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曹一大早就来了,是曹震陪着来的,一则辞行,再则是带了曹雪芹去,理当对马夫人有个交代。
“把雪芹造就出来,一直是我一桩心事,非此不足以报答老太爷、老太太,安慰二哥,也不枉了二嫂二十年来的苦节。”
无端提起往事,触动了马夫人尘封已久的记忆。回想二十年前,也是这种滴水成冰的天气,京里一骑专差,深夜到家,当时就要叩中门请见老太太。原以为是曹颙有了升官的喜讯,不道竟是病殁京师的噩耗。马夫人一恸而绝,在全家号哭声中苏醒过来,第一个念头就是殉夫;但第二个念头,转到七个月的身孕,才知道死不成,但却不知道如何才能活下去。居然也二十年了!马夫人回首前尘,自己都不免惊异,居然熬过来了。但二十年中多少辛酸,此时一齐奔赴心头,忍不住眼眶酸酸地想哭。
“四老爷,”锦儿忍不住劝阻,“别提当年伤心的事了,只往前看吧!”
“这倒是实话。”曹点点头,转脸去看肃立在房门旁的曹雪芹,虽然眼光十分柔和,而曹雪芹幼年得自四叔的严厉形象,至今未能消释,所以不由自主地低下头去,避开了他的视线。
马夫人这时才想起,应该有一番重托曹的话,“我可是把芹官交给四老爷了!”她转脸向爱子说道,“你这趟跟了四叔去,处处要听教训。”
“是!”曹雪芹恭恭敬敬地回答。
“这几年雪芹不大跟我在一起,这件事我耿耿于怀。这一回去,朝夕相处,我可以尽一点心。”曹停了一下,看着马夫人说,“从前康熙爷说,孩子小的时候,容易管教;及至成人,气性已定,很难改了。雪芹也是一样。我不会再拿鸭子上架,硬逼他读书。我的打算是,多跟雪芹谈谈,听听他的抱负,看看他的志趣,帮他走一条正路。当然,最好还是从科场中去求功名,不过这也不是能强求的事。”
“四老爷说得是。”马夫人说,“说实话,我也不知道该怎么管教芹官,只是看他行事厚道,身子也壮,就这两点,我想他也不会是个败坏曹家门风的子弟。”
“我也这么想。‘积善之家,必有余庆’,我之能够复起,完全是老太爷、老太太的荫庇。也因为如此,我得格外在雪芹身上多费一点心血。”曹又说,“至于棠官,他娘糊涂得紧,我已经交代了,只要棠官回京,不论是假是差,一定让他给伯娘来请安。请二嫂多费神,好好管教他。”
原来棠官在景山官学读书,卒业时居然考列优等,补了九品笔帖式,派在京东一处税关办事,大概一两个月,总有一趟回京的机会。马夫人心想,这有点“易子而教”的意味,自然义不容辞。
“四老爷请放心。芹官没有兄弟,棠官就像他的同胞一样,我自然会尽心。”
看谈话告一段落,秋月及时闪身而出,略略提高了声音说:“四老爷请喝酒吧!今天有南边来的海味。”
不独有海味,还有关外来的山珍。为了替曹叔侄饯行,菜很丰盛,但这顿饭吃了整整一个时辰,却是因为曹忽发诗兴,把杯吟哦,颇费推敲。最后写出来是两首七律,题目叫作“乙卯岁残,携芹侄于役滦阳,临发赋此”。诗中充满了感慨,但也洋溢着终得复起的喜悦,与重振家声的希望。
“四叔,”曹震掏出金表来看了一下,“请回吧!四叔那里还有人等着送行呢。”
“好!”曹将诗稿递了给雪芹,“你替我誊正。”
等他抄好诗回到堂屋,只见锦儿手携衣包,丫头提着食盒,秋月抱着孩子跟在后面。曹雪芹不由得问:“原来你也要走了?”
“震二爷明天送你们到热河,锦二奶奶自然得回去话别。”
“倒不是什么话别。”锦儿接着秋月的话说,“虽说只去十天,到底也要多带些衣服,得我回去拾掇。”
“好吧!咱们就算在这儿分手了。”曹雪芹说,“你可常来看看太太。”
“那还用你交代?”锦儿忽然眼眶发红,“你可多保重。”又放低了声音说,“没事多哄哄四老爷,别惹他生气,免得太太不放心。”
“我知道。”
“常捎信回来。”
“我知道。”
锦儿絮絮叮咛,曹雪芹一一答应,直到曹辞了马夫人出来,方始住口。曹雪芹送出门外,等车子走了,复又回到马夫人那里,紧接着是秋月来了。
“我忘了一件事。”她向马夫人说,“昨儿替芹二爷赶出来的那件丝绵袄,袖子太小,不能穿。芹二爷要一件皮坎肩,我想现成的一定有。”
“可不一定。有件紫貂的,让季姨娘要了去,替棠官改帽子;另外有两件,我记得从通州搬进京的时候,就给了何谨他们了。”马夫人手向床头柜一指,“钥匙在那,你自己开箱子找去。”
这里马夫人与曹雪芹母子,临别前夕,少不得也有一番话要说。正当做母亲的,谆谆指点在外该当如何照料自己时,秋月提着一串钥匙回来,开口便是:“糟了!真的一件都没有。”
“你不有件对襟的吗?看尺寸,芹官也能穿。”
秋月当然早就想到了,不过从跟锦儿深谈以后,对曹雪芹的想法,有了变化,不愿拿自己的衣服给曹雪芹穿,因而很快地答说:“太小穿不上,而且老掉毛,也不管用了。”
马夫人沉吟了一下,徐徐说道:“这样,把我那件‘金丝犼’的,让芹官穿了去。”
“不!”曹雪芹接口,“我穿了,娘穿什么?”
