他幽禁起来,先后数移,现在是住在圆明园旁的一座关帝庙内。
嗣皇帝兄弟早年是不准去见“十四爷”的,从雍正八年以后,才获准在每年正月初九“十四爷”生日那天,去探望一次,但也不过叩头道贺,说几句问候的话而已。现在当然不同了,嗣皇帝觉得要弥补先帝手足情分上的缺憾,首先就该安慰胤祯。即位以后,特地派人带了药饵食物去致意,说是此刻还在“苫块昏迷”的热孝之中,不便出城去看他,希望他能做一个愿叩谒梓宫的表示,立即便可下一道上谕释放,接进城来相聚,而且对准噶尔的用兵,也很想听听他的意见。
特使回来的报告是,胤祯表示,先帝对他虽有极大的亏负,但他还念着同气连枝的情分,柩前一恸,也是应该的,但如以此作为释放的条件,他宁愿幽居至死。同时又说,嗣皇帝百日服满后,亦不必去看他,因为嗣皇帝从前叙家人之礼,给他磕头,他可以坦然接受,以如今的身份,再要照以前的礼节,他当不起。不过,他也决不会给嗣皇帝叩头,彼此不便,莫如不见,是两全之道。
这一答复,以胤祯的性情来说,不算意外。嗣皇帝本想立即降旨释放,授以爵位,但这样做法,与先帝背道而驰的形迹太显了。若有人以“三年无改”之道直谏,很难有令人心服的话来解释,因而命诸王大臣集议,应否释放。
结果是反对的居大多数。此大多数中,一派是以前曾对落井的胤祯下过石,怕他被释之后会翻案,如张廷玉就是。这一派之必然反对,无足为奇;使嗣皇帝不解的是,以鄂尔泰为首的另一派,与胤祯既少渊源,而且是嗣皇帝认为最忠诚可靠的,竟亦不能仰体他的意旨,那就深可诧异了。
于是,召见方观承细问廷议的经过,并提出他的疑问,方观承造膝密陈、鄂尔泰之力表反对,正是为了保护嗣皇帝。
“十四爷频年与外界隔绝,他是怎么个想法,不得而知。不过十四爷一向在诸王府中,深得人缘,放出来以后,如果有人重提旧事,朝夕怂恿,难保不生事故。”方观承说。
“尤其是理亲王,一向很照应十四爷府上,倘或十四爷站在他那一面,即成隐忧,大学士鄂尔泰之用心,请皇上体察。”
问到庄亲王的态度,大致亦是如此。嗣皇帝颇为心感,但他相信年已四十八的“十四叔”,壮志消磨,不致再有异图,此时只是还有一股不平之气横亘胸中,如果他能代父补过,宣泄了那股不平之气,不但无害,而且反会获得支持。
因此,复奏上达御前,批示再议,而结论仍是“事关先朝,未便轻释”。这一下,就迫得嗣皇帝只好独断独行了。
当然,这需要有一番准备,嗣皇帝亲自拟了一个名单,凡是应该加恩的,自宗室至外戚,一一优诏处置。这样一方面是团结人心;一方面也是绝了获释以后的胤祯,招聚党徒的途径。
最后的一个处置,不是加恩,而是严谴——革了胤祯的长子弘春的爵位。
胤祯有四个儿子,长子弘春,小名白敦;次子弘明,小名白起。老二敦品好学,而且也很孝顺。雍正幽禁胞弟时,“顺带公文一角”,以“甚为不堪”四字,将他们父子一起看管,其实,这倒恰符弘明所愿。弘春则利欲熏心,在“四伯父皇上”几次召见,明奖暗诱之下,竟干出了“卖父”的勾当,讦告其父曾以巨款接济他的另外两个“伯父”——“四伯父皇上”的死对头胤禩与胤禟,因而得封为贝子,晋封贝勒,雍正九年更晋封为泰郡王。称号的这个“泰”字,明明告诫他须记得持盈保泰的古训,而弘春全然不能理会,得意忘形,言语轻佻,而又恰逢雍正打算与胤祯修好,便拿他来“送礼”,而郡王一下子降为初封的贝子。
这一回革爵又不比降封,必须申明罪状,当然,这道上谕,主要的是要为胤祯出气,所以特别指出“家庭之间,不孝不友”,革去贝子后,而且“不许出门”,最后指示:“宗人府将伊诸弟带领引见,候朕另降谕旨。”诸子中当然包括弘明在内,事实上嗣皇帝早就做了决定,拿弘春革去的贝子,转封弘明,带领引见,不过避免用“释放”的字样而已。
弘明的年纪比嗣皇帝大,是堂兄,为了表示亲热,嗣皇帝叫他“白起哥”,问说:“你知道我想请十四叔回来?”