“我可以穿别的。”
其时秋月已将那件名为“金丝犼”的皮坎肩取了来,她只用三指撮着领口,看上去轻得如一件薄罗夹袄,玄色软缎的面子,翻过来一看,毛黄如金,既细且软,侧面望去,映着阳光的毫端,闪出万点金鳞。曹雪芹在数九隆冬,虽常见他母亲穿这件皮坎肩,但却从未细细观赏过,当然也不知道它的来历。
“这件皮坎肩,是我三十岁生日那天,老太太赏的。当初是有人借了老太爷三千两银子去捐官,运气不好,在任上不到一年就去世了。老太爷听说,不但拿借据还了人家,另外还送了五百两银子的奠仪,他家无以为报,拿祖传的这件皮坎肩送了来。也不能说是抵债,只是表表人家的心意而已。”
“这是什么皮?”曹雪芹抚着毛皮说,“倒像猴儿毛。”
“总算你还识货。”秋月笑道,“这就是‘教猱升木’的猱,又谓之犼。”
秋月也是从曹老太太那里听来的,据说这种“金丝犼”,又名“金线犼”,产于甘肃庆阳山中,四川亦有此物,不过性情比较凶猛。
“这金丝犼的坎肩,穿在身上,不但再不怕冷,而且可祛风湿——”
“那!”曹雪芹打断她的话,兀自摇头。
只为秋月的一句话,他又不要了。因为马夫人近年染了风湿,有时发作,呻吟不止,金线犼既能祛风湿,曹雪芹自然要留给母亲穿。
“你别担心我。我犯了病可以服药,再不然推拿,治的法子很多。你年轻轻的,可不能得风湿,将来写字都不能,那才是件不得了的事。”
“太太既有这番体恤的意思,芹二爷,你就别客气了。”
“不是什么客气不客气,太太的病要紧。”
“你说我的病要紧,我倒是怕你在这种天气,受寒成病,仗着年纪轻、身子壮,膀子若是酸痛,不当回事,日久天长,成了病根,才知道厉害。”马夫人又说,“你在外面得了病,我就穿上十件金丝犼,风湿病也不能好。只要我能放心,就比什么药都好,说不定还不犯病呢!”
曹雪芹尚待申说,马夫人有些生气了,“二十年了,你就难得肯听我一句话。”她的语声有些变音了,“真枉吃了二十年的苦。”
这不是马夫人最伤心的时候,茕茕孤独,无声饮泣,泪水浸透了枕头,不知曾有过多少个漫漫长夜是如此,但是,曹雪芹看不到。他眼前所看到的,母亲生气伤心的景象,在记忆中却还是第一次。因此,他的感觉中,惊恐多于一切,真个是吓坏了。
“娘,娘!”他跪了下来,双手抚在马夫人膝上,仰着脸哀声请罪,“你别伤心,我再不敢不听你的话了。”一面说,一面掏出手绢,要替马夫人去擦眼泪。
不想这下又出了纰漏,掏出来的那块手绢,也是雪白的杭纺所制,刺目的是上绣一只墨蝶,正晃在马夫人眼前,看得格外真切。
“哪里来的这块手绢儿?”
曹雪芹料难隐瞒,只好老实答说:“前天是让咸安宫侍卫华四爷硬拉着,到金桂堂去逛了逛,拿错了一块手绢。”
“拿错了?”马夫人沉着脸问说,“原来是谁的手绢儿?”
“是金桂堂的少掌柜的。”
“少掌柜?”马夫人不大懂京中戏班子的规矩,所以愕然不解。
“是的。少掌柜,也是金桂堂当家的小旦。”
“是男的,还是女的?”
“自然是男的。”秋月插嘴,意思是要冲淡这场风波,所以含笑又说,“如今哪有坤班?”
“对了!”曹雪芹接口,“是男的。”
“叫什么名字?”
“那还用问吗?”秋月又在一旁打岔,“自然带一个‘蝶’字。”
“叫蝶梦。”曹雪芹说,“大家闹酒,他喝醉了,要吐,正好坐在我旁边,就拿我的手绢儿使了。随后,他娘递了块干净的给我,我只当是全白的,谁知道上面绣着蝴蝶呢?”
听得这一番解释,马夫人脸色缓和了,但拿起手绢闻了一下,复又绷紧了脸问说:“你跟他认识多少时候了?”
“逢场作戏,头一回。”
“头一回,他就拿绣了表记、抹了香露的手绢儿送你?”
“我怎么知道?”曹雪芹说,“他给了我,我就一直搁在口袋里没有用过。既没有看见绣着什么,也没有闻见香味。”
“哼!”马夫人冷笑,“骗谁?”
看看局面要僵,秋月便从马夫人手里将手绢接过来,在鼻端细嗅一嗅:“香味倒还雅致,不过不至于闻不出来。”她笑着又说,“也许芹二爷这两天伤风。若是闻出来了,一定收了起来,这会儿就不会出丑了。”
这几句话,很巧妙地解释了曹雪芹取得这块手绢,确是偶然之事,跟蝶梦亦无深交,马夫人总算信了儿子的话。
“你就是这么粗心大意!”秋月故意埋怨,“虽说爷儿们偶然逢场作戏,无伤大雅,挂出幌子来,到底不好。幸而发觉得早,在路上让四老爷见了,少不得又噜苏你一顿。何苦!”说着,将手绢往口袋中一塞,一面走,一面说,“我另外替你找一块。”
看秋月的影子远了,马夫人脸上,却又出现了凝重中显得有极深的隐忧与关切的神色,“你可得仔仔细细去想一想!养小旦是最伤身子的。”声音又有些变调了,“老太爷、老太太就留下你这么一点亲骨血!”
曹雪芹悚然而惊,但也不无受了冤屈之感,“儿子不过逢场作戏。”他说,“从没有往邪路上去想过。”
“但愿你心口如一。”马夫人又说,“世家子弟谁也不是下流种子,开头都是偶尔玩玩的,到后来连自己是什么时候迷上的,都记不得了。”
曹雪芹不作声,脸上也没有什么表情,但心里却在体味他母亲的这几句话,自己在问自己:声色陷溺果真不能自主?他不相信。可是他不能表示他的不同的看法,否则将会引起慈亲更多的疑虑,而他的性情又一向讨厌言不由衷,那就只有沉默了。
“知子莫若母”,看到曹雪芹心里的马夫人,冷笑着说:“你别不服气,自以为有多大的实力!到你陷了进去,想起我的话,已经不容易跳出来了。儿大不由娘,我也管不得你那么多,只是你该想想老太太。如果你早早成了亲,替老太太留下一株两株根苗,我就随你去荒唐。像如今,倘或你自己毁了自己的身子,叫我活着靠谁?死了又怎么有脸去见老太太?”
说到这里,悲从中来,放声大哭。这就不但曹雪芹,连秋月都把脸吓黄了,仆妇丫头,亦皆闻声而集,但都站在廊上搓手,排闼直入的只有一个秋月。
“太太怎么了?”秋月亦像曹雪芹那样跪了下来,“芹二爷明天出远门,太太这么一伤心,会让他一路牵肠挂肚。太太、太太,快别哭了吧!”
泪眼模糊中,看到跪在地上的爱子,愁眉苦脸地只是自己拿手捶脑袋,马夫人不觉心疼,顿时住了眼泪。看窗外黑压压的一群人,自觉过于失态,便即说道:“没有什么!我一时感触,哭出来心里就舒服了。大家散了吧。”
窗外的人听得这话,一个个逡巡而退,秋月便拿刚从曹雪芹那里取来的一块干净手绢,递了给马夫人,复又叫小丫头去倒热水来净面。转身看到曹雪芹仍旧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当即微带呵斥地说:“还跪着干什么?平时要多听太太一句半句话,不强似这会儿长跪请罪?”
僵在那里的曹雪芹,遇到秋月这个“台阶”,赶紧接口,“岂止一句半句?”他一面起身一面说,“反正以后事事都听太太的就是了。”
“这可是你自己说的。”秋月追问一句,“说话算话?”
“自然,他人犹可,我怎么能骗太太?””
“好!”秋月转脸笑道,“到底是太太的眼泪值钱,居然哭得顽石点头了。”
“也不知是真的点头,还是假的点头——”
曹雪芹不等他母亲话完,便断然接口:“真的!娘要不要我罚誓?”
“罚什么誓?”秋月说道,“你只要肯听,立见分晓。”
“好吧,你说。”
“不是我说!我算什么?是太太说。”
“反正挟天子以令诸侯,你只说是太太的话,我还敢不听吗?”
语气甚甜而面有苦颜,马夫人又心爱又心疼,“算了吧!”她说,“只要你有这点心就够了。”
秋月却放不过曹雪芹。原来她也是触动灵机,因为曹雪芹的性情,越来越如天马行空,放荡不羁,必得有个人管着才好。但他人就能管他,未必心服,也未必就为他好,所以只有为马夫人“立威”,能让他念兹在兹,记着母亲的话,方为上策。当然,马夫人若有见不到、识不透、想不通之处,她可以帮着管。
这就是由曹雪芹“挟天子以令诸侯”这句话中,所起的一个念头,但她却不肯承认曹雪芹的话,只说:“太太心里的话,我都知道,当着太太的面,我‘口衔天宪’。芹二爷,你把这件坎肩穿上试试。”
是女用的坎肩,虽为琵琶襟,却是偏纽,要找毛毛匠来改成对襟,时所不容。曹雪芹心想,穿在里面看不见,也无所谓,但那道遮到耳际的高领,又怎么处?
想问出口,临时变了主意,毫不迟疑地穿上身去,不待他扣衣纽,马夫人便觉得不妥了。
“把领子拆掉吧!”
“我知道。”秋月答说,“先让芹二爷试一试腰身。”
曹雪芹的身材,自然比他母亲来得高大。不过那件坎肩本是穿在外面的,格外宽大,曹雪芹穿在里面,腰身恰好,长短就没有多大关系了。
“挺合适的。脱下来吧,我替你去拆领子。”
“你拿针线到这里来收拾吧!”马夫人又说,“天也快黑了,索性晚上来拆也好。”
“不如就此刻弄好了它,也了掉一件事,反正也不费什么工夫。”
于是秋月取来针线,命小丫头燃起一支明晃晃的蜡烛,细细拆去领子,摘起线脚,也费了半个时辰,才得完事。
“吃饭吧!”马夫人说,“吃了饭,早点睡。”
“就在这里吃好了。”曹雪芹说,“我陪娘吃斋。”
“有什么菜?”
“有口蘑炖羊肉、蒸的白鱼,再就是素菜。”秋月又说,“替芹二爷预备了一个野鸡片的火锅,还没有做。”
“把我的羊肉跟鱼,拨一半给他。”马夫人又说,“另外摆桌子,在这里吃好了。”
正在照马夫人的意思安排时,忽然来了个不速之客,是午后刚回去的锦儿,她手里提着一个衣包,后跟一个丫头,小心翼翼地捧着一具圆笼。秋月急忙迎了出去问道:“你怎么去而复回,倒抽得出工夫?”