“知道。”
“三次廷议的结果,你知道不知道?”
“略有所闻。”弘明答说,“其实都是过虑。”
“这话怎么说?”
“阿玛心如止水,常说:社稷至重,怎么样也不能做对不起圣祖仁皇帝的事。”
“真的这么说过?”
“臣不敢欺罔。”
是如此恭顺的措辞,嗣皇帝更放心了,正在思索如何再进一步求证时,弘明却又开口了。
“有件事回皇上,臣去年得子,是阿玛亲自命的名——”
“啊!”嗣皇帝失声而言,“十四叔的心情,我明白了。”
胤祯为他的这个孙子,命名为“永忠”,忠当然是忠于国,不正就是为了“社稷至重”吗?
“我先封你贝子,好好当差,自然有你的好处。你回去跟你阿玛说,我马上让内务府找好房子,明天进城先委屈住一住。”
将胤祯接进宫,安置在已成“潜邸”的乾西二所——嗣皇帝在乾清宫南庑席地居处;太后看守乾清宫的任务告一段落,已迁回景仁宫;皇后移居西六宫的长春宫;拿空出来的乾西二所供胤祯暂住,是嗣皇帝拿他当“自己人”看待的意思。
幽禁已久的胤祯,复入大内,千门万户,记不起哪年哪月到过。眼中缭乱,心头迷茫,坐在回廊转角之处,望着耸起于蓝天白云之间的屋脊,要思索一下,才认出那是乾清宫。
“阿玛,外面风大,屋里坐吧!”
胤祯黯然无语,懒懒地站起身来,望着弘明,好一会方始开口:“什么时候去行礼?”
“皇上交代,先请阿玛好好儿息一息——”
“息什么?”胤祯打断他的话说,“这十三年,息得还不够吗?”
“皇上的意思,似乎是他先要来看了阿玛再说。还有皇后,也要来见阿玛。”
提到皇后,胤祯的兴致好了些,“我还没有见过呢!听说挺贤惠的。”他问,“他们什么时候来?”
“大概等摆完供就来了。”
祭祖谓之“摆供”,这里是指在几筵上祭而言。早午晚一日三祭,夕祭申初,看天色应已祭过。
果然,刚回进屋去。便有太监来报,帝后双双驾到。胤祯有些踌躇,不知是应该迎出去,还是安坐不动。想了一下,采取折中的办法,只站起身来等。
这时弘明已经迎出去了,只听得一声:“伊里!”是弘明跪接,嗣皇帝用满洲话吩咐他“起来”。接着便问:“你父亲呢?”
“在里面。”
“还有什么人?”
“没有别人。”
“那么,”嗣皇帝喊,“牛顺!”
牛顺是乾西二所的首领太监,立即响亮地答一声:“在。”
“回避。”
“喳!”
太监与宫女顿时都躲远了。胤祯在屋子里听得很清楚,正在纳闷,不知道嗣皇帝是何用意时,门帘一掀,出现一条高大的白色人影,是嗣皇帝;背后是皇后,白帕蒙首,身材也不矮。屋宇阴暗,面貌却看不清楚。
“十四叔!”嗣皇帝进门便即跪下,接着皇后也下跪了。
胤祯倒吃了一惊,身不由己地,身子也矮了半截,口中说道:“万不敢当。”
“十四叔,”嗣皇帝说,“阿玛不在了!”