“本来想打发人来的,怕说不清楚,还是我自己来一趟省事。”
“什么事?”
锦儿先不答话,吩咐丫头:“把东西放下来!”她亲自揭开圆笼,里面是叠在一起的四个“一统山河”式的广口圆盂。“特为替芹二爷做了四个路菜。”她向正走了来的曹雪芹说,“都是不容易坏的东西。在路上别拿出来,四老爷那里另外送的有。这样子,你晚上想喝点酒,就不必惊动人家了。”
“你倒替他想得周到。”秋月指着衣包说,“怎么?莫非你今晚上不打算回去了?”
“不是我的衣服。”锦儿答说,“是震二爷的意思,他听说芹二爷要一件皮坎肩,特为要我把他新制的那一件送了来。”
一面说,一面打开衣包,是一件藏青团花贡缎面子、同色薄绸夹里、下摆出锋的白狐坎肩,镶着白珊瑚套扣,素净中显得华丽,曹雪芹喝一声彩,却辞而不受。
“还是全新的,震二哥大概还没有上过身。君子不夺人所好,你替我谢谢他。而且我已经有了,太太把她的那件金丝犼的坎肩给了我。”
“太太的衣服,你怎么能穿?”锦儿说道,“你不必客气。”
曹雪芹还在辞谢,秋月却觉得应该收下,便向锦儿使了个眼色,顾而言他地问,“还有什么怕人家说不清楚的话?”
“有!”锦儿答说,“我先见太太,省得一番话说两遍。”
原来曹的行程,略有阻延,因为奉旨沿路顺道勘察行宫,得让曹震为他找两个高明的工匠带去。这在年下是件得跟人情商的事,必得耽误一两天的工夫。但奉旨却是尽快出京,不便在京等待,所以仍旧限在明天中午动身,在通州稍住,等找到工匠,一起长行。
“震二爷特为让我来通知,看芹二爷是愿意明天跟四老爷一起走呢,还是在家多陪太太两天?”
“我自然情愿在家多待两天。”
“太太的意思呢?”
“也好!”马夫人向秋月说,“开饭吧!让她吃完了,好早早回去。”她又加了一句,“你们还是在堂屋里吃好了。”
秋月明白,这是马夫人体恤,因为在一屋子吃饭,锦儿跟秋月少不得要伺候饭桌,诸多拘束,连曹雪芹也会觉得不便。
于是秋月等先开了马夫人的饭,才来陪锦儿和曹雪芹,一张大方桌,定着南向的座位,锦儿与曹雪芹对坐,秋月打横坐在下首,端起饭碗说一声:“我陪饭!”随后便拿双牙筷,指指点点地,小声跟锦儿谈马夫人如何伤心,如何吓坏了曹雪芹的经过。
她的语气是又欣慰又得意,锦儿则是惊喜交集,立即想到了一件她最关心的事:“照这样说,芹二爷的亲事,以后只要跟太太商量就是了?”
“可以这么说。”秋月看了曹雪芹,“不过太太当然也要看看他本人是不是中意。”
锦儿不作声,夹一块生山鸡片,一面在火锅中涮,一面望空沉思。秋月与曹雪芹,都觉得她的表情很玄,所以不约而同地注视着。
“嗨!”曹雪芹忍不住了,“山鸡片都老得不能吃了。”
锦儿这才将山鸡片夹了出来,搁在碟子里没有吃,抬眼望着曹雪芹说:“你如果真的孝顺,应该体会到太太心里的盼望,上紧去找一房媳妇。只要你有心,找位才德相貌都过得去的芹二奶奶,不是难事。”
曹雪芹不知如何作答,秋月却笑道:“看来你又是胸有成竹了。”
“没有。”
“那么,你刚才在琢磨什么?就这么两句话,也无须想得那样子出神。”
“我是在一个一个比较。”锦儿答说,“世界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人,有长处就一定有短处,而且长处、短处往往搭配得很匀称。”
“此言可思!”曹雪芹点点头,“你倒往深里说一说。”
“我心里明白,嘴笨,说不上来。”话虽如此,她仍旧勉力做了表达,“譬如说吧,有人有八九样长处,一两样短处,看起来比平常人都强是不是?可是,往深里去考察,那一两样短处,每每是极大的毛病。反过来说,有八九样短处,只有一两样长处,那长处一定是过人的。”
“那也不尽然,《列女传》上才德兼备、福慧双修的,也多得很。”
“那一定是你讲过的,”锦儿笑道,“那位齐什么王的正后,无盐女,丑得出了格了。”
“不!”曹雪芹急忙改口,“我说的是才貌双全。”
“德呢?”锦儿问说,“一定在德行上有很不好的地方,不过外人不知道而已。”
“你要这样说,咱们就谈不到一处了。”
秋月看曹雪芹有抬杠的模样,而锦儿刚才想了半天,一定也有好些话说,两不相让,话不投机,岂不煞风景,因而把话扯了开去。
“譬如一半、一半呢?”她问,“那又怎么说?”
“你是说长处有五样,短处也有五样?那就是平平常常的人,长处不见得长,短处也不见得短。不过,世界上倒是这种人当中,有福气的居多。”
“这倒是见道之言——”
曹雪芹刚说了这一句,迎面看见马夫人掀帘而出,便即住口,锦儿与秋月亦都站了起来。
“你们吃你们的。”衔着象牙剔牙杖的马夫人,在上首空着的位子上坐了下来,看着爱子说,“我想你还是明天跟你四叔一起走吧!做晚辈的,道理上应该如此。”
曹雪芹不甚情愿,但想到已许了母亲一定听话,只好答一声:“我就跟四叔一起走。”
既然本人都答应了,秋月跟锦儿自然不必再为他有所陈情,“快吃吧!”秋月只这样对锦儿说,“你请早点回去,告诉震二爷好预备,明儿什么时候动身,也得给个准信儿。”
“反正是到通州,迟早都没有大关系,不必急。”
“对了,不必急,慢慢儿吃。”马夫人看着秋月又说,“该把桐生找来,我告诉他几句话。”
于是秋月起身,着小丫头到门房里去唤曹雪芹的小厮桐生,小丫头去了来回话,说门房里告诉她:“桐生到震二爷家去了,还说是芹二爷差遣他去的。”
“我何尝差遣过他?”曹雪芹说,“这猴儿崽子,胡说八道。”
曹家的规矩,最忌下人撒谎,而且桐生才十六岁,就会掉这样的花枪,如何能放心让他伴着曹雪芹远行?秋月认为这件事很严重,而马夫人的态度倒还缓和。
“既然没有差他,他跑去干什么?一定是到什么地方玩去了。”
“不!”锦儿极有把握地说,“是在我那儿。”
“咦!”秋月诧异,“你怎么知道?”
锦儿忍俊不禁地“扑哧”一笑,“他只知道明天要走,不知道芹二爷可以缓两天动身,这会儿跟人辞行去了。”她看着曹雪芹问,“你猜是谁?”
不问别人问曹雪芹,自然是因为他或许想得出来,曹雪芹便想最近几次带桐生到曹震家的情形。细细搜索记忆,终于想到了。
“啊!原来他跟你家的阿莲好上了。”
“谁是阿莲?”马夫人问。
“太太不记得了?”秋月说道,“太太生日那天,跟锦二奶奶来过,圆圆一张脸,一笑两个酒窝,太太还说她像无锡惠泉山上的泥娃娃。记起来了吧!”
“喔,原来是她。”马夫人笑道,“那是个有福气的女孩子,别看桐生年纪轻,倒会挑。”说着,看了曹雪芹一眼。
马夫人用这个“挑”字,是有道理的,原来桐生长得很体面,也很能干,兼且伶牙俐齿,惯会逗笑,所以在丫头仆妇中最得人缘。管浣洗的蔡妈,想要他做女婿;厨房里的刘妈说有个内侄女跟桐生同年,正好作配;丫头中对他有意的也有。哪知他一概无动于衷,却情有独钟,挑上了阿莲。
“太太也别这么说。”秋月有些不平,“咱们家那几个女孩子,哪里就比人家的差?俗语说的是女心外向,不料‘男心’也会‘外向’!真是岂有此理。”
“这是兔子不吃窝边草,”锦儿笑道,“我的丫头配了芹二爷的小厮,结一重亲家,不也挺好的吗?”
“对了!”这下提醒了马夫人,“这回他跟了芹官去,倘或巴结上进,等回来了,我来做主,替他聘你的阿莲。”
“一言为定。”锦儿答说,“我照太太的聘礼,加倍赔嫁妆。”
听他们谈得热闹,曹雪芹有感触,也有启发。丫头小厮的亲事,就能让大家这么兴致勃勃地谈论,如果是自己娶妻,从相亲开始,次第到六礼完成,至少会给全家带来一年半载有生气的日子。
尤其是母亲,在她来说,一定是平生最大的一桩乐事。
正这样想着,只见刚才去传唤桐生的那个小丫头,凑到秋月身边,悄悄说道:“桐生回来了。”
曹雪芹一听,心中说一声:“糟了!”刚想找个理由为桐生缓颊,见秋月已站了起来,冷冷地说,“叫他进来。”
桐生就在中门外待罪,进了堂屋,一言不发,直挺挺地朝地上一跪,把头低了下去。
秋月看了马夫人一眼,取得默许,便开始审问了:“你到哪里去了?”
“我,我到锦二奶奶那里去了。”桐生嗫嚅着回答。
“谁派你去的?”
罪名在此,桐生不答,只向正面坐着的马夫人磕了一个头。
这是认罪的表示,秋月便不再提,只问:“你去干什么?”
“我去——”
桐生在编说辞时,曹雪芹喝道:“你别再撒谎,说老实话有你的好处!”
桐生伺候笔砚,也跟从曹雪芹读了些书,想起过错原在说了假话,倘再撒谎,便是一误再误、罪加一等了。因而看着锦儿,大着胆子说:“我抽空看锦二奶奶的阿莲去了。”
此言一出,秋月与马夫人相顾无言,而曹雪芹与锦儿,却相视而笑。见此光景,桐生松了一口气,把悬着的一颗心放了下来。
“好吧!”秋月问道,“你自己说,该怎么罚?”
桐生不答话,只将右手伸了出来,曹雪芹便又喝道:“混球!把右手打肿了,你可怎么替我提行李?”
这是暗示秋月,也是为桐生乞情,看他双手尚须执役,免予责罚。秋月本想打他十下,看曹雪芹的分上,便即说道:“不打不行!打五下。”
于是取来了下人尊之为“家法”的紫檀戒尺。执行家法的本当是男女管家,如今不比当年,已无总管的名目,也不常责罚下人,得临时指定一个人来执法。
正当秋月还在考虑该派谁来打桐生的手心时,曹雪芹灵机一动,指着四儿说道:“让她来动手。”
秋月心知其意,四儿对桐生最好,派她执法,下手必轻,这是曹雪芹又一次护卫桐生。当下点点头,转脸向四儿问道:“你知道不知道桐生犯了什么错?”