人已下世,恩怨都泯,而嗣皇帝这一跪有代父谢罪之意。一切不尽之意,在这片刻之间都表达了。
“快请起来!”胤祯扶着嗣皇帝的双臂,低声说道,“国体有关,传出去很不合适。”
于是叔侄俩相携起身,皇后由嗣皇帝拉了一把,方能站起,却又要以家礼见叔翁。胤祯再三辞谢,终于侧身而立,受了皇后的半礼。
接着是三个皇子来拜见。嗣皇帝已有三子,长子永璜八岁;幼子出生才三个月,尚未命名;次子就是皇后所出,为先帝视为“瑚琏之器”的永琏。胤祯亦听说过这回事,因而格外注目。
那永琏看上去像是个十岁左右大孩子,其实只得五足岁两个月,生得方面大耳,十分体面,不但极懂规矩,而且全不“怕生”,叫一声:“十四爷爷!”有模有样地撩起白布孝袍下摆,磕下头去。
“好了,好了!”胤祯颇为高兴,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揽入怀中,亲了一下,摸着他的脑袋问道,“你今年几岁?”
“六岁。”
“六岁不该念书了吗?”
清朝的家法,皇子皇孙六岁就傅在乾清门东的上书房上学,永琏却是嗣皇帝自行课读。“早就念了,阿玛教我念唐诗。”接着,永琏便朗朗然地念道,“玉露凋伤枫树林,巫山巫峡气萧森——”居然是杜甫的《秋兴八首》。
“玉露凋伤枫树林”七字入耳,胤祯心中一动,用个嘉许而拦阻的手势,让永琏停了下来,然后看着皇后问道:“他是哪个月生的?”
“六月。”
“喔!”胤祯点点头,生于盛夏,与“玉露”“枫树”都无关,他觉得自己是过虑了。
“十四爷爷,你抽烟嘛!”
胤祯不过手刚一伸,永琏便已将他掖在腰带中的那杆玉嘴方竹的短旱烟袋抽了出来,送到他的手中。
六岁的孩子如此机敏实在可爱,胤祯毫不迟疑地将系在项上、挂在胸前的一块玉佩取了下来,扒开他的小手,纳玉于掌,然后握紧了他的手说:“好好儿留着玩,别弄丢了!”
“哟!”皇后急忙说道,“十四叔怎么把爷爷赏的玉,给了孩子?”
这真是其词有憾,其实深喜。原来胤祯生于康熙二十九年戊辰,生肖属龙,自他三十一岁那年,授为“抚远大将军”,特准用正黄旗纛,暗示等于御驾亲征,满朝文武,便知天命有归;康熙六十年十一月入觐,两个月后便是他的生日,圣祖特赐一枚美玉所雕的蟠龙玉佩,表面似乎因为他肖龙,所以赐此珍玩,其实是再一次地宣布,传位于胤祯的决心未变。如今用它来赏永琏作为见面礼,其中深意,不言而喻。
因此,既惊且喜的不仅是皇后,更为激动的是皇帝,“十四叔,”他搓着手说,“我真不知道该怎么说了?”
“永琏!”皇后庄容教导,“给十四爷爷磕头!一辈子都别忘记十四爷爷成全你的恩德。”
话刚完,永琏已规规矩矩地跪下磕头,胤祯一把将他拉了起来,摸摸他的脑袋,说声:“乖!好好儿玩去吧。我跟你阿玛有话说。”
这是暗示,皇后亦须回避。等一双母子退了出去,嗣皇帝随即向胤祯请个安说:“太祖高皇帝的天下,不想落在我的肩上,真有恐惧不胜之感!请十四叔教诲。”
“这也是天意!”胤祯略有些迷茫的神情,“十三年积下来,我的话很多,一时还不知道打哪儿说起,你先请坐!”
“是!”
嗣皇帝悄悄走到廊上,细心察看,看侍卫、太监确都是远远站着,不至于会听到屋子里的谈话,方又回了进来,在胤祯身边的白布棉垫子上,半跪半坐。
这时胤祯手中已多了一个小小的锦袱,“你阿玛几次想要我这包东西,我看得严,才能留到今天。”胤祯略停一下又说,“既是天意,我今天就传了给你吧!”