“知道。”
“好!”秋月将戒尺交了给她,同时交代,“打五下。”
曹家的规矩,责罚下人之前,先加告诫,所以四儿等桐生伸出左掌以后,便用戒尺指着他数落:“明儿个芹二爷就得跟四老爷到热河去了,临走之前,有多少事要料理?你是芹二爷贴身的人,就该时时刻刻伺候着才是。不想这个节骨眼上,你假传圣旨,悄悄儿一溜,不知干什么去了!你还有良心吗?我就打你这个死没良心的!”
语声甫落,只听扎扎实实的“叭”的一声,桐生随即抽搐了一下,右手握着左掌,身子往一边倒了去。
堂屋内外,上下主仆,无不变色,在死样的沉寂中,只听马夫人怒声说道:“别打了!”
秋月亦已上前,拉起桐生的手看,又红又肿,还有皮破肉裂之处,忍不住转脸厉声斥责:“你怎么下死命打他!”
一言未毕,四儿“嗷”然一声,哭着掩面而奔。也没有人理她,只忙着去找了何谨来,将桐生扶了出去,敷药裹伤。
乱过一阵,静了下来,曹雪芹看母亲脸色不悦,便强颜笑道:“看了一出‘金玉奴棒打薄情郎’。”
锦儿“扑哧”一笑,手指着说:“都是你不好!你不点她,不就没事了吗?”
“你怪我,我还怪你呢!”曹雪芹说,“你不说破桐生跟阿莲好,又何至于醋海兴波?”
“好了,好了!”秋月觉得他们这些话,不宜再当着下人说,因而拦阻,“你俩别再接唱‘探亲相骂’了,行不行?”
听得这一说,马夫人亦复忍俊不禁,但神态马上又恢复为沉重,用低沉的声音,自语似的说:“心这么狠,可怎么再留?”
这是指四儿而言。秋月心想,四儿也是高傲狭隘的气性,如果撵了出去,万一想不开,会寻短见,过去有过这样的事,可绝不能再来第二回了。因此,她急忙凑过去轻声说道:“太太,先不忙着办这件事,回头我跟太太细细回。”
“娘!”曹雪芹也劝,“犯不着为她生气。”
“不是什么生气,装糊涂会出事。”
听得这话。锦儿有些不安,因为推原论始,风波之起,怎么样说也脱不得她的干系,这就应该有所表示了。于是她想了一下说:“太太请放心!拿芹二爷高高兴兴送上了路,我跟秋月来好好琢磨,包管有妥当办法。”
“对了!你们好好儿商量。”马夫人说,“不过,怕难得有妥当办法,我这儿不能留,你那儿也不能待,又不能叫她家里领了回去,哪里有妥当办法?”
“一定有!”秋月接口显得很有把握似的,其实是宽马夫人的心,紧接着又说,“如今倒是有件事要紧,桐生的伤势不知道怎样,路上不能干活儿可麻烦了。”
曹雪芹原就惦着这一点,所以听得秋月的话,毫不迟疑地起身说道:“我瞧瞧去。”
出堂屋、穿天井,踏出中门,一直都不见人,但左前方有灯火、有人声,曹雪芹便有数了,那里有间空屋,向来是下人聚集歇脚之处,桐生一定在此疗养。
走近了,探头从缺了块明瓦的窗格往里一看,人还不少,有仆妇、有丫头。厨房里的刘妈捧着一碗汤,凑到桐生面前说道:“温温儿的正好喝,全是肝尖儿,最补血。”
“多谢刘大婶。”桐生摇摇头,“我实在喝不下。”
刘妈未及答话,一个浓眉大眼、管打扫的丫头嚷道:“你们看四儿的手有多重!打得人连碗汤都喝不下了。”
“心狠手才重。”另一个烧火丫头接口,“平时看她说话细声细气、文文静静,谁知道这么阴!”
“你们别怪她。”桐生急忙说道,“她是上命差遣,身不由己——”
一句话未完,那烧火丫头便“啐”了一口:“你还帮她!不知好歹的东西,天生是挨打的命!”她又“啐”了一口,方始转过身来,气得满脸通红地往外直奔。
曹雪芹怕迎头撞见了不好意思,赶紧咳嗽一声,放重了脚步,等他在门口一出现,丫头仆妇,一齐站正了。见半躺在一张软椅上的桐生也要起立,曹雪芹急忙摇手阻止。
“你别动!”他走过去问,“伤势怎么样?”
“何大叔给敷的药,好多了。”
“我看看。”
等桐生将手一伸出来,曹雪芹吓一跳,左掌裹着白布有一寸多高,不由得失声说道:“肿得这个样子!疼不疼?”
“怎么不疼?”浓眉大眼的那丫头搭腔,“疼得连一碗汤都喝不下了。”
“是吗?”曹雪芹问桐生。
“是,是有点儿疼。”
“老何呢?”
“抓药去了。”
“你到门房里去看一看。”曹雪芹支使爱多话的那丫头,“如果回来了,让他马上到上房里来。”
曹雪芹刚回到上房,何谨已接踵而至,据说伤得很重,但不过只是皮肉受苦,用了重料的冰片之类的凉药,仍不能止痛,所以他特为去配了一剂汤头,此刻正在煎煮。这服药喝下去,痛楚稍减,能够好好睡一觉,便可不致溃烂,否则就很费事了。
“这,”秋月说道,“这样子怎么能上路?”