说完,他站起身来,将那锦袱置在正中花梨木八仙桌上,然后甩一甩衣袖,在桌前恭恭敬敬地磕下头去。
这时嗣皇帝亦已起立,见此光景,急忙也跪了下去,心里是又兴奋又好奇,不知道要传给他的是什么。
“你也该行礼。”胤祯说道,“我传给你的是圣祖仁皇帝的手泽。”
一听这话,嗣皇帝就胤祯刚才所跪之处,行了三跪九叩首的大礼。礼毕仍旧跪着,等待授受。
于是胤祯郑重其事地解开锦袱,里面是三本毫不起眼的册子。
瓷青纸的封皮,上贴纸色已泛黄的宣纸签条,淡朱四字:“治国金鉴”,一望而知是圣祖的御笔。
“接着!”
“是。”嗣皇帝先磕一个头,然后接过那三册《治国金鉴》,毕恭毕敬地捧在头上。
“你先起来,拿前面的几篇朱谕读一读。”
嗣皇帝答应着,将《治国金鉴》置在方桌上,翻开第一册站着细读。第一篇开头写的是:“康熙四十七年十月初一书谕诸皇子、议政大臣、大学士、九卿、学士、侍卫等”;接下来便是谴责“八阿哥胤禩”与皇太子为仇,看到“观伊等以强凌弱,将来兄弟内或互相争斗,未可定也”,不由得毛骨悚然,圣祖似已预知身后有骨肉之祸,但似乎只是怀疑胤禩及皇长子胤禔会残杀手足。所以在废太子以后,紧接着严谴禔禩二子。却不知怀有异心的,另有其人,谁说人定可以胜天?冥冥中造化弄人,变幻不测,天命敢不敬畏?
接下来是一段意味深长的话:“世祖六岁御极,朕八岁御极,俱赖群臣襄助,今立皇太子之事,朕心已有成算,但不告知诸大臣,亦不令众人知,到彼时尔等自尊朕旨而行。”
这是不是指在康熙四十七年时,胤祯便已为圣心所默许?嗣皇帝停下来细想一想,方知不是,所谓“已有成算”,仍是预备第二次立胤礽为太子。
第二篇上谕,长达三千余言,记明日期是在康熙五十六年十一月二十一日,已在二次废太子五年之后。嗣皇帝曾在《圣祖实录》中仔细读过,他的记性极好,这篇长谕几乎可以背诵,无须再读。但正当要跳过去看另一篇时,发现有几行加着密圈,这就不容他不细看了。
加圈的那几行字是:“今臣邻奏请立储分理,此乃虑朕有猝然之变耳!死生常理,朕所不讳,唯是天下大权,当统于一,十年以来,朕将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俱书写封固,仍未告竣。立储大事,朕岂忘耶?”读到此处,嗣皇帝恍然大悟,这三本册子题名《治国金鉴》,正就是圣祖当年将“所行之事、所存之心”,一一笔录,付与继位之子,奉为施政圭臬。由此以论,圣祖宾天之后,继位的人,自然应该就是持有这三册《治国金鉴》的人。
然则今天这三本可以视为传位凭证的册子,能到自己手里,真正是一件非同小可的事了。转念到此,对胤祯的感激之忱,充塞胸膈,激动不已,转过身来,又磕下头去。
胤祯却避而不受,从侧面将嗣皇帝扶了起来,挽臂复归座位,方始问说:“你知道不知道,我为什么把这三本册子传给你?”
“十四叔是期望我能恪遵圣祖的遗训。”
“不错!”胤祯极欣慰地,“你能明白我这番心,足见我是做对了。”
“十四叔,我在想,圣祖二次废立时,曾有‘前次废置,朕实愤懑,此次毫不介意,谈笑处之而已’的话,想来是因为储位有归,国本已定,所以有这样宽舒的心情。不知道我的想法对不对?”
“一点不错。那年——”胤祯忽然问说,“你今年多大?”
“二十五。”
“康熙五十一年,我也正是二十五岁。”胤祯徐徐说道,“就从那年起,不论巡幸到哪里,随扈都有我。圣祖常在不经意中,随事施教:‘记住,要这样办!’不过圣祖的意思是,我总得办一桩大事,一则是历练,看看我挑得起挑不起这副重担;再则是让我立了功,再压得住大家。到了康熙五十四年,机会来了,策妄阿喇布坦造反,圣祖就决定让我领兵征讨。
“此役只许成功不许失败,所以种种部署,格外周详,调兵屯粮,三年之久,才准我用正黄旗纛,意思是代圣祖亲征。等凯旋还朝,圣祖就要内禅了。哪知道为山九仞、功亏⋯⋯”谈到这里,胤祯悲从中来,虽未放声一恸,却是哽噎难言了。
嗣皇帝的处境很尴尬,既不能代父认篡窃之罪,又找不出适当的话来安慰胤祯,只低着头说:“十四叔,你太委屈了!大家都知道。十四叔的让德,与吴泰伯并足千古。”
这句话倒是说到了胤祯心坎里,“我也是以社稷为重,所以忍让。总之,是天意!”他说,“遗诏到达军前,是清字,我的名字跟你阿玛的名字,声音相同,军中欢声雷动,有人就改口称我‘皇上’。只有年羹尧知道,第二个字的一边是真假的‘真’,不是贞坚的‘贞’。”
听到这里,嗣皇帝整顿全神,侧耳屏息,不想漏听下面的每一个字——先帝得位以及固位的经过,包括残手足、杀功臣的前因后果,他大致都已默识于心,唯独年羹尧缘何恰好成为“抚远大将军”的副手,而又恰好成为先帝监视“抚远大将军”的“鹰犬”,是机缘巧合还是有意安排?倘为前者,机缘又在何处?年羹尧带兵,虽有令出必行的长处,但骄恣贪酷、瑕多于瑜,以圣祖知人之明,又当人才正盛之际,何以偏偏重用这么一个粗才?
如说是有意安排,安排的又是谁?自然是圣祖。然则做此安排的用意又是什么?这个存在嗣皇帝心中多年、百思不得其解的疑团,马上就可以解消,自然兴奋不已。
“十四叔,你慢慢儿谈。”嗣皇帝亲自斟了一杯茶,一面双手奉上,一面说道,“有些事,如果十四叔你不说,就永远没有人知道了。”
胤祯点点头,啜了一口茶,抬眼望着室中,沉吟了好一会说:“不可与言而与之言,谓之失言;可与言而不与之言,谓之失人,而且也是失己。年羹尧什么翰林!不学无术,不识人,亦不识时。如今想起来,在哀诏到西宁,大家都当我已经继位,只有他的态度与众不同的那天,就注定了他不会有好下场。”
“这话,”嗣皇帝怕话头中断,特为接一句:“十四叔,这是怎么说?”
胤祯想了一下徐徐说道:“当时谈到继位,你十五叔以下,根本就不为圣虑所及,因为——”
因为年龄的缘故。原来康熙朝有皇长子胤禔,至皇十四胤祯,一个紧挨着一个,年龄相差不大,甚至有兄弟同年而只差月份的,如皇六子与皇七子、皇九子与皇十子、皇十一子与皇十二子都是同岁。但皇十五子胤比胤祯小五岁,这样,正式以胤字排行命名的二十四皇子,便自然而然地分成了两类,胤祯以上是圣祖的“大儿子”,胤以下是圣祖的“小儿子”。当康熙五十一年第二次废立时,胤才十八岁,有那么多封爵分府的胞兄在前,更显得他是个“孩子”,哪里有什么继承皇位的资格?比他小的,就更不必谈了。
可是,年龄太大也不行。圣祖自太子废而复立、立而复废,耗尽心血,兼以大病一场,身子大不如前,诸般举措,力不从心,这时才想到继统之主,第一要紧的是精力!倘或中年即位,就算英明强干,励精图治,无奈老之将至,年纪不饶人,纵有作为,亦复有限。因此,选中了他的“大儿子”之中最年轻的一个:皇十四子胤祯。