“上路可不能,起码得养个十天半个月。”
“我倒想起来了。”秋月向马夫人说,“仲四镖局子里有极好的金创药。”
意在言外,不妨将桐生送到通州去养伤。既然如此,曹雪芹仍旧可以跟曹一起去,在通州等待的那几天,桐生伤势必已大愈,不碍行程。不过,由京城到通州这一段,得另外派个人送。
“我送了芹官去好了。”全家只有马夫人跟何谨,对曹雪芹的称呼未改,“我也上庄子上看看去。”
这倒提醒了秋月——提醒她应该向马夫人请示,如何处置通州的房子。那所庄屋,本由曹震经手,赁给粮台作为过往差假人员的行馆。现在平郡王已交卸了大将军的关防,各人有各人的布置,庄屋是不是会退租,得让曹震问一问。
这事本来倒也不急,只是想起马夫人说过,有意处分通州的房子,而目前恰好有个机会,不宜错过。因此,她问锦儿:“你是不是急着要赶回去?”
“急着赶回去是得告诉震二爷,通知粮台多备两部车子,好让芹二爷明天一起走。”
“就这件事,没别的了?”
“没别的了。”
“那就让老何去一趟。”
锦儿心知她另有话说,当下将要告诉曹震的话都交代了何谨。这里也就收拾了餐桌,沏上普洱茶来,一面吃冰凉去心火的萝卜,一面喝热茶聊天。
马夫人却有些倦了,“我歪一会儿去。”她对锦儿说,“你走的时候叫我,我有话说。”
“是!”锦儿站起来答应。
等马夫人一走,曹雪芹低声说道:“看样子,就算太太不撵四儿,她也待不下去了,你们打算怎么安置她?”
秋月诧异地问:“这话从何而来,为什么待不下去?”
“众怒难犯,她成了众矢之的,怎么待得下去?”曹雪芹将那些丫头“义形于色”、为桐生不平的见闻,细细地讲了一遍。
“桐生那一下总算挨得值!”锦儿笑道,“不过,他倒总算是有良心的,居然还卫护着四儿,难得之至。”
“这话,”曹雪芹正色说道,“你可别告诉阿莲,她会多心。”
锦儿一愣,与秋月对看了一眼,方始说道:“你专会在不相干的女孩子身上用心,自己的事,怎么倒漠不关心呢?”
“咱们不谈这个。”曹雪芹问,“你们说,四儿怎么办?”
“这得慢慢儿商量。”秋月答说,“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你不必为此牵肠挂肚。”
“你放心好了。”锦儿安慰他说,“有你这话,我们心里有数儿了,一定安顿得好好儿的,皆大欢喜。”
“皆大欢喜?”曹雪芹不解地问,“怎么能皆大欢喜呢?两个人都喜欢桐生,一个得意,就必有一个失意,不是吗?”
“你真傻!我们不会想法子另外找一个桐生吗?”
“啊,啊!”曹雪芹抚掌笑道,“我竟没有想到这一招。”
“你没有想到的事还多着呢!”秋月说道,“你不是说要写信给你的几个同学送别吗?写去吧!”
曹雪芹知道她们有话谈,虽有恋恋不舍之意,仍旧起身走了。于是秋月就炭盆上现成的开水,重新沏了一壶香片,又弄了些零食出来,好整以暇地谈起通州的房子。
“这件事我可不大清楚。不过,震二爷跟庆公爷也很熟,庆公爷接了咱们王爷的大将军,还留他仍旧在粮台上帮忙。震二爷哪里肯?这是个机会——”
说着,突然顿住了。秋月不免诧异:“什么机会?”她追问着。
原来锦儿是说溜了嘴,一时无从掩饰,只好说老实话。她悄悄告诉秋月,曹震在粮台上很弄了些好处,军需报销,本是一盘烂账,全看主帅的恩眷,或是战绩。恩眷正隆,部里不会挑剔;或是先败后胜,不但将功可以折罪,败仗之中的损失还可以多报。如今平郡王正在风头上,曹震的“四柱清册”交了出去,庆复那方面乖乖地接收,兵部只要在书办那里花上几百银子,不出两个月就可奏准核销,照曹震的说法是:“一件湿布衫脱掉了,有多舒服!”
“看来你的帮夫运不错。”秋月以做姐姐的姿态,带些告诫意味似的说,“不过,俗语说的:家有贤妻,夫不遭横祸。你得记着这话才好。”
“天地良心!我可是常常劝他,千万谨慎,一别落把柄在外头;二别张狂,遭人妒忌。他虽不全依,总也还听个六七分。”锦儿急转直下地说,“通州的房子,要看太太的意思,如果仍旧愿意赁出去,让震二爷跟庆公爷那儿说一声就是。”
“不!”秋月低声说道,“太太的意思,打算脱手。”
“什么?”锦儿抢着问说:“打算卖掉?”
“对了。”
“干什么?”锦儿声音很大,旋即发觉失态,换了个座位,紧挨着秋月,拉着她的手说,“我告诉你吧!震二爷也有一番心胸,要把咱们曹家再兴起来,虽不能巴望老太爷在世的那番风光,至少也得让那两房,不能把咱们这两房瞧扁了。震二爷的打算是,捧四老爷出面,官是他的,事情震二爷来办。至于芹二爷,自然希望他做个帮手,不过,他也知道芹二爷的性情,若说要他怎么样巴结当差,那就看错人了。他说,但愿老太爷的那点儿书香,能在雪芹身上留下来。”
“震二爷是这么个想法!”秋月颇感意外,而且一时无从辨别曹震的想法,错或不错。
“他这话还说过不止一遍。”锦儿又说,“我就告诉他:你这话千万少说!芹二爷本来就有点名士派头,听你这一说,越发不在乎了。依我看,还是得好好读书,中了进士,点了翰林,那时候做名士才够味儿。”
“你这话倒说得有点儿意味。”秋月确是大有领悟,回忆当年,感慨无限,“老太爷在的日子,我没有赶上。不过,常听老太太说,当年天下名士,只要到了南京,谁没有在咱们曹家喝过酒?老太爷倘非当了那么多年阔差使,就算满腹诗书,又能结交几个名士?做神仙也得先富贵才行,不然怎么住得起珠宫玉阙?”