胤祯生于康熙二十七年,胤礽二次被废时,他才二十五岁,圣祖打算用十年的工夫,耳提面命,陶冶成一个跨灶之子。到三十多岁接位,年富力强,大有可为。当然,胤祯之入选,不尽是由于年龄,亦因德行才智,处处有过人之长。而最难得的是,胤祯有两个特具的条件,为他的诸兄所不及,而可以为圣祖消除身后之忧的。
第一个是,胤祯在兄弟中的人缘最好,敬兄友弟,处处为他人打算,尤其是圣祖最顾虑的皇八子胤禩,自绝觊觎大位之心以后,倾全力支持胤祯,所以只要传位给胤祯,就绝不致有他常告诫诸子的,“将朕遗体置于乾清宫内,尔等束甲相攻”的情况发生。
第二个就更不容易了。原来圣祖亦知皇四子胤禛,生性喜怒不定,弟兄中或者怕他,或者讨厌他,他亦没有把任何弟兄看在眼中,所以随便哪一个皇子继位,在他都会发生纠纷,而唯一的例外,是胤祯,因为是他同母的小弟弟。
“圣祖晚年,常跟你祖母说——”
嗣皇帝的祖母,便是先帝与胤祯的生母,后来被尊为仁寿皇太后而不愿接受的德妃。圣祖先后四后皆崩,妃嫔中为他视作“老伴”,可谈论“家务”的,一个是德妃,一个是皇五子与皇九子的生母宜妃。圣祖的心事,只跟她们谈过——尤其是德妃,因为她是未来的皇太后。
“从古以来,只有太上皇帝,没有太上皇后。要有,”圣祖对德妃说,“就是你了!”
原来圣祖的打算是,到七十岁禅位于胤祯,那时德妃母以子贵,便成了旷古所无的太上皇后。至于所有皇子,他亦都顾虑周详,有个比明太祖分封诸子,守住一座“铁桶江山”更为高明的安排。
他是将他二十多个儿子,分成三类,除了因罪禁锢的皇长子、皇二子也就是废太子及皇十三子以外,皇三子诚亲王胤祉、皇四子雍亲王胤禛、皇五子恒亲王胤祺,到他禅位时,亦都在四十五岁以上,精力就衰,不必劳以国事;皇六子胤祚早殇;皇七子淳郡王胤祐腿有残疾,亦以安享富贵为宜。
皇八子胤禩以下,一直到皇十二子胤祹,在圣祖心目中,都是可以助胤祯治国的,胤以下那班“小儿子”,他相信在胤祯的教导爱护之下,不患不能成才。
这些经过好几年观察筹划而做成的决定,不但德妃与宜妃完全了解,诚、雍、恒三王,亦都深喻,而且有意无意地都表示圣祖的打算是至善之计,一定殚精竭虑,翼扶胤祯。特别是胤禛,显得格外热心。
“你知道不知道,年羹尧是谁保荐的?”胤祯问嗣皇帝。
“那时我年纪还小,一点都不明白,请十四叔说吧。”
“是你阿玛!”
年羹尧是雍亲王胤禛门下的包衣,胞妹又是雍王府的侧福晋。胤禛的私人,派出去帮助胤祯打仗,倘不尽心,作为同母兄的胤禛,先就要加以督责了。因此当胤祯受命为“抚远大将军”时,年羹尧亦被特授为四川总督。
这段内幕,嗣皇帝还是第一次听说,不敢相信而又不能不相信,心里难过极了!生身之父原来是如此阴险的人物,他把什么人都骗了,包括父母在内!想想圣祖一世英雄,十年筹算,到头来,结局比他所想得到的还要惨,九泉之下,岂能瞑目?
他由衷地鄙薄先帝,但立即又有罪不可逭的感觉,先帝负父母、负兄弟、负功臣——隆科多、年羹尧,但以天下相付,至少没有负他这个儿子,如何可起鄙薄父亲的念头,岂非不孝之罪,上浮于天了?
因为内心有这样尖锐的矛盾,越觉得痛苦,不自知地浮现于形色。看在胤祯眼里,却误会了,以为他是记起另一段隐痛,而因此又触及他自己的一段隐痛。
“天意!”他忍不住又发感叹,“你我有同样的不孝之罪!所不同者,我这里是真太后变成假太后,你那里是假太后变成真太后!”