“一点不错!”锦儿也充分能领会她的意思,“吕洞宾如果不是长了个点铁成金的手指头,谁瞧得起那么个穷老道?”
“这话就不对了!”门外曹雪芹应声,说着,推门而入,一面走,一面又说,“吕洞宾有点铁成金的能耐,可不是长了个金指头,看起来还是个穷老道。”
锦儿想一想,果然话有语病,笑一笑,不跟他辩,只说:“你听壁脚听了多少时候了?”
“就听见你们谈我那一段。”
“原来也不少时候了。”
“好!省得我重说一遍了。”秋月紧接着开口,话题急转,“你以为怎么样呢?”
曹雪芹不即回答,坐下来拈了一块药制陈皮放入口中,慢慢咀嚼着说:“你们说我有点名士派头,我可不敢当。而且还有点惶恐。”
“惶恐?”锦儿插嘴问说,“为什么?”
“所谓名士派头,照一般人看,无非不修边幅,白眼看人,大庭广众之间,旁若无人、自鸣得意。如果把我看成这么样一个讨厌的家伙,我岂不要惶恐?”
锦儿与秋月相视怡然,仿佛深幸他不是这样的人而大感安慰似的。
“我也无意做名士。”曹雪芹又说,“有意做名士,时时有个‘名’字横亘胸中,唯恐不为他人所注目,久而久之,就会成为那么一个怪物。不过震二哥的那句话,我倒要谨记在心。”
“哪一句?”锦儿问说。
“老太爷的书香,能留一点在我身上。”
“那,”秋月接口,“你可得成老太爷未竟之志,补老太爷不足之憾。”
看她神色郑重,连锦儿在内都坐正了凝望着,等待下文。
“有一回老太太跟我说,不知康熙爷第几次南巡,正逢大比之年,老太爷曾面奏过,想下场应试,秋闱接着春闱,前后不过八九个月的工夫,等会试过了,还回来当差。康熙爷说差使要紧没有准,老太爷一直觉得是个遗憾。你要能够弥补了,老太太在天之灵,不知道会怎么高兴?”
听得这话,曹雪芹把头低了下去,好半天才抬起头来,吃力地说:“也不知怎么回事,一碰到八股文,我脑子就会发涨,再下去就要发头风了。如果我真的是功名中人,也许十年八年以后,再会来一次博学鸿词,那时候才是我出头的机会。”
“你跟震二爷俩都死心吧!”秋月向锦儿说道,“他既不是名士,也不是翰林。”
听得这话,曹雪芹自觉无趣,悄悄起身,逡巡欲去。锦儿本来也想走了,但觉得这样分手,似乎留下了一件没有做完的事,因而不免踌躇。
曹雪芹自己亦觉得不大对劲,复又回转身来,神色怡然地坐在原处,向锦儿问道:“震二哥预备什么时候到热河来替我?”
这就很难说了,不过锦儿必得说一个日子,否则倒像是故意将曹雪芹骗了去就不负责任了。于是她自己估计了一下说:“四老爷这趟差使,据说是半年,你们哥儿俩,一人一半,他最晚到明年三四月里,总也该来接你了吧?”
“那么,你呢?”曹雪芹问,“你会不会跟了震二哥一起去?”
“一共两三个月的工夫,我跟了去干什么?”锦儿又说,“而且有孩子也不便。”
“孩子有奶妈。”曹雪芹紧接着说,“热河行宫三十六景,春暖花开,美不胜收,你不来逛一逛?”
“行吗?”秋月问说。
“照规矩当然不行。不过,天高皇帝远,我跟那里的侍卫军有三四个月的交道打下来,悄悄儿带你们进去逛一逛,一定办得到。”曹雪芹又怂恿秋月,“你们一路来,逛完了,咱们一路回京,你就算来接我。”
秋月尚在考虑,锦儿的心思越来越活动了,“真的,”她说,“枉为在京里,还是内务府的,宫里是个什么样儿都没有见过,自己都说不过去,能到行宫看看也好。不过,几时还是得想法子见识见识京里的宫殿。”
“那怕要等个二三十年了。”秋月笑道,“将来震二爷当了内务府大臣,你有一品夫人的诰封,大年初一,命妇进宫朝贺,自然就见识了。”
话还未完,锦儿已推着她说:“得、得!要骂我,干脆就骂好了,何必损人!”
曹雪芹接口说道:“依我说,你是死了这条心的好,如果有那样的机会,不见得是好事。”
“怎么呢?”
锦儿不明白,秋月却听曹老太太说过,宫中如有需要妇女服役之时,都由内务府人员的眷属承应,名之为“传妇差”,皇子、皇女选奶口、选保姆,更非内务府册籍上有名字的妇女不可。一旦中选,便与家人长相暌违,一年也许只见得着一两次,所以曹雪芹说“不见得是好事”。
等秋月解释清楚了,锦儿不以为然地说:“咱们家太老太太,当初不是也领过康熙爷吗?”
“那是当年,而且是为了出天花,住在外面,不在宫里。”
“这些陈谷子、烂芝麻不必提了。”曹雪芹话风如刀,截断了说,“咱们言归正传。锦儿姊,你到底去不去?”
“去。”
“你呢?”曹雪芹又问秋月。
“只要太太许了,我自然也去。”
“那好!太太不会不许。”曹雪芹很认真地说,“咱们可是一言为定。”
因为有此后约,便觉得曹雪芹此行,就像相约寻幽探胜,他不过先走一步而已。离愁别绪,在一心期待重逢的心情之下,一扫而空了。