这一下,才真的碰到了嗣皇帝的隐痛——德妃原来应该是真太后,但有了一个篡窃帝位的儿子,她这太后也就变成假的了;嗣皇帝呢,现在住在景仁宫的太后,只算是“天子八母”的慈母,并不能尊为太后,所以是假。而真正的太后,什么名分都没有,因为是不能露面的。
转念到此,心如刀绞,但心中忽然一动,顿觉如无边黑暗中,发现一星之火,毫不迟疑地起身跪在胤祯面前。
“这,这是干什么?”胤祯大吃一惊,急忙避开,仍旧自侧面去搀扶。
“我的心事,只有十四叔知道,就只有十四叔能成全我。”
“什么事,请起来说!只要我力所能及,我都乐意。”
得此承诺,嗣皇帝方始站起,泪眼汪汪地说:“我娘苦了二十五年,如今有子富有四海,还是要受苦,教我、教我何以为人?何以君临天下?十四叔,你如果不能成全我,我只好让位给弘皙了!”
说着又有下跪之势,胤祯赶紧一把将他扶住,沉着地问道:“你要我替你做什么事?”
“请十四叔领头发起,把我娘从热河接回来。”
“这⋯⋯”胤祯吸着气说,“那不骇天下之听闻吗?”
“可是,可是⋯⋯”嗣皇帝不知道怎么说他心里的那段委屈,好半天才挤出来《诗经》上的一句话,“母氏劬劳。”
“不错!‘母氏劬劳’,不过父亲也不能不顾。你阿玛的笑话闹得够多了,你忍心再给他添一段?”
这句话如焦雷轰顶,看样子生母永远是个不能出头的黑人了!这样想着,热泪泉涌,衣襟上湿了一大片。
“你别伤心!你的境遇,比宋仁宗总还好得多,等我来想一想。”
拿宋仁宗来作比,对嗣皇帝真是一种安慰,当时收住眼泪,满怀希望地凝望着胤祯。
胤祯沉吟又沉吟,好半晌问道:“有《宋史》没有?”
“有。”嗣皇帝问道,“十四叔要查什么?”
“我要看一看真宗刘后的故事。”
“那不如看《纪事》,始末毕具。”
说着嗣皇帝到他题名“乐善堂”的书斋中,取来一部武英殿版的《宋史纪事本末》,检出第二十四卷“明肃庄懿之事”,递到胤祯手里。
这一卷是记宋仁宗原为真宗刘德妃的宫女,杭州人李氏所生,刘德妃硬夺了过来,算是她的儿子。李氏忍气吞声,不敢声张,宫内宫外亦绝少有人知道这个秘密。
刘德妃很能干,能助真宗决大疑、定大计,因而在郭氏崩后的第五年,被立为皇后,其时仁宗三岁;十年之后,接位做了皇帝,刘后垂帘听政,而李氏只是位号名为“顺容”的一名先朝宫眷。
事历多年,秘密渐渐外泄,可是仁宗并不知道李顺容是他的生母。
如是又十年,李顺容重病将死,始进位为宸妃。不久宸妃去世,宰相吕夷简面奏:“李宸妃丧礼宜乎从厚。”
当时仁宗已经二十三岁,但以刘后把持政权不放,而仁宗纯孝过人,亦从未有想亲政的表示,所以垂帘如故。刘后一听吕夷简这话,怕他再说下去会泄露秘密,因而匆匆忙忙拉着仁宗的手就走。由于并未宣示退朝,吕夷简仍旧站在帘外。不久刘后复出,站在帘内问道:“不过一个宫眷死了,相公何以说丧礼宜乎从厚?”
吕夷简答说:“臣待罪相位,事无内外,皆当与闻。”
刘后发怒了:“相公是不是要离间我们母子?”她厉声质问。
吕夷简并没有让她吓倒,从容陈奏:“太后莫非没有想到娘家?如果想保全娘家,丧礼宜乎从厚。”
刘后拿他无可奈何,怒气冲冲地回进去了。吕夷简却又找了刘后的心腹太监罗崇勋来,有一番警告。
“请你面奏太后:宸妃诞育圣躬,而丧不成礼,将来一定会有人家破人亡,到那时,别怪我吕夷简言之不预。”接着交代,应用后服大殓,棺木中须灌水银。
罗崇勋如言上奏,刘后恍然大悟,李宸妃究竟是何身份,仁宗迟早会知道。在她生前,也许不会有何动作;等她一死,仁宗会杀她的娘家人。
于是刘后照吕夷简的建议,殓以后服,水银实棺,由西华门出丧,置于大相国寺的洪福院中,棺木是由四条链子,凌空悬在一口其寒彻骨的大井中。这跟棺中灌水银的作用一样,都是为了保存遗体,因为已可预知,李宸妃的棺木必有重新开启的一天。
到下一年,刘后亦崩逝了,仁宗哀哭不休,他的叔叔“八大王”——真宗的幼弟、行八,宋朝皇子称“大王”,合起来就是“八大王”,生性坦率,专做冒失的事,看他哀毁逾恒,便说了句:“哪里就值得你这么哭不完!”
这一下泄露了机关,仁宗追根究底,才知道李氏临死封妃,而在她生前见过的李顺容,竟是生身之母。这是自古以来未有的终天之恨,又听人说:李宸妃死于非命,因而一面派兵,团团围困刘后娘家;一面下诏自责,追尊李宸妃为太后。
当然,最要紧的一件事是,命驾大相国寺洪福院,从井中将吊着的棺木起出来,打开棺盖一看,浸在水银中的李宸妃,身着后服,颜色如生,才恢复了对刘后的孝心,解除了刘后娘家的禁制。
看完这一卷书,胤祯感叹地说:“李宸妃福薄,晚死一年多就好了。”
嗣皇帝不解所谓,但似又隐隐然觉得他的话中藏着一些很宝贵的东西,到认真去探索,却连影子都摸不到了。
“你娘的身子怎么样?”胤祯又问。
嗣皇帝的生母姓李,浙江绍兴人,原是杭州织造衙门一个“机户”的女儿。有一年圣祖南巡,要找一班织工进京当差,这姓李的机户亦在其中,携带家眷,随众进京。织造隶属内务府,机户之女亦同“包衣女子”一例看待,李家女儿被派到热河行宫执役,相貌甚丑,语言亦不甚通,因而被派了打扫的苦差,而且是在冷僻之处,习劳既久,论到身体,却是既强且健。
得到了答复,胤祯复又踌躇,而且一再凝视着嗣皇帝,神情蹊跷,嗣皇帝怎么样也不能想象他心里想的是什么。
“我替你想到一个主意,不过这个主意,或许会成了你的‘心中之贼’。”
对这一点,嗣皇帝很不服气,谁说“去山中贼易,去心中贼难”?他自觉从小便养成了克制的习惯,去“心中贼”亦容易。
因而他这样答说:“我还不明白十四叔说的‘心中之贼’是什么?但果真有此,我的忍力很有把握,足能应付。”
胤祯点点头,“我知道你是能以理驭情的人。”他放低了声音说,“我听说景仁宫太后,衰病侵寻,只怕在世的日子也不久了,既然如此,何妨来个以真作假?”
话刚完,嗣皇帝便彻底领悟了,顿时兴奋非凡,脸上一阵阵发红,血脉偾张,已现于形色。
“皇帝!”胤祯冷冷地轻喝,“克制心中之贼。”
嗣皇帝一惊,也一愣,多想一想终于也明白了他的所谓“心中之贼”,是指什么。
于是肃然答道:“听说十四叔精研内典,我亦略窥门径,儒释原有相通之处,佛家不打诳语,就是儒家的一个诚字。我不敢欺十四叔,我刚才根本就没有这个‘心中之贼’,以后也不会有,纵有也一定能克制。总而言之,我会加倍孝顺太后,让太后多享几年福,我娘苦了多年,再等几年也无所谓。我娘身子极好,一定能